龐滟
蘇米蘭是我表姐,長得很好看,特別喜歡聽高跟鞋“橐橐橐”的走路聲。有文化的人說她是“香草美人,雪膚花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米蘭打小就愛美愛干凈,指甲都用鳳仙花染過。她有一雙修長俏麗的腳,白藕一樣干凈,點綴著粉紅的腳指甲,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分外惹人喜愛。她最大的愿望是穿著各式各樣的高跟鞋,“橐橐橐”地走路。
說這話時,她一臉燦爛的笑容如恣意飛翔的陽光。米蘭媽在一旁打擊她說:“想穿高跟鞋,你可得去城里邦邦硬的大馬路上穿。農(nóng)村的土路稀軟,細(xì)鞋跟一踩一個坑陷進去,哪里聽得到‘橐橐的聲響呢?”
我和米蘭在同一所小學(xué)讀書,總能看到她癡迷的眼神追隨那些穿高跟鞋“橐橐橐”地在紅磚鋪的甬路上走過的女老師。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和我一起回家,說要在學(xué)校寫完作業(yè)再回。
半年后的一天,米蘭爸媽外出走親戚一整天,她獨自一個人在家里完成了一個大工程——從外面的房門直到里屋門對面的柜子前,這段距離的土被翻開,一塊塊半截磚頭參差不齊地擠在一起,成了一條半米多寬的紅磚路。
這事驚呆了米蘭的爸媽,經(jīng)過一通詢問才知曉磚頭的來路。原來,我們學(xué)校的舊圍墻被新圍墻替代后,那些廢棄的磚頭一直堆在墻外沒處理,表姐每天放學(xué)都會挑選兩塊看上去完整些的磚頭,放進書包帶回家,藏到一個草垛堆的后面,半年藏出了院里的一條磚路。她說,等有錢了買雙高跟鞋,在屋里就能聽到“橐橐橐”的走路聲。米蘭媽聽后,拿起笤帚疙瘩要打她,米蘭爸護著不讓打,說閨女干得好,廢物利用了。
那年下學(xué)期時,米蘭沒把東挪西借來的學(xué)費交給學(xué)校,而是進城買回了一雙紅色高跟鞋。那鞋子像兩艘時刻準(zhǔn)備下水遠(yuǎn)航的小船,兩根筷子一般粗的鞋跟是金色的,紅色的漆面鞋頭亮得能照見人影。
米蘭媽高舉笤帚疙瘩轉(zhuǎn)著圈攆米蘭打,米蘭抱緊那雙紅色高跟鞋,邊跑邊回頭喊:“媽別打我,你們不是說讓我念完初三就回家嘛,提前不念了,這學(xué)費就是我的了,買鞋咋就不行啦?我穿著這鞋嫁人,到時不用你們買新的,行了吧!”
那雙紅色高跟鞋成了米蘭珍藏的寶貝,偶爾一個人在家時,拿出來穿上,在屋里的紅磚地上轉(zhuǎn)圈,像哪吒踩著兩個風(fēng)火輪一樣神氣,左甩右甩的馬尾辮子像游來游去的魚,溜達夠了才小心翼翼鎖進柜子,悄聲咕噥:“乖乖的小紅馬,好好休息,等有空再帶你們出去玩耍?!?/p>
米蘭嫁人眼光高,千挑萬選總也遇不到中意的城里人,快成大齡姑娘時,才聽母親的話,嫁了一個倒賣玉米的農(nóng)民。
結(jié)了婚,米蘭擁有了好幾雙漂亮的高跟鞋。再回娘家時,她貴婦人一樣高高盤起發(fā)髻,曼妙的身姿搖搖曳曳,細(xì)細(xì)的鞋跟踩在磚石路面上“橐橐橐”響,像不知疲倦的小馬在散步。
七年后,米蘭離婚嫁給了在城里做鋁合金門窗的小老板,她成了穿金戴銀的老板娘。腳上的高跟鞋有十厘米那么高,上面綴滿閃閃發(fā)亮的金片,像無數(shù)個小太陽暖著她指甲涂得艷紅的腳。她走路的樣子不像之前那樣隨意了,穿著裘皮大衣和包臀短裙,像時裝模特那樣左扭右扭邁著貓步,高跟鞋踩在堅硬路面上“橐橐橐”的響聲,像慵懶的小馬在踏花聞香。
又一個三年后,米蘭帶著一汽車的高跟鞋回了娘家。一整箱又一整箱地抬下來,放滿了一個房間的地面。這時的米蘭沒有穿高跟鞋,她的肚子凸了出來,穿著一雙平底的黑色皮靴,像電視連續(xù)劇里女特務(wù)穿的那種,走起路來“硁硁硁”地響。米蘭媽生氣地說米蘭鞋底下釘了鐵掌,走起路來馬蹄子一樣響。米蘭城里的丈夫有了新女人,她離婚了,但她不想打掉孩子。
米蘭和母親打起了持久戰(zhàn)。房檐下的冰成了無辜的幫兇,孩子沒出生就被弄丟了。
不久,米蘭又穿上高跟鞋,“橐橐橐”地匆忙進城去了,像憂傷的小馬迷茫地在路上前行。
幾年后,再次見到米蘭時,她披著時髦的大波浪頭發(fā),笑著拉起我的手,說:“我在城里開了一家鞋店,想穿什么樣的高跟鞋,我這兒都有?!彼f這話時,眼睛里面泛著粼粼波光。
我目送她離去。她依舊穿著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走得緩慢,回蕩在堅硬路面上的“橐橐橐”聲像孤單的小馬在徜徉。
選自《美塑》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