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是20世紀30年代長篇小說陣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創(chuàng)作上呈現出明顯的矛盾性。本文試從小說的敘事空間、丁寧的人物塑造、創(chuàng)作風格三個方面入手,展現小說在創(chuàng)作上的矛盾性,分析該小說在20世紀30年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特殊地位與意義。
[關鍵詞] 《科爾沁旗草原》? 敘事空間? 人物塑造? 創(chuàng)作風格? 矛盾性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0-0021-05
創(chuàng)作于1933年的《科爾沁旗草原》是20世紀30年代長篇小說陣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部史詩巨作從二百年前災民流入科爾沁旗草原墾荒開始寫起,止于20世紀初日俄侵略軍入侵東北,展現了一個北方大地主家族的罪惡與興衰。早慧的端木蕻良在21歲即創(chuàng)作出結構如此龐大、復雜的作品,極具寫作天賦,這部作品也是他成為一名小說家的重要標志。在作品中,端木蕻良以敏銳的筆觸描寫了在激烈的歷史動蕩中一個龐大家族從興盛到衰落的歷程,思考了國家民族的出路、不同階級在歷史中的走向,展示了個人在時代變遷中的沉浮。作家在作品中顯示出強烈的矛盾性。作者幼年大家族的生活經驗為作品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料,同時,青年時期在新式學校接受的資產階級新思想也是他進行創(chuàng)作的思想來源。作者以復雜、矛盾的思路展開敘事,家族的烙印和時代的召喚是兩股強大的力量,時刻糾結著激蕩在作品中。
端木蕻良出生于遼寧省昌圖縣鴜鷺樹鄉(xiāng)蘇家屯的一個地主家庭,小說中的丁家正是以此為藍本。家族曾經的榮耀和累累罪惡都在端木蕻良的心靈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他在自敘文《科爾沁前史》中說:“我親眼看見了兩個大崩潰,一個是東北草原的整個崩潰下來(包括經濟的、政治的、軍事的);一個是我的父親的那一族的老的小的各色各樣的滅亡。這使我明白了許許多多的事物,就像在一個古老的私塾里我讀完了我的開蒙的一課一樣?!盵1]
成長在這樣一個封建末世家族中,他從小便接受良好的古典文學教育,8歲即閱讀《紅樓夢》,以致《紅樓夢》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情結”,《科爾沁旗草原》無處不透露出《紅樓夢》的影子。在20世紀40年代,他幾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始終與時代格格不入,除寫作一些短篇小說外,還寫了京劇《紅拂傳》《柳毅傳書》,話劇《紅樓夢》系列等,將自己視作一個“懺悔的貴族”。
但同時,端木蕻良從小接受現代教育,始終對時代保持敏感。他11歲考入天津的美國教會學校匯文中學,開始閱讀進步書刊,如《晨報副刊》《小說月報》《奔流》等,接觸到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文章及世界文學譯著?!熬拧ひ话耸伦儭焙?,他組織“抗日救國團”,開展學生運動,一心要走入社會,參加過在綏遠抗日的孫殿英部隊。1932年夏,他加入北方“左聯(lián)”,成為東北作家群中地位僅次于蕭紅的一員。1938年初,他被陽翰笙召集,籌組“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抗日戰(zhàn)爭中,端木蕻良的姿態(tài)一直是激進的。新中國成立后,他立即進入體制之內,195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盡管端木蕻良曾經在《科爾沁旗草原》后記中說“丁寧自然不是我自己,但他有新一代的青年共同的血液”,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特殊出身和人生經歷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特殊的人生經歷賦予端木蕻良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在封建大家族中的浸潤使他成為一個帶有末世色彩的貴族子弟,沉湎于舊日的氣息;同時他又是一個家族的叛逆者、參與到大時代洪流中的革命者。“新”和“舊”,這兩種不同的血液同時在他的血管中流動,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明顯不同于一般左翼小說對時代的表達,而是充滿了多義性與矛盾性。
一、敘事空間——廣闊的大地與凝滯的閨閣
《科爾沁旗草原》中的丁家是一個由丁四太爺派生出來的一脈兩支的家族:一是丁四太爺——太爺——小爺——丁寧這支主要的家族傳承脈絡,另一支則是丁四太爺——三爺,包括三奶奶、二十三嬸、三十三嬸等女眷。作者通過前者描述大家族在浩蕩的時間長河中如何生存、發(fā)展、興盛,以及在新的時代來臨之時家族內部的巨變,通過后者主要記敘閨閣之內的舊式情趣與肉欲的腐朽。這兩條線索相互交叉相互映襯,共同構成了《科爾沁旗草原》完整的封建地主大家族全景。同時,從敘事空間上來看,文本中明顯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一是遼闊的東北大地,一是與世隔絕的封建家族內的閨閣。從時間上來看,空間上遼闊的東北大地伴隨的是歷史的變遷,而封閉的閨閣生活則顯示了隔絕于時代的停滯。
端木蕻良以一個古老的傳說開啟丁家的家族史,將時間大跨度地回溯至二百年前,聚焦于大規(guī)模的災民遷徙隊伍中憑借仙術成為精神領袖的丁半仙。到達東北草原后,丁半仙利用狐仙傳說奠定一個家族最初的基礎。到丁四太爺一輩,經過與北天王的爭斗,丁家成為整個東北草原上無人能敵的霸主。小爺是丁家從盛世轉向末世的過渡時期的地主。至此,作者已經將整個家族放置在了大時代的背景當中——日俄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令大爺喪生,丁府陷入混亂。丁府的最后一位少爺丁寧,雖然出生在地主家庭,但接受的是近代資產階級的教育。他開始厭惡舊式家庭中腐朽的一切,卻又深陷其中。新時代在不斷沖擊著家族舊有的秩序,農民也開始了他們最初的反抗。“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日本占領了整個東北,內憂和外患的雙重壓迫使丁家在風雨飄搖的時代中搖搖欲墜。
在這一層次的敘事中,端木蕻良以史詩性的結構構筑起一個家族的一生,將其放置在“丁府——東北草原——整個中國——海外”這一不斷向外擴張的開放的空間當中,丁府在其命運的變遷中不斷地與時代相互碰撞,從丁半仙所處的蒙昧時代,到丁四太爺外部相對平靜的鼎盛時期,再到小爺資本主義開始沖擊中國的時期,到最后在“九·一八事變”后滅亡,丁家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中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作者也將日俄戰(zhàn)爭和“九·一八事變”這兩次歷史事件放在決定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命運的重要位置上。在廣闊的空間和綿延的時間中,端木蕻良完成了一個家族的整體塑造,回顧了東北歷史發(fā)展的大脈絡,同時也從一個側面窺見了整個中國在歷史變遷中的不同形態(tài)。邢富君認為:“不論如何,不僅表現出個人的或某一階層的獨特命運,而且要表現出國家、民族發(fā)展的歷史趨向和全人類社會生活的整體變化,這確是現代史詩的必然要求?!盵2]這一層次的敘事始終是開放的,文本之上空間的延伸和文本之內時間的縱深共同建立起《科爾沁旗草原》的史詩性結構。
同時,在變遷的家族內部,始終存在著一個凝滯不變的時空。很明顯,關于這一敘事層次的建構,端木蕻良除了從個人人生經歷中汲取營養(yǎng)之外,還深受《紅樓夢》的影響。他在作品中一方面呈現出龐大家族內部腐朽的生活,同時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家族生活的眷戀,對末世家族的哀憐。
首先,端木蕻良塑造了一批可悲可嘆的女性形象。屈服于三爺淫威之下的小精,被小爺霸占小產而死的寧姑,被父親賣給丁家、后不知去向的春兄,被丁寧拋棄、在孤獨中慘死的靈子,失去了生之愿望、在病痛中掙扎的二十二嬸,淫蕩的三十三嬸等,這些女性是家族罪惡的犧牲品,作者在塑造這些女性時,融入了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對家族罪惡的控訴。在這些女性身上,清楚地顯現出“紅樓夢式”的女性人物書寫,王熙鳳、尤二姐、金釧、襲人、司棋等女性的影子交叉映射在她們身上,不論丁家在外如何的耀武揚威,內部的腐朽與罪惡是從它建立那天起就已經存在的。
第二,作者對瑣碎日常生活的精致描摹。在小說的第七部分“三奶家——科爾沁旗大財主腐敗的陰影”中,集中體現了端木蕻良對舊式家族日常生活的熟稔,包括打牌過程中眾人的嬉笑對話,酒桌上的推杯換盞,晚飯后撫琴弄弦的貴族趣味等,丁寧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游弋在深閨之中,輾轉于各色女性之間。由此不難看出,作者在對腐朽家族進行批判時,對于一個曾經叱咤風云的家族的即將倒下表現出的哀傷情緒。
端木蕻良將家族的內部生活緊緊壓縮在閨閣之內,將其深埋在歷史的流變之下,不管是從空間還是時間上來說,都是凝滯不變的,這層敘事停留在歷史中的某個靜止的點上,不與外部總體的時空發(fā)生關聯(lián)。這就與另一層開放的宏闊敘事形成鮮明的對照,“作者故意在原始的、賦予健康的草原,與閉居家中的女人的悲慘、停滯的生命之間,極力做出廣泛的對比”[3]。而在這種對比中也顯示出矛盾敘事的張力。
二、丁寧人物塑造——啟蒙者·革命者·貴族公子
在《科爾沁旗草原》中,丁寧的一個同學為他列了一個公式:虛無主義+個人主義+感傷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丁寧主義,這幾乎全面地總結了丁寧作為一個社會新人所具備的特點,但是卻忽略了丁寧作為一個出身末世大家族的青年身上不可避免帶有“舊”的痕跡。在兩個時代的交匯處,家族難以磨滅的印記和新生力量共存于其身,“新”與“舊”的激烈沖突是丁寧痛苦的來源。他是一個“正邪兩賦的新人”[4]。在丁寧這個人物身上,三種截然不同的形象交疊出現:追求自由、平等和個性解放的啟蒙者,反對階級壓迫、同情農民的革命者,維護家族利益的高傲的貴族公子。前兩者可說是他身上“新”的部分,而后者則是“舊”印記的保留。
首先,丁寧的形象中帶有很突出的啟蒙話語色彩。同巴金小說《家》中的覺慧一樣,他蔑視家族舊有的習慣、道德、制度,想要摧毀一切,然后重建一個新的世界,洗去罪惡,尋求崇高的、純潔的人生。第六章中,當丁寧與父親交談后,他對父親的地主身份、名士風范、失意頹唐的生活方式持否定和懷疑態(tài)度。他尊崇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清醒地認識到家族的罪惡,以一種貴族的心態(tài)去理解農民的困苦,時刻想從這個家族中出走。對于家中的底層女性春兄,丁寧認識到她悲慘命運的根源——“你們是被四千年的鐐銬害得太過了”[5],“他也和你一樣,一樣缺乏一面鏡子,也可以說缺乏一種教育,教育你們認識到你們自己所代表的這雄闊的草原的力量”[5],也試圖用理解的態(tài)度去面對她,引導她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自己的人生,“你試探著要求自主,你是對的……從今后你是一個新人了”[5]。而這種啟蒙,是帶有俯瞰視角的、自上而下的精英意識的啟蒙,這也是對中國現代文學“第一個十年”中啟蒙主題的延續(xù)。通過這個層面的人物形象塑造,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文學革命思想啟蒙精神的印記。
同時,在丁寧身上也凸顯出具有無產階級思想傾向的革命者氣質。在丁寧的心中,始終充斥著一股要沖破現有制度的力量。特別是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在丁寧目睹了底層民眾的悲劇人生、帝國主義對中國經濟的踐踏和侵略戰(zhàn)爭對故土的蹂躪后,他認為“我是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的……我要用我的脊椎來支撐時代的天幕,我不但要用,而且我期其必行”[5],一種暴風驟雨式的革命熱情攫住了他全身。
相對于受過新式教育、從小成長于大家族的貴族子弟丁寧,端木蕻良樹立起另一個鮮明的人物形象大山。他出身于農民階級,是丁家佃戶的后代,是敢于反抗的英雄。端木蕻良將他塑造成一個在自然中成長的大地之子,相對于丁寧性格中的復雜、行動與思想上的矛盾,他勇敢而決絕,組織佃戶的“推地”行動,在“九·一八事變”后以抗日義勇軍首領的姿態(tài)出現。大山是丁寧心中崇拜的英雄,是丁寧內心革命性一面的外在投射。當大山離開故土后,丁寧也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丁寧認為自己和大山一樣,需要在一個“更強毅的大洪爐”里展開生命。
端木蕻良在小說中借由丁寧之口表達自己對于小說人物塑造的看法,他以《紅樓夢》為例:“……曹雪芹所描寫的寶玉或是黛玉,都是不健全的性格,都是被批判的性格……但是他也補寫出一個完全的性格,來作他們的補充,在男人里就是柳湘蓮,在女人里就是尤三姐……”[5]所以可以說,大山這個人物形象正是作為丁寧的補充而出現的,甚至可以說,大山和丁寧一同構成端木蕻良心中健全的主人公形象。一方面,他贊美大山身上所具備的勞動者粗糲的性格、果斷的行動力,另一方面,他也贊賞丁寧這個接受了新知識新思想的青年思辨的頭腦和身上濃郁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氣息。而小說中丁寧對大山的仰慕,也使得丁寧這個人物形象的革命性更加凸顯。
小說中的丁寧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形象。在他身上,仍然帶有舊時代貴族公子的思想與氣質。丁寧同賈寶玉一樣,是一個敗落大家庭的寵兒,受著全族女人的愛慕。他對封建家庭中下層女性的命運有著清醒的認識和發(fā)自內心的同情,對于身處悲苦之中的女性有一種拯救的責任感。但同時,丁寧與女性之間的關系也不止于此。如,丁寧與侍女靈子的關系即古典小說中始亂終棄愛情模式的再現,行動與思想的疏離造成了丁寧的矛盾性。對于三十三嬸貪婪的欲望和狐媚輕佻的姿態(tài),丁寧顯示出強烈的厭惡,可是他又忍不住在她身上釋放男性的原始欲望。丁寧思想上對于女性的態(tài)度和行動上對女性實際造成的結果之間的斷裂,顯示出新時代青年與舊式貴族公子這些截然不同的身份共存于其身的矛盾性。
同時,他也無時無刻不在完成對家族的皈依。作者曾說:“我覺得作品的后面,總有一個‘潛流。不管有意的,或者無意的,他總會有的?!痹凇巴频亍边@一情節(jié)中,雖然事情的走向與他的初衷有所背離,但丁寧身上所表現出的科爾沁旗草原英雄地主的獨有風范令所有人嘆服,當老管事向丁寧報告,最終對租戶說只免去二成租金時,丁寧也只是“向他瞟了一眼,苦惱地掠過一絲笑影,半承認半否認地點了點頭”[5]。大山與丁寧之間發(fā)生過一次面對面的激烈沖突,大山指責丁家造成了一個佃戶的慘死,丁寧雖被冤枉,但他在言語間不斷地流露對于家族利益的維護,他認為是日本人直接造成了佃戶的死亡,不停地做著自我辯解,言語之下隱藏的是他對家族的維護,對罪惡的逃避。
三、創(chuàng)作風格——夢幻壯闊與悲抑低回
作為東北流亡文人,端木蕻良的作品一貫展示著東北獨特的地域風情,具有粗獷的野性美和磅礴的氣勢,展現了東北廣袤的黑土地上歷史的變遷、生命的波瀾壯闊和流亡者沉郁的黍離之悲與愛國之情,端木蕻良因此成為“東北作家群”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特別是《科爾沁旗草原》這部作品,集中體現了一位有才情的青年作家雄厚的文字功底和對于多風格語言的駕馭能力,使得作品整體呈現出夢幻壯闊和悲抑低回兩種風格相互交織的瑰麗色彩。
作品對丁家家族的起源做了神話式的書寫,大洪水、逃荒、瘟疫、死亡、土地、狐仙等共同構成一部民族的史詩巨作。一開篇,作者便用極其壯闊的筆觸呈現出一幅逃荒的圖景,而這幅畫面所呈現出的歷史感是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共同經驗與描述中的:
二百年前,山東水災里逃難的一群,向那神秘的關東草原奔去。這長蛇的征旅呀,背負著人類最不祥的命運,猥瑣的,狼狽的,如同被上帝的魔杖從伊甸園驅逐出來的蛇似的,在那灼人的毒風里,把腳底板艱難地放平,在那焦砂的干道上,在企望著,在震恐著,在向那“顢肘子”的國度進行。那曾經禁閉過的王國。[5]
通過這樣的描述,作者將關東草原放置于整個世界的廣闊視野中去凝視,從中可以看出作者主動將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聯(lián)系起來的企圖。小九尾狐貍和老人的結合,更是為丁家的家族起源蒙上了一層神秘魔幻的色彩。在丁家祖先通過風水來樹立百年基業(yè)的那天晚上,作者有這樣一段精彩的環(huán)境描寫:
那夜,北斗星正指著正北,天像藍釉子盆似的覆在翠碧的原野。森林,從心中吐出梟叫。一個賊星,拖了三丈長的尾巴,緩緩西行。[5]
語言簡練,寥寥幾筆的粗線條便勾勒出一幅奇幻壯闊的圖景,像這樣對東北大地浪漫而肅穆的描繪在作品中比比皆是。高旭東在《論〈科爾沁旗草原〉的獨創(chuàng)性和被忽略的原因》一文中認為,對于當代的“尋根文學”,“一般人是到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那里去尋找藝術淵源”[6],而他認為《科爾沁旗草原》才是中國當代“尋根文學”中表現原始強悍生命力的藝術手法源頭。
作品在描寫人物,特別是農民形象時,也用到了類似的手法。比如,對于英雄人物大山的描繪是這樣的:“一幅凹凸的胸像,立刻雕出來。古銅色的皮膚,一副鷹隼,黑絨鑲的大眼,畫眉炭子畫的眉毛,鐵腱,栗子肉?!盵5]這樣有力、粗糲、簡練的描述,凸顯出一種強硬、原始的生命力量,與遼闊的東北草原精神相通。而這樣強硬、有力的語言風格也正是“左翼文學”所提倡的主流藝術風格。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被馮雪峰奉為“左翼文學”標準的丁玲小說《水》的藝術特點。
同時,小說中又始終彌漫著一股悲抑低回的氣息。作者善于用大段的文字對主人公丁寧的內心進行細膩的剖析,展現丁寧這樣一位處在新舊之間、渴望沖出家庭、改天換地的青年痛苦、懺悔、矛盾的心路歷程。父親的軟弱和消沉讓他感到悲哀,瑣碎、腐朽的封建舊家族生活讓他深感虛無與無意義,面對底層女性的悲慘命運,他認識到所屬家族的原罪,內心深深懺悔但又無能為力,而面對心中所崇拜的反抗者大山,他又對于兩人之間無法逾越的隔閡而感到激憤與郁悶。他甚至認為自己“永遠不能健康起來了,永遠地,一切都是病態(tài),花蕾與土壤正是絕對的反比……我將無力跟這草原斗爭了,我的力量是投在海洋里的涓埃……”[5],他是東北草原上的“寂寞者”“獨語者”“畸零者”和“苦吟的思索家”。讀者能強烈地感受到一股想要噴薄而出但又受到壓抑的潛流在字里行間緩緩流動。從某種意義上講,端木蕻良對于丁寧形象的描繪、對情感的表達與郁達夫“自敘傳”抒情小說的藝術特色具有一定相同之處,延續(xù)了中國現代文學“第一個十年”中對知識分子精神追求的痛苦與彷徨的表達。但這與第一個十年的“感傷主義”又有很大不同,在《科爾沁旗草原》悲抑低回的風格中,始終蘊含著摧毀一切,而后重建新的制度與世界的沖動和力量。在小說最后,作者清晰地點明“包庇蔭封他們的,是那一個看不見的用時間的筆蘸著損害者的血寫下的無字天書——制度”[5],即“私有財產制度”。
四、結語
在20世紀30年代長篇小說陣營中,《科爾沁旗草原》是一部相當成熟且重要的作品,但在30年代眾星璀璨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直未得到足夠的關注和重視。從文學史的宏觀角度來看,《科爾沁旗草原》一方面繼承了文學革命的啟蒙傳統(tǒng),另一方面為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價值的藝術范本,更為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小說的多義性與矛盾性為我們提供了對作品更加廣闊的可闡釋空間。
參考文獻
[1]? ?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文集:第一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2]? ?邢富君.史詩:端木蕻良文學起步的選擇——論《科爾沁旗草原》[J].文學評論,1987(6).
[3]? ?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4]? ? 曹革成.《科爾沁旗草原》與《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比較[J].燕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5).
[5]? ? 端木蕻良.科爾沁旗草原[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20.
[6]? ?高旭東.論《科爾沁旗草原》的獨創(chuàng)性及其被忽略的原因[J].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16,11(1).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黃越,鄭州西亞斯學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