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白先勇擅于通過各種方式巧妙地展現(xiàn)作品的情感,溫度便是其中之一。“冷”“熱”“溫”“涼”四種溫度廣泛存在于其小說之中,白先勇將不同的溫度組合在一起,形成“溫”“涼”“熱”雜糅、“溫”“涼”“冷”雜糅、“溫”“涼”“冷”“熱”雜糅三種模式,并以動態(tài)的形式表達情感。溫度的書寫方式與表達的情感內涵雖各有差異,但這些情感又有著共同的悲劇指向。溫度與情感的融合大大增強了其小說的藝術效果,是白先勇小說的重要藝術特色之一。
[關鍵詞] 白先勇? 小說? 溫度? 情感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2-0073-04
白先勇是當代極具特色的一位作家,其獨特的生命經歷與情感體驗賦予了他對人類情感敏銳的洞察力。秉承著“把人類心靈中的痛楚變成文字”[1]的寫作理念,他構筑了一個精彩的小說世界。白先勇小說中的溫度書寫十分耐人尋味,是其情感表現(xiàn)的一種重要方式,但學界目前除了歐陽子在分析《冬夜》時注意到溫度是這一短篇小說凸顯主題的點睛之筆外,并未有學者對白先勇小說中的溫度書寫進行過相關研究。
本文將著眼于白先勇小說中的溫度書寫,將“冷”“熱”“溫”“涼”作為溫度劃分的標準,說明其小說是如何以“溫”“涼”聯(lián)結“冷”“熱”的方式來動態(tài)地表達情感,探究溫度書寫下其小說的情感變化,總結其不同溫度書寫下的情感指向及其背后的悲劇性。
一 、“溫”“涼”“熱”雜糅
《悶雷》是“溫”“涼”“熱”雜糅模式的典型代表。福生嫂還是玉姑娘的時候,就喜歡豪爽體面的小伙子,可她無奈嫁給了軟弱猥瑣且性無能的馬福生,福生嫂在無愛無性的婚姻里逐漸麻木,然而劉英的到來喚醒了福生嫂內心深處沉睡已久的感情,福生嫂“湊合不下去了”[2],她的情感不斷發(fā)酵,達到頂點又最終熄滅,一段曲折的情感歷程通過溫度的不斷變化呈現(xiàn)出來。
福生嫂從劉英走進家門起就喜歡上了他,她的喜歡體現(xiàn)在有意梳妝打扮、恢復溫柔的少女情態(tài)、聽劉英講話唱戲、同劉英閑坐聊天等點滴日常中。福生嫂對劉英的喜歡之情慢慢累積,終于在鋤草的那個星期日旺盛起來,那天 “太陽熱辣得很”“天氣太熱”[2],福生嫂“想用手扇走熱氣”[2],這是外在環(huán)境的“熱”;而福生嫂內心同樣充滿了“熱”:“她的心里又慢慢地燥熱起來”[2],甚至劉英身上的“熱氣”、毛巾上的“熱汗”都“熏得她直發(fā)昏”[2]。內外翻騰的“熱”都統(tǒng)一指向福生嫂內心激動的情感。
而當她的臉偎在劉英用來擦汗的毛巾上時,“她覺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種醉醺醺的感覺就和她剛才押了那盅酒后一模一樣,心中一團暖意” [2]。福生嫂所感受到的“暖”(此處的“暖”即“溫”,下文同)生發(fā)于她靠在劉英胸膛的美好幻想中,是長期壓抑的情感得到滿足后的舒適,但這種舒適只短暫地出現(xiàn)在想象世界里,“暖”稍縱即逝,福生嫂的情感旋即陷入了激烈的掙扎之中。
福生嫂和劉英在飯桌上喝酒那一段,是她情理相搏的時刻。這一晚,她對劉英的情感已經到達頂峰,“燒得福生嫂實在有點支撐不住”“客堂里又熱又悶”[2]。“熱”反映出福生嫂情感的熾烈,且劉英對她的情感回應越明顯,她的情感就越熾烈,“熱”隨之更加強烈:聽到劉英關切的話后,此時的客堂“熱得好像發(fā)了煙”[2],“她的耳根子燙得發(fā)燒”[2];發(fā)現(xiàn)劉英洞悉了自己的感情后,“她的臉頓時給火烙了一下似的,熱得發(fā)疼”[2]。愈加濃烈的“熱”真實地顯露出福生嫂內心情感的升騰狀態(tài),然而情感上升的同時,福生嫂心中的道德感也愈來愈強勢,它企圖壓制住福生嫂即將爆發(fā)的情感。倫理道德讓福生嫂沒由來地害怕,這種害怕在她等待的時候就已經出現(xiàn),并且在飯桌上這種感覺越來越劇烈:“她一輩子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過。”“她怕他——莫名其妙地怕?!盵2]害怕的心理使她不停地發(fā)抖,福生嫂一面渴望,一面恐懼,情感和道德做著緊張激烈的搏斗,就在長期壓抑在心底的情感將要全面爆發(fā)時,她因害怕而抖動的手握不住杯子,酒倒在身上,“浸涼的酒液立刻滲到她胸口上去了”[2],她跑進房間后,“涼風吹進來”[2]?!皼觥钡某霈F(xiàn),顯示了福生嫂在情感灼燒下的清醒,說明道德已經壓倒了情感,也暗示了她對劉英情感的失敗。然而即便情感的敗局已定,福生嫂仍做著垂死的掙扎,她胃里的“熱氣”依然在翻騰,驅使她打開那扇將劉英阻隔在外的門。但倫理道德觀已經占據了她的內心,只是她還未意識到。“這些壓抑不久就仿佛成了無意識的和自然的東西,而且‘大部分負罪感也仍是無意識的。”[3]福生嫂意識不到自身道德對情感的壓抑,也感知不到源于道德理念的負罪感,但這一負罪感卻切切實實地充滿了她的內心,所以,“她不曉得為什么她會害怕到這步田地”“好像生這種念頭就應該害怕似的”[2]。福生嫂的情無法戰(zhàn)勝理,她對于情感的渴望如同悶雷一般,終究無法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待劉英走后,“大雨潑了下來”“雨點隨著風卷進窗子里來,斜打在福生嫂的身上”[2]。這里沒有明說溫度,但剛剛的涼風已經間接說明了此時風雨的“涼”,福生嫂內心的情感已經完全冷卻,宣告了情在與理的搏斗中徹底失敗。
在“溫”“涼”“熱”雜糅的模式下,對“熱”的書寫居多,作者這樣寫作是為了現(xiàn)人物極度熾烈的情感,然而僅有的兩處對“涼”的書寫就將前面的眾多“熱”全部推翻,體現(xiàn)了情感在倫理道德下的無可奈何。至于小說中的“暖”,象征著最舒適的情感狀態(tài),但它只能存在幻想中的設定極大地深化了人物的悲劇性。
二 、“溫”“涼”“冷”雜糅
《黑虹》以“溫”“涼”“冷”三種溫度的流變展示耿素棠的內心獨白,反映出現(xiàn)代女性“夢醒了無路可以走”[4],終至死亡的悲慘命運。
從耿素棠逃出家的那一刻起,她久被禁錮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并通過“暖”表現(xiàn)出來:“這一晚特別暖,暖得有點悶,有點壓人,暖得實在太不應該?!盵2]“太不應該”的“暖”指向耿素棠異乎尋常的情感欲望。在對家庭的不斷回想中,耿素棠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無愛的婚姻和狼藉的生活中日漸枯萎,伴隨著這一意識,被壓抑在心底的情感欲望探出頭來,企圖通過各種方式掙脫壓抑、尋求滿足。耿素棠想要通過喝酒來麻醉情感,但酒卻加劇了她的情感欲望,使她“全身都開始發(fā)暖了”[2],因為情感得不到回應,進而使她產生煩躁的情緒,耿素棠將其歸咎為悶得壓人的“暖”,是她內心努力想沖破的壓抑的情感欲望?!袄锉榷嗳羰軌阂?,便轉變而成焦慮,或以焦慮的方式而求得發(fā)泄?!盵5]“胸里窩著的那團暖氣”[2]始終揮之不去,耿素棠繼續(xù)尋求情感宣泄的方式,她來到公園,里面的歌聲喚起了遙遠的初戀記憶,過去那份美好真摯的愛情使她更加堅定地尋求新的道路,滋潤她業(yè)已枯竭的情感田地。
她走上鐵索橋,腦海里不斷涌現(xiàn)出小弟憂傷的眼神和丈夫冷漠的行為,耿素棠對滿足情感欲望的期望愈加深了起來,于是陷入了孤獨的沼澤中,她“孤獨得心里直發(fā)慌”[2],映照孤獨心理的“涼”也開始浮現(xiàn):“山氣愈來愈濃,帶些涼意了?!盵2]“被現(xiàn)實所壓抑和嘲弄的個體暗自努力地尋求一種自我解放的出口——無論結果是順從性欲能量或攻擊能量?!?[6]耿素棠在駭人的孤獨中選擇順從性欲,但她卻沒能獲得自我解放。與陌生男子共度一夜無法實現(xiàn)她情感欲望的最終滿足,反而成為新的道德壓抑的來源,為了解除壓抑的痛苦,耿素棠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此時“冷”的出現(xiàn),暗示耿素棠情感希望破滅后的絕望心理。水是“冰冷”[2]的,“當她把腳伸到潭水里的時候,一陣寒意猛地浸了上來,冷得她連連打了幾個寒噤”[2],她慢慢走入水中,“寒意一直往上浸”[2]。
小說以“暖”開始,繼而發(fā)展為“涼”,終至于“冷”,溫度逐層遞減,完整刻畫了出走女性在追尋無果后必然死亡的既定命運以及其心理歷程。《悶雷》是沒能沖破倫理道德阻礙的悲劇,而耿素棠沖破后依舊是一場悲劇,因為“打破了以后當然會造成悲劇,但是他們的本能之強以至于不能不打破”[7],打破的既定結局使得耿素棠打破的過程更顯悲哀。
三 、“溫”“涼”“冷”“熱”雜糅
《月夢》敘述的是吳鐘英對過去美好夢境的無限追憶。夢源于少年時代的一個夜晚,一切都洋溢著醉人的“暖”:“夜,簡直熟得發(fā)香,空氣又醇又暖?!盵2]吳鐘英的胸口“窩了一團柔得發(fā)融的溫暖”[2]。內外的“暖”是吳鐘英內心滿懷柔情的真實寫照,溫柔的愛意讓他產生了抱住少年的情感沖動,“暖”轉而為“熱”。他和靜思緊偎的胸口散布著“熱流”[2],但背脊被湖水浸得“冰涼”[2],此處的“涼”和“熱”又形成對比,燃燒中的情感溫度與正常的身體溫度相悖,突出了吳鐘英激情爆發(fā)的猛烈,同時表達了他同靜思情感融合的快樂和幸福。
靜思的死使這段回憶成為逝去的夢,但吳鐘英不甘于美好的消失,依舊在現(xiàn)實中尋找靜思的身影,期待夢的復現(xiàn),甚至用少年的石像,時時溫習記憶深處的夢境。昨晚院里的露珠子“發(fā)著冷光”[2],發(fā)出香味的霜菊十分“幽冷”[2],月光“藍得有點發(fā)冷”[2]。外部是“冷”的,然而吳鐘英卻感受到的是“涼”的刺激:窩在胸中的是“苦涼”的滋味[2],那種感覺“有點冷、有點涼”[2],滲在皮膚上的露水“涼浸浸”[2]的。此時的吳鐘英對夢的復現(xiàn)存有極大的幻想,他只要看到清冽的月光、觸到靜思的石像,就想進入夢的世界?!皼觥笔悄翘旌臏囟龋彩撬贡成系臏囟?,他對這一溫度特別敏感,一感受到“涼”,就會再次回到夢開始的那個地方。外部的“冷”在吳鐘英感知中弱化為“涼”的感覺,反映出他對過往溫情的深深眷戀。
吳鐘英在“涼”的指引下進入回憶,為的是感受夢中的柔情與快感。所以當他在車廂里陷入回憶時,夢中的“暖”重現(xiàn):“車廂里很暖和?!盵2]代表吳鐘英對靜思那股溫柔意緒的“暖”被永久地封存在夢中,成為他唯一的情感慰藉,而指向激情的“熱”,已經缺失了“暖”這一柔情源泉,只剩下單純的肉欲意味。吳鐘英有過一次和印度妓女過夜的經歷,那個夜晚“十分燠熱”[2],肉紅色的月亮、妓女赤裸的身體,無不充滿肉欲的氣息,此處的“熱”已不再是夢中的“熱”了,現(xiàn)實中只有脫離了愛戀的情欲,在吳鐘英看來,這是對夢的玷污,所以他發(fā)瘋似的逃走了。
但吳鐘英并沒有放棄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尋找夢境,他不接受靜思已死的事實,要找回夢中的那個少年。當他在車廂中從夢里醒來時,他感受到車窗外的“冷氣”[2],外面的“冷”表現(xiàn)出吳鐘英在現(xiàn)實中多年尋找夢境無果的痛楚,他想要追捕已逝的夢,但伸出手只抓到“那往后吹得呼呼的冷風”[2],暗示了夢的哀傷。吳鐘英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是死亡再度出現(xiàn)的時候,他拼盡全力也沒能救活那個酷似靜思的少年,現(xiàn)實中孤兒的死亡昭示著吳鐘英夢的失落。當他走出手術室時,“外面迷迷蒙蒙在下著冷雨,療養(yǎng)院前面的大花園中布滿了水霧”[2]。同雨霧繚繞在一起的“冷”有些虛幻模糊,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吳鐘英希望破滅后的迷惘和恍惚。
冷雨落盡,溫度更加陰寒,且不說灑落著冰冷水珠的松針,也不說冷到發(fā)出凄楚叫聲的秋斑鳩,就連陽光也是“漠冷冷”[2]的,整座療養(yǎng)院為濃重的“冷”所籠罩,包括其中的吳鐘英。如果說昨晚的吳鐘英還滿懷期待,相信夢能照進現(xiàn)實,并因此將外界的“冷”弱化成“涼”,那么此時,吳鐘英的期待已經全部落空,再沒有什么能抵御現(xiàn)實的寒冷,他的“腳底非常僵冷”[2],眼睛射出“冷焰”[2],當“冰涼的茶液潑得他一褲子,褲管子濕濕地黏在他的腿上”[2]時,他竟然“懶得移動了”[2]。“適應了刺激(冷或熱)時,就不能體驗到冷熱了”[8],吳鐘英的身心長時間處于“冷”的狀態(tài)中,僵冷的身體和低沉的心境讓他根本感受不到茶液的冰涼。多年來的希望霎時粉碎,吳鐘英的內心不僅冰冷絕望,而且近乎麻木,外部凝固的“冷”正是最好的說明:“晚秋的黃昏冷寂得凝了起來一樣?!盵2]
夏志清將白先勇早期短篇小說中的一類人物稱作“畸人”:“一方面逃避現(xiàn)實、厭惡現(xiàn)實,一方面拼命想‘抓住現(xiàn)實,在夢幻里、在自卑或強暴的舉動中去找它?!盵2]吳鐘英就是“畸人”,面對夢已經失落的現(xiàn)實,他沒有沉溺在冰冷麻木的心境中,而是選擇回到夢里,完成對現(xiàn)實的逃避和構筑。他依偎在少年冰涼的尸體上,流出帶有點點溫意的眼淚,“涼”與“溫”形成對比,“涼”代表夢在現(xiàn)實中的消亡,“溫”則表示少年在吳鐘英心中將永遠存活下去。
《月夢》中的“溫”“涼”“冷”“熱”在回憶和現(xiàn)實中跳轉,將吳鐘英做夢時的歡喜、追夢中的期待、夢醒后的痛苦一一展現(xiàn)出來,吳鐘英對夢無止境的追憶反映出他只能在虛幻又短暫的夢中求取永恒的悲哀。
四、結語
在“溫”“涼”與“冷”“熱”雜糅的三種模式中,溫度或流變,或跳轉,將人物內心的情感曲折、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白先勇通過福生嫂、耿素棠、吳鐘英這三個人物的情感變化描寫無常的命運。在不同的溫度書寫中,“冷”“熱”“涼”“溫”四種溫度各有所指,情感并非固定單一的,而是流動變化的。白先勇書寫的是筆下人物心中難言的痛楚,溫度所指向的不同情感是人物痛楚綻放出的各式花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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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趙陽陽,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