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平 李 墨
內(nèi)容提要:在沙汀研究史上,有幾種觀點值得商榷。一是“農(nóng)民詩人”與沙汀作品的“詩意”問題。本文認為,沙汀不是“農(nóng)民詩人”,其作品也沒有什么“詩意”可言。二是關于“客觀性”與“客觀主義”的討論和爭議,“客觀性”既是沙汀創(chuàng)作的特點,也是缺點。三是沙汀是否屬于“社會剖析派”,在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幾個共性特征中,僅“客觀化的描述”這一點才符合沙汀的創(chuàng)作實際,因此,“證據(jù)”不足。這樣看來,“《子夜》的出現(xiàn)帶來了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崛起”似乎與沙汀無關。
沙汀是中國現(xiàn)代左翼小說家,從1931年開始創(chuàng)作,對沙汀作品的評論、研究,比他的創(chuàng)作稍晚,至今有近90年的歷程。在沙汀的研究史上,有幾種很流行甚至很權(quán)威的觀點,但細究起來未必能夠坐實,確有商榷之必要。在這里提出來,以請教方家。
有一種觀點認為,沙汀是“農(nóng)民詩人”,其作品具有詩意。最早提出沙汀是“農(nóng)民詩人”的是楊晦。他的《沙汀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方向》是較早地評論沙汀創(chuàng)作的文章之一。作者在開頭就說:“我們的作者沙汀,可以說,是一個農(nóng)民詩人。你看,他使用多么優(yōu)美的、散文詩一般的文字來寫我們的農(nóng)民,我們的所謂川西北的農(nóng)村生活呀?!薄吧惩〔坏亲硇挠谵r(nóng)民的題材,他也正是農(nóng)民的性格?!?楊晦:《沙汀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方向》,《青年文藝》第1卷第6期,1945年2月15日。在這里,楊晦說沙汀是“農(nóng)民詩人”,主要依據(jù)兩點理由:一是他用優(yōu)美的、散文詩一般的文字來描寫農(nóng)民;二是他醉心于農(nóng)民的題材,且具有農(nóng)民的性格。其實,關于第一點,我們在沙汀的作品里是找不著答案的。楊晦在該文的結(jié)尾說:“你看,我們的作者沙汀,用多么哀婉而深切動人的散文詩篇,在他的短篇集《土餅》和《苦難》里歌詠出我們農(nóng)村的生活,我們農(nóng)民的悲劇,和我們時代的苦難呀!”2楊晦:《沙汀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方向》,《青年文藝》第1卷第6期,1945年2月15日。這段話值得商榷:首先,在沙汀的《土餅》和《苦難》等作品里是沒有“散文詩篇”式的語言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是農(nóng)民的悲劇和“我們這時代的大的苦難”3沙汀:《苦難》,《沙汀文集》第四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77頁。?!锻溜灐贰犊嚯y》等小說呈現(xiàn)給我們的都是極度的貧窮、饑餓、苦難、死亡等畫面?!锻溜灐分腥藗兏F得“連蚤子都沒有一匹”,丈夫失蹤,留下“三個毫無工作能力的孩子,饑餓和折磨”“屋外,吹嘯著凄厲的寒風”“巷道中間,流蕩著無家可歸的人們、兒童和兜售孩子的父母”,不斷傳來“餓死人啰!”的哀鳴。這樣的農(nóng)民生活有什么詩意可言?《苦難》中呈現(xiàn)的生活場景同樣如此,“流離失所的災民,拖著他們疲憊而凍僵的身體”,“無家可歸的孩子,年齡在七八歲之間,襤褸,腿子瘦來跟雞腳一樣。他們成天在街上游蕩著,啼叫著,好像一群被遺棄的生癩瘡的小狗”。這樣的慘劇有什么詩意可言?語言也不優(yōu)美。其次,在沙汀的作品里,農(nóng)民總是受著種種的欺壓和剝削:饑餓、災荒、兇殺、慘死、獸道、活人被釘入棺材,等等,令人不寒而栗。這樣的農(nóng)民生活怎么能“歌詠”呢?在這樣的苦難、慘劇面前,月亮也是“清冷而且蒼白,比陰暗還可怕”(《土餅》)。哪有什么詩意?說沙汀醉心于農(nóng)民的題材,而且具有農(nóng)民的性格,這當然是不錯的,但這不等于就是“農(nóng)民詩人”。
在楊晦之后,繼續(xù)說沙汀是“農(nóng)民詩人”的是石懷池,他在《評沙汀底〈淘金記〉》一文中說:“正如同某一批評者所指出的,沙汀是一位農(nóng)民詩人。他自己出生農(nóng)村,大半的生活也都在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中度過,他底全部創(chuàng)作也沒有躍出農(nóng)村一步,像一位忠于職守的某種特殊病理的卓越的醫(yī)生一樣,他一直在研究和剖解農(nóng)村的爛瘡和毒瘤,雖然到今天,他還沒有從這一大堆的病況材料中得出迅急治療的真確的方案;可是大聲疾呼地把病患的嚴重性挑示出來,這個偉大的功績卻是不可抹殺的。”1石懷池:《評沙汀底〈淘金記〉》,《群眾》第10卷第10期,1945年6月1日。這里所說的“某一批評者”自然是指楊晦。沙汀的確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農(nóng)村,他的作品也的確揭出了農(nóng)村的爛瘡與毒瘤。但這樣的作家并不就是“農(nóng)民詩人”,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到了1949年以后,在沙汀研究的論著和文學史中,似乎再沒有人重提沙汀是“農(nóng)民詩人”的問題。然而,關于他小說中的“詩意”,先被王瑤在文學史中提及,后被吳福輝論證。王瑤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在論及沙汀抗戰(zhàn)前的三個短篇集《航線》《土餅》《苦難》時說:“他用優(yōu)美的詩意的文字寫出了地方色彩很濃的鄉(xiāng)村故事”;在談到短篇《野火》時,王瑤說“作者的文筆經(jīng)濟而優(yōu)美”。2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281、282頁。今天,我們重讀《野火》,完全看不出“文筆優(yōu)美”,它只是客觀敘述所見,仿佛生活速寫,沒有故事,人物都沒有名字。至于“優(yōu)美的詩意”體現(xiàn)在何處?從哪些篇章中看出?王瑤也沒有給出充分的證據(jù)。到了1982年,王瑤先生的弟子吳福輝繼承了王瑤先生的觀點并加以衍生和具體論證。在吳福輝看來,沙汀暴露黑暗的小說是具有“詩意和喜劇性”的:
……錘子敲在棺材蓋上的聲音,恰如敲在木桶上的一樣。而在遠處,突地響了一陣巫師的清脆的“司刀”聲,接著便是一陣悠長而凄厲的呼喚?!?/p>
“……三魂七魄回來沒有呵!……”
狗嗥叫著?!?沙?。骸对陟籼美铩?,《沙汀文集》第4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97頁。
首先,吳福輝說“這是一種詩的境地,然而,它含蓄、深刻地表現(xiàn)了如磐的黑暗”4吳福輝:《怎樣暴露黑暗——沙汀小說的詩意和喜劇性》,《文學評論》1982年第5期。?!对陟籼美铩穼懙氖腔钊吮会斎牍撞牡墓适?,不管釘入的是什么人,都是慘絕人寰、令人戰(zhàn)栗的慘劇,也不管作者怎樣側(cè)面描寫,都傳達出可怕、凄慘的氣息。其次,吳福輝在文中辨析“詩意”及其種類,“真正的詩可能是平靜而樸素無華的。抒情,當然大有詩趣,但總不能簡單地認為詩意便是抒情性、象征性,一定非要有表現(xiàn)為外部的豐盈的聯(lián)想和朦朧的幻覺不可”。他還援引李健吾談戲劇詩意時所言,認為還有一種詩意是真實,是高度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果實。在吳福輝看來,“沙汀的現(xiàn)實主義,就是這種真實的詩意的結(jié)晶體,冷靜、客觀的描寫,筆鋒直插生活的底蘊……假如說,詩意有奔放、凝重兩類不同的品格的話,沙汀正屬于后者”1吳福輝:《怎樣暴露黑暗——沙汀小說的詩意和喜劇性》,《文學評論》1982年第5期。。最后,吳福輝在文中還談到了意境、詩情、語言等,認為這都是詩意的構(gòu)成。他說“詩意不能單憑小技巧、小手法,而要由意境造成。沙汀的小說,簡明而內(nèi)涵深遠。前面所舉的《在祠堂里》,全文傳達出一種黑暗無邊的氛圍,情景融合無間,詩情濃烈”。談到語言,吳福輝認為沙汀“有特殊的敘述的節(jié)奏和調(diào)子,一種慢節(jié)拍的、凝重的短句,本色的語言,顯出蘊藉、雋永的詩味”2吳福輝:《怎樣暴露黑暗——沙汀小說的詩意和喜劇性》,《文學評論》1982年第5期。。
為了說清沙汀的作品里到底有沒有詩意,這里的確應該辨析一下什么是詩意以及詩意的具體體現(xiàn)。顧名思義,“詩意”就是“詩的意味”?!霸姷囊馕丁本褪亲骷矣靡环N藝術(shù)的方式,對于現(xiàn)實或想象的描述與自我感受的表達。這種表達,是作家、詩人用浸透感情的、有內(nèi)在節(jié)律的、形象而富有美感的語言來表達的,是精練而又富有感染力的藝術(shù)。“詩意”體現(xiàn)在何處?或者說“詩意”有哪些構(gòu)成要素?第一是情感,這是詩的生命,也是詩意的根本。第二是想象,這是詩和詩意的翅膀,沒有想象,詩或詩意就不能飛翔,詩意也就無從體現(xiàn)。第三是意境、意象,這是詩化的生活。第四是和諧,它由節(jié)奏和韻律構(gòu)成。第五是天真、浪漫和美好。詩意常常是仰望星空,是欣賞皎潔的月色的藝術(shù)。法國十七世紀最具天才的哲學家、數(shù)學家和物理學家布萊茲·帕斯卡爾曾說過“人應該詩意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這是人的美好的愿望的表達,也是追求理想的體現(xiàn)。
吳福輝認為,“真正的詩可能是平靜而樸素無華的”。但我們認為這種“平靜而樸素無華”必須是用精練的、精粹的、具有詩的韻味的語言來承載的,也必然是具有抒情性的。詩意當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抒情性,除了抒情性,還有形象性、想象性、理想性、浪漫性、哲理性、音樂性等諸多要素。但真實、高度的現(xiàn)實主義以及凝重,絕不是“詩意”的體現(xiàn)。司空圖在辨別詩味的基礎上談論詩歌的風格,在《詩品》中,他列出二十四種風格,卻沒有“真實”“現(xiàn)實主義”“凝重”這類風格。如果真實、現(xiàn)實主義都是“詩意”的體現(xiàn),幾乎所有的小說就都有“詩意”了,這無疑將“詩意”泛化到漫無邊際。小說中的詩意,常常和充沛的情感、強烈的抒情性、優(yōu)美的意境、象征的意象、深刻的哲理、精粹動聽的語言相聯(lián)系。這種小說,我們常常叫它“詩化小說”“抒情小說”“散文化小說”“自我小說”等。沙汀的小說和這些幾無瓜葛。
關于“客觀性”與“客觀主義”的討論和爭議,主要是由沙汀的小說《淘金記》引起的。追溯對《淘金記》的原初接受和評價,第一篇評論文章是鹒溪的《〈淘金記〉讀后》,該文簡要地指出了《淘金記》的成就和特點,也指出了不足:“作者對他所描寫的人沒有充分的感情,因之也就不可能把他所認識的來感染讀者?!?鹒溪:《〈淘金記〉讀后》,《抗戰(zhàn)文藝》第9卷第1、2期合刊,1944年2月1日。有研究者認為,這“多少暗示了小說的客觀主義傾向”2陳思廣:《審美之維:中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長篇小說接受史論》,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頁。。之后,石懷池在《評沙汀底〈淘金記〉》中也提到了小說“某種程度地帶有幾絲自然主義的陰暗的氣息”3石懷池:《評沙汀底〈淘金記〉》,《群眾》第10卷第10期,1945年6月1日。。
明確提出《淘金記》是“客觀主義的作品”的是路翎,他在1945年以“冰菱”的筆名發(fā)表的《淘金記》中說:“雖然,作者的觀察的才能,使他寫出了某一限度的農(nóng)村生活的現(xiàn)象。這種作品,是典型的客觀主義的作品。”在路翎看來,由《淘金記》我們能看到“對于人生的勇敢和熱愛么”,“能得到任何一種熱情的洗禮么?”4冰菱(路翎):《淘金記》,《希望》第1集第4期,1945年12月。胡風作為“七月”派的理論家,長期反對創(chuàng)作上的“公式主義”和“客觀主義”,他在《現(xiàn)實主義在今天》《關于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二三感想》中不點名地批評了沙汀小說的“客觀主義”,認為“作家們由于受惡劣環(huán)境的圍困,漸漸失去了對現(xiàn)實的把握力和擁抱力,看不到歷史的潛在動向和蘊藏著的光明、新生的力量,所寫的只是缺少熱情的灰色的東西”。胡風把這稱作“作家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衰落”?!昂L還認為,作家在表現(xiàn)對象的過程中,應該自然地將感情滲透溶化進去,防止冷淡的客觀主義態(tài)度。”1轉(zhuǎn)引自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53、257頁。這顯然是指沙汀的《淘金記》等作品。稍后,季紅木也指出“小說家沙汀的客觀主義的思想方法,規(guī)定了他對生活認識的和深入的有限性和程度性”2季紅木:《從〈替身〉感到的——對沙汀小說的一、二感想》,《中原·文藝雜志·希望·文哨》聯(lián)合特刊第1卷第4期,1946年3月30日。。此外,發(fā)表于1946年《萌芽》的呂熒與何其芳的通信中也討論了“客觀主義”問題。次年,上?!洞蠊珗蟆芬蚕群蟀l(fā)表了潔民的《“客觀主義”私觀》(7月27日)、呂熒的《突破“自然主義”》(8月17日)、潔民的《正確的揚棄》(9月21日)、呂熒的《再談突破“自然主義”》(11月2日),又一次展開了關于客觀主義的討論,繼續(xù)涉及沙汀的創(chuàng)作。潔民認為“自然主義,應該是舊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分野”?!皬氖轮袊挛膶W的作家”,多“師承自然主義”,沙汀的“這種師承是無可厚非的”。“我們不能否認沙汀的小說有時陷入瑣屑的描寫,令人煩悶的困境中,然而這只是其缺點的一方面;在他的作品中,不可否定的一點是:存在著戰(zhàn)斗的中心潛伏,令人欲憎之愛之的感情,而斷乎不是自然主義?!睆臐嵜竦脑u價可以看出,對沙汀的客觀主義的評價,肯定多于否定了。
對于以上這些批評,沙汀自己當然是不愿接受的,他在寫于1984年的《漫談有關〈淘金記〉的一些問題》中作了如下辯護:“說我是典型的客觀主義作家,據(jù)我理解,無非語言平淡,語調(diào)冷靜,沒有絲毫主觀戰(zhàn)斗精神。這里我要坦率地表示,對作品的風格不能、也不應強求一律。我自己呢,卻正是力求作品中不露聲色,不是對人物大唱贊歌,或者摩拳擦掌,而是讓讀者根據(jù)人物本身的言行作出評斷。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他們沒有褒貶。從根本上說,作者在選擇人物、確定主題時就有評斷。否則,何寡母的頑固、白醬丹的狡猾,又從何而來呢?!”3沙?。骸堵動嘘P〈淘金記〉的一些問題》,《小說界·長篇小說專輯》1985年第1期。
嚴家炎在談到“社會剖析派”的“客觀化的描述”這一特點時,也列舉了當年對《淘金記》“客觀主義”的指責,“這些批評指責其實并不符合于作品的客觀實際:作品本身盡管有缺點,但政治傾向性卻都很鮮明。批評家們所謂的‘客觀主義’,實際上無非是現(xiàn)實主義客觀描寫而已。把‘客觀性’等同于‘客觀主義’、‘旁觀主義’、‘自然主義’,這是極大的誤解”?!霸谌氖甏@些并不正確的批評里,既有當時左傾思想的影響,也有屬于不同流派之間(如胡風、路翎等本來就屬于強調(diào)主觀精神的流派,而社會剖析派則歷來強調(diào)客觀描寫)一些未必合理的要求。到今天,我們決不能再把這些流派的特點,當作缺點來看待了?!?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第198頁。
這一觀點也有值得商榷之處。首先,在三四十年代對沙汀“客觀主義”的這些批評到底對不對?符合不符合作品的實際?這主要應該由作品的客觀效果去檢驗。從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從陳君冶《關于沙汀作品的考察》到黃曼君指出沙汀現(xiàn)實主義的局限和不足,再到王曉明論《淘金記》,研究者不約而同地指出沙汀作品存在明顯的缺點,早在1934年陳君冶就指出“沙汀的藝術(shù)是冷靜的,不動人的,缺少感情的表現(xiàn)的能力,這是他最大的缺點”2陳君冶:《關于沙汀作品的考察》,《新語林》創(chuàng)刊號,1934年7月5日。。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黃曼君指出沙汀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局限與不足是“不夠舒展?jié)娎?,嚴謹精當?shù)@得有些拘謹簡約,含蓄深沉也略顯沉悶晦澀”3黃曼君:《論沙汀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華中師院學報》1981年第3期、1982年第1期。。王曉明指出:“作者過于嚴格地約束感情就可以說是《淘金記》的一個主要不足。至于刻意求含蓄以至過分,使有些描寫顯得單薄,那更是明顯的缺點了?!?王曉明:《論〈淘金記〉》,《新文學論叢》1982年第3期。過于“客觀”在沙汀的《淘金記》等作品中是客觀存在的。其次,這種“客觀性”是否等同于“客觀主義”?這要澄清一個基本問題:“客觀性”往往是褒義,而說“客觀主義”則就是貶義了。所以,嚴家炎強調(diào)不能將“客觀性”等同于“客觀主義”,他承認沙汀的創(chuàng)作具有“客觀性”,卻否認是“客觀主義”。其實,當沙汀的“客觀性”走向極端并顯出明顯的缺點、局限和不足的時候,說他是“客觀主義”也未嘗不可。嚴家炎強調(diào)“決不能再把特點當成缺點”,他更多地看到“客觀性”是沙汀創(chuàng)作的特點。但還是要從作品的閱讀體驗和閱讀效果出發(fā)。至今沒有人說《淘金記》好看、吸引人,具有藝術(shù)的魅力,而更多人的閱讀感受是沉悶、壓抑,太客觀、太冷靜,缺乏感人的藝術(shù)力量和應有的藝術(shù)生氣,讓人難以卒讀。沙汀創(chuàng)作的特點和缺點是分不開的,他的長處和短處是并存的,仿佛一枚硬幣的兩面。
魯迅1932年在與沙汀、艾蕪的通信中說:“選材要嚴,開掘要深,不可將一點瑣屑的沒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創(chuàng)作豐富自樂?!庇敏斞高@話來解說《淘金記》的缺點同樣適用,那就是:選材不嚴,開掘不深,由于選材不嚴,也就難以深度開掘。作品中的內(nèi)容是瑣屑的、見聞式的、速寫式的,沒有生動的故事,自然也是沒有意思的。這不僅在他的長篇中存在,在他的中短篇中同樣也存在。就短篇小說來說,有人將沙汀與艾蕪的短篇加以對比,認為艾蕪“更留意于人物和情節(jié)的生動性,因此,他的作品,不深沉,也不夠含蓄,不像沙汀的短篇那樣深沉、滯重,耐人咀嚼和回味,但他比沙汀的作品明快、好懂,易為一般讀者理解和喜愛。艾蕪的作品,往往一下就能吸引住人,使你不能不讀下去,并激起你感情的波濤。作家好像在向闊別已久的朋友談心。他把自己的感情、思想向你傾吐,必然引起你的共鳴。而沙汀的作品,讀一遍往往是不行的,你得咬著牙讀下去,可是你越讀就覺得越有味道,你必將從頭再讀一遍、兩遍,才能體味到它內(nèi)在的力量”1譚興國:《論艾蕪的獨特性》,《文藝報》(半月刊)1981年第6期。。不夠吸引人的作品是容易失去讀者的,至于再讀、三讀能否覺得越有味道,能否體味到它的內(nèi)在力量?那就因讀者而異了。
嚴家炎認為,《子夜》的出現(xiàn)帶來了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崛起,“《子夜》的成功開辟了用科學世界觀剖析社會現(xiàn)實的新的創(chuàng)作道路,對一個新的小說流派——以茅盾、吳組緗、沙汀和稍后的艾蕪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派的形成,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2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第178頁。。這里明確界定了社會剖析派的成員。但我們認為把沙汀作為其中的成員似乎有些牽強。
首先,沙汀是否閱讀過《子夜》并受到影響。嚴先生在書中認為,《子夜》的出現(xiàn)帶來了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崛起。這就是說,社會剖析派作家都受到過《子夜》的影響??墒?,沙汀是個例外。關于沙汀和茅盾的關系,他一共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寫于1945年的《感謝》,是為茅盾先生五十壽辰而作,只記述他和茅盾之間的一兩件小事:“先生對我影響最大,他最顯著的一件小事,卻發(fā)生在我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這件事,在當時先生也許并未如何注意,甚至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我卻難以忘記掉。因為他曾經(jīng)幫助我克服創(chuàng)作上的危機。”這是指1931年夏天,沙汀把寫好的三篇小說寄給了《文學月報》,半個月后,編者答應把《在碼頭上》一篇先發(fā)表出來,并且將茅盾的幾句評語給了沙汀。茅盾說,東西寫得還可以,只是他不怎么喜歡那種印象式的寫法。沙汀說“當時編者很替我高興,我自己更高興得了不得,因而我們都只重視先生的獎掖,忽略了他的微詞”1沙?。骸陡兄x》,《文哨》第1卷第3期,1945年10月1日。。沙汀高興的不是茅盾對他的褒獎而是批評,這種批評幫助他“克服創(chuàng)作上的危機”。在這篇文章中,沙汀還提到了茅盾的《霜葉紅似二月花》的上卷,但并沒有談到《子夜》,更沒有說到他讀過《子夜》并受到它的影響。另一篇文章是寫于1981年的《沉痛的悼念》,是為茅盾逝世而作,回憶他和茅盾近年的交往,述說茅盾對他的創(chuàng)作的幫助、影響和鼓勵,同樣沒有談到《子夜》對他創(chuàng)作影響的問題。由此可以推斷,《子夜》對沙汀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產(chǎn)生影響,我們從沙汀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也找不到哪一篇、哪一部受到《子夜》影響的例證,甚至沙汀讀沒讀過《子夜》也未可知。所以,“《子夜》的出現(xiàn)帶來了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崛起”似乎與沙汀無關。
其次,嚴先生在書中說“把小說藝術(shù)和社會科學結(jié)合起來,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從各個角度再現(xiàn)中國社會,剖示近代中國社會的性質(zhì),這正是社會剖析派小說的一個基本特征,也是這個流派在小說史上的一大貢獻”2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第184頁。??墒?,我們從沙汀的小說藝術(shù)中看不出“和社會科學結(jié)合”,也看不出“剖示近代中國社會的性質(zhì)”等特征。嚴先生接著說“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作品都是對生活的再現(xiàn)。社會剖析派作品的獨特性在于:它們力圖對社會生活作出總體的再現(xiàn),全貌式的再現(xiàn)”3嚴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第184頁。。嚴先生特意在“總體的再現(xiàn),全貌式的再現(xiàn)”下加了黑點,以示強調(diào)。這種獨特性,在沙汀的小說中同樣是找不到的。沙汀的小說,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只是對生活的再現(xiàn),而沒有凸顯“總體”,更沒有展現(xiàn)“全貌”,他自己說“我的全部小說幾乎都取材于川西北偏遠城鎮(zhèn)的社會生活”4沙?。骸冻镣吹牡磕睢?,《光明日報》1981年4月3日。。不少評論家也都認為他的題材領域過于狹小。因此,他的作品不符合社會剖析派小說的獨特性,僅符合一般現(xiàn)實主義作品對生活的再現(xiàn)的特點。
最后,嚴先生在書中還論述社會剖析派小說所表現(xiàn)的“復雜化的性格,悲劇性的命運”這一共同性的特征。其實,“復雜化的性格,悲劇性的命運”并非社會剖析派小說所獨有,我們在很多優(yōu)秀的中外作品中都能看到。就社會剖析派的內(nèi)部成員來說,只有茅盾的小說所塑造的人物性格才充分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而沙汀的小說哪一個人物是屬于“復雜化的性格”呢?似乎沒有。而“悲劇性的命運”在沙汀的小說中倒是有的,主要是川西北偏遠城鎮(zhèn)人們的悲慘境遇,像如前所述的貧窮、饑餓、苦難、死亡等,但那只是“略圖”,是生活現(xiàn)象,沙汀并沒有刻意塑造這種悲劇性的人物。沙汀是以塑造反面形象著稱,他多數(shù)小說所寫的成功的人物往往都是地主、豪紳、貪官、地痞、流氓等形象,而且以此形成他人物塑造上的成就和特色。這些形象都是反面的典型,自然談不到“悲劇性的命運”。即使沙汀寫到了一些貧苦農(nóng)民的悲慘的遭遇,像《土餅》中的女人,《獸道》中的魏老婆子,《兇手》中的兩個兄弟等。但他們和嚴先生所論述的茅盾筆下的吳蓀甫、林老板、老通寶、趙惠明等是完全不同的,后者的人物性格是復雜的和悲劇性的,而前者的人物性格則是不復雜的,僅具有悲慘、悲苦的命運。
應該說,在嚴先生所歸納總結(jié)的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幾個共性特征中,僅“客觀化的描述”這一點才符合沙汀的創(chuàng)作實際,這既是沙汀作品的特點,也是沙汀作品的缺點,既是長處,也是短處。但僅憑這一點是否顯得單薄、顯得“證據(jù)”不足呢?從嚴先生對社會剖析派小說的整章論述中,所舉沙汀的例證是最少的,這也足以說明問題。從以上簡要的分析來看,說沙汀是社會剖析派作家有些牽強,似乎證據(jù)不夠充分。這樣看來,“《子夜》的出現(xiàn)帶來了社會剖析派小說的崛起”似乎與沙汀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