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丁
(中共文山州委黨校,云南文山 663099)
《基督山恩仇記》(又譯作《基督山伯爵》)是法國文豪大仲馬最著名的代表作,其文篇幅宏富又筆觸細膩,描人狀物皆栩栩如生,讀之不禁心馳神往,讓人久久迷醉在神奇浪漫的文學幻想里,又仿若真實置身于十九世紀的法蘭西中?!痘缴蕉鞒鹩洝纷鳛橥ㄋ讱v史小說中聞名中外的鴻篇巨制,尤其在人物塑造方面,包括外貌、言行、內(nèi)心活動等,都無不充分彰顯出其文筆既流暢優(yōu)美、又生動活潑的特點,并能充分調(diào)動閱者的感性想象,使其獲得豐富的審美享受。這部精彩曲折的長篇小說出場人物眾多,其中有一位很特別的小角色,盡管作者為她著墨的戲份不多,她卻宛如一株孤處一隅暗吐芬芳的奇葩,又像一枚耀眼璀璨匆匆而過的流星,她是如此的自我與叛逆,又是那么的傲慢和潑辣,讓人印象深刻,她就是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基督山恩仇記》中一個個性十足的人物。
歐仁妮小姐在大仲馬的筆下被描繪成一位性格十分鮮明的女子,作為名流出身的銀行家千金小姐,她既不貪戀上流社會的富貴權(quán)勢,也不渴望世俗平凡的男女愛情,而是追求一種沒有羈絆與拘束的感情生涯和一個藝術(shù)家般充滿自由和變化的人生。在作者對每一個人物言行刻畫的同時,不難看出小說中人物的性格與其命運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歐仁妮小姐那自傲又隨性的秉性注定她不會接受父親生意場式的婚姻安排,也注定了她最終離家而去、追求個性化生活的結(jié)局。
歐仁妮小姐的性格,歸結(jié)起來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特征,即:崇尚自由、追求獨立和張揚個性,筆者認為這三點是該人物性格的集中體現(xiàn)。
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作為小說中一個極具性格魅力的角色,其性格中首要乃至核心特點就在于她內(nèi)心對自由的極度崇尚。歐仁妮小姐在一個女孩最曼妙的青春時光里,熱切地渴盼著能擁有精神與肉體的雙重自由,她內(nèi)心十分拒斥父親將其作為經(jīng)濟賬般算計考量的聯(lián)姻安排,而向往一個充滿自由與無限可能的極新鮮又極高遠的廣闊世界,趁著未婚夫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在婚禮上被捕的“良機”,攜聲樂老師同時是自己閨中密友的路易斯?達米利小姐果斷了離開家庭,前往遠方尋找屬于自己理想的生活。逃婚私奔這一出格行為放到當時貴族倫理道德的文化場上來審視,她是站不住腳的,然而自由是道德的前提,沒有無自由的道德。歐仁妮面對一個預知了的了無生趣、行尸走肉的將來,她絕不妥協(xié),而是堅定地選擇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抽身而去,與人無尤,因此她是勇敢的、值得尊敬的。
文中最集中深刻體現(xiàn)了歐仁妮小姐這種強烈崇尚自由之性格的文段如下:“你聽著,路易斯,我厭煩透了上流社會的生活:這種生活整齊劃一,僵死不變,又一板一眼,就同我們的樂譜一樣。而我始終渴望、一心向往的,則是藝術(shù)家的生活,自由而獨立的生活,在那種生活中,一個人只屬于自己,只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就行。留下來,干什么呢?是為了在一個月內(nèi),再讓他們把我嫁出去嗎?嫁給誰呢?”[1]這段對白從歐仁妮小姐的口中水潮般涌瀉而出,直抒胸臆,是作者刻畫其形象最精華的一個手筆。相對于個性的解放與生命的自由,歐仁妮小姐既毫不留戀身外的聲名地位,甚至對骨肉親情都顯出一種不以為意的淡漠。她只愛美、愛藝術(shù)、愛自由,平素即興演奏起鋼琴來的她并非像一個幽居空谷的絕代佳人那般遺世獨立,恰恰相反,她太熱愛太迷戀這鮮活的人世間,心底對白云飛鳥、朝霞晚風這樣感性浪漫的世界充滿了無限的憧憬。因此就算在面對家庭變故的時候,仍義無反顧地選擇出走,去追尋自己理想王國中的“藍蓮花”。大仲馬這樣淋漓盡致在歐仁妮小姐身上展開的對個體自由價值的描寫,相較書中任何一個其他角色都要來得更加力透紙背。
自由是人類的共識和天性,沒有人生來就希望自己僅此的一生是圍繞其他某人某事或者為了其他某人某事而活的。想必歐仁妮在面對父親輕慢地安排下的婚約時也是這樣想的:為什么要同一個自己根本不了解、也不愛慕的人完婚?又為什么一定要順從,像身邊的那些碌碌女子一樣,非要把自己給嫁出去?為什么不能是自己負起所有的責任,自主自由地選擇她的人生?這是歐仁妮內(nèi)心的連續(xù)激問,也是構(gòu)成這個文學形象的靈魂之所在。
歐仁妮小姐性格中又一個特點是十分追求獨立自主,即做每一件事有自己的主見,并且不習慣依賴他人,尤其是男性。從作者對歐仁妮小姐有限的描寫可以看出,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癡苦纏綿,她的個人生活也不需要依附于誰,與“沒有你我怎么活”這種歇斯底里的情感更是絕緣。因為她不僅崇尚自由,亦十分理性,對自身的認知和追求都十分明晰,因而面對未來不會顯得疑惑與盲目。在面對父親在婚姻問題上的催逼之時,她清楚地說道:“絕非這個人不如別的男人讓我動心:這是寄宿學校的小女生的理由,我早就過了那種階段,我根本就不愛任何人,先生,這一點您清楚,對不對?因此,如無絕對必要,我就不明白為什么要找一個終身伴侶,拖累自己的生活呢?……我要把自己無用的行李扔進海里,就是這么回事兒,我要保留自己的意志,準備完全獨身生活,從而完全自由地生活?!盵2]在歐仁妮小姐的精神世界中,婚戀不止是一種束縛,甚而是一種拖累,并不是自己生活的必需品,更不是人生的必經(jīng)之途。她說道:“獨立在我看來,能替代所有財寶,能成為我的主心骨,直至成為我生存的本能?!盵3]作者通過歐仁妮小姐對待婚戀一事的表態(tài)充分彰顯出其追求獨立的性格,同時也是她處事十分理性果決的一個反映,她的態(tài)度既沒有狂風驟雨的狠厲,也沒有壯士斷腕的悲壯,只有平靜如水的沉穩(wěn)和洞若燭火的透徹。
簡言之,她懂得運用成熟的理性去追求和把握自己向往的自由人生。歐仁妮小姐選擇果斷地離開了不適合她的原生家庭,并且奉行獨立自主的性格法則去開拓新的世界,相信自己不僅可以活,而且可以活得更好,更有意義,這是生活的沸點,如夏花般絢爛的生命激情涂抹了她人生的全部色彩。誠然,離家而去,最終無論落腳何方,她將來的生活就真的一定會比現(xiàn)成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和衣食不缺更優(yōu)渥更體面嗎?這是未知的。都說家是幸福的港灣,而歐仁妮選擇決絕地離開了它,不帶走一花一葉,因為她要獨立地活,活給自己看?;蛟S若干年后,只剩她獨自奔走在異鄉(xiāng),舉目無親,法郎散盡,在布魯塞爾的暴雨和泥濘中顛沛流離,但筆者相信她是無悔的,因為只有自由獨立的人才是昂揚的挺立的人,只有自由獨立的人生才是有價值有尊嚴的人生。
歐仁妮小姐身上再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并善于張揚個性,崇尚個性的解放。她從不是一個靠壓抑自己的個性與情感以討好迎合他人的“好女孩”,而是有著自己獨特的脾氣秉性,且從不加以遮掩偽飾。在小說中,她機智果斷,有勇有謀,早早就請基督山先生做好了自己和好友路易斯小姐的出行護照,對樂譜式的流水賬般的枯燥生活早已厭倦的她已經(jīng)“再也不想聽什么過款、月終結(jié)賬、行情漲落、西班牙債券、海地證券,”[4]她只想拋開塵世中這一切讓她深感庸俗煩瑣的紛擾,和路易斯小姐一同享受“新鮮的空氣、自由、鳥兒的鳴唱、倫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運河、羅馬的宮殿、那不勒斯的海灘,”[5]恣意徜徉到詩意的、愜意的、沒有拘束的、藝術(shù)家的生活中去。大仲馬于此處的生花妙筆是多么令人目眩神馳,看了教人不禁與歐仁妮小姐一樣,激發(fā)出對未來那自由、美好、浪漫、適意的日子的無盡遐思和向往。
文中對歐仁妮小姐張揚的個性有一處典型的行為描寫,即她在將離家出走前剪斷了自己的頭發(fā):“轉(zhuǎn)瞬之間,一頭豐美而亮麗的頭發(fā)就攔腰剪斷,落在這少女的腳邊。發(fā)辮剪掉半截之后,歐仁妮又陸續(xù)剪短兩鬢的頭發(fā),臉上絲毫也沒有顯露惋惜的神色,她的眼睛在兩道烏黑的眉毛下,反而更加炯炯有神,比平時更加快活了?!盵6]一蓬濃密而富有光澤的秀發(fā)就這樣被“一剪沒”不但沒覺得絲毫可惜,反覺得整個人比平時更明亮、更快活了,歐仁妮小姐張揚明快的個性和濃烈的自我意識被描寫得入木三分,其藝術(shù)形象亦生動地躍然紙上。她對繽紛掉落的縷縷青絲沒有任何“剪不斷理還亂”的不舍和留戀,因為她剪去了厭倦的過往與庸碌的現(xiàn)在,剪出了她內(nèi)心所向往的未來。
歐仁妮小姐在小說中被塑造成一個姣美可愛、多才多藝的女子,試想這樣一位像大麗花一樣要綻放精彩、盛開瑰麗的生命力極其旺盛的青春女性,面對這未知的人生和精彩的世間,她的內(nèi)心是多么活躍與悸動,以至于似乎充滿了無限的能量,像是馬上要從書本里跳將出來,一路高歌著向前飛奔。這就是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一個活生生、活潑潑的生命,她要把自己的獨特個性全部張揚和揮灑出來,讓書本前的讀者們一同感受生命的強烈脈動。
常言道:“性格決定命運?!钡拇_,性格作為人不外顯的內(nèi)因,卻總能在關鍵時刻左右人的選擇,從而推進人的前途和命運。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崇尚自由、追求獨立、張揚個性的性格特質(zhì),注定了她不會是隨波逐流、按部就班的人生。她拒斥男性、拒斥婚姻、拒斥壓迫人性的“道德”與“操守”,她鮮明的性格帶有灼人的鋒芒,雖然生在富貴之家,但卻絲毫不為現(xiàn)成的財富名利所動,更不會將自己一生的幸福拿去做父母之命的賠本賭注。在婚姻方面,她“就不明白為什么要找一個終身伴侶,拖累自己的生活呢?”[7]她要“保留自己的意志,準備完全獨身生活,從而完全自由地生活?!盵8]面對父親強壓的婚姻安排,她就是如此傲慢而放肆,堅定地做一名獨身主義者。她同閨房內(nèi)的私人教師路易斯?達米利小姐志趣相投,每每沉浸在曼妙的音符和旋律中,她有極其強烈的生命尊嚴感和自由意志,不容任何侵擾,因此當她自由獨立的人格為世俗所排斥和不容時,她毅然決然選擇了離開?!暗じ窭瓲栂壬チ伺畠??!盵9]這短短的看似波瀾不驚的幾個文字,逗露出與個體自身的生命自由相比較,歐仁妮內(nèi)心對這個生養(yǎng)了自己的父親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真是生動詮釋了什么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p>
對于歐仁妮小姐而言,相比自由的意志與生活,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可隨時摒棄:頭發(fā)可以剪去,家當可以無視,父親可以不顧。她要去哪兒呢?“如果你愿意,就去布魯塞爾,那是離得最近的邊境,咱們一路經(jīng)過布魯塞爾、烈日、埃克斯-拉夏佩爾,再沿著萊茵河溯流而上,到達斯特拉斯堡,然后穿越瑞士,經(jīng)圣哥達山口進入意大利。你看這樣行嗎?”[10]這一連串的地名構(gòu)成的周密出離計劃,讓人讀起來也是同樣地感到心潮澎湃,也試想立即投身書中,與其一同奔赴那遠方的美好去周游一番。最終,她拿著基督山先生提前做好的護照女扮男裝,攜女仆路易斯小姐一同成功遁走,私奔到布魯塞爾去生活。這就是歐仁妮小姐愛自由、要獨立、喜張揚的藝術(shù)家式的性格所最終引導的結(jié)局和歸宿。
縱觀整部《基督山恩仇記》,宏大的篇幅情節(jié)豐滿,多樣的人物刻畫細膩,而歐仁妮?丹格拉爾是其中十分別致的一筆。她雖然是書中一個極微小的角色,但又似乎與書中任何一個其他人物都有所不同,她的藝術(shù)形象是那樣的另類獨特,她的生命力是那樣的蓬勃飽滿。從小說有關她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她不念于家族的門閥財富,不滯于血緣的情感羈絆,不囿于傳統(tǒng)的倫理桎梏,不屑于世俗的勢利眼光,她決不要在溫室的玻璃瓶中做一枝郁郁萎去的玫瑰,也決不讓庸俗的道德標尺來自己身上游走度量,更不容許人之為人的自由和理性尊嚴被糟蹋綁架,她要的是在山河浩蕩間綻開怒放的生命,她要的是詩與遠方。她的人物在書中甫一出場,立馬就變得鮮活無比,似乎根本無心搭理其他各式的人物,也不想卷入任何紛雜的事情,她只想聽從著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去追尋那云上的日子?;蛟S她過去曾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特殊成長經(jīng)歷,或許她與聲樂教師路易斯?達米利小姐有凌越于普通友誼之上的情感,又或許她將來會到許多富有詩意的地方去探索游歷,演繹或傳奇或跌宕的精彩人生,她的身上有些許欲隱欲現(xiàn)的謎,這是一個值得仔細玩味與說道的人物。
當今世界,社會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迅猛,科學技術(shù)日新月異,世道人心變幻莫測,涌現(xiàn)出了許多新思潮、新風向和新事物。人們的生活方式、思想觀念較過去也發(fā)生許多改變,或許在小說中的那個時代,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的種種想法與行徑并不能為大多數(shù)人所理解和接受,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進步,個人自身的需求層次亦愈發(fā)提高,從僅限于滿足普通的溫飽到追求理想價值的實現(xiàn),歐仁妮小姐勇于跨出階層藩籬、掙脫倫理束縛、奔向自由生活的藝術(shù)形象益發(fā)散放出可貴的人性光輝。她從來對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生命要求有清晰理性的認知,她拒斥被強行要求和安排的、演他人目光里的木偶般的人生,而希冀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這一生。于是她身體力行,以腳投票,上路前往比利時,前往布魯塞爾,去尋求真正屬于她的生命真諦。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是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念在文學形象中的生動體現(xiàn),凡她在小說中字里行間所現(xiàn)之處,自由與理性的因子便隨之泛起和躍動,自由如風,常伴其身。
現(xiàn)實的生活中難免時常有一些艱難和苦澀,而浪漫的文學總是以美麗的想象作為調(diào)劑心靈的蜜糖,讓我們在久久的回味中沉浸其中體悟美好?!痘缴蕉鞒鹩洝纷鳛楣P者最為鐘愛的外國文學名著,歐仁妮?丹格拉爾小姐更是其中最令筆者感到共鳴與激賞的文學形象,大仲馬在小說中對歐仁妮小姐的戲份盡管著墨不多,但其如逆風而行般獨樹一幟的鮮明秉性及其充滿自由與變化的命運前程都深深吸引住了筆者。她不僅對自我的人生價值能充分肯定,也對自我的人生追求有清晰認知,從她身上放射出的自由精神和理性精神光輝顯得格外耀眼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