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蘆家畔

?黃 浩

石 獅

在蘆家畔幾乎每家的房頂上，都放著兩個鎮(zhèn)宅的石獅子，而且石獅子的外貌形狀十分奇特，與陜北傳統(tǒng)的石獅子的外貌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石獅子一般都有底座，身體比較圓潤，尾巴粗壯，朝天豎立。特別是那張三角臉，渾然像一個外星人的臉，讓人印象深刻。蘆家畔是典型的黃土溝壑土石山區(qū)，自然不缺石頭，這就為石匠的成長提供了優(yōu)越的條件。在黃土高原上的許多地方，人們大都以窯洞為居所。窯洞有兩種，一種是掘土成窯，多稱土窯，另一種是用石頭砌成的窯洞。當然這兩種窯中，冬暖夏涼的石窯，是人們普遍追求的理想住所。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的許多青年，都當了石匠和木匠，尤其是一部分有文化青年的加入，不但使石匠的傳統(tǒng)工藝得以傳承，而且還加入了創(chuàng)新的元素?；睘楹?，把石獅子臉的刻畫，當作雕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來表現(xiàn)。這與羅丹說的要在起伏處著筆，有異曲同工之妙。傳統(tǒng)石獅子的臉是在一個平面來雕刻的，而我們看到的臉是在兩個相交的平面上來呈現(xiàn)，獅子頭自然就是一個三角的造型，這和大師拉斐爾的構(gòu)圖方式是那樣的巧合，不由得讓人倒吸一口涼氣。整座石獅最突出的是那張放在兩個平面的三角臉，面額寬大，造型怪異，有一種別樣的恐懼感。從感覺上看，這張臉張揚著異域風情。外星人長什么樣，誰也沒有見過，于是我們就看到形形色色不同于地球人的臉。這個石獅子，省略了脖子，把獅子頭放在三角后面，整張臉就顯得特別巨大，看得出獅子頭是偏轉(zhuǎn)了45°的方向，它在自然中諦聽到了什么，你能感受到那種警覺的氛圍。

石獅子的嘴非常大，占用了兩個平面，嘴里也有兩個石球，這點與陜北石獅是一致的，但兩個石球之間用一根石線連結(jié)，這也是特別的地方。獅子的鼻子正好在兩個平面的交匯線上，鼻梁高挑、粗壯，一條線延展到頭頂，省略了繁雜的額頭。兩只眼睛分別鑲嵌在左右兩個平面上，那突起的眼珠炯炯有神，閃耀著天地靈物的光芒。眉毛粗筆勾畫，像兩個彎月。石獅子的耳朵豎長而有些彎曲，垂在兩個面的兩側(cè)。兩個平面將七竅對稱地布局在上面，明顯有怪異、夸張和創(chuàng)新的思想。在我的印象中，陜北石獅的頭，都是在一塊圓形的石塊上雕刻的，憑借“十斤獅子九斤頭，兩只眼睛一張口”，讓冰冷的石頭創(chuàng)造出人性。我相信陜北的民間工匠并沒有見過真獅子，他們多是靠豐富的想象，在石頭里創(chuàng)造神靈，體現(xiàn)大拙大巧的樸素思想。而蘆家畔的石獅子，想象更為大膽，從腐朽中見神奇，明顯帶有胡羌的混血特征。它主要表現(xiàn)的是那張臉，而不是碩大的獅頭，這是與普通的陜北石獅最大的區(qū)別。在蘆家畔房頂?shù)牟輩怖?，還看到一個石獅子，它的相貌更是嚇了我一跳。這張臉是在一塊圓石頭上雕刻的，極其恐怖。最顯明的是大嘴咧著，整個嘴由上下兩排巨牙組成，而且左右極不規(guī)則，成呲咧狀，怒目而視，極像一個魔鬼或夜叉的形象。這個石獅隱藏到齊腰深的荒草里，著實嚇了我一跳，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恐懼的石獅。羅丹說：“從起伏處截取橫斷面來表現(xiàn)”。大師的手法，從這個石獅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大膽地突出某個節(jié)點，濃墨重彩地勾畫，讓一個偉大的思想從石塊中走出，這是蘆家畔的石匠們的杰作。我想起多那太羅的雕塑《祖孔》，它是從內(nèi)心線條中找到美?！蹲婵住肥且粋€在思索、痛苦、感動的人。他雖然面貌丑，但畢竟是美的，只是另外一種美罷了。從《祖孔》的啟示中，我看到了這個極丑惡的石像所散發(fā)出來的美，令人震撼。

石匠就是在石頭里雕刻，那里有許多禁錮的靈魂。

石人

在蘆家畔的后峁，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石人。

在一塊玉米地里豎著，剛剛鉆出土層的小苗，正蓬勃著三個季節(jié)的理想。整個石人的身上，開滿了黃銅色的石花，綻放著時光老人的眼淚。石人威風凜凜地站在大地上，頭上戴著一頂圓帽子，額頭圓而寬，眉毛像兩輪彎月，腰上系著腰帶，手上握著一把鋼刀，極像一名站崗的士兵。能明顯感受到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力量，目光炯炯有神，注目著前方。很顯然這個石人不是近代打造的，因為現(xiàn)代人一般都背槍，而不是拿刀。從整個石人相貌上審視，我推斷應該是元朝人。石人的顏色與黃土極為相似，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終會慢慢剝落成一堆黃土。石人的底座與水泥相連，一個古老的物件強行粘在現(xiàn)代的物件上，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看上去極不協(xié)調(diào)，倒是坐在水泥堆里，十分的牢固，上前搖了幾次，竟無法撼動。

據(jù)村子里上年齡的老人說，像這樣的石人，村子里有三個，前些年讓人偷走兩個，為了防止這個石人也被偷走，所以才采取了水泥護寶的辦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個石人是蘆家畔遠古的記憶，對于這個小山村來說，它是整個村子里最古老的物件，問他們這石人是什么朝代的，他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只知道遠古時期，蘆石畔狼多，匠人們打制三個石人的目的，就是為了嚇狼。多么簡單而樸素的初衷。這是一個帶刀的兵士，那另外兩個被偷的石人是怎樣的形象，我終是沒有聽到答案。也許它們也是一樣的兵士，也許它們的形象更恐怖，其實能嚇住狼的應該不是令人恐怖的猛獸，而是人，但這個人必須有防衛(wèi)的武器，那把亮閃閃的鋼刀才是狼害怕的。鎮(zhèn)狼之物，沒有丟在時間老人的看護中，最終還是被人偷走了。有時人是一個非?？尚Φ奈锓N，一個物件只要賦予了價值，它就成為了人搶奪的犧牲品。一個古老的物件，我們都認為它是美的，有些人不是大大方方去觀賞，而是萌生了下三爛的辦法占有它。其實人類這種貪婪的欲望，何時是盡頭，他創(chuàng)造了美，也是美的毀滅者。

中國漢代的雕刻藝術(shù)達到了頂峰時代，尤其是在墓藏中的漢畫像石，就十分精美。神木大保當出土的漢畫像石，是彩色的漢畫像石，所刻內(nèi)容豐富，刻功了得，這在陜北來說是十分少見的。漢代也是我國雕刻藝術(shù)的源頭，石雕人像，大多置于墓道旁。漢應劭的《風俗通·怪初·石賢士神》中說：“石人能治病，愈者來謝之”。這說明這個石人已帶上了極強的宗教色彩，在墓道旁我們能看到的石人一般是動物的石像，也有人騎動物的，還有不少的高大人像，也有武士像的石人，但刀一般是扛在肩上的，很少像蘆家畔的石人刀在腰間，而且手緊緊握著，刀看上去并不長，有彎度，像是一把蒙古彎刀。從石人的容貌看不像是異域之人，但從所戴的帽子看，像蒙古人，這與彎刀是相配的，而且面部表情十分平靜，如果那個石人是漢朝的，漢朝的蘆家畔肯定是一個多狼的地方，所以才有了石人站崗嚇狼的典故。從偷走石人的事件中，能看出它具有的文物價值，也就是這個石人打制的朝代已經(jīng)非常久遠，時光已經(jīng)將它鍍成了一尊價值連城的文物。

原本蘆家畔是擁有三尊石人的一個村子，被人偷走那兩件。應該是被時光打磨得更久遠些，否則沒有道理偷那兩件，而留下這一件，這說明丟失的文物價值更大。我們總是在被別人偷走后，才意識到了一種價值，才懂得了對文物的保護。把石人做進水泥里，這個笨拙的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因為它與大地連在一起，沒有人可以把大地偷走。文明創(chuàng)造了榮光，也創(chuàng)造了丑惡。人類一旦發(fā)現(xiàn)了美的東西，發(fā)現(xiàn)了能變成財富的東西，就想占為己有。當財富無法屬于自己的時候，偷便成了一種選擇，因為只有偷，才能將它占為己有，才能滿足人類的貪欲。幾千年培養(yǎng)起來的習慣，仁智理信義的道德法則，被一個偷字突破，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恥辱。其實文明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但從沒有改變貪欲，要改變?nèi)祟惖膬?nèi)心，必須改造精神。

放下一些欲望，塑造一個高貴的靈魂，崇尚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這是我們堅定的選擇。

樹樁與小蟲

在蘆家畔東邊的黃土山溝，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楊樹樁，看上去很粗壯，是一棵幾十年的老樹，那一圈圈白色的年輪，雖經(jīng)歲月沉淀、風雨的侵蝕，已然烙印著生命繁茂時的特征。

這棵樹就長在鹼畔上，它是野楊樹，還是人們栽種的？連上了年紀的人都記不清了。只知道那棵樹長得很茂盛，綠陰很大，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村里同齡的十多個孩子，無論是放牛、放羊、割草都愛坐在樹陰下，他們就從這棵樹上練會了爬樹，掏鳥窩，這棵樹給了他們漫長而快樂的童年。仍然還健在的年齡更大的一些人記得，那棵樹是他們鋤地時休息、吃飯的地方。一個有一百多戶人家的村莊，從村口到東溝全都在這棵楊樹的視野里，它站得那樣高、那樣遠，樹干中一圈一圈的年輪，記錄著歲月的興衰，從一個孩子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年，從走出大山父母相送的一眺，到游子又一次回到故鄉(xiāng)，那棵老樹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白色的樹樁，遺落在老地方，再也沒有人關(guān)注它，那是整整一個時代的記憶。

有一天，那個掏鳥窩的小孩長大了，他找了一個媳婦，家里就缺一副新家具，這棵楊樹成了他們家最大的依靠。他和父親拿著鋸子來到樹下，父親對樹說“我們真的不想動你，但是丑娃娶媳婦要一套新家具，我們只能鋸你了，你忍著點，我會給你留下一個樹樁，讓村里人永遠記住你”。于是鋸子放在楊樹上，溝里傳來陣陣伐木聲，樹的年輪被他們一層層地鋸開，每一年村莊里發(fā)生的大事，都被老樹的年輪采集成一個標本，極像一個時光刻錄機。這棵幾十年的老樹，一層一層飽滿的年輪，肯定記錄著這個村莊哪一年發(fā)生了旱災，山上的莊稼顆粒無收，村里的人臉上浮腫著，餓死了好幾個人。這一年，哪家辦了一件喜事，哪家出生了個孩子，哪家死了一個人，哪家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一棵老樹就這樣消失了，一個時代就這樣消失了，但我們欣喜地看到村莊的記憶，依然藏在老樹的年輪里。

一棵幾十年的老樹，就要慢慢地倒下去了，這一倒是與土地的生離死別，這一倒是生命的結(jié)束，是與土地的陰陽兩隔。轟然一聲倒地，是一個英雄的一次赴死。大地就是樹木的母親，從一顆種子破殼而出，從一棵幼苗到長成參天大樹，都是大地母親的乳汁無私地喂養(yǎng)著它們。凡長在土地上的物種，都是大地母親的兒女。人的生死掌握在自然手中，而樹木的生死掌握在人類手中。人類的貪婪隨時可以以土地上的生命為代價，造成多少個生離死別的場面。戀戀不舍的老樹，在倒下的那一刻，對生它養(yǎng)它的土地深情地一次遙望和回眸，那一眼，是百年的一次絕望，是垂死之人的涅槃。楊樹被肢解開，做成了家具，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家里。過去的楊樹是大自然的一員，是整個村莊的記憶，是整個村莊的守護神。而今它被人類砍伐，并獨自占有，他們什么都想占有，只要看到就想盡辦法，把它變成私有財產(chǎn)。經(jīng)常在廢棄的院落里看到，人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但打制的家具依然還陳列在那里，可悲的是，人活不過一套家具。

一個樹樁就這樣裸露在荒野，經(jīng)過風吹、日曬、雨淋，那灰白的顏色，也漸漸地融入大自然之中?，F(xiàn)在樹墩最大的用處，就是夏天農(nóng)夫們歇腳的時候坐一坐。斑駁的橫截面上，一圈圈年輪已變得模糊不清。變化最大的是樹樁裂開了許多縫，橫面和側(cè)面發(fā)現(xiàn)了許多洞穴，大小不一，儼然成為蟲子的樂園。大小蟲子從潮濕的土地上，將家遷到了樹樁里，它們不用出一分租賃費，就可以住進去。我看到一個蟲子在樹洞中休息，我和它玩耍起來。我拿著一根軟草戲弄它，它裝死，一動不動，縮成一個小小的肉球。最后我找了一根硬棍子逗它，它終于忍受不住，從樹洞跑了出來，又鉆進了更深的一個洞穴。這次任憑我怎么攪，它都沒有出來。我知道蟲子們一般都有兩個洞穴，一個淺，一個深，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它就會鉆進更深的洞穴，這樣就能保證它的安全。在樹樁的周圍，還長著一棵高大茂盛的楊樹，我觀察樹的底部并沒有蟲子的洞穴，是蟲子不愿打洞，還是活著的樹上有一層防護鎧甲，也許鮮活的樹皮就是極為可靠的保護層。自然界有生命的物種達萬千種。走近每一個物種，你都能感受到強大的氣場，生命的氣息是那樣熱烈。一旦這種生物沒有了生命，圍繞它的磁場消失了，生命的氣息也徹底消失，尸體很快就被分解，變成一堆黃土。

樹成為樹樁是通過人類之手實現(xiàn)了，它打斷了樹木自然生長的順序，將木材變成了家具，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可以瞬間消失樹的生命氣息。也就是說自然界的每一個物種，人都可以打斷它生長的規(guī)律。令人遺憾的是人生命的氣息，掌握在上蒼，人一旦死亡，與樹樁的命運毫無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