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斯
在環(huán)球公園一位出版家的院落里
誕生一位小姐。準(zhǔn)確說是一位
小姐的前身。她被抱到第一處
又抱到第二處。整個環(huán)境保持
她未知的狀態(tài),她畢生無法了解的
一段。里面的人和事,物和景
在暗中移行。或者被一只帶記憶的
暗箱保管。她的母親如此年輕、美麗
而父親,細(xì)心地?fù)崤枪愕哪?/p>
這與她日后對父親的看法大相徑庭
父親似乎總是蠻橫無理,是個不懂
技巧的角色。而此刻,兩人慈愛地
欣賞著自己的小寶寶,燈光祥和,天啟
神明。他們爭論哪一塊是自己的肉
哪一塊是寶寶自己長的。日夜過去
時光上浮。只有一個人的記憶會保留
這些。但也有另一個人的記憶,會徹底
忘卻。一個人尚未記憶之時,所經(jīng)歷的
事。一個人在尚未記憶之時,這段日子
就像林中的陰影,或陰影中的林木
存在,但未知。是一個可以研究但不能
復(fù)述的難題,它們含混地歸入未知。
就像我家鄉(xiāng)的那些彎道。也就是說,看不見
前面的路;雖然看不見,迫近又顯現(xiàn)出來。
山上盡是木荷、栗樹,微笑著似迎客人。
盡是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荊團(tuán)、藤條和綠色的火焰……
參天大樹立于村口和村中央,田壟宛如大自然
散落的小吃。妻子覺得這里也熟悉,那里也熟悉。
我想象她做少女的時候,是怎樣在這里挑水、
濯足和凝望。我想多看一眼她以前的光景——
她說許多地方不記得了。但看起來是風(fēng)水寶地。
一條河溪似原始森林的封存,岸和石全然碧綠;
從最需要的地方流出來,從想象的美學(xué)流出來。
她說她以前常在這里洗澡。她越說,我越想象。
終于找到以前居住過的林場的房子,完全破敗。
一根朽木故意抵住爛屋的心。但房屋越破敗,
屋邊的大樹越繁茂,以戰(zhàn)勝者姿態(tài)派發(fā)幼苗。
只有小徑還在。像拉直的花環(huán),有名和無名的
小花,輕易地爬上了坡地。也可輕易下到谷底。
妻子激動地歡躍,被遺忘的,又跑出來。不像
在我老家。我沒法知道是哪些片斷俘獲了她的心。
已經(jīng)十年。我們熱烈地去看他,
以純潔之愛給他以安撫——
但他已經(jīng)不像十年前那樣
一見到親人就哭。那是一種
強(qiáng)烈的對人世和健康生活的向往。
現(xiàn)在只是笑笑,有瞬間的感動。
——獨坐枷欄的那一刻,
我看見他有一種奇怪的眼神;
目光與大家相接時,有某種逃離。
他熬贏了他的好朋友和我的父親。
等待死亡十年。他的身體僵硬、
冰涼,但無所謂。成為一生
被謹(jǐn)慎欺騙了的人,也無所謂。
符合卡瓦菲斯對老人的描述,
也無所謂。他是一個木板人。
思考了死亡十年。我覺得他
不需要我們的回饋了。
那種漠然,對死亡不再恐懼的眼神
在我們離去時,尤為強(qiáng)烈。
完全不是他享受美食時的樣子。
他的魚
仿佛同他共呼吸過,
依偎在他的破布衫里。
老人只賣從贛江里捕來的魚,
干凈又赤條。
我,多年來,
也只買他的魚,我們
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信任。
我買他的魚,
仿佛買回他的一個朋友、一個魂靈、一個精靈,
魚心痛地跳躍,
同他分別。
我小心翼翼地維持它的原狀,
在我的心里,
在我的身體里。
我的理解是泉,地中水龍。
數(shù)條水龍從詞語中躥出。
它們隱藏的秘密,就是我們的友誼。
我們用腳去探引,
如果袁天罡在,還會建水壩嗎?
詞語并不廓清山野,也不為
我們的行腳負(fù)責(zé);
河流也不需要澄清,
需要澄清的是人。
詞語只構(gòu)建語言中的四方井,
游離于我們行腳的四方井。
所以,當(dāng)我們看見鄉(xiāng)村
只有少許幾人,
也不見得是歸兮的尋訪。
事實上,曠野仍然準(zhǔn)備了碧綠、深綠,
準(zhǔn)備了詞語所需要的一切。
——我們各歸其是
渴望捉住別樣的水龍。
我,可能因詩聞名這座城市。
在死后百年寂靜偏僻的小巷里,
她有美麗的裙子,甜蜜的微笑,
她朝這邊看過來的時候,
我咯噔了一下,在天堂里。
她讀到我的詩篇,
她的父親儒雅,這一會兒在做學(xué)問,
她的母親不失高貴,這一會兒在忙家務(wù)。
她的那條小狗,從童話中跑出來一樣。
而我的故居就在附近。
她從文字中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的詩篇剛剛再版,這城市的精魂。
兩條心靈已然交匯,
我猜這就是我未來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