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自然的寫作

◎阿 信

“多年來我保留著觀察落日的習慣”，這是我在《落日研究》一詩中的首句。寫時無心，未經(jīng)細思，但現(xiàn)在翻出來，卻讓自己暗暗心驚——詩就像日常和身邊的一件什物，早就擱在那里，落滿浮塵，等待一只穿過歲月的手，把它輕輕撿起，或者喚醒。

寫熟悉的事物也需要調動想象。當你在郊外或江邊欣賞、觀察落日，你欣賞的何止眼前孤單的一枚？一生經(jīng)歷、積累的無數(shù)“落日”標本以及與之關聯(lián)的種種，都會在這一刻突然浮現(xiàn)?？嘈墓略劦匕炎约簭囊幻淙盏男蕾p者變?yōu)檠芯空?，進而變?yōu)楸诚蛉耸赖墓陋毥橙恕砟晷钠鞯拇蚰?、制造者——以一生融入的東西，輝煌也好，孤寂也罷，僅屬于自己。它可以把你與眾人區(qū)分開來，與王維、杜甫、博爾赫斯、米沃什、沃爾科特、西川、于堅和歐陽江河區(qū)分開來。

不止“落日”。想想這些年，我凝神過多少事物？我懷疑花在周圍自然中的時間要多于做其他的事情，至少對自然的興致要遠大于人事。在不久前一次生態(tài)寫作論壇上，前面發(fā)言的詩人、作家一個個引經(jīng)據(jù)典，妙語連珠，輪到我，只淡淡說了一句：“人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必撠熣頃h材料的某刊物編輯事后微信聯(lián)系我，說要整理發(fā)表，別人都是洋洋千言，你只此一句，能不能再補寫一段？我還是婉拒了。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習慣于在詩中與自己傾情和熟悉的自然對話，而不是在鏡頭和話筒前面。我深陷于無言之中。我甚至覺得，有時候言說和表達越多，丟失的就越多。我寫《黎明》，刪除的比留下的要多出很多。那封在冰凌中的草木，那幾乎透明的莖葉脈絡，那輕觸之下讓人心旌搖動的一片“玉碎”之聲，那裸原之上卑微又無處不在、脆弱又頑強的生命……一種“無言”的表達，勝過千言萬語。走馬觀花式的欣賞很難獲取其真意。必須沉浸、專注、凝神，必須俯下身子，讓生命和自然處于對等的位置，甚至低于草木，草木才會貼近你的耳際，悄悄告訴你它們生命的秘密。草木的語言如此簡省、節(jié)制，我詩歌的語言也越來越滯澀，不知道會從哪兒突然斷裂……《雪山謠》只有短短四行，但它的寫作卻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踏上高原，在甘南夏河的?？撇菰钐幰惶幭哪翀龅纳狡律?，看到了讓我動容并久久不能釋懷的一個場景：一個從山坡下的溪流旁背水回來的藏族女人，佝僂著身子，與大地之間幾乎形成一個巨大的問號。她的腳步如此沉重，但不猶疑。在快要接近坡頂?shù)臅r候，她忽然停了下來，慢慢地抬頭，使勁把背上的木制水桶往上搊了搊，身子在那一瞬竟然挺直了——順著她的視線，遠處，被日出之光照亮的阿尼瑪卿雪山尖頂璀璨奪目，熠熠生輝。背水女人雙手合十，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山坡上。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是什么樣的一種精神力量，讓這具長年被生存之重壓向大地的佝僂的肉身，突然得以升展，重新挺直？在靈魂與肉體之間，在精神信仰與艱難的俗世生活之間，我們的藏族同胞，是如何找到平衡的？這一首詩，從我被最初的觸動到2020年深秋的一個午后突然得到，中間尋求的時間，竟然是漫長的34年（女人背上的“水桶”，已被我悄悄置換成了“奶桶”。或者，是歲月在替我無言地刪改和選擇：我的記憶出現(xiàn)了誤差）：

雪山啊，

只有在仰望你時，那被沉重奶桶

壓向大地的佝僂的身影

才能重新挺直。

我的藏族朋友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一個只有虔誠者才會深信不疑的觀念：萬物有靈。在他們看來，世代生息繁衍的青藏高原，處處都有神靈存在。山是神山，湖是圣湖，一花一木皆有靈魂，護佑雪域藏地的永寧十二地母分駐阿尼瑪卿、羊卓雍、納木錯等十二座雪山和大湖，沒有一地一處一物不在神靈庇佑呵護之下。在迭部，抬頭即見白云纏繞的涅甘達哇（山神名）；在瑪曲，車子駛過首曲大橋，一片亞洲最優(yōu)良的高山牧場——歐拉草原就鋪展在山神的垂顧之下，加持歐拉山神的法器，正是傳說中用“銀子包裹的羊角”。記得本世紀初（2004年），中國橫渡第一人張健計劃橫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湖”納木錯湖，遭到當?shù)厝罕姷牡种?。張健和他的團隊考慮的只是自己和團隊的榮譽以及由此帶來的商業(yè)利益，他們永遠無法理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對高原和自然的神圣情感。單位上以前有位藏族司機叫當智，每次出發(fā)去外地，他都要認真研究沿途路線和目的地。開始我以為他是出于職業(yè)習慣，設計最佳出行路線，后來才明白，他是要了解沿途有無神山圣湖，他要提前準備祭品。一次在海拔近四千米的瑪曲噶瑪神山隘口，他在寒風中拋出長長的哈達和雪花一樣四散的風馬；一次在油菜花盛開的青海湖邊，看著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一只裹著白色哈達、裝滿五谷的“寶瓶”投向湖水盡可能的深處——和你們一樣，我不是很理解，但確實被震撼。藏族人對神靈、自然的理解既樸素又獨特。

甘南的生活讓我接受了如下教育：在自然面前，人不能肆意妄為；人必須敬畏周圍的自然和存在；人對供養(yǎng)他們的大地和生生不息的輪回之中可能相遇的生命（包括草木和動物）要懷有深深的尊崇、感恩之心；生活可以極簡而心靈必須充盈。

身邊的自然觸手可及，但又常常被我們忽略。當我們在忙碌的生活中稍稍放緩腳步，留意一下路邊的花壇、樹木、堤壩下的水流，或者，舒展一下僵硬的脖頸，抬頭望遠，城市遠郊林立的塔吊和腳手架的密林中鳥巢一樣懸掛的落日，或久違的故鄉(xiāng)的繁密星空，它們就會帶給我們無言的觸動，身體中某個關閉已久的神秘裝置就會發(fā)出清晰的“卡嗒”聲——電流接通，通感復活，蟄伏的身體的另一半又重新回到了我們的身上。

我有過一次被神秘的場域激發(fā)，身體于瞬間打開的體驗。那一年，我在夏河的?？撇菰螝v，晚上住在夏季牧場一座山梁鞍部的舊式牛毛帳篷里。有一夜，我失眠了，閉著眼傾聽周圍各種各樣的聲音：爐膛里火苗嗶嗶剝剝的聲音，朋友才讓嘉布粗重的鼾聲，他的愛人勒毛吉翻身的聲音，他年幼的孩子又輕又細的呼吸聲，帳篷外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的聲音……在帳篷周邊的山梁上，蜷臥著羊群和牦牛。我忽然聽到一種聲音，雖然細碎，但連綿不絕，彌布天地之間。我睜開眼，透過牛毛帳篷的縫隙，看見天空正在飄雪，一道流星，斜劃過天際，打亮了眼前的一切。那一刻的感覺真是奇妙極了，我身體的器官全部打開，接受著來自宇宙深處神秘的信息：我不只聽見了落雪的聲音，我相信我還聽見了流星墜地的聲音，流星濺起的碎瓣，正把一種奇異的安靜植入薄薄雪被下一只只母羊的眼睛。

不止是人，萬物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自然中卑微的萬物，各自發(fā)著光，擁有尊嚴。

詩人不僅僅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和事佬”，詩人有義務把從自然那里探知的秘密，告訴給他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