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皮日休是晚唐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的作品多同情民間疾苦之作,對社會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他的兩首汴河懷古詩,一改前人對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的批判,肯定其功績,甚至說隋煬帝“共禹論功不較多”,作出這樣的翻案詩,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隋煬帝曾下令河南淮北諸郡民眾開掘了名為通濟渠的大運河,《元和郡縣圖志》(卷五)記載:
自洛陽西苑引谷、洛水達于河,自板渚引河入汴口,又從大梁之東引汴水入于泗,達于淮。
通濟渠就是唐宋時代的汴河,唐代曾改名為廣濟渠,但一般仍以汴河、汴水相稱。汴河是大運河中最主要的河段,溝連黃河和淮河,西通河洛,南至江淮,南方的物資和商旅,從水路到洛陽和長安都要由此經(jīng)過。隋唐大運河是唐代主要的漕運路線,唐代沒有大規(guī)模開鑿運河,主要是對隋代已開鑿運河的疏浚整理。
唐詩中對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其開鑿大運河的游樂目的、巡游的奢華以及給百姓帶來的苦難方面。如許渾《汴河亭》“廣陵花盛帝東游,先劈昆侖一派流”,汪遵《汴河》“隋皇意欲泛龍舟,千里昆侖水別流”,羅隱《汴河》“當時天子是閑游,今日行人特地愁”,王泠然的《汴堤柳》:“隋家天子憶揚州,厭坐深宮傍海游。穿地鑿山開御路,鳴笳疊鼓泛清流?!倍贾敝杆鍩坶_大運河是為了方便巡游行樂。還有對隋煬帝在大運河沿線栽種柳樹的批評,白居易《隋堤柳·憫亡國也》最具代表性,其詩云:
隋堤柳,歲久年深盡衰朽。
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
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jīng)大葉年中春。
大業(yè)年中煬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
西自黃河東至淮,綠陰一千三百里。
大業(yè)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煙絮如雪。
南幸江都恣佚游,應(yīng)將此柳系龍舟。
…… ……
二百年來汴河路,沙草和煙朝復暮。
后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
“隋堤柳”是隋煬帝奢游亡國的見證,成為后代反思前朝滅亡教訓的常用意象。隋煬帝開通汴河與巡游加重了百姓的負擔,許棠《汴河二十韻》詩曰:“所思千里便,豈計萬方憂?!睋?jù)《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巡游)所經(jīng)州縣,并令供頓,獻食豐辦者,加官爵,闕乏者,譴至死?!彼鍩鄣你旰友灿渭又亓税傩盏呢摀?,使民不聊生。所以羅鄴《汴河》感嘆:
煬帝開河鬼亦悲,生民不獨力空疲。
至今嗚咽東流水,似向清平怨昔時。
張祜《隋堤懷古》詩曰:
隋季窮兵復浚川,自為猛虎可周旋。
錦帆東去不歸日,汴水西來無盡年。
本欲山河傳百二,誰知鐘鼎已三千。
那堪重問江湖事,回望空悲綠樹煙。
隋朝完成了南北統(tǒng)一,但很快又亡國。唐朝的詩人面對大運河,想到隋朝的短暫歷史,涌起興亡之嘆。劉禹錫《楊柳枝詞》詩曰:
煬帝行宮汴水濱,數(shù)枝楊柳不勝春。
晚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墻不見人。
由汴水及河畔的柳樹,聯(lián)想到柳絮飄入宮墻,由煬帝行宮想到前朝的亡國。李益《汴河曲》詩曰:
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
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
詩人由眼前的汴河引發(fā)吊古傷今之情,以汴水春色與隋宮成塵對照,使隋煬帝自取滅亡的歷史教訓更有警示意義,以隋朝興亡寄寓唐代盛衰之憂。詩人在諷刺之余,更多的是對歷史興亡的感慨。
然皮日休則翻案前人,高度評價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的功績,那是為什么呢?
皮日休的《汴河懷古》(二首)詩曰:
其一:
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
應(yīng)是天教開汴水,一千余里地無山。
其二: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第一首詩的一二句,寫隋煬帝聲勢浩大的隊伍借道汴河巡游,其船隊從洛陽一直延伸到揚州。隋煬帝在大運河完成之后,曾作詩頌其豐功偉業(yè),詩曰“揚州舊處可淹留,臺榭高明復好游”(《江都宮樂歌》)、“舳艫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泛龍舟》)皮日休“載道揚州盡不還”句,也暗示了隋煬帝在揚州被部將宇文化及所殺,自然將開通大運河與隋朝滅亡聯(lián)系起來。后兩句,汴河所經(jīng)的千余里均是平原沃野,開通汴河有著地理優(yōu)勢,這也許是上天安排,讓汴河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便利。這與前兩句——汴河與隋朝滅亡的關(guān)聯(lián)形成對照,詩意相反,引出下一首對隋煬帝開運河功過的新論。
第二首詩,首句從隋亡于開運河的論調(diào)談起,第二句寫詩人所見汴河至今仍造福后世的事實。這兩句形成了一個內(nèi)部的矛盾,即開汴河造成的隋朝滅亡與汴河至今造福后世這一矛盾,也是對第一首詩的照應(yīng)。下面兩句,皮日休對這一現(xiàn)象作說明,對隋煬帝開汴河之事提出自己的觀點。第三句,“水殿”“龍舟”事,指當年運河竣工后,隋煬帝率眾二十萬出游,自己乘坐高達四層的“龍舟”,還有高三層、稱為浮景的“水殿”九艘,還有無數(shù)雜船相從。皮日休說,如若沒有率眾出游行樂之事,隋煬帝開汴河的功績是可以和躬身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共論功績的。
生逢晚唐亂世的皮日休,面對唐王室的衰敗無能,想到隋煬帝雖然窮奢極欲,但還有開通大運河這一造福千秋后世的功績。所以,他才要為隋煬帝“翻案”,這也是他對當時唐王室失望的表現(xiàn)。
《汴河銘》中,皮日休更是以君主對后世的貢獻來稱贊隋煬帝的功績。其《汴河銘》曰:
夫垂后以德者,當時逸而后時美;垂后以功者,當時勞而后時利。若然者,守道之主,惟恐德不美后時,逸于己民也;夸力之主,惟恐功不及當時,勞于己民也。故天下事,不逸不足守,不勞不可去。致其厲害,生于賢愚之主,自古然耶?則隋之疏淇、汴,鑿太行,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利也。今自九河外,復有淇、汴,北通涿郡之漁商,南運江都之轉(zhuǎn)輸,其為利也博哉!不勞一夫之荷畚,一卒之鑿險,而先功巍巍,得非天假暴隋,成我大利哉!尚恐國家有淇、汴、太行之役,因獻讖誡,是為《汴河銘》。
惟河沵沵,循禹之軌。厥有暴隋,鑿通淮泗。晝泣疲民,夜哭溺鬼。似赭流川,如松貫地。龍舟未故,江都已弒。陳跡空存,逝波不止。在隋則害,在唐則利。嗚呼圣王,守此而已。
皮日休將君主對后世的貢獻分為“垂后以德”與“垂后以功”兩類,隋煬帝開汴河就屬于“垂后以功”,所以“當時勞而后時利”。隋煬帝的開汴河一事,“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利也”,后世的南北水上交通全靠此河,而唐之民卻可以坐享其成,這全靠隋煬帝時的“勞”,連當時百姓的勞役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在詩中,皮日休將隋煬帝與治水的大禹論功,在銘前的序文中,皮日休將隋煬帝說成是垂后世以功的帝王,這都是驚世之論。唐人在詠史懷古詩中常用“翻案法”,翻案可以使議論新奇,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但要在不悖情理的基礎(chǔ)上才行。皮日休對隋煬帝功績的肯定,是在沒有發(fā)生“水殿龍舟”事基礎(chǔ)上的。所以,皮日休肯定隋煬帝的功績,將其與大禹治水之功相提并論,又以其“水殿龍舟”事將其功勞徹底否定。這種功過二分法,從實際出發(fā)的觀點,既肯定了隋煬帝的貢獻,也將對他的批判進行的更為徹底。
唐代的運河工程基本上是沿用隋代的基礎(chǔ),僅做局部調(diào)整,因此后人有“隋朝開河,唐宋受益”之說,但唐代詩人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并沒有對汴河的價值作出正面評價。相比于晚唐,初、盛、中唐時期的汴河詩不多,只有李世民、王泠然、白居易、劉禹錫、李益五位詩人涉及。晚唐時,唐王朝進一步走向衰敗,岌岌可危,詩人通過反思歷史表達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前代隋煬帝的亡國教訓成為詩人的重點關(guān)注對象,這一時期汴河懷古詩明顯增多。唐朝后期國用不足,只能依賴江淮租賦,汴河成為唐王朝的生命線,變成唐王朝搜刮東南四十三州民脂民膏的運載工具?!缎绿茣な池浿尽に氖酚涊d:
唐都長安,而關(guān)中號稱沃野,然其土地狹,所出不足以給京師、備水旱,故常轉(zhuǎn)漕東南之粟。
陳寅恪先生在其《唐代政治史論述稿》中說:
唐代自安史亂后,長安政權(quán)之得以繼續(xù)維持,除文化勢力外,僅峙東南八道財賦之供給,至黃巢之亂,既將賜東南區(qū)域之經(jīng)濟幾全加破壞,復斷絕汴路運河之交通,而奉長安文化為中心、仰東南財賦以存立之政治集團,遂不得不土崩瓦解,大唐帝國之形式與實質(zhì),均于是告終矣。
這些說明了大運河對唐代經(jīng)濟命脈的重要性,在晚唐這種重要性更加凸顯。所以晚唐李商隱的《隋宮》詩曰:
乘興南游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
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以隋煬帝奢華巡游導致亡國來警戒晚唐那些荒淫腐朽、醉生夢死的統(tǒng)治者。李敬方《汴河直進船》詩曰:
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為害亦相和。
東南四十三州地,取盡脂膏是此河。
此詩對大運河作用有了更為客觀的評價。在承認大運河作用的同時,就有了對隋煬帝開大運河動因的探討,許棠《汴河十二韻》詩曰:
昔年開汴水,元應(yīng)別有由。
或兼通楚塞,寧獨為揚州。
詩人認為隋煬帝開汴水應(yīng)有別的緣由,不是為了去揚州游玩。不過,皮日休的大運河翻案詩,比這些都要更進一步。
皮日休的這兩首詩,雖然有剔除隋煬帝的荒淫游樂為前提,但將前朝亡國之君抬到“共禹論功”的地位,還是十分大膽的,這與皮日休思想、經(jīng)歷有關(guān)。皮日休的主要活動時間是咸通(860—874)至廣明(880—881)的二十年間,這一時期韋莊的《咸通》詩曰:
咸通時代物情奢,歡殺金張許史家。
破產(chǎn)競留天上樂,鑄山爭買洞中花。
諸郎宴罷銀燈合,仙子游回璧月斜。
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華。
此詩反映咸通時代的政治混亂與統(tǒng)治階級的豪奢生活。陸龜蒙的《村夜》詩更概括道“萬戶膏血窮,一筵歌舞價”。當時統(tǒng)治階級糜爛腐朽的生活,是以壓迫剝削普通民眾為基礎(chǔ)的,貫休稱其“刳剝生靈為事業(yè)”(《東陽罹亂后懷王慥使君》)。皮日休是真正的“寒門”,他在《皮子世錄》中自述家世:
至于吾唐,汩汩于民間,無能以文取位……自唐以來,或農(nóng)竟陵,或隱鹿門,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
可以說,皮日休是真正的農(nóng)家出身了。他在與友朋的贈答詩中也透露出躬耕勞作的經(jīng)歷“老牛瞪不行,力弱誰能鞭。乃將耒與耜,并換槧與鉛”。
皮日休的出身,讓他對底層民眾有著深厚的感情,更能與底層民眾共情,多同情民間疾苦之作,對社會民生有深刻的洞察和思考。皮日休推崇白居易,他的樂府觀念也與白居易一脈相承,他以詩歌寫作揭露社會黑暗,民生疾苦,以現(xiàn)實主義的樂府詩為正樂府。在這組詩中,皮日休既有對底層人民苦難生活的真實描寫,也有對貪官污吏的揭露。如《橡媼嘆》描寫一個老婦辛勤勞作收獲的稻米被官府搜刮殆盡,只好靠拾橡子充饑腸,深刻揭露了晚唐官租之重和官吏之貪,對下層人民的苦難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還有《卒妻怨》寫陣亡士卒妻子們的怨恨;《農(nóng)父謠》為江淮地區(qū)農(nóng)民請命,揭露統(tǒng)治者對江淮地區(qū)的掠奪。
皮日休的《三羞詩》,是詩人落第后寓居壽州(今淮南壽縣)時所作。皮日休的“三羞”:一羞自己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二羞自己未能解決民生疾苦,三羞親見民生之艱,而自己卻得以悠然自得的生活。皮日休能在舒適安逸的居住環(huán)境中,為自己未能幫助解決民生疾苦而羞,也是非常可貴的。皮日休能深切體察下層民眾的苦難,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皮日休也善于思考這背后的原因,總結(jié)其中的規(guī)律。如對于文學的作用,他說:“文學之于人也,譬乎藥。善服,有濟。不善服,反為害?!毕Mㄟ^文學手段對社會變革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在這種思想影響下,皮日休多以古今對比,來反思當時的社會。如《鹿門隱書六十篇》: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為己累,故己憂之;今之官人也,以己為天下累,故人憂之。
古之奢也僭,今之奢也濫。古之儉也性,今之儉也名。
古之隱也志在其中,今之隱也爵在其中。
古之決獄,得民情也,哀。今之決獄,得民情也,喜。
古之殺人也,怒;今之殺人也,笑。
古之用賢也,為國;今之用賢也,為家。
古之酗醟也,為酒;今之蓄醟也,為人。
古之置吏也,將以逐盜;今之置吏也,將以為盜。
這幾處的古今對比,猶能體現(xiàn)作者的崇古情懷與變革現(xiàn)實的急切心情。皮日休托古諷今,以短小精練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主張,希望警醒當時的統(tǒng)治者,變革晚唐社會,但由于缺少具體社會經(jīng)驗的指導,不具備實操性,多少是帶有理想色彩的。反映了那個時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目睹社會黑暗,卻不能改變現(xiàn)實的無力感。
皮日休能作出大運河翻案詩,除了對下層人民的同情,希望以文學來改變社會現(xiàn)狀,還與他的流寓經(jīng)歷有關(guān)。皮日休少時主要活動在湖北襄陽一帶,咸通七年(866年)進京應(yīng)試不第后,退居安徽壽縣,兩年后,東游至蘇州,并與陸龜蒙相識唱和,晚年寄居宿州。皮日休成年后主要生活于江淮一帶,卒后葬于安徽宿州。這兩首《汴河懷古》相傳就是皮日休晚年寓居宿州所作。宿州是開通大運河而興起的城市,史稱其“扼汴水咽喉,當南北要沖”,晚年皮日休在汴水沿岸看到這關(guān)乎唐王室命運的長河奔流不息,為王室輸送維持生命的補給,想到本朝詩人卻無人為大運河正名,皮日休不禁提筆寫下如此詩篇。在對大運河貢獻作出肯定的基礎(chǔ)上,就有了對隋煬帝的褒獎,再反觀當時的統(tǒng)治者,竟連隋煬帝都不如,古今對比之下,不禁更對當時的上層統(tǒng)治者感到失望,遂留下這篇憂國憂民、千古流傳的詩作。
(作者系文學博士,蚌埠學院文學與教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