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傾歌 圖/枕上濁酒
編者按
從來宮廷之中的皇室爭權都是暗潮洶涌,處處隱藏殺機。除了背后的陰謀算計,還需踩在尸山血海之上,方可成為最終贏家。但是有時候不顧一切爭奪王位并不是王者初心,他或許也只想成為一個閑散之人,不必爭權奪利,只想一生自由灑脫,但為了心愛之人,只能站在最高處,才能護她一世周全,還她自由無憂。
本期新人作者傾歌,文筆清新唯美,塑造的男主形象很是出彩,從一開始的偽裝放蕩不羈,到為爭權而陰謀算計,再到最后對手足之人的心軟,讓人看到主角性格上的多面性,人物刻畫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接下來請跟隨作者筆觸,走進故事——《皇囚》。
思念再怎么蔓延,他從不驚擾,只待歲月漸漸抹平那些斑駁,然后贈他一點余生相伴,便是足矣。
天慶三十六年,大越駐守西境的主將戚拾歡擊潰哈虞族,至此西南兩境成七星分布的最后一個部族附越稱臣。
十月深秋,寒山霜葉紅,白雁南飛,戚拾歡率領大軍回了京。當晚宮中設凱旋宴大犒三軍,重賞諸將。
宴至過半,戚拾歡在醉意漸起里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滾燙,心神一恍,隱約猜到了是什么作怪,當即借著醒酒走去了殿外。
席上觥籌交錯,百官相敬,一時也辨不清到底是誰膽大如許,竟敢在凱旋宴上對她的酒水動手腳,欲行不軌。
戚拾歡扶著宮柱屏息凝神,忽聞身后傳來了腳步聲,眉峰一蹙,不想回頭看去,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黎王趙冉。
“素來心思縝密的戚大將軍,何時變得這么沒有防備了?”
他執(zhí)著一把玉骨折扇,緩步過來,捏住了她的下頷。指尖上的溫暖激得她身子一顫,足下頓時虛軟。
“戚將軍深受皇恩,如今又大破哈虞,正是炙手可熱,朝堂上不知多少人覬覦著將軍的高枝,妄想借勢獲權?!?/p>
思慮亦是有的,卻沒料到有人如此急迫。戚拾歡喘了一口氣,低吟出聲:“殿下……”
她在示意他松手,一連幾聲,可他充耳不聞,死盯著她。如此僵持,終是她先服了軟,無奈道:“阿冉,這是在宮里。”
趙冉低頭,見戚拾歡攥在衣袖上的手指微蜷著。她常年在外,膚色還是白皙,此時映著清夜燈火,冷霜散了,只余下三分桃色點染兩頰,艷麗得勾人。
自別后,已是一年多未見,他思之如狂。
趙冉欺身覆上她的唇,殘酒余香,他淺嘗慢啄地要了個遍,隨后才取出了能解百毒的“千靈散”,含在口中給她渡了過去。
因為黎王的插足,真正的下藥者沒有出現,無憑無據,也不好告到皇帝面前,只能私下搜查,但線索尚未查明,宮里就出了一件大事。
宮中家宴,平王酒醉中不知怎么闖入了貴妃內苑,若不是婢女在慌亂中拿起花瓶砸暈了平王,貴妃玉體必然有失。
當日圣顏大怒,訓其失德,褫奪了平王封號,命其禁足外院,無旨不得擅出,其生母亦是受牽連,打入了冷宮。
如今平王失勢,太子那邊該是松了口氣。想到這里,戚拾歡的眼神摻了些復雜。
年少時她和趙綿一起聽學,常見他望著天邊的飛鳥發(fā)愣,后來才知道這個生性溫良的太子并不喜皇室爭權,可惜頭頂殊榮,這一生只能困在帝王家。
卻不想平王一事并不像表面那么簡單,數日后趙冉來到戚府,說是替她除了不痛快,特來向她討賞的。
原來背后是他在設局構陷,凱旋宴后的第二日,他便查出了下藥者乃平王府的人,然而總歸沒有實證,若平王矢口否認,下藥者又自攬罪責,皇帝就算存疑,無非叱罵兩句,不可能降罰。
說到底下藥者賤命一條,趙冉取來無用,這才設局誘使平王入甕。
“既然他喜歡玩這種下作的把戲,我豈有不成全的道理?”
俊美的面容露出了幾分苦惱,似是不忍心極了,可戚拾歡瞧得分明,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斂著一寸明火,笑意毫不遮掩,都浮在了那片波光瀲滟中。
恍惚間又像是回到那年的重麟關,他眉眼含笑,長身似玉竹,站在落了余暉的風中,似個不染塵埃的仙人,可在他的身后,躺著遍野橫尸,血流成河。
戚拾歡初見趙冉是在南熙侯府,她隨父親前去做客。
聽聞侯爺家有一只梅花鷹,曾是南境滄族的首領所豢養(yǎng),慣會聽人言,侯爺大敗滄族后,梅花鷹當作戰(zhàn)利品收進了侯府。
小姑娘不懼猛禽,提了興致想要觀賞一番,甫一進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一個比她稍大些的少年死掐著梅花鷹的脖頸,正在拔它羽翼上的毛。鷹爪嵌在肉里,鮮血汩汩而流,少年似乎感覺不到疼,面色淡然,還隱約藏著一點笑意。
倒是旁邊站著的另一個華服少年急哭了,顫著聲喊:“三哥,我不要了,你快放下……”
南熙侯沉默觀戰(zhàn),直到梅花鷹成了只半禿鳥,才上前去把少年和鷹分開,拊掌大笑:“不愧是我大越的男兒!來人,速為三皇子療傷?!?/p>
父親駐守西境重麟關,戚拾歡在那里長大,對于京城的人和事并不了解,卻對三皇子甚有耳聞。他的母妃是南境金黎族的第一美人,當年金黎歸順大越,美人作為誠意之物獻給了皇帝。
趙冉隨了他母妃的姣好姿容,混著異族之血的相貌在皇室子弟中實乃獨秀,然而真正讓他一鳴驚人的是天慶二十三年的那場春獵,年僅十三歲的他一人一騎射殺了一只巨熊。無人知曉他是如何辦到的,只知小皇子負著一身血傷,唇角帶笑,拖了熊尸歸來。
戚拾歡遐想過無數次那會是怎樣的一個人,終于在這檐牙高啄的侯府窺見一眼。
再見趙冉已是兩年后,皇帝親賜戚拾歡郡主封號,接她入宮。
帝王忌憚著將門獨攬兵權,即便父親自皇帝潛龍時便隨其左右,依然免不得被猜疑??此铺熳臃赓p,實則是拿她暗脅父親,免起叛心。
她被養(yǎng)在了皇后宮中,與太子趙綿享同樣的待遇。人人皆言這是天大的恩榮,她不以為然,只懷念在重麟關跑馬時的愜意。
進宮的第二日,她聽聞三皇子為了取下掛在樹上的紙鳶,不慎從高處跌落,摔得神志不清。
這一鬧,趙冉養(yǎng)了數月的傷,戚拾歡常跟著趙綿過去探望。比起同是皇后所生的胞弟,趙綿更親近這個異母的三哥。初見那次,原是因為趙綿夸了一句梅花鷹的羽翼漂亮,趙冉便二話不說上手拔毛,為此,趙綿一直懊悔不已。
她看著榻上人在沉睡中緊鎖眉頭,不禁想,原來這人也是會疼的。
美人多惹憐惜,十來歲的小姑娘第一次生了這樣的念頭??刹皇悄?,一個如花似玉的皇子,總是弄得傷痕累累,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于是后來很多時日,她在有意無意間,眼神總會落在趙冉身上。
少年正是佻達的年紀,難掩風流。他愛出宮聽坊間詞曲,回來后對著宮女們吟唱,引得她們滿面羞紅。他慣會討人喜歡,民間的小玩意兒藏于袖中,碰上別殿的皇子公主,就變戲法似的拿出來逗樂。
他似不喜騎射,每回宮中比賽總要拎著酒躲去百花園。有一回戚拾歡路過,見他醉臥花間,似乎睡著了。她駐足,探頭瞧人,不料對方忽然睜眼,伸手將她扯進了懷里。
趙冉撫著她的耳垂,笑道:“不知秀色可餐,能否入得你的心?”
一般的姑娘遇上這樣的調戲多半面紅耳赤,可少女坦然注視,不知想些什么,而后她拂落了滿袖芳草,說:“三皇子當得起閉月羞花?!?/p>
見她如此淡定,趙冉啞然失笑。良久,他蠻橫道:“真是不解風情啊,罰你陪躺?!?/p>
戚拾歡本是最瞧不上浪蕩子弟的,她出身將門,從小混于兵戈之中,以為世間男子應該像軍中的將士一樣,鐵骨錚錚,馳騁沙場,而不是流連于紅袖添香。
她不討厭趙冉,大概是因為他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太過好看。
趙冉討的賞是讓戚拾歡替他包扎,他在練劍時傷了手。戚拾歡看他一副可憐模樣,默了聲給他上藥。
那雙手冰涼如雪,她當即命人添置了炭盆。
京城的初冬尚未多冷,但是趙冉的身體不太好,那一次摔傷損了底子,后來又中了一刀落入冷江,大病一場,自此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那一刀是為了保護她挨的。天慶二十八年的冬至,他們陪同太子出宮時突遇行刺,打斗中兵分了兩路,侍衛(wèi)護著趙綿撤離,她和趙冉朝另一個方向逃走。
因為寡不敵眾,她逐漸力竭,就在長劍刺來時,趙冉飛撲而至,替她擋下了致命一擊。鮮血頓時浸透白衣,異常刺目。
最后他們跳入河中才得以逃生,因為寒氣入體,趙冉發(fā)起了燒,意識不清前,他柔聲安撫:“一點小傷而已,別喪著臉啊……”
那不是戚拾歡第一次看見他陷入昏迷,然而當夜的殿內,藥味混著血腥,令人作嘔。
她一直守在他的身邊,直到他醒來。窗外下著雪,她緊握著他的手,鄭重許諾:“不會有下一次了,以后我保護你。”
說得那么認真,趙冉便咧嘴笑了:“拾歡,你心疼我?!?/p>
她聞言點頭:“我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個世上的很多東西其實披著一層假象的皮,揭開來才發(fā)現里面全是算計。直到多年后,她收到一封趙冉的密函,看見上面的海棠花印。當年的刺客手腕上也有這樣的海棠刺青,因為太過獨特,她看了一眼便記憶深刻。
“我早應該想到的,那次出宮沒什么人知道,卻偏偏那么巧遇上刺客埋伏?!睉浧疬@樁陳年舊事,戚拾歡纏紗布的手頓了頓,“為了試探我,你大費周章弄了這么一出苦肉計?!?/p>
她的父親乃大越三將之首,掌握著數十萬大軍,帝王仰仗且忌憚。身為重將貴女,朝臣皇室大多想與她攀上關系,而趙冉不惜用這種搏命的方式換取了她的真心。
若不是后來陡生變故,她應該早已嫁入黎王府,成為了他的妻。
天慶三十一年,哈虞族大舉進犯西境,她的父親戰(zhàn)死。
驚聞噩耗,她顧不得悲傷,冒著大雨跪于殿門外請命回去西境,接替父親固守山河,但皇帝始終未曾召見,倒是趙綿不知何時來了。
他猶豫片刻,終是大著膽子伸手,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水霧:“你且等等我。”
說完轉身進了殿,半個時辰后,他帶著封她為將的圣旨出來。
“多謝太子?!彼罩患堻S卷,聲音輕柔。
之后便是沙場征戰(zhàn),她持著一桿長槍爬過血海,重新撐起了西境主帥的威名。
天慶三十四年,金黎族忽然反叛,聯合哈虞族共同對抗大越。
此戰(zhàn)艱難,戚拾歡被迫退守重麟關,在這四面楚歌里頑抗多日后等來了援軍。
時隔好幾年,她再一次看見趙冉,一身黑甲紅袍跨坐于馬上,而后長弓似月,箭矢如流星,劃破了長空。
不知疲倦的混戰(zhàn)過后,終是大捷,哈虞族撤離,金黎族再次投降。
可是不等戚拾歡歇一口氣,就聽副將急匆匆稟報,黎王不顧勸阻殺了金黎族所有的降兵。
她當下心驚,趕去降軍營,只見趙冉扔掉寒劍,轉過身來,眉眼如水溫柔:“怎么跑得這般急,汗淋淋的?!?/p>
“殺降是軍中大忌!國之重罪!”她極力壓著怒意,“為什么?”
他淺笑:“該死之人罷了?!?/p>
輕飄飄的一句話,便結束了上千條性命,戚拾歡在氣血翻涌中愣了神。四目相對,那人清雋依舊,卻又如此陌生。
沒多久,趙冉應詔回了京,戚拾歡留守軍營,不曾相送。
那是兩人第一次爭執(zhí),一別后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見,仍是不歡而散。
她本打算攬過罪責,不料趙冉在殺降前已經寫好了奏疏,送呈京中。皇帝果然震怒,但由于朝中一部分大臣為黎王求情,最后這場風波以“黎王受鞭刑,禁足三月”結束。
當時兵荒馬亂,很多事情顧不得深思,如今想來卻是她天真了。
若他真像表面那樣無心政事,犯下殺降大罪后豈會有朝臣幫他開脫;凱旋宴一事,她尚未查到一點眉目,他已經布局拉下平王,手段雷厲,計謀頗深。
戚拾歡撥著炭火道:“你回京后,我不止一次地想為什么突然就變了,事實上什么都沒改變,只是我沒看清而已?!?/p>
她早該明白的,一個殺熊抓鷹皆泰然的皇子怎么可能泯于平庸。
“所以呢,已經討厭我了?”趙冉揚唇一笑,“哪個天生就專擅陰謀?拾歡,我沒辦法。”
笑里隱著難言的落寞,映入眼中,讓她不由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不過無奈,而不是為了自己的野心。
十二月初,天慶帝忽然做主,將戚拾歡許給了太子。
消息一出,滿朝嘩然,如今各方勢力都在眼紅這個位置,可終究歸攏于皇族,鞏固趙氏江山。
她和趙綿年少相伴,但兩人互不愛慕。然而當她想和趙綿一起面圣拒絕這段指婚時,他沉默良久,慢慢道出了深藏多年的喜歡。
“你的目光一直落在三哥身上,自然不會發(fā)覺我的心意。你一定不知道,每次看見你倆并肩,我心中酸澀,可又覺得你和三哥都是我親近的人,你們能在一起,我也是開心的?!?/p>
說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我到底存了一點奢望……拾歡,我想要你?!?/p>
戚拾歡怔了一瞬便搖頭,而后轉身離開。趙綿看著她步入雪中,心里百般痛楚。她的愛意直接,沒想到連不愛也是一樣果決。
戚府門前,趙冉肩頭落白,等回了戚拾歡。兩人隔雪相望,他輕聲開了口:“你要嫁給他嗎?”
這句話像是一根長藤在她的心上鉆出枝枝蔓蔓,勾起了一段過往。
那年春深,煙柳映著桃紅,他迎花而笑:“我想請父皇賜婚,拾歡,你要嫁給我嗎?”
她莞爾,在他的耳邊別了一簇桃枝,應得滿心歡喜。
年少的情最真摯,愛也熱烈,他們相擁、相吻,許下了一生,就在兩人準備進宮面圣時,傳來了西境主帥戰(zhàn)死的消息。
從那以后,情愛一事淡出了戚拾歡的生命,而在她所不知道的京城,趙冉那些藏于風流下的運籌帷幄,也開始蔓延至整個朝堂。
經年風霜摧,曾經的天真爛漫終究成了一場夢,如今他們身居高位,背后牽扯著那么多利益權衡,早是身不由己。
趙冉望著落雪,似笑非笑道:“父皇還是那么偏心,明知你我兩情相悅,仍要把你賜給阿綿?!?/p>
從前他也說過“偏心”這樣的話,在太子的十八歲生辰。那夜賓客散盡,他們爬上宮墻,靜坐著觀賞星河。
長夜風清,吹來海棠香,他在月色中對她眨著眼:“母妃說金黎的海棠最是好看,四五月份,漫山遍野都是紅艷花色,有如曉天明霞。若有機會,你可愿跟我一起去看?”
戚拾歡毫不遲疑地點頭,趙冉笑得開懷:“今日阿綿生辰,你送的禮那么貴重,我本來是不大高興的,現在就原諒你一回吧?!?/p>
他用指腹輕蹭著她的眼角,孩子氣地說:“父皇偏心阿綿,那你只能看我,只需疼我?!?/p>
這么多年,她確實從未看向旁人,可那殺生予奪的天子忽然橫插一手。趙冉盤算著該怎么毀了這樁親事,又擔心她不能全身而退。
那年戚拾歡不過剛滿十九,尚且年輕,又是一介女流,處境十分艱難,天慶帝和營中兵將都在虎視眈眈她有沒有資格坐穩(wěn)主帥之位。
面對各方質疑揣測,她唯有以軍功相報。
一路摸爬滾打,眾將士畏她孤身直取敵軍大將首級的果敢;懼她火燒哈虞十六營的勇魄;也敬她解救困兵突出重圍的赤誠;服她治軍有度賞罰分明的手段。
戚拾歡自然明白皇帝的深意,既然成了太子妃,以后西境諸事就不便由她管轄了。她沒有兄弟,若不能像父親一樣成為西境的銅墻鐵壁,戚家辛苦多年的兵權就不得不拱手他人。
她并不想獨攬兵權,可戰(zhàn)事剛結束,皇帝就迫不及待想要鳥盡弓藏,未免太叫人心寒。
“自古良將皆愿天下安康,四海清平,可到了那時,不見得真能解甲歸田,享漁樵耕讀?!壁w冉嘆氣,“拾歡,這或許只是個開始。”
來年開春,太子監(jiān)國,頒布了一道新法令,規(guī)定軍隊須得定期更換駐地,而將帥不用隨軍轉移。
此令一出,一干武將沸反盈天,老將郭充更是直闖龍臺,陳情之時出言極為不遜,觸怒皇威,當場被下令斬殺。
戚拾歡一聽郭充入了宮,快馬加鞭隨行而去,終究晚了一步。她望著宮階上的尸身,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趙綿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喚太醫(yī)前來,好在只是氣急攻心,并無大礙。
戚拾歡醒來后見趙綿守在榻前,抓過他的衣袖急切道:“駐地頻頻更換會造成‘兵無常將,將無常兵’的局面,臨時統帥與士兵沒有長期共處,彼此互不了解,如何指揮作戰(zhàn)?將士們遠行穿梭,各地環(huán)境需要重新適應,如此奔波勢必會疲乏不堪,若遇敵襲……”
“父皇既然要立新法,自有他的考量?!壁w綿打斷她的話,“如今全境俱已歸順,沒有戰(zhàn)事,此慮暫時不必憂心?!?/p>
戚拾歡知道多說無益了,她閉起眼,想到了死去的郭充,哽咽著道:“郭老將軍一生征戰(zhàn),勞苦功高,上了年紀難免會犯糊涂,卻罪不至此,殿下為何不顧一點君臣之情?意在為新法立威嗎?”
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趙綿知她心思通透,苦笑著說:“自古君王皆忌功高震主,為了鞏固千秋帝業(yè),別無選擇。”
戚拾歡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心中的萬般情緒壓得她幾乎想破口大罵,半晌后卻終究如燭火將熄,顫顫巍巍,只余下一點殘光。
趙綿以為她想通了,哪知翌日就看見她跪在殿門外,仿佛那年請命回去西境一樣的情景,可是這次他卻不能再為她求得一道圣旨了。
明有前車之鑒,戚拾歡仍要一意孤行,天慶帝聽得煩了,抄起奏章砸到她身上,厲聲叱咄:“你這是想造反嗎?!”
她不躲,復又跪拜:“君有諍臣,不亡其國,望陛下三思?!?/p>
那一日的僵持,最終以戚拾歡被杖責二十后下獄結束。
趙冉聽得暗衛(wèi)通報,面上冷若冰霜,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沉著晦暗云霧,翻涌不止。
幼年時,他因敬仰天慶帝,其實有些爭強好勝,不論讀書還是騎射總比其他皇子要刻苦勤勉,以為這樣就能讓皇帝多喜歡他一些。
可不論他怎么做,帝王總是威嚴沉靜,不露一絲笑意,直到十三歲那年春獵,母妃的一句話讓他醍醐灌頂。
那個高雅的女子揪著一片海棠花瓣,漫不經心地說:“你啊,身上可是流著一半蠻族的血呢?!?/p>
一個蠻族女人所生的皇子,不應該這么鋒芒畢露的,他這樣的外族越是卓爾不凡,對于正統的太子就越是威脅。
于是他只能收斂自己,可到底心有不甘,而戚拾歡那么逢時入了宮,他不由得想,這大越的天下他憑什么爭不得。
一開始的確只有利用之意,怎知日后會情根深種。那年戚拾歡請命離京,他在遙遙萬里聽得她一點消息,牽腸掛肚,日夜難安。
無論邊境如何動蕩,朝堂上總有居心叵測者妄想打壓戚氏,何況天子多疑,一直心存猜忌。
顧不得太多,他放棄了韜光養(yǎng)晦,在朝中各方斡旋,確保這里的爭權奪利不會影響到西境戰(zhàn)事。
他不曾告訴她那次“殺降”本就是皇命,這其中的意圖,唯天子與他通曉。
一是殺雞儆猴,震懾其他部落勿要妄起反叛之心;二是殺降乃大罪,黎王明知故犯,盡顯暴戾好殺之性,軍心、臣心皆失;三是金黎族從此勢衰,徹底斷了他可仰仗母族的念頭。
為了能見戚拾歡一面,他明知陷阱仍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為此她與他起了爭執(zhí),或生嫌隙,而他的母妃枯坐一夜后自懸在了宮中。
這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戚將軍剛入獄,皇后又因病薨逝了,聽說病逝前曾與貴妃見過面,當天陷入昏迷,不過短短幾天人就歿了。
太子因此與貴妃起了沖突,拉扯中貴妃掉進荷花池,受了驚,沒保住腹中的皇嗣。
天慶帝氣得咯了血,把太子逐去了靈山寺思過。
那之后事態(tài)更如脫韁野馬,變得難以控制。因為接二連三的打擊,天慶帝竟一病不起,后來更是連話都說不利索。
接太子回宮的車馬已經出發(fā),群臣惶惶不可終日,等了半個多月,卻等來太子墜崖的消息。
那一夜京城下起了大雨,皇宮風云巨變,貴妃背后的韓氏一族領兵圍在了宮門外,靜待一聲長驅直入的鐘鳴。
風吹帷幔飄蕩,榻上的天子怒目圓睜,磕絆著喘息:“弒君篡位……大,大逆不……道!朕該殺了你……朕該……殺了你啊……”
趙冉噙著笑,神情溫和,可天子十分清楚這攝魂皮相下藏著怎樣的城府,他和自己太像了,皇室中沒有哪個皇子會比他更適合坐上那個位置,可他偏偏是個外族。
打壓或是防備,他終究掃清一切阻礙,如愿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現在太子命喪,其余皇子庸碌無能,若要保洪圖社稷,鞏國祚延綿,只能傳位于趙冉。
當年叱咤九州的帝王已經蒼老,回天乏力,終是闔眼垂嘆。
天慶三十七年,春去夏至的時節(jié),帝崩殂。
大雨如簾,韓濤終于聽到數聲鐘鼓響徹黑夜,可還沒來得及領著軍士殺進皇城,就被南熙侯的鐵騎團團圍住了。
韓濤麾下的兵馬數量雖比南熙侯要多上幾萬,但戰(zhàn)力完全不能相比,那是踏平南境部落的虎狼之師,各個驍勇,以一擋百。
很快韓濤敗下陣來,倉皇撤退中不由驚疑,南熙侯不是離京了嗎,怎么會出現在皇城?
可惜這個疑問再沒有機會得到解答,幾名黑衣人忽然從天而降,一道寒光迅疾閃過,韓濤就已經人頭落地。
鐘聲還在長鳴,百官跪拜新皇,可趙冉恍若未聞,徑直大步穿過雨霧,急急離去。
戚拾歡在昏暗里聽到喪鐘敲過一聲又一聲,還在愕然,一身濕意的趙冉到了牢營,手起刀落,一把劈開門鎖,將她攬入了懷中。
他身上的潮雨滴滴答答,落得那樣急切,從她的眉間一路而下,最后停在了唇邊。
戚拾歡未曾料想,獄中尚不足兩月,外面竟是改天換地了。
一夜大雨,將地上的血跡沖刷得干干凈凈,新日躍出了宮檐,是個難得的艷陽天。
戚拾歡的杖傷結了痂,已經不疼了,趙冉仍要執(zhí)意查看傷勢,她拗不過,只好褪去衣衫,露出那累累狼藉的肌膚。
新傷交錯著舊傷,赤裸裸地投進趙冉的眸中,勾起一絲顫抖。
他從身后攏住戚拾歡,呼吸沉沉,開始道出真相:“韓氏一族早有謀篡之心,可惜貴妃雖受恩寵,卻一直沒能懷上皇嗣,而太子不僅成年已久,與你更是交情甚篤。戚家女的背后是整個西境軍馬,一個能完全壓制韓氏的威脅,思來想去,韓濤決定挾我做傀儡?!?/p>
韓濤認為他的母族無權無勢,又見他整日流連花叢,不思進取,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于是各懷鬼胎的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聯手奪位。
韓濤奉為座上賓的謀士不過是趙冉安插的眼線,所獻計策皆為他的命令,包括構陷平王,離間皇帝與太子,甚至還有毒害皇上。
那是一種獨屬金黎的奇毒,只對男子有效,每當天慶帝與貴妃歡好,那點在唇上的胭脂既是催情藥也是催命毒,一日日積攢,最后會變得腳不能行、口不得言,如同中風。
可趙冉的計劃并不存在戚拾歡入獄一案,他在韓濤欣喜這是天賜良機的狂笑中閃過一絲森然,當夜傳謀士獻策,讓貴妃故意沖撞太子。
當初說做樣子便可,豈料貴妃竟會真的小產,韓濤大慟,明明太醫(yī)診過脈,一切安穩(wěn),怎么夜里突然滑了胎。
殊不知,那天貴妃喝下的根本不是安胎藥,因為白天的那一摔,所有猜疑都落在了太子頭上,沒人在意是不是藥的問題。
趙冉還仿照戚拾歡的字跡給南熙侯呈了一封書信,信上稱西境會成為黎王的后盾。作為戚帥故交,侯爺向來關切戚拾歡,對于她心悅黎王一事也是清楚的,因此未覺有疑。
之后南熙侯假意離了京,這時太子已死,皇帝病危,戚拾歡入獄,京中盡歸韓氏掌控。眼見著時機成熟,韓濤依計行事,領兵在宮門外把守,做了一場短暫的春秋大夢。
戚拾歡知道趙冉會在日后攪弄一番風云,如今親耳聽到這些陰謀詭計,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復雜萬分,不由心驚。
他隱在暗處操縱一切,事后干脆地滅口,從而朝堂上下都誤認為韓濤是反賊,這頂弒君謀叛的污帽只落在了滿門全滅的韓氏頭上。
“我自知手段狠毒,卑劣不堪,不求你能接受?!壁w冉扣著她的手指,慢慢地說,“只是望你明白,我雖隱瞞良多,卻不曾再騙你。”
“父皇要削你兵權,將你牢牢鎖在這深宮大院,我就贈你自由。那一年你在騎射場上那么恣意飛揚,我便知道你應該屬于那片無拘無束的西境。拾歡,從此以后,不會再有什么阻礙你回家了?!?/p>
趙冉輕輕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藏著一絲小小的得意,鉆到了戚拾歡的心尖上,似一葉波濤上的小舟,蕩得她整個人安定不下。
趙冉說自己心狠,可到底沒有殺掉趙綿,他將人藏在了城外,只等一切塵埃落定,讓趙綿改名換姓,從此安心做個平凡百姓。
他帶戚拾歡去見了趙綿,一別不久,卻已恍如隔世。
身為太子,趙綿從小就不喜爭權,唯一一次動念頭是想把戚拾歡留在身邊。父皇說帝王之威,天下人莫敢不從,他便迷了心竅,想著即使留不住她的心,留下她的人也可以。
故而明知她不愿嫁給自己也不肯拒婚,亦知削她兵權無異于折她羽翼仍要遵從,甚至還起過離間她與趙冉的心思。他想著斬斷了她所有的牽掛,她就能真正屬于自己了。
可到頭來他終究不會耍弄心機,母后總是斥責他懦弱無能,又時常在他面前哭訴只有他能夠依靠。他聽得難過,又無可奈何,歸根到底無非嘆一句“造化弄人”。
趙綿靜靜地看向當今天子,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了一聲喟嘆:“三哥待我……到底還是心軟的?!?/p>
離去時,趙綿站在浮光中目送他們,而后忽然屈膝跪地,朗聲高呼著萬歲愿千秋。
正值初夏,屋角綠槐淺淺,不時能聽見幾聲鳥鳴,他在這樣的和煦里微笑著,一如少年時的純真模樣,趙冉沉默聽著,沒有回頭。
沒過多久,暗衛(wèi)送來了趙綿自盡的消息。當時趙冉正在殿內批閱奏章,聽完稟報,筆下一頓,暈了一滴墨。
趙綿留了一封信,道他這短短一生困在宮墻內,仿佛一只籠中鳥,一日日被馴化,早已不記得怎么飛了,而且舊太子在世總歸是個威脅,若日后有心之人拿他做文章,恐怕又會掀起一番動亂,倒不如早渡黃泉,來世投胎到尋常百姓家,皆大歡喜。
當天黃昏時分,趙冉把這封信交給了戚拾歡,她安靜地看完,聽見了心底呼嘯而過的一陣陣風聲。
那一年上元佳節(jié),宮中煙火璀璨,趙綿的身影融在那片明滅中,止不住歡呼雀躍:“拾歡,三哥!你們快看呀,好大好大的煙花!”
朗朗少年,無憂歲月,不知何時起就變得面目全非了。
戚拾歡回了西境,這一生若無大事,她將不會再踏入京城半步。
離開那日,趙冉沒有來城門相送,只是站在高樓上,遙望著大軍浩浩蕩蕩地西去。
后來,先帝頒布的軍令被廢除,一切恢復到了往常,不同的是新皇的犒賞更加豐厚和及時,邊境的將士從未這么豐衣足食過,樂得都快找不著北了,一個個精神抖擻,高歌著戰(zhàn)無不勝。
烈酒入喉,勾起的不再是戍客思歸的愁緒,而是不負君恩、共襄盛世的豪壯。
一日復一日,隔著萬里山河,戚拾歡能夠探聽到的京中消息并不多,卻知道天子勤政治國,百官和睦,也知道天子不愛美色,登基三年,后宮始終空空如也。
她與他,就這么天各一方,相思無所寄。
等到又一年人間四月,西境迎來了新的軍餉和戰(zhàn)備,戚拾歡剛剛巡防回營,身上的熱氣還沒散去,忽然被人從后面輕輕抱住了,她一怔,隨即聞到了久違的海棠香。
那人在笑,居然難得帶了幾分局促:“不請自來……大將軍可會惱我?”
她心緒波動得厲害,一時無言,不知該做什么反應,又聽他說:“你曾經答應過我,要一起去金黎觀賞海棠花,這么些年,一直不見你來,我等得有些著急了?!?/p>
那一別,他們之間裂著一道鴻溝,戚拾歡心里明白,那些橫生出的變故不能全部怪罪于趙冉,他是天潢貴胄,志在宏圖,本是理所應當。之所以難以面對,大概是皇城桎梏,而為將者一生赤誠忠膽,實在無力周旋于陰謀詭譎,何況她也不愿囿在后宮。
趙冉自是懂得她的顧慮,因此思念再怎么蔓延,他從不驚擾,只待歲月漸漸抹平那些斑駁,然后贈他一點余生相伴,便是足矣。
這一次,到底是他貪心,忍不住想要討回曾經許下的諾言,若她不愿……
趙冉幽幽嘆了口氣,患得患失地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過了許久,西境的風已經有了涼意,戚拾歡轉過身,雙手環(huán)上了他的腰。
光陰蹉跎,年年催鬢老,而花宴如舊,故人再不憐,只怕又要辜負那一片好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