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亭 圖/竹知寒
長右曾是怯懦怕死的逃兵,如今卻甘愿為了一個姑娘付出生命,他心中所負(fù)罪責(zé)和悔愧,終歸是贖清了。
原先囚禁長右的那座地牢,如今囚禁著我。
上古神獸有瑞、兇之分,瑞者如白澤、麒麟,可澤被世間蒼生,兇者如窮奇、饕餮,現(xiàn)身人世則會帶來無端災(zāi)禍,故此世間之人唯恐避之不及。
為免除禍端,造福凡間百姓,統(tǒng)管神獸的昭華仙尊決定將這些不祥之獸分別囚禁起來,并分派小仙加以看管、馴服。
身為兇獸之一,長右被囚禁于南荒某座仙山的地牢里。仙山與長右同名,故而我素來以為此處乃是長右命定的最好歸宿。
對了,我便是那個看管、馴服長右的小仙,無戚。
其實僅憑我薄弱的仙力,想要馴服一頭兇獸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好在長右的性情并不十分兇猛暴烈,是以談不上馴服。我和它之間更多的是需要磨合,以適應(yīng)彼此,畢竟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只能以對方為伴。
被囚禁之初,長右頗不高興,對我總是不予理睬。我問它會不會覺得煩悶,它不吭聲;我辛辛苦苦采來的山果,它也不正眼瞧一瞧,但它會用警惕的眼神看我。我尋思著興許在它眼里,我和昭華仙尊一樣,都不是什么善類,欲加害于它。
我柔聲寬慰它:“莫要擔(dān)心,我不會傷害你的?!?/p>
長右斜著一雙眼瞥我,嘴里嘀咕著什么,我沒聽清,只覺得它的聲音細(xì)弱,猶如病人呻吟。
就這么過了些時日,長右應(yīng)是想開了,竟主動跟我搭話:“現(xiàn)在凡間是什么時節(jié)?”
彼時我正啃著山果,忽然聽它開口,嚇得險些被喉間的果肉嗆到。好不容易將果肉咽進(jìn)肚子里去,我盯著長右,滿腹狐疑。
雖然不曉得它為何突然這么問,但我還是出了幽深昏暗的地牢,自山頂俯瞰一眼凡間,隨后折返地牢告訴它:“霜降已過,快要入冬了?!?/p>
長右低垂著頭,不知在思忖什么,過了片刻,它復(fù)又抬眸問我:“可否替我下凡去見一個女孩?”
我聞言大驚,忙不迭擺手說我不能、我不敢,若是被仙尊知道我擅離職守,私自下凡,他定會把我千刀萬剮成渣渣的!
長右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似有一股無可名狀的復(fù)雜情緒。我以為它要生氣了,心中暗道“不好”,孰料下一刻它卻說:“就當(dāng)是我求你?!?/p>
想來神仙的心也是肉長的,也會心軟,聽聞長右以這般誠懇的語氣央求我,我很沒有原則地答應(yīng)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p>
這是我成仙以來第一次下凡,只為應(yīng)長右所求,前往淮水之濱見一個名喚“阿芮”的小姑娘。
許是好奇心作祟,臨下凡之際,我多嘴問了長右一句,你與阿芮姑娘是什么關(guān)系。它未加思索便回答:“阿芮是我唯一的朋友?!?/p>
我感覺挺新奇的。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上古神獸亦愛結(jié)交朋友,而且還是凡間的朋友。雖覺好奇,但見長右一副不愿多說的冷漠神情,我也就沒有追問到底。
因著擔(dān)心被仙尊察覺我下了凡,我不敢輕易施展仙法,再加上對人間風(fēng)物不甚熟悉,我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才尋到位于淮水之濱的觀瀾亭——長右說阿芮就在這個地方,一直都在。
起初在我的想象中,淮水之濱應(yīng)是一方繁榮富庶之地,河船競立,商鋪比肩,人丁興旺。然而眼下入目所見,方圓百里之內(nèi)雖有商鋪屋宇,卻杳無人煙,我不由生疑,莫不是尋錯了地方?
直至我看見一座八角涼亭。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姑娘坐于亭中,雙手支頤,望著淮河之水滾滾向東流。她一動不動,似已然入定。我躊躇再三,終是上前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阿芮姑娘?”
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看著我。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的心弦莫名顫抖了一下。不等我深想,阿芮出聲打斷我的思緒,問我是誰。我當(dāng)然沒有坦誠真實身份,只道是長右讓我來的。
阿芮又問:“長右何故不來?”
我胡亂編了個理由:“長右因有要事纏身,不能赴約,故而托我前來見你?!?/p>
這個理由似乎挺有說服力的,阿芮居然相信了,嘴里喃喃著“原是如此”。旋即,她彎身揀起一個包袱遞給我,“煩請姑娘幫我轉(zhuǎn)交給長右?!?/p>
我提著包袱掂量一下,“里頭裝著何物?倒是挺沉。”
“這是我從山里采摘的果子?!卑④侵钢鴶?shù)里之外的不知名的山,釋然一笑,“我等了許久,長右都不曾現(xiàn)身,還以為它忘記我們的約定了?!?/p>
他們的約定關(guān)乎什么,我剛想要問,天地間驟然變得陰沉昏晦。我心頭驀地一緊,轉(zhuǎn)身就想要回仙山,阿芮卻適時叫住了我,問:“你是神仙嗎?”
我回頭驚疑地看著她,她淺淺一笑后解釋:“我感覺得到?!?/p>
實在不能在凡間久留了,我無暇顧及阿芮為何可以感覺得到我的身份,匆匆撂下一句“再會”就回了仙山。
許是我做賊心虛,以為仙尊發(fā)現(xiàn)了我的行蹤,順利回到長右山后,才知是我思慮過多,天色陰沉不過是正常的下雨前兆罷了。
我躍入地牢,將包袱丟給長右,“喏,這是阿芮摘給你吃的果子。”
“多謝?!?/p>
它一本正經(jīng)道謝的模樣莫名戳我笑點,我捧腹大笑個不停,乃至笑出了淚水。隨即隔著盈盈淚光,我瞧見長右自一只獸物化形成素衣少年,容貌清癯俊秀,哪里還有半分獸態(tài)。
笑聲戛然而止,我擦去眼角淚水,睜圓了眼睛看他,“你、你是……長右?”
少年閑閑地覷我一眼,嗓音輕而懶散:“可以不是?!?/p>
大抵是因為餓壞了,長右說罷便解開包袱,匆匆抓了個果子塞進(jìn)嘴里,尚未嚼完便又抓起一把。我見狀,思及先前自己采來的果子絲毫不受他待見,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刹幌凰?,這種情緒便消散無蹤,我席地坐在長右跟前,支頤看他吃果子。
雖然他吃得急,但架不住他形貌出眾啊,所以哪怕是狼吞虎咽,那畫面亦是賞心悅目的。
“長右,你長得真好看?!?/p>
“咳咳……”
長右被果肉嗆到了,咳得滿臉通紅。見此情狀,我立時跳將起來,飛出地牢,“你別急,我去拿水,很快便回!”
明明心急的人是我自己。
好在地牢之外便有一溪山泉潺潺流淌。我速速掐了個訣,以落葉為杯盞,盛了些山泉水返回地牢,未曾想長右已經(jīng)不再咳了,甚而姿態(tài)閑懶地靠著祥瑞巨石入睡,任我如何喚他都不見醒來。
也罷。去了一趟凡間,我亦有些乏了,倒不如也好好睡一覺。我如是想著,將山泉水一飲而盡,旋即也靠著巨石,閉眼入夢。
我自詡半個睡神,卻未曾料到長右比我還要嗜睡。地牢之外幾度日升月落,而他恍若未覺,若不是我探過他的鼻息,知道他還活著,我便要以為他已然睡死過去了。
“你若是死了,我該如何跟仙尊交代?”我心里犯著嘀咕,四下環(huán)顧,猶覺沉悶,索性飛出地牢去解解悶。
冬已至,雪緩緩落。
昔年在天庭時,我曾見過皚皚白雪。彼時的我實在不喜歡雪這種東西,因為一到落雪時節(jié),仙尊便要吩咐我等小仙清掃積雪,無奈昭華殿實在太大了,偏偏落雪紛紛,似無止境,那雪啊,掃不完似的,累得我和其他小仙叫苦連天,恨不能將穹頂?shù)目吡a(bǔ)上,如此便不會再下雪了。
如今沒了仙尊的吩咐,我倒是樂得自在,雪落于身,竟也覺得喜人。
靈光忽現(xiàn)。我掬了一捧碎雪,旋即重回地牢,將雪絮敷在長右臉上。許是雪的寒意太重,熟睡中的人乍然驚坐而起,四顧茫然,最終目光停落在我身上。
我原想笑話他的,但見那雪融成清水,自他臉上緩緩滑落,似淚水一般,我竟覺得悲從中來,亦為方才那般行徑感到慚愧。
“下雪了?!蔽要q然不知該如何開口,長右卻已作聲。
地牢似一口幽井,僅從井口瀉下一線天光,但因井口被仙尊設(shè)了結(jié)界,雪落不下來,只能眼睜睜看著。
“是啊,下雪了,可見你睡了多久。”那股悲傷情緒來得突然,去得也快,我如同往日那般打趣他,“吃也吃過了,睡也睡過了,長右,現(xiàn)在你該告訴我,你與阿芮是如何相識了吧?”
長右仍仰頭望著落雪,對我所言充耳不聞。我料定他會如此,遂放話作為要挾:“你若不搭理我,或是不如實作答,日后我便不再替你去赴阿芮的約了?!?/p>
長右微愣了愣,垂眸看我半晌,方才開口:“你可知道千余年前,凡間發(fā)生過一次特大水患?”
我回憶片刻,點頭,“略有耳聞。”
我的仙齡雖短,區(qū)區(qū)八百歲而已,可在仙界的這些年,我聽說過不少與六界有關(guān)的軼事,對凡間那場史無前例的水患亦略聞一二。
傳說那次水患來得突然且強(qiáng)勢,始于淮水,不多久便湮沒了大半個華夏之地,因此受害遇難的黎民百姓數(shù)以百萬計。不知何故,洪水持久不退,最后還是以仙尊為首的眾仙聯(lián)合起來才平息了水患,還蒼生以安定。
聽罷長右的講述,我才知曉此事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
長右屬猿。神猿一族原本生活在名為青崎的仙山上,相安無事,與世無爭。后來猿族內(nèi)部生了異端,它們不滿足于現(xiàn)狀,稱霸神獸界的野心逐漸膨脹,眾目昭彰。
然一方稱霸,本就為天理所不容。事情的發(fā)展可想而知,恪守天道的猿試圖阻撓誤入歧途的猿,兩廂對峙,演變成自相殘殺,從青崎山斗到凡間,全然不顧它們天生帶有不祥之兆,會給百姓招致水患。
因這場災(zāi)禍而罹難的,不止無辜百姓,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神猿。長右并非死里逃生,依他自己的說法,他膽小怯懦,不曾參與那場同族相殘的斗爭,而是當(dāng)了逃兵。
待災(zāi)禍平息后,長右輾轉(zhuǎn)六界尋找生還的同族,未果,卻在無意間打聽到了另一樁事。
在與仙尊交戰(zhàn)的過程中,巫支祁——也就是異端首領(lǐng),突然挾了一個凡間女孩做人質(zhì)。仙尊始料未及,使出的仙力已然來不及收回,結(jié)果與那股惡勢力絞在一起,將女孩擊得魂飛魄散。好在尚有一魄完好。鎮(zhèn)壓住巫支祁后,仙尊憑著那一縷魂魄將女孩死而復(fù)生。但是由于她只剩一魄,無法成為正常的人類,仙尊只能將她修煉成半人半神的河神,永生永世庇佑著淮水一帶。
長右雖則膽小怕死,尚存一顆向善之心。這場災(zāi)禍畢竟因猿族內(nèi)部爭端而起,聽聞了此事,他心中負(fù)疚,便想去見一見這個女孩。
那時正值人間秋日,女孩在山上采摘果子,偶遇了藏在叢林中的長右,可她并不畏懼狀貌如猿的他,還從籃子里取了一個山果遞給他,問他愿不愿意跟她交朋友。
長右自是不忍心拒絕。女孩高興得幾欲跳起來,她說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還說她叫阿芮,如果他想吃果子了,就來觀瀾亭找她。自此以后,每年秋日,長右都會去見阿芮,也是從那時起,他喜歡上吃山果。
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他們之間的約定,簡單而真摯。
眼下,長右囚于仙山地牢,不知人間幾何,更不能親自赴約。我心念微動,走過去解開縛住他的四肢的鐵鏈。他忽地抬頭看我,目露疑色。我解釋說,地牢褊狹幽暗,不宜久處,不如一起去山頂看看風(fēng)景。
長右問:“你不怕我趁機(jī)逃走?”
“其實你我心知肚明,縛住你的只是尋常鐵鏈,地牢洞口的結(jié)界亦為虛設(shè),以你的神力,輕而易舉就能解開,可是你并沒有那樣做。”我略作停頓,見他面色如常,便繼續(xù)往下說,“而且就算你逃了,仙尊仍會把你抓回來。他這樣做,亦是為百姓好,畢竟不是每片水域都有阿芮庇佑。”
長右聞言忽而面露慍色,“他以為將我們這些兇獸囚禁起來,就可以根絕凡間的災(zāi)禍?你可知人性之惡,堪比洪水猛獸?”
我搖搖頭,不以為然,“凡間縱有萬惡之人,可更多的是無辜的黎民百姓,于他們而言,無論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能少一些是一些。比如那場水患,他們本無需遭受,更無需因此喪命,不是嗎?”
興許是認(rèn)為我說得不無道理,長右沒有反駁,但他也未再多說什么。
我軟磨硬泡了許久,終于說服長右暫且隨我“越獄”,去山上賞玩風(fēng)景。
最初的長右山雖有豐沛水源,山體卻是寸草不生,入眼乃一片荒蕪蕭條。我在天庭住慣了,乍然來到這種地方,心中很是不喜,便斗膽撒了個嬌,央著仙尊略施仙法加以改造一番,長右山這才成了一方寶地,琪花玉樹,玲瓏彌望,一派明媚光景。最喜之事,山上有采之不盡的山果,即便到了寒冬臘月,樹上仍見碩果累累。
于我而言,采摘果子不過是掐個訣兒的功夫,煞是簡單,可我天性好動愛玩,爬樹摘果乃是我在此處尋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之一。
雪雖已停了,樹上猶有殘雪壓枝。山頂處有一株石榴樹,果實紅艷碩大,粒粒果籽映著雪光,倒是別樣瑩潤誘人。我手腳并用地爬上枝頭,在枝葉間探來探去,摘得石榴三五入懷。
“長右,接著!”
我朝樹下的少年大喊一聲,與此同時將石榴往下扔去。誰知長右竟似一根木頭,杵在那兒呆呆地望著我,對于墜落的果實全然無動于衷,于是乎,石榴墜地而裂,碎成一地紅蕊。
我氣得在樹上撒野,枝葉晃蕩,殘雪簌簌飄落,撲了長右滿身。
自石榴樹下來后,我怒氣未消,質(zhì)問長右:“我讓你接住石榴,你為何不接?”
長右看了眼散落滿地的鮮紅果籽,終于明白過來我所怒是為哪般,歉然道:“抱歉,我未曾聽見?!?/p>
他的語氣誠懇神色無辜,倒像是我無理取鬧欺負(fù)了他一般。也罷,看在他初出地牢的份兒上,我便不同他計較。
“你將才看我看得入迷,莫不是覺得我好看?”氣消了,便又忍不住逗他了。
長右立時后退一步,故作姿態(tài),“休要胡說!我適才不過是覺得你與一位故人相似罷了,如今看來,倒是我被飄雪迷了眼,看錯了?!?/p>
“故人?阿芮?”
長右倨傲地?fù)P起下頜,默不作聲,我便知自己猜對了。
“是啊,我與阿芮何來相似之處?她溫婉乖巧,日日惦記著你,我呢,淘氣愛玩,天天只想著怎么戲耍你。我與她比,簡直差遠(yuǎn)了?!?/p>
我故作妄自菲薄之狀,唉聲嘆氣。長右有些無措,磕磕巴巴地開口:“我、我并無此意,你勿要……勿要多慮?!?/p>
我撲哧一笑,“瞧,又被我戲耍了吧?!?/p>
不等長右有所反應(yīng),我捻訣摘了個石榴,坐在山頂涼亭慢慢地吃。從此處俯瞰凡間,可以將大半個華夏盡收眼底,然而也只能看見山川湖海罷了,凡人微小如螻蟻,若未生就一雙千里眼,便瞧不見分毫。
果籽被我吃得只剩一半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長右亦在俯瞰人間。我問他可是想念阿芮了,他沒點頭,可言語間盡是思念,“我在想,她會不會感到寂寥。”
經(jīng)他提醒,我忽而想起此前尋阿芮時,入目所見的淮河水畔的景況,較之最初的長右山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我身處仙山,好歹還能與長右作伴,但阿芮呢?她日日夜夜守著淮水,可曾覺得孤獨寂寥?
“無戚仙子。”這是長右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我轉(zhuǎn)頭看他,對望間,我已然猜到他想說什么,一口應(yīng)道:“無妨,包在我身上?!?/p>
長右沖我淺淺一笑,我亦莞爾。此一相視而笑,便如桃花盛放于春日、以灼灼之色綴于天地間那般真心、自然。
“無戚!”
又是一聲呼喚。較之長右溫細(xì)的嗓音,這一聲簡直落地如雷。我悚然大驚,忙不迭將未吃完的石榴塞進(jìn)長右手中,旋即轉(zhuǎn)身看向來人,賠笑道:“昭華仙尊,您怎的來了?”
仙尊意味不明地瞥了眼長右,這才回答我說:“隨機(jī)考核。”
我的思緒兜轉(zhuǎn)了幾圈,方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對小仙們馴服兇獸的階段性成果進(jìn)行考核。好在長右極為配合,言行得體,進(jìn)退有度,全無冒犯之態(tài),看得出來仙尊對此還是挺滿意的。
“你倒是聰明,曉得另辟蹊徑馴服兇獸,而非以暴力強(qiáng)硬為之?!?/p>
我聽懂了仙尊的言外之意,溜須拍馬道:“小仙怎敢以聰明自居?倒是仙尊睿智過人,于地牢置一尊祥瑞石像,以此與它們的兇邪之氣相互掣肘,且收效甚好,若非如此,小仙也不敢貿(mào)然帶長右離開地牢啊?!?/p>
仙尊不屑地冷哼一聲:“行了,你這丫頭的巧言令色,本尊領(lǐng)略得夠多了?!?/p>
末了,他沉聲警告長右:“離開地牢可以,切莫離了長右山,否則休怪本尊無情?!?/p>
初見時撂下的那一聲“再會”本是無心之言,可后來,我果真再見到阿芮。
知道她和長右緣分未盡,于是我甘愿冒著折損修為的風(fēng)險,擔(dān)任起他們之間的“信使”。阿芮是個通情達(dá)理的姑娘,對于長右久未露面,她雖面有憂色,卻不會因此而為難于我,而且每一次,她都會摘了果子托我轉(zhuǎn)交給長右。由此,我倒是發(fā)現(xiàn)了我與阿芮的相似之處,那便是我們都愛采摘山果。
相處得久了,阿芮便不拿我當(dāng)外人,會與我說一些體己話。
“自我記事以來,我便一直生活在這個地方?!卑④峭此畺|流,緩緩開口,“曾經(jīng),這一方水土養(yǎng)育著不少黎民百姓,我以為我和他們一樣,是個普通凡人,有喜怒哀樂,也會生老病死,后來我才知并非如此。我沒有親人朋友,沒有像他們那樣豐富的情緒,我甚至不會老去,更不會死。漸漸地,我成了他們眼中的怪物。為了遠(yuǎn)離我,他們不惜背井離鄉(xiāng),從此,這偌大的淮水之濱就只剩我一人?!?/p>
我問她是否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阿芮點了點頭道:“我曾想過離開這里,可冥冥之中我感覺自己有使命在身,我須得留下來。后來我遇見長右,從他那里得知了真相?!?/p>
“你恨他嗎?”我問,“或者說,你恨他們整個猿族嗎?”
阿芮苦笑著搖頭,“我從來不知恨為何物,一直以來,我只覺得悲慟、傷感。直至與長右結(jié)交為友,有了他的陪伴,我才體會到悲傷以外的情緒,那便是歡喜?!?/p>
想來當(dāng)年阿芮完好的那一縷魄便是哀魄,所以她才會感到如淮水般無止無盡的悲傷。許是被她感染了,聽完她這一席話,我亦覺得悲情難抑——我此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不,不對!那次看見雪融成水,似淚一般從長右臉上淌落時,我分明也是覺出悲傷的??伞@是何故?
“可是很奇怪,遇見你之后,我感覺自己的三魂七魄慢慢變得完整?!卑④堑倪@句話讓我不由得心神一凜,我下意識想要去看她的眼睛,不期然看見她的身后,黑云翻涌,淮河之水猶如擎天之柱,懸在半空,然后朝著我們傾瀉而下。
大抵是出現(xiàn)了幻覺,那一瞬間,我竟瞧見阿芮嘴角噙著一抹詭異的笑。我想要瞧得真切一些,可已然來不及了,水柱轟然襲來,地動山搖。我眼前一黑,失去知覺,轉(zhuǎn)而陷入一場漫長的夢境。
夢里有一個正值豆蔻年華女孩,她與她的爹娘、阿弟一同生活在一座小郡城??こ俏挥谏街査?,雖比不上京城那般繁榮富庶,卻也是一方福澤寶地,生活于此的布衣百姓自給自足,無需為生計犯愁。
女孩的阿娘有一雙巧手,以山間野果釀就的美酒聞名于十里八鄉(xiāng),甚至有人不辭萬里,從京城慕名而來,只為飲一杯果酒,過過嘴癮。女孩的阿爹索性于臨街處開了一間酒館,以饗遠(yuǎn)來之客。春去秋來間,酒館生意倒也算是做得有聲有色。
“丫頭,爹娘給你攢嫁妝,再過個兩三年,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一個好人家?!?/p>
“與其給我攢嫁妝,倒不如供阿弟入庠游泮。阿弟這么聰明,假以時日,定可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至于我嘛……”女孩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露出幾許慧黠笑意,“我要一輩子守在爹娘身邊,跟著阿弟享清福?!?/p>
“你……”阿爹氣結(jié),似要責(zé)罵,卻在對上女孩的嬉皮笑臉時怒意全消,轉(zhuǎn)而笑道:“你這丫頭倒是機(jī)靈,一輩子那么長,竟就這么盤算好了?!?/p>
彼時女孩當(dāng)真以為,一輩子很漫長,而她的這個愿景,可以徐徐圖之。然而天災(zāi)降臨,猝不及防,她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洪水已將郡城湮沒了大半。
“丫頭,跑啊!跑去山上!”
“爹……娘……阿弟……”
逃往高處的人烏泱泱一大片,女孩不幸與家人走散。她聲嘶力竭地呼喚,卻等不來半句回應(yīng),驚惶和恐懼織就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她牢牢籠罩。
幸而她經(jīng)常隨阿娘上山采果,對山間地形熟悉,遂領(lǐng)著逃難的百姓攀上山頂避亂。奈何洪澇來得太過突然,無數(shù)百姓避之不及,命喪黃泉,死里逃生的才寥寥數(shù)十人。就連女孩的爹娘、阿弟也不知所蹤,多半已是……
她不敢深想下去,只怔怔望著山下。家宅沒有了,酒館沒有了,郡城沒有了,一切的一切,都被這場洪水無情吞沒了。
更為殘酷的是,洪水持久不退,甚至還在不停升漲,巨浪翻涌,大有逼向山頂之勢。而在山巔之上,天穹昏晦,偶爾雷霆乍響,似有天神交戰(zhàn)。
可,倘若這世上當(dāng)真有神明,他們何以不知人間疾苦?
山頂沒有野味,女孩和其余百姓只能以山泉草木果腹。可眼下正值深秋,草木日漸凋零,不出幾日,他們尋不到吃的,飽受饑寒之苦。
“都怪林家酒館把山果摘盡了,若不然,我們現(xiàn)在興許還能吃上果子?!辈恢钦l說了這么一句,引來眾人附和,甚至說了些極是難聽的污言穢語。
女孩姓林。她不傻,自是聽懂了他們在怨責(zé)林家。多可笑啊,當(dāng)初垂涎林家果酒的是他們,如今責(zé)怪林家的亦是他們??墒橇旨液五e之有?她和她的家人,不也深受天災(zāi)之害?
女孩忍著淚意,咬牙反駁:“不許你們?nèi)枇R我爹娘!”
偏護(hù)至親本是人之常情,卻助長了那些人的氣焰,兩方遂起爭執(zhí)。許是胸中的積怨終于得以宣泄,他們就似著了魔一般,對女孩步步緊逼。一個不慎,女孩被推下山崖,山崖之下,是洪水滔滔,堪比猛獸肆虐橫行。
“糟了!”人群中響起驚呼,女孩本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須臾之間,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起,緩緩升天。
得救了?
不消一瞬,另有一股力量襲來,她膠著于兩股不明的勢力之間,痛苦萬分。苦苦掙扎未果,她凝視著某一處,眼中的絕望化成淚水落下來,“救……救我……”
“阿芮!”
我乍然驚醒,大口大口喘息,猶如溺水之人在生死一線間,終于掙脫了窒息感,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良久,我舒緩過來,擦著額頭上的涔涔冷汗,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覺我身處長右山的地牢之中。
“長右……長右!”
一遍遍呼喚,皆無回應(yīng)。唯有祥瑞石旁那條被強(qiáng)行斷開的鎖鏈告訴我,長右逃走了。
我當(dāng)即要去尋他,卻發(fā)現(xiàn)地牢洞口不知何時被封以無量神力,以我一己之力,根本出不去。一番徒勞的掙扎后,我慢慢冷靜下來,開始回憶這整件事。然而還沒等我厘清頭緒,洞口倏爾一暗,仙尊駕到。
他滿面怒容,我絲毫不覺得意外,并且已經(jīng)做好了受罰的準(zhǔn)備??稍谑芰P之前,我定要向他討得一個答案,關(guān)乎長右,關(guān)乎阿芮。
仙尊卻反問我:“你只知那一魄轉(zhuǎn)世成了阿芮,那你可曾知道其余殘碎的魂魄成了誰?”
我本想說不知,話未出口,忽而想起阿芮說的最后那一句話。她對我說:“遇見你之后,我感覺自己的三魂七魄慢慢變得完整?!?/p>
莫不是……
仙尊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想:“雖然復(fù)活了阿芮,可那些殘碎的魂魄畢竟是我失手所致,我心里過意不去,遂以千年修為將其修煉成仙,也就是你,無戚?!?/p>
戚者,悲哀也。無戚,便是沒有悲哀。難怪,難怪遇見阿芮之前,我從來不覺悲傷,原是因為我獨缺哀魄。
“但我萬沒想到,巫支祁在臨死之際,曾將自己的魂靈注于阿芮那一魄里。你與阿芮再三見面,三魂七魄得以合體,也因此喚醒了沉睡于淮水深處的巫支祁。”
所以,平靜無瀾達(dá)千年之久的淮水才會再次翻涌成澇;所以,我在阿芮臉上看到的那一絲詭異的笑,其實是巫支祁的。
所以,夢里的那個女孩,其實是……我自己。
“那,長右呢?”我極力壓抑著聲音里的哽意,問仙尊,“您可知他去了何處?”
仙尊轉(zhuǎn)身,避開了我的目光,嘆道:“他死了,與巫支祁同歸于盡。”
“怎會如此?!”
長右不是膽小怕死嗎?怕死之人,何來勇氣與魔頭同歸于盡?
“他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阿芮,再一次為巫支祁所害。”仙尊如是說。
仙尊還說,神猿一族中有的生來體內(nèi)便有噬元丹,這種仙丹可以助長神力,然而若是到了危難之際,噬元丹一旦隕滅,宿主便也隨之形神俱滅,唯有至強(qiáng)者,尚且可以一魂靈還生。巫支祁便是這般至強(qiáng)者,故而它死后,仍余魂靈寄于阿芮身上。它長眠初醒時,雖然神力遠(yuǎn)不如當(dāng)年,卻仍在長右之上,而長右憑著噬元丹與之一戰(zhàn),最終同歸于盡,未有釀成大禍,已然算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果。
念在我不知情,仙尊沒有收去我的修為,還將那一縷哀魄攝入我體內(nèi),自此,我與阿芮徹底合為一體。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私自下凡確實觸犯了仙規(guī),仙尊下令將我流放于長右山,永生永世不得踏出此地半步。
我哭著問仙尊,長右還會回來嗎?仙尊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欲走。
我立時跪在他跟前,攥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仙尊,您那么厲害……無戚求您,救救……救救長右好不好?我沒有了,除了長右,我什么都沒有了,所以求求您……求您帶他回來,好不好?”
仙尊眉心緊皺,沉聲道:“無戚,這世上沒有那么多死而復(fù)生,你冷靜一些!”
“怎么沒有?!”我?guī)捉沟桌锏胤瘩g他,“我和阿芮不就是被您復(fù)活的嗎?您、您試一試……救救長右,救救……”
見我急火攻心,仙尊適時捻訣施法,強(qiáng)行使我冷靜下來。
“無戚,不一樣的。長右已然形神俱滅,連一絲魂靈都不曾留下,如此,你可懂了?”
原先囚禁長右的那座地牢,如今囚禁著我。地牢褊狹幽暗,我卻好似已然習(xí)慣了,身處于此,心不再不安。
我只是覺得難過。
我想起阿娘釀的果酒味道醇美,我?guī)锥韧岛?,無一不是喝得酩酊大醉,暢快淋漓。
我想起阿爹開了一家酒館,他說要為我攢嫁妝,讓我能夠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一個好人家。
我想起阿弟挑燈夜讀,不懼寒暑。他還沒來得及參加秋闈,還沒來得及金榜題名,而我也還沒來得及跟著他享清福。
可是他們不在了,一切的一切,都被那場洪水無情地吞沒了。
到如今,就連長右也離開我了。
我哭了很久,從壓抑的啜泣到放聲大哭,再到淚水流盡,哭也哭不出來,整個人愣愣怔怔的,失魂了一般。直至有一天,仙尊解了洞口的無量神力,讓我得以離開地牢,透一透氣。
地牢之外,鶯囀上林,魚游春水,仍是熟悉的仙山風(fēng)光,我之心境卻與此前大不相同,寂寥、空落。我想要尋回?zé)o憂無慮的歡愉,于是我爬上果樹,摘了許多山果,多到我拿不動,果子自手中墜落。
我眼睜睜等著它裂開,然行將落地時,忽而一陣風(fēng)起,裹挾著果子,堪堪停留在離地寸許之上。
心弦突地顫了顫,我四處張望,張口時冒出的聲音嘶啞干澀,卻掩飾不住喜悅:“長右?是你……你回來了?”
回應(yīng)我的,是寂靜無聲。
我苦笑自己憂思成疾。
爬樹摘果亦不能解我心中愁緒,我索性坐在山亭俯瞰凡間。
大抵是因為魂魄歸一,仙力有所見長,我可以瞧見曾經(jīng)荒無人煙的淮水之濱漸漸有了煙火氣息,百姓們安居樂業(yè)。我想,當(dāng)初長右興許就是在這里目睹了淮水泛濫,阿芮有難,于是下凡與巫支祁決一死戰(zhàn)。
長右曾是怯懦怕死的逃兵,如今卻甘愿為了一個姑娘付出生命,他心中所負(fù)罪責(zé)和悔愧,終歸是贖清了。
原以為長右之死終于換來了百姓的萬世安寧,未承想僅僅百余年間,我見證了淮水一帶從荒蕪蕭條到繁榮昌盛,最后統(tǒng)統(tǒng)毀于戰(zhàn)火。此后數(shù)千年,人心為名利所趨,挑起戰(zhàn)亂頻仍,以致餓殍遍野,流離失所者眾,難計其數(shù)。
世無長安。長右說得對,凡間的天災(zāi)人禍,永遠(yuǎn)無法根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