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斷樹,是一棵老槐,齊著樹冠而斷,在徒河邊上,一立就是幾十年。
每年的七月初七,父親起早做好五碗供品裝在籃子里,然后領著我去斷樹那兒祭奠娘和姥姥。
我問過父親,為什么要到斷樹下祭拜她們呢?父親說,你娘生你時難產(chǎn),想抬到徒河對面的一家醫(yī)館去,結果趕上大暴雨。那時槐樹樹冠大而茂密,一行人躲在樹下避雨。你娘就在大樹下生下了你,因為大出血沒活過來。對于姥姥的死,父親是這樣解釋的,身體有病的姥姥哭閨女哭得肝腸寸斷,一口氣沒上來,也死在了槐樹下。
直到十六歲那年,父親給我的關于娘和姥姥的死因,才被一個自稱是我小姨的人給推翻了。
那天父親把穿著一身軍裝的小姨領進門后,就去柜子里找東西。父親的頭插進柜子里,我看到他身體不停地抖動。一會兒父親拿出一個藍花布包,里面包著幾件嬰兒衣服,上面是一件有些褪色的紅肚兜。
紅肚兜上繡著一輪太陽,黃色的光線下面繡著一個“解”字。小姨顫抖著手從自己的懷里也掏出一件紅肚兜。兩件紅肚兜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小姨的那件,繡的是個“放”字。小姨把兩件紅肚兜捂在胸前,哭得不能自已,說她總算了卻了她哥犧牲前的心愿。
父親低頭坐在地上的一張板凳上,不停地抽著煙,嗆人的老旱煙味,嗆得父親不時地咳嗽。許久,父親才抬起頭,對小姨說,我想單獨跟寶兒說。
小姨站起來,拿著兩件紅肚兜走了出去。
父親磕掉煙袋鍋子里的煙灰,把煙袋鍋和煙袋嘴卸下來,用一根竹簽不停地通著煙袋桿??諝馑坪跄塘?。
那是一九四八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傍晚,父親沙啞的聲音撞開了凝固的空氣。
天陰得很沉,一陣陣陰風從徒河里刮過來,帶著黏稠的水腥味,吹得老槐樹的葉子唰唰唰地響。大槐樹下站著一個國民黨軍官和村子里十八歲的槐花姑娘?;被ù┲患腥说拇笠\,里面裹著一個嬰兒。嬰兒不停地啼哭著。下面站著整個村莊的人,四周是端著槍的國民黨士兵。
裹在人群里的還有一個外鄉(xiāng)人,槐花的未婚女婿王義德。
義德家是王家堡子的,原定那年臘月迎娶槐花。幾天前的深夜,一個男人攙扶著一個將要臨盆生產(chǎn)的女人,敲開了槐花家的房門。后半夜,女人在槐花家生下一個男娃。兩天后女人夫婦要走,跟槐花一家說明了身份,他們?nèi)プ汾s自己的隊伍,決定把孩子寄放在槐花家。臨行前女人從懷里掏出兩件紅肚兜。兩件紅肚兜大小樣式一模一樣,分別繡著“解”和“放”字樣,女軍人把繡著“解”字的那件留了下來,說日后來認領孩子時,以紅肚兜為證。槐花娘害怕夜長夢多,男娃有啥閃失,對不住女軍人的委托,悄悄捎信叫來女婿,讓他回去跟父母盡快定日子,把槐花娶過去。沒想到義德被截在這兒沒走成。
村里突然來了一伙兒國民黨軍,挨家挨戶搜查,說村子里藏著一個女共軍的孩子。槐花娘把槐花藏在地窖里,結果被孩子的哭聲暴露了。
又一陣陰風起,北邊一團沿黑色的云翻滾而來,一場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那個孩子在槐花的懷里不停地哭著?;被ㄉn白的臉上滾著豆大的汗珠。那個國民黨軍官上前一把撕開槐花的大襖,露出穿著紅肚兜的男娃。那個軍官冷笑一聲,這就是那個女共軍留下的孩子吧?槐花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把男娃裹在大襖里,嘴唇哆嗦著,說,這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那個軍官圍著槐花轉了一圈,你男人呢?
槐花慌亂地在人群里尋找著,她看到了義德,也看到了娘。她垂下眼瞼,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我是她男人?;被劼?,吃驚地抬起頭,見義德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身邊?;被ǖ难蹨I唰的一下子流了出來。
人群一陣騷動。
國民黨軍官收回掃視人群的目光,又在槐花和義德的臉上掃過,抬手就是一槍。被打中膝蓋的義德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慘叫著。
軍官斜一眼義德,對槐花說,這就是不說實話的下場!
槐花娘從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給國民黨軍官彎腰作揖,長官,求你別打了,這真是我閨女和女婿的孩子。
國民黨軍官又舉起槍對準了義德的另一條腿。槐花猛地撲過去抱住了義德?;被镆粋€踉蹌?chuàng)踉诨被ǖ那懊妗?/p>
槍響了,子彈打穿了槐花娘……
后來呢?我緊張地問父親。
父親的嗓音更加沙啞了,后來,天氣突變,一個大柱子樣的旋風從徒河上旋了起來,那風像長了飛毛腿,轉眼就到了大槐樹下,只聽大槐樹咔嚓一聲,樹冠被斬斷。就在慌亂之中,那個國民黨軍官給了槐花一槍。
那個旋風斬斷了大槐樹后,又旋回徒河里,順著河水流向而去。等平靜下來,那個國民黨軍官不見了蹤影,那些兵見狀落荒而逃。義德在斷樹下找到了槐花?;被ê蟊持辛藦棧R死前把男娃托付給了義德。
雖然父親在講述中隱去了自己的名字,但我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從我記事起,他就告訴我,娘叫槐花,而他正好瘸著一條腿。
其實小姨就是生我的親娘,劉解放是我親爹給我起的名字,后來他在遼沈塔山阻擊戰(zhàn)中犧牲了。寶兒是槐花娘給我起的乳名。親娘找到我后,把我留在了父親身邊。
由于腿傷,老年的父親走不好路了,每年的七月初七,我會像父親那樣,準備好供品,然后背著父親去斷樹那兒,祭奠槐花娘和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