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船

王瑛

老家門前的河埠頭泊著一排水泥船。從斑駁的船身和船艙的綠苔可以看出，這些船已經(jīng)被遺棄很久了，內(nèi)里有一只大水泥船特別搶眼，船身干凈，艙內(nèi)幾乎無積水。它是父親的。

這是父親這輩子的第三只船。

那時水鄉(xiāng)的路狹窄簡陋，坑坑洼洼。路難行，船便成了水鄉(xiāng)人出行和運輸?shù)闹饕ぞ?。水鄉(xiāng)的船就是水鄉(xiāng)人的腿，如草原上的馬，林海雪原的雪橇。

第一只小木船是父親成家后除了房子以外唯一的大宗資產(chǎn)，也是父親放下書包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的必備工具。父親劃著它去田間地頭，運輸生產(chǎn)隊必需的肥料等生產(chǎn)物資。為了工分，也曾讓臟兮兮的雞鴨鵝坐過。

當(dāng)然，父親最為自豪的是他劃著這只小木船，歡天喜地地接回了他的新娘——我的母親。每當(dāng)母親提起這個事，都會露出羞澀的笑，仿佛回到了那個既貧窮又浪漫的年代。母親說：“我這輩子吃最大的虧，就是讓你爸用載過雞鴨鵝的小木船把我接了過來?！?/p>

她說這話的時候，是一臉的滿足，語氣中沒有絲毫的后悔。母親的話讓父親非常享受。他總是含笑細(xì)聽，偶爾也會蹦出一句：“下次我換個大船讓你坐坐吧。”

父親是長子，按農(nóng)村的習(xí)俗，結(jié)婚后就必須和大家庭分戶生活。父親兄弟姐妹眾多，分家產(chǎn)時他只要了小木船。我曾問過父親：“當(dāng)初您怎么只要了小木船？”父親看看我，再看看門口的河埠頭，說：“我從七歲開始干農(nóng)活兒，十二歲掙上全工分，這小木船都是我的好幫手，我不能拋下它?！碑?dāng)時的我似懂非懂。

有較深記憶的是家里的第二只船—— 小水泥船。那時，它在我眼里是舒適的物件，也是移動的家。其實這只水泥船并不大，窄得兩只手都可以分別搭在船緣兩側(cè)。船身雖小，吃水卻很深。趴在船邊，鼻尖幾乎都可以觸到水面。船上有槳，可以劃也可以蹬。一腳蹬開，便會驚動潛伏在水草叢里的小魚，它們閃動著黑灰色的鱗光，箭一般的四處迸射。我還愛趴在船頭，看水草依依地舒展手臂，看小魚你追我逐。這種水泥船在水鄉(xiāng)很普通，但它承載了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快樂。

每次出門，都是父親劃的船，母親從不搭手。不是母親不會劃，是父親不愿意，他骨子里把船當(dāng)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誰也不放心，哪怕是同樣視若珍寶的母親。

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從小喜歡坐船，便總想著法子讓父親給我劃船。那時候去的最多的是外婆家。外婆家也是水鄉(xiāng)，從水鄉(xiāng)到水鄉(xiāng)，需要劃個把小時的船。有一年春節(jié)，河面結(jié)了薄冰，小船需破冰才能前行。母親說不去了，這么遠(yuǎn)，碎冰劃船太費時費力。但我太想念外婆家那口裝滿零食的大木櫥，哭鬧著一定要去。母親無奈，只得跟父親再次商量。父親扔掉煙頭說，天氣好，走吧——大不了多劃半小時。這一次，父親破例主動讓母親劃船，自己則拿著一柄更為厚實的木槳跪在船頭破冰。父親奮力把船頭的冰用木槳擊碎推開，母親則在船尾用力劃上幾下。如此反復(fù)，船行進(jìn)得很慢。我焦急地坐在船艙的小凳子上，心里想，要是能在船頭裝上一把鋒利的寶刀就好了。

好在快到外婆家時，河面豁然開闊。冰層消失了，河面上飄動著騰騰熱氣。父親迫不及待要把母親換下來。母親擦了一把額頭的汗說：“都快到了，還換什么?！备赣H早就脫光了厚衣服，內(nèi)衣也濕了，他笑著說：“你每次起槳都敲得船沿啪啪響，再這樣敲打下去，我怕我的船幫要保不住嘍?！蹦赣H也笑了，佯嗔道：“你的心里只有你的船?！?/p>

在我十歲那年，家里的小水泥船賣掉了。那天，父親一大早起了床，把水泥船的船肚打掃得干干凈凈，跟買主交代東又交代西，直到買主把船劃走，父親仍呆呆地站在河埠頭盯著船緩緩遠(yuǎn)去，許久許久，揚起的手才垂下來。

賣掉小水泥船后，父親似乎變了一個人，常常呆坐在一邊，一語不發(fā)，默默地吸著他的煙，似乎在陣陣煙霧中尋求安慰和解脫?？粗赣H郁郁寡歡，母親啥也沒說。

那天一早，母親去了外婆家，直到傍晚還未歸。

父親又呆坐在河埠頭，大口大口地抽著煙，那背影孤寂得像岸邊的老槐樹。遠(yuǎn)處的河面，一艘船在向河埠頭靠近，父親用余光瞥了一眼繼續(xù)默默吸煙。那船慢慢靠近，停在了父親邊上。父親抬頭，夕陽下，一個弱小的身影正用一根粗大的篙桿在泊船，這瞬間迎面的夕陽差點灼傷父親的眼。是母親！父親扔掉快燃到指尖的煙頭，站起身，一個箭步跨進(jìn)船，接過母親手上的篙桿，問怎么回事。母親看了父親一眼，不響。等父親停好船，母親走在船舷上，邊走邊跟父親說：“喏，這船是你的了?！备谀赣H身后的父親一個踉蹌，差點落水，急聲問母親：“你說啥？”“這船是你的了！”這次，母親回過身大聲跟父親嚷道。父親先是一臉的錯愕，接著激動得像個小孩子，跳進(jìn)船艙上躥下跳，摸摸船頭，又看看船尾。原來這一天，母親是回娘家湊錢買船去了。

這次，父親聽從母親的安排，在船尾裝了臺柴油發(fā)動機(jī)。父親駕船的姿勢，儼然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母親站在岸邊，一臉幸福地對我說：“船是你父親的命。”

船大了，又裝了柴油發(fā)動機(jī)，父親常常以河為路，以船為家，農(nóng)閑的時候就用船搞運輸掙錢。到了年底，結(jié)婚辦喜事的人家多。有次，村里一戶人家要接新娘，自家的船太小，村里也沒有別的帶動力的大船。于是，主人家找到父親，問能不能借用一下大船接親。父親想都沒想，立馬答應(yīng)。

主人家走后，父親開始翻箱倒柜。母親問他找什么，父親說：“我記得你有一條大紅被面從沒用過，幫我找找?！蹦赣H好看的眉眼皺了一下，說：“你用紅被面做什么？”父親說：“接新娘要喜慶點，接你時沒這條件，現(xiàn)在我得把船裝點裝點?！闭业奖荒赣H壓在箱底的紅被面后，父親又去街上買了些彩帶彩旗，砍了幾根竹子，在大水泥船的船頭上扎了個喜氣洋洋的彩棚。

到了約定的日子，父親開著船來到主人家門口的船埠頭，聞訊出來的主人家歡喜得連聲道謝。用扎了彩棚的船接親，這在我們村還是第一次。原來用船接親也可以如此喜慶啊。

父親的這次創(chuàng)舉，給他帶來了租船接親的“商機(jī)”。開始父親是友情出船，后來再有借船接親的，主人家都會多多少少給些報酬。至于主人家給多少，父親無所謂，主人家笑嘻嘻地遞上，父親樂呵呵地接過，再互道一聲“謝謝”。

對我而言，父親擁有大水泥船的意義，不單單是家里多了條掙錢養(yǎng)家的路、我有了一個更大的玩耍游樂空間，而是我和父親之間突然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因為柴油發(fā)動機(jī)時常需要保養(yǎng)，換下來的廢舊零件父親默許全部歸我所有，而它們被變賣后自然又統(tǒng)統(tǒng)填充了我的錢包。

有一次，一只西瓜船?？吭谖壹液硬侯^，我渴望能用廢舊零件換兩個西瓜，可我一時又分不清哪個零件是好的，哪個零件是換下來的，只能坐在河埠頭等父母親。這天，父親帶著母親，開著大水泥船去犁田了。一直等到天快黑，父母都還沒回來。生意船已開始收拾，準(zhǔn)備趕往下一個河埠頭。我想拿家里的稻谷換，可稻谷擱置得太高，我根本夠不到。想讓船老大幫我去搬，他又不同意。不甘心，我又去父親堆放零部件的小屋子里找，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一塊看上去銹跡斑斑的大鐵塊。船老大看我豆芽大的身子拖著這么大一塊鐵，旁邊還沒個大人跟著，愣是不給我換。情急之下，我直接坐地上放聲大哭。船老大被我纏煩了，便接過大鐵塊，給我換了一籮筐的西瓜，還幫我扛回了家。

那晚，母親先進(jìn)的家門。問明情況后，母親點著我的腦門說了一句：“你把你爸的心頭肉換成了西瓜?！蔽倚睦锖芎ε?，但故作鎮(zhèn)靜，坐在小板凳上繼續(xù)啃西瓜。沒吃兩口，父親黑著臉進(jìn)來了，我知道父親饒不了我，認(rèn)命般閉上了眼睛。然而，我等待的疼痛并沒有到來。父親高高舉起的手掌在半空中轉(zhuǎn)了個彎，揮了揮手說：“換就換了吧，今晚全家放開肚子吃西瓜?！焙髞聿琶靼?，那天被我拖出去換了西瓜的大鐵塊，是柴油發(fā)動機(jī)上一個還在服役的重要零部件。

母親沒有特殊情況不會劃父親的船，我卻明里暗里都劃過。我一個人掌舵劃船應(yīng)該在八歲。那年夏天，正逢夏收夏種的“雙搶季節(jié)”，我在水稻田里玩耍，小腿部被螞蟥叮出了一個洞，血流不止。父親很大方地用他的煙絲幫我止血，我則哭個不停，吵著要回家，但田里的農(nóng)活兒還沒干完，父母是不可能提早陪我回家的。被我逼急了的母親隨口說：“你有本事自己劃船回家?！蔽乙宦牼褪脺I止哭，真的解下樹根上的纜繩，直頭直腦地下了船。要知道，一個人劃船是我想了很久的，我早就不想要父親這個“陪駕”了。

進(jìn)了船，我便按照父親平時劃船的樣子照模照樣地劃了起來。發(fā)現(xiàn)我真的跳上船，父母急忙從田里上來。母親站在田埂上拼命喊我回去，那聲音尖得像要穿破我的耳膜。我只當(dāng)沒聽到，手腳加了勁。父親知道我的犟脾氣，他在岸上跟著我的船并排向前移動，邊走邊跟我解說劃船的要領(lǐng)：船要往右邊斜了，你右腳的腳槳用力點。對對，好。太往左了，左手小槳往后往深里劃一下，對，就這樣。想想我平時怎么劃的你也怎么來，別急，慢慢劃回去……跟著父親的指導(dǎo)，我似乎看見了平時父親帶我劃船時的場景。慢慢地，慌亂的節(jié)奏平穩(wěn)下來了，槳也變得聽話起來，就這樣，小船不徐不疾、平平穩(wěn)穩(wěn)地穿行在狹小的河道里。原來劃船也不過是這么一回事，以前父親還說得先學(xué)游泳再學(xué)劃船，這不是騙我小孩子嘛。正暗自得意著，船到了村口的石橋邊，一眼望去，橋洞下忽然多出一只迎面而來的船。糟了，我連忙收槳，但已來不及減速了。船繼續(xù)向橋洞駛?cè)ィ泊?！還好，橋洞那邊的船老大手腳并用，輕車熟路地避開了我的船。在兩船擦身而過時，船老大是一臉的淡定。

事后，父親專門花了一天時間教我劃船。每次槳柄擊打到船幫，他都會心疼地說：“輕點，輕點。”

我每次劃船回家，都會看到父親坐在門口的那塊大石頭上抽煙等我，看我下船，上岸，系好纜繩。在父親看似平靜的眼神底下，深藏的是他內(nèi)心的不安、牽掛和淡淡的失落。

后來，我工作、成家、有孩子了。父母親不再年輕，帶著柴油發(fā)動機(jī)的大水泥船也老了。父親已好多年沒再劃船，他和母親跟著我一起住進(jìn)了城里的高樓。公路四通八達(dá)，老家那條路也開始車水馬龍，兩旁夾蔭的香樟樹，給筆直的柏油路帶來如絲如縷的香味。只有門口這條熟悉的河變得冷冷清清了，河面上很少能再聽到“突突突”的馬達(dá)聲，船孤獨的身影橫亙在寧靜的河水中，也停泊在了我的記憶里。

偶爾，我們回到鄉(xiāng)下老家，父親就會下到停在河埠頭的水泥船上，摸一摸拆去了柴油發(fā)動機(jī)的船尾甲板，找個臉盆，舀去積在船艙中的雨水，再拿把掃把，把船打掃得干干凈凈。

做完這一切，他就蹲在船頭抽煙，仿佛在和一個久違的老朋友促膝長談。

原載《野草》2023 年第4 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