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 慧
“華夷譯語”是對明清兩代官方組織編撰的各種《譯語》《雜字》《來文》的統(tǒng)稱,①這些書中并未署“華夷譯語”之名,20 世紀30 年代,德國學者??怂荆╓alter Fuchs)發(fā)現(xiàn)該類典籍,將其統(tǒng)稱為《新華夷譯語》;后日本學者也隨稱《華夷譯語》,并將其分成甲、乙、丙、丁四類,見春花、李英、郭金芳《清乾隆年編〈華夷譯語〉述論》,載《故宮學刊》2018 年第1 期。2017 年以來,故宮出版社將故宮博物院所藏乾隆年間編撰的此類譯語陸續(xù)影印出版,統(tǒng)以《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年編華夷譯語〉》名之。包含若干種漢語和非漢語語言之對譯辭書,編撰歷史長,涉及語言多,體現(xiàn)出明清時期中國人的世界觀與文化秩序,是一份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
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年編華夷譯語》可被視作起自明代的“華夷譯語”之擴充續(xù)編版本,一般被學界稱為“丁種本”(又稱“會同四譯館《華夷譯語》”),除延續(xù)多種民族語言之外,更增加了六種與西方語言對照的譯語:《弗喇安西雅語》②諸譯語題名漢字原有大小、上下之分,為不影響閱讀,本文不保留此種區(qū)分,特此說明。(法語)、《伊達禮雅語》(意大利語)、《額哷馬尼雅語》(德語)、《播都噶禮雅語》(葡萄牙語)、《拉氐諾語》(拉丁語)和《咭唎國譯語》(英語)。前五種每卷首頁均明確標注“西洋館”字樣,學界也以“西洋館譯語”代稱。③《咭唎國譯語》不屬于“西洋館譯語”,其形式、內容和編撰方式均與另五種辭書區(qū)別甚大,且已有學者專文討論其譯者問題(請見黃興濤《〈咭唎國譯語〉的編撰與“西洋館”問題》,載《江海學刊》2010 年第1 期,第150—159 頁),故不列入本文討論范圍。五種譯語整體架構相同:每頁四組,均以漢語詞匯為中心,上有該詞的外文釋義,下附外文的漢語發(fā)音;漢語詞條的選擇和順序也基本相同,五種版本中僅有微小的差別。應系預先編制好漢語詞條,再請不同語種的譯者進行翻譯,之后為外文注音。受制于形式和篇幅,該系列譯語更近似簡單的詞匯表:一個漢語字或詞一般只有一個外語釋義,且盡量簡潔,這種方式與漢語詞匯豐富的語義無疑是難以匹配的。因此,在這一中國官方首次進行的漢語與多種西方語言的辭書編寫嘗試中,譯者能發(fā)揮的空間或作用其實殊為有限。囿于篇幅,本文暫不討論該系列譯語的科學性及其學術影響等,而僅聚焦于對譯者身份的探討。
這五種譯語中,目前唯一可以確認(部分)譯者的,是德漢辭書《額哷馬尼雅語》,其余四種的譯者身份則非常模糊,學界盡管有所猜測,卻始終缺乏實證:是否確定均為西洋傳教士所譯?是否只有耶穌會士參與、又或者是否當時在京的所有耶穌會士都參與其中?如果是,具體有哪些人?譯者之間如何分工?是否有人承擔兩種、甚至更多種譯語的翻譯?中國學者參與程度如何?……種種疑問至今無解。本文將從譯語文本和中西文史料出發(fā),分別討論這些問題。
“西洋館譯語”的編撰與乾隆十三年(1748)九月的一則敕諭直接相關,據(jù)《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三二四載:
朕閱四譯館所存外裔番字諸書,雖分類音譯名物,朕所識者,西番一種,已不無訛誤,因思象胥鞮譯,職在周官;藉軒問奇,載于漢史。我朝聲教四訖,文軌大同,既有成編,宜廣為搜輯,加之核正,悉準重考西番書例,分門別類,匯為全書。所有西天及西洋各書,于咸安宮就近查辦,其暹羅、百夷、緬甸、八百、回回、高昌等書,著交與該國附近省分之督撫,令其采集補正。此外,如海外諸夷并苗疆等處,有各成書體者,一并訪錄,亦照西番體例,將字音與字義用漢文注于本字之下,繕寫進呈,交館勘校,以昭同文盛治。著傅恒、陳大受、那延泰總理其事。①《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三二四,中華書局,1986 年,第25—26 頁。轉引自春花、李英、郭金芳:《清乾隆年編〈華夷譯語〉述論》,第383—384 頁。
諭令中只明確了總負責人,并沒有指定具體編寫人員及其類別。因來自德意志的傳教士魏繼晉(Florian Joseph Bahr,1706—1771)曾在寫給歐洲的信件中自陳為該詞典中德語的譯者,并表示劉松齡(August von Hallerstein)、傅作霖(Felix da Rocha)、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和蔣友仁(Michel Benoist)四人當時正忙于他務,皇帝命其他人將漢語譯成歐洲語言,撰寫一部詳盡的匯集拉丁語、法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及德語詞匯的詞典,②Florian Bahr, “Brief an R.P.Philippum Volter, dem 28.November, 1749,”in Der Neue Welt-Bott, Num.695, p.124.因此學界普遍認為這批“西洋館譯語”的譯者就是耶穌會士——但這一表述并不能確證其譯者僅有西洋傳教士,是否有中國人的參與,或者說,翻譯工作的主導者、定稿者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也難以判斷大概有哪些傳教士參與、分工方式如何。下文擬從譯語的文本出發(fā)來確認這兩點。
在尚未從歷史文獻中找到直接證明的情況下,要解答這個問題,可以通過考察外語釋義與中文原意之間的差別來實現(xiàn):如果中國學者在翻譯過程中起到過較大作用,則中外文意思應該不會相差太遠,至少不會有多少常識性錯誤。下文以“華夷譯語”的第一門“天文門”為例,列舉部分詞匯的五種外語釋義以窺一斑。該門下共收詞153 條,其中單字詞52 個,雙字詞101 個(見表1)。
表1 五種譯語里外漢語義差異舉隅
表1 中所舉僅為“天文門”中的部分例子??v觀全書,雖大部分外語釋義較為準確,但此類中外文意思迥然的情況亦為數(shù)不少,例如將“三寶”(佛教指“佛”“法”“僧”)譯成“三種珠寶”①《弗喇安西雅語》,見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年編華夷譯語〉》第十四卷,北京:故宮出版社,2017 年,第307 頁。法語:3 Bijoux。、將“宮殿門”中作為名詞的“學(校)”譯成動詞“學習”②同上,第十五卷《伊達禮雅語》,第229 頁。意大利語:imparare。等。之所以此類誤譯頻出,明顯是因為譯者對部分中文詞的理解不到位,而不是由于譯者的外語水平不好。因此可以充分證明,五種譯語的翻譯者均是母語為外語者;且成稿后,中國學者可能由于外語水平不足,未能對譯文進行有效訂正。
從表1 還能明確看出,諸譯語在譯文和詞匯選擇上并非完全一致,因此本節(jié)探討問題的結論已初現(xiàn)端倪。由于清代來華歐洲人士,尤其是耶穌會傳教士中,精通拉丁語及數(shù)種歐洲語言、同時通滿漢雙語者為數(shù)并不少,一個人或數(shù)個人同時承擔兩種甚至更多語種的翻譯,理論上并非不可能之事。要弄清此問題,可以從五個譯語的文本出發(fā),考察譯文之間的相似度——若有一人(或數(shù)人)同時翻譯數(shù)種語言的情況,那么絕大部分中文詞的外語釋義乃至外語詞匯的選擇在其所負責的幾個譯語中應該相同或相似;反之,若兩種譯語里出現(xiàn)多處釋義不一致,則可證明二者并非同一譯者所譯。下面仍從“天文門”中選取幾個典型例子,請見表2。
表2 五種譯語中同一詞匯的譯文詞義差別舉隅
由表2 可見,所選詞匯的五種外語釋義,沒有哪兩個語種是始終完全一致的,兩兩不同的情況非常普遍,甚至有五種語言互不相同的情況;有些即使意思相近,卻用了不同的詞。而各譯語的外文表達則非常純熟,除偶見拼寫方面的疏漏之外,譯者的外語水平還是值得信賴的。“天文門”下150 余個詞條大部分是客觀世界天文氣象類的詞匯,因此在外語中找到對應詞匯并不難;而五種歐洲語言從語源而言較為相近,要想統(tǒng)一翻譯其實完全可行。然而即使如此,五種譯語卻有諸多詞匯選取了并不一致的翻譯方法。從“天文門”來看,此種情況至少超過了10%。①且除釋義差別外,諸譯語對譯文的詞性選擇也不盡相同。見全慧:《〈乾隆年編華夷譯語〉之西洋館譯語初考——以法語版“天文門”與意大利語、拉丁語版之對比為中心》,載《漢學研究》2021 年春夏卷,第543—544 頁。由此可知,五種譯語系由五位或五組不同的人士分別完成,并無一(組)人負責超過一個語種的情況,各組之間常有互相參照、共同研討,但絕未完全照搬。
綜上,對于譯者的國別問題,可以得出以下結論:“西洋館譯語”之翻譯工作至少大部分由外國人承擔,譯文定稿者也是外國人;中國學者囿于外語水平等因素,在此過程中并不起主導作用;在分工方面,包括拉丁語在內的五種譯語應由不同的人分別翻譯,法、意、葡、德語的譯者很可能分別操相應的母語,或至少精通該語種,且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和自主權;各小組可能同時、分別開工,在翻譯大部分詞匯時互相有所參考,但成品并非完全一致,最終定稿者對此亦未做強行統(tǒng)一。
“西洋館譯語”作為官方出品、皇帝親自關照②魏繼晉在同一封信中寫道:“皇帝親自跟進(六種語言大詞典的)實施;他允許編者們與他自由討論此事,并十分友好地接待他們。”轉引自Louis Pfister, 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1552—1773), Shanghai: Impr.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932, p.750.的文化工程,為其承擔翻譯工作的外國人應當滿足以下幾個條件:穩(wěn)定居住在北京;在宮廷里有身份或工作、受皇帝信任;從利于工作組織與協(xié)同的角度來看,他們最好屬于一個同時具備數(shù)種外語人才的團體;以及最重要的,他們需要有不錯的中文水平和中國文化素養(yǎng)——從當時北京城里,尤其是在宮里當差的外國人的情況來看,能同時滿足這些條件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憑技藝在宮廷里從事多種工作的歐洲天主教傳教士。結合上文分析來看,判斷翻譯工作系以他們?yōu)橹黧w,問題應該不大。那么,具體有哪些人參與了此項工作,除耶穌會士外,是否還有其他修會的傳教士呢?這需要結合時代背景和譯語編撰時間來探查。
總體而言,清朝康雍乾三代對待天主教的態(tài)度由松漸緊。乾隆對天主教雖無深仇大恨,但一來受到祖訓禁教的約束,二來有許多仇教官吏屢屢上書對傳教士加以揭發(fā)和抨擊,因此他幾次重申禁教令。在其任內,教難頻發(fā),時松時緊。③參見張澤:《清代禁教期的天主教》,臺北:光啟出版社,1992 年,第64 頁。1746—1748 年是天主教在華面臨的情勢最嚴峻的時期之一,期間的幾次教難致數(shù)名西洋傳教士死亡。④如福建的多明我會士桑實(人稱白主教,Pedro Sanz y Jordá,1680—1747)、蘇州的耶穌會士黃安多(António-José Henriques,1707—1748)和談方濟(Tristano d’Attimis,1707—1748)等人被處死。
而即使在嚴厲禁教時期,乾隆仍非常歡迎,甚至期待身懷技藝的西洋傳教士來京效力,對他們也十分寬容優(yōu)待。如1744 年5 月,葡萄牙人馬得昭(António Gomes)和龐近仁⑤此人的原名、國籍、所屬修會等信息尚難查實,僅在中文史料中有零星記載。奉旨入京,有人上奏請示是否照舊例予以賞賜,乾隆諭旨“著從優(yōu)議賞”⑥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中前期西洋天主教在華活動檔案史料》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 年,第121 頁。;同年10 月,法國神父沙如玉(Valentin Chalier)等人因天冷體弱欲打一鋪地炕的請求也得到了準允。⑦同上,第127 頁。不過,乾隆與康熙對待天主教的態(tài)度也并不相同。乾隆最喜歡的不是西方的科學,而是西洋教士的技藝和美術,因此他留用并不斷吸納了一大批西洋教士為自己服務,工種涉及天文歷法、地理、繪畫、建筑、鐘表、機械、音樂、醫(yī)藥等。此外,當時在華的西洋人總體數(shù)量少,會說漢語或滿語者更少,而朝廷里也鮮有滿人或漢人能說歐洲語言。如此一來,掌握了雙方語言的傳教士具有天然優(yōu)勢,因而他們還有一個主要功用:充當外交使臣或翻譯。①Rowbothan A.H., Missionary and Mandarin: the Jesuits at the Court of China,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l, 1966, p.231.
另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上引乾隆諭令中并未指定要編成哪些“海外諸夷”之語言的譯語,而最終成書之五種語言的選擇,除了其確為當時歐洲較為重要的幾種語言之外,應該與宮廷里正好有精通這幾種語言的外國傳教士有著必然聯(lián)系。其他一些重要語言,如英語,其譯語由廣東地區(qū)的通事們在當?shù)赝瓿桑蓵?guī)模及質量均遠不及五種“西洋館譯語”,據(jù)考并非“正宗”的英語,而是流行于18 世紀的廣東英語,即由英語、葡萄牙語、漢語官話、漢語方言構成的“中國皮欽語”(Chinese Pidgin Language)。②聶大昕:《〈咭唎國譯語〉的廣東通事探源》,載《國際漢學》2020 年第4 期,第116 頁。另據(jù)黃興濤:《〈咭唎國譯語〉的編撰與“西洋館”問題》,第158 頁,乾隆時,在宮廷服務的西方傳教士中沒有英國人,出于對日益強大的英國的妒忌和恐懼,也有一些歐陸傳教士特別是在華有特殊利益的葡萄牙傳教士,會有意無意地將英國和英語排除在“西洋”之外。而當時對中國外交而言可能更為重要的俄語,以及歐洲的另一重要語言西班牙語等,譯語均付闕如。很大可能是因為當時宮廷里缺少以這兩種語言為母語的西洋人士,或者即使有,卻并不能加入既成的編譯團隊。③俄國人當時在京有商隊,統(tǒng)治者賜給他們居所,有數(shù)名神職人員長期駐扎,不少人在學習漢語和滿語,以期將來在俄國朝廷或兩國邊境做翻譯。見劉松齡1743 年10 月6 日信件:Mitja Saje (ed.), A.Hallerstein—Liu Songling—劉松齡: the multicultural legacy of Jesuit wisdom and piety at the Qing Dynasty Court, Maribor: Kibla: ARS, 2009, p.318.而且當時,分別設立于康熙和雍正時期的“俄羅斯文館”和“俄羅斯學館”仍然存在于宮廷(黃興濤:《〈咭唎國譯語〉的編撰與“西洋館”問題》,第157 頁),但即使其中有俄國人,他們與天主教傳教士顯然也不屬于一個團體,并未加入本系列詞典的編譯團隊。這也從側面證明,當時在宮廷里當差的歐洲天主教傳教士們,正是這批譯語之譯者的主體。
而與中國皇帝的態(tài)度和禁教大環(huán)境相對應的,是歐洲天主教傳教士們前赴后繼來華的熱情。從康熙規(guī)定傳教士必須領“票”起,京外傳教士多被驅逐至中國澳門,部分人潛回內地偷偷傳教,處境危險;即使在北京宮廷的傳教士,也一般沒有自由傳教的權力,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在疲于完成皇帝交辦的任務。在這種境況下,傳教士們之所以愿意留在北京、服務于宮廷,是為了“曲線救國”——希冀通過他們的努力,獲得皇帝的好感,從而為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教事業(yè)保留一定的可能性和自由度。多名傳教士都在寄往歐洲的信件中闡述過這一點,劉松齡就在1749 年的兩封信中表達過同一個意思:
從朝廷和我們所服務的君主的所作所為中,您可以看出我們是生活在何等危險的環(huán)境中。唯有神召使命讓所有這些辛苦變得可以忍受,只因我們希望,我們在這個國家的存在、我們向皇帝提供的服務,能夠有助于增加上帝的榮耀,有助于保存這為千萬中國人謀福祉的殘破不堪的傳教事業(yè)……④劉松齡 1749 年 11 月 28 日自北京寄至那不勒斯教省 Nicolo Giampriamo 神父的信,同天他在寄給兄弟 Weichard 的信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譯自Mitja Saje (ed.), op.cit., p.314。
也有在京傳教士在回應歐洲一些人關于“是否值得漂洋過海去為一位異教的君主繪畫,或給他講授物理、數(shù)學和天文等”的質疑時,表示“為了拯救眾人,我們通過合法、公正的手段,力求對那些能夠為此帶來巨大好處的人(按:指以皇帝為代表的上層人物)有用……在首都確立基督教的這種地位,能讓其他傳教士得以進入那些基督教尚未被官方批準的省份,并使那些省份能夠擁有眾多非常虔誠的基督徒”⑤杜赫德著,鄭德弟等譯:《一位在北京的傳教士于1750 年寄給某先生的信》,見《耶穌會士中國書簡集》(下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01 年,第13—14 頁。。
正因如此,乾隆時期雖不斷禁教,歐洲的耶穌會及羅馬教廷傳信部仍源源不斷地向中國派遣有一技之長的傳教士,并根據(jù)中國皇帝的需求,及時調整選派人員。①參見果美俠:《論17—18 世紀天主教會對清宮西洋畫家的選派》,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6 年第3 期,第115—129 頁。據(jù)統(tǒng)計,乾隆一朝共有50余名具備專長的歐洲傳教士來京,除耶穌會士外,還有數(shù)名奧斯定會、遣使會、方濟各會、加爾默羅會的傳教士。②陳瑋:《乾隆朝服務宮廷的西方傳教士》,見 《“西學與清代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北京·2006》,第532—534 頁。要判斷他們中的哪些人有可能參與了“西洋館譯語”的翻譯,還需要結合具體的編撰時間來推測。
據(jù)上文引述的《清高宗純皇帝實錄》,“西洋館譯語”編撰的起始時間為1748 年10 月(農(nóng)歷九月)。上引魏繼晉1749 年11 月28 日的信中還約略提道,劉松齡和傅作霖被派往韃靼繪制木蘭地區(qū)全圖,③Florian Bahr, op.cit., p.124.因此沒被指派參與詞典翻譯。此事在劉松齡的信件中也有提及,確是在1749 年:“今年,我去了韃靼地區(qū),應皇帝之命,為他和子民常去狩獵之地繪制一份地形圖。與我同行且一同工作的,是葡萄牙神父傅作霖?!雹軇⑺升g1749 年11 月28 日寄自北京,致其兄弟Weichard 的信,譯自Mitja Saje (ed.), op.cit., p.339.可見,詞典編譯工作截至1749 年底尚未完工,極有可能持續(xù)到了1750 年甚至更晚。⑤黃興濤亦推測五種“西洋館譯語”的完成時間大約在1750 年前后,見黃興濤《〈咭唎國譯語〉的編撰與“西洋館”問題》,第152 頁。因此,下文將對1748 年10 月至1750 年底間在京(或其中有較長一段時間在京)的外國傳教士進行詳細考察,從而框選出譯者的大致范圍。晚于該時間來京的歐洲傳教士,如法國耶穌會士錢德明(Jean-Joseph-Marie Amiot/Amyot,1751 年8 月入京)等人,即使后來加入了仍未完工的翻譯工作,應也不會起到主要作用了。
確定了工作時間段、地點和人物類別之后,找出可能參與此項工作的人員理論上應該不難。然而,鑒于目前多數(shù)綜述有關乾隆時期北京宮廷傳教士的書籍和文章都以列舉其中最著名者為主,鮮見較為完整的名單,⑥參見:Allan C.W., Jesuits at the Court of Peking(《京廷之耶穌會士》),Shanghai: Kelly and Walsh, 1935;Rowbothan A.H., Missionary and Mandarin: the Jesuits at the Court of China,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l, 1966;Beurdeley M., Peintres Jésuites en Chine au XVIIIe siècle, Montrouge: Anthese, 1997;史習雋:《西儒遠來:耶穌會士與明末清初的中西交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 年。遑論具體到某三年之內;且現(xiàn)存中西文史料間存在大量齟齬,人名、時間、地點等關鍵信息多有出入,因此要列出一份準確而簡明的名單并不容易。本文仔細梳理了截至目前較為全面和權威的中外文史料和相關“列傳”類匯編,篩選出上述時間段內在京的各天主教修會傳教士名單,按照國籍(母語)分類,依進京時間排序,請見表3。
表3 1748 年10 月至1750 年12 月間在京的歐洲傳教士名單
據(jù)統(tǒng)計,這段時期在京的天主教傳教士除了耶穌會士外,還有一位奧斯定會士,一位加爾默羅會士,以及一位很可能屬于其他修會的會士。
根據(jù)此表,我們可以對幾種譯語最有可能的譯者做出推測,同時排除可能性較小的人選:
《播都噶禮雅語》:排除掉傅作霖后,剩下的兩位葡萄牙人索智能和沈若望均有一定可能。沈若望具有相關的學術興趣和能力,但中文史料中鮮有此人的痕跡,是否曾在宮廷任職仍然存疑。索智能雖有天文歷法方面的專長,但并無在欽天監(jiān)或其他崗位工作過的確鑿記錄,不過編撰期間他大部分時候在京且身份受到過朝廷的承認,可能性略大于沈若望。
《額哷馬尼雅語》:魏繼晉是本書的主要譯者,但不一定是唯一的德語譯者??赡芘c其合作翻譯的人還有加爾默羅會士納永福,和很可能以德語為母語的波西米亞人魯仲賢,二人與魏繼晉同為樂師,在宮廷里的工作內容也非常相似。魏繼晉的中文很好,據(jù)推測,由于他精通音樂,因而對漢語語音掌握良好,這為他編撰《額哷馬尼雅語》打下了語言方面的基礎。⑦李雪濤:《〈華夷譯語〉丁種本與〈額哷馬尼雅語〉之研究》,載《中國文化》2021 年第1 期,第203 頁。那么,同樣作為樂師的納永福和魯仲賢,有可能也相對比較好地掌握了漢語。
鮑友管時任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和耶穌會北京傳教團團長,公職和傳教事務忙碌,劉松齡在1749 年的信中曾言,自己與同事們每天忙于天文觀測,將要編成一部廣博的天文方面的書①Mitja Saje (ed.), op.cit., p.314.(即《儀象考成》)。同樣來自波西米亞、可能以德語為母語的艾啟蒙是宮廷畫師、郎世寧的學生。由于乾隆對西洋畫經(jīng)久不衰的興趣,以郎世寧和王致誠為代表的傳教士畫家堪稱在京傳教士中工作最繁忙的人。據(jù)考,郎世寧僅在1748 年一年間就被要求作畫十余幅,②楊伯達:《郎世寧在清內廷的創(chuàng)作活動及其藝術成就》,載《故宮博物院院刊》1988 年第2 期,第13—14 頁。同時兼任圓明園西洋館的設計;而王致誠更曾被要求在6—7 天內畫出11 幅人物肖像,不得不帶病工作,③杜赫德著,鄭德弟等譯:《一位在北京的傳教士于1750 年寄給某先生的信》,見《耶穌會士中國書簡集》(下卷),第32—41 頁。此外他也參與了圓明園部分工程的設計。由此推測,作為畫師的傳教士,較難有時間來參與翻譯工作。奧地利耶穌會士南懷仁即使可能在此期間曾巡歷至京,但時間既短也無朝廷公職,因此不太可能參與此項任務。
《弗喇安西雅語》:乾隆年間,法國耶穌會士保持著在京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從表中也能看出,有能力翻譯辭書者不止一兩位。從學識、語言能力和在宮中承擔的工作來看,宋君榮、孫璋和湯執(zhí)中是當時最有可能的人選。宋君榮被歐洲人譽為同時代耶穌會傳教士中最有學識者④Pfister, op.cit., p.667.,他在漢語學習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以致“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母語”⑤Ibid.,進步非??臁6鴱钠湓鵀閷m廷“西洋學館”拉丁語教師的經(jīng)歷來看,他作為《拉氐諾語》的主要譯者也是非常有可能的。且縱觀五種譯語,法語的翻譯及書寫相對最為隨意,拉丁語譯文則明顯更準確、嚴謹,也比較符合宋君榮的治學風格。孫璋的文學翻譯水平在歐洲漢學界略有爭議,⑥Pfister, op.cit., p.723.但從其所遺書目來看,他對語言學習很有興趣,并編過數(shù)部詞典,成為該詞典主要譯者的可能性不小。湯執(zhí)中亦對語言有興趣,在他遺留下來的一部法漢詞典手稿中,他坦陳“開始編此詞典時,我對漢語所知甚少,因此詞典開頭的錯誤比末尾要多……”⑦Henri Cordier, Bibliotheca Sinica, Vol.III.Paris : E.Guilmoto, 1906—1907, col.1628.。該詞典完成于1752 年,開始時間不詳。詞典體量達1300 余頁,例句非常豐富,編排很有條理,在歐洲有多個抄本。目錄學家考狄(Henri Cordier)認為其“編得很好”⑧Henri Cordier, op.cit., col.1629.。
幾位從事工與醫(yī)等技術性工作的人士(安泰、楊自新、紀文),理論上既忙且缺乏此方面的興趣和實踐,在有更合適人選的情況下,他們參與的可能性略小。王致誠的可能性上文已分析過。趙家彼似乎以傳教工作為主,身體較弱,目前未見其在宮中任職的情況,其專長及興趣也尚未知;趙圣修在此期間是法國駐院的會長,可惜目前關于此人的中外文記載均比較匱乏,如能找到其與歐洲的通信和工作匯報,相信能發(fā)現(xiàn)更多線索,也可明確其是否參與了該工作。
《伊達禮雅語》:除郎世寧外,來自意大利的傳教士還有利博明和席澄源兩人。單從專長和工種來判斷,二人從事此項工作的可能性并不大;但目前二人的語言水平和興趣不詳,且在沒有其他意大利人的情況下,二人也頗有可能承擔此責。另,意大利語的翻譯準確度較高,⑨全慧:《〈乾隆年編華夷譯語〉之西洋館譯語初考——以法語版“天文門”與意大利語、拉丁語版之對比為中心》,第547 頁。應是漢意雙語都比較好的人士所做。
《拉氐諾語》:理論上,表3 中所列的傳教士,除明確未參加的4 人和負責德語的魏繼晉外,皆有可能是拉丁語辭書的譯者。根據(jù)上文分析,在清廷做過拉丁語教師的宋君榮成為主譯的可能性相對最大。
唯一身份不明的龐近仁,因缺少西文材料的佐證,暫難以做出推測。
以上大部分是根據(jù)人物語言水平、學術興趣、工作繁忙程度等因素做出的初步猜想,至于是否有非母語卻精通某外語的人參與該語種的翻譯、是否有過中途換人等更復雜的情況,暫未考慮在內。同時筆者也不能排除魏繼晉所言“其他人”真的是指“所有其他”清廷歐洲傳教士的情況。由于已發(fā)現(xiàn)的歷史記載有限,不少人的信息有所缺失,因此要做出更為精準的判斷,還需仰賴新材料的發(fā)掘。
1748 年,乾隆皇帝敕令編撰“華夷譯語”,其中包括前所未有的“西洋館譯語”五種。經(jīng)分析文本、梳理史料,本文證實了其譯者主體為在京的歐洲天主教傳教士,以耶穌會士為主。在禁教嚴厲的環(huán)境下,歐洲傳教士仍陸續(xù)來華,聽從帝命,兢兢業(yè)業(yè)地從事多種技術性工作,包括詞典的翻譯,乃是希冀通過他們良好的服務和不可替代的作用來贏得帝心,從而為天主教在華傳教事業(yè)帶來轉機。多個國家和修會的傳教士都可能參與了此項工作,受譯者語言水平和表達風格、分工協(xié)作模式、校訂要求等因素的影響,五種譯語雖大體較為統(tǒng)一,但仍存在不可忽視的差異性,這些差異有助于確認譯者的身份。本文基于此,結合當時在京傳教士的具體情況,對各譯語的譯者做出了初步的猜想。如能進一步挖掘時任北京主教(葡萄牙人索智能)、法國駐院會長(法國人趙圣修)、耶穌會北京傳教團團長(德意志人鮑友管)等人與歐洲的通信,相信能發(fā)現(xiàn)更多線索。此外,需要注意的是,五種“西洋館譯語”作為官方的辭書出版工程,翻譯僅是其中的一環(huán),譯者也僅占整個編撰團隊的一小部分。唯有在更為全面地考察其前期工作、后期編校、使用及流傳等情況之后,方可對其有比較全面的掌握,從而對這一嘗試作出比較中肯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