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笑璇
(云南藝術學院,云南昆明 650000)
尤金?奧尼爾作為美國20世紀第一位在國際上贏得聲譽的劇作家,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十部優(yōu)秀的戲劇作品。其戲劇突破了寫實主義的束縛,打破時空界限,拓寬戲劇發(fā)展空間,創(chuàng)新戲劇表現(xiàn)手法,并形成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散文和表現(xiàn)主義技巧相糅合的新型風格。他的作品題材豐富多樣,對生活的悲劇性進行多重刻畫。對金錢至上的物質主義和虛偽的道德準則表現(xiàn)出強烈的譴責,并揭示了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中存在的精神危機。尤金?奧尼爾的戲劇充分表達了他的人生體驗與精神探索,其筆下的每個人物形象都不乏他現(xiàn)實生活的投影。本文將通過對奧尼爾不同時期代表作品的歸納整合,以他所塑造的愛爾蘭小人物、女性形象和父親形象為代表,深入剖析這三類角色所具有的共性和個性,并探究其個人經歷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所產生的影響。
奧尼爾1888年10月16日出生于紐約百老匯大道的一家小旅館,他的父親詹姆斯?奧尼爾是一名擁有莎劇演員天賦的愛爾蘭人,但卻因貪圖錢財,甘愿終生在百老匯劇院專演《基督山伯爵》。母親名叫瑪麗?艾拉,曾是向往修道院生活的一位富家女。由于父親工作的特殊性,顛沛流離的巡演生活構成了奧尼爾童年全部的記憶,從小居無定所使得他更向往穩(wěn)定安逸。不僅如此,在奧尼爾母親難產時,吝嗇成性的父親為了省錢找來庸醫(yī),過量的嗎啡致使母親染上毒癮,摧毀母親幸福的同時,也給奧尼爾帶來了難以擺脫的心理陰影。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奧尼爾曾借劇中母親之口說道:“每到一個地方,只有一個晚上的演出,住的是下等旅館,坐的骯臟的火車,把孩子丟在家里,從來也就沒有一個家?!盵1]對家的渴望不僅是劇中瑪麗的內心想法,更是奧尼爾與其母親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內心寫照,是奧尼爾與其母親一生的傷痛。
“作為已逝哥哥埃德蒙的替身”和“給家庭帶來不幸的人”,這兩種身份如同枷鎖一般將奧尼爾的一生禁錮其中,與生俱來的自卑與孤獨一直持續(xù)伴隨他到生命的終結。奧尼爾曾跟隨一個金礦探險隊在熱帶雨林中淘金,這段奇特的生活體驗為其之后創(chuàng)作《瓊斯皇》帶來了豐富的靈感。痛苦的海外淘金經歷并沒有讓奧尼爾退縮,約瑟夫?康德拉所寫的《水仙號上的黑家伙》反而促使他萌生了做水手的念頭,對他而言,“海的那一邊”永遠充滿了無窮的吸引力。家庭成員之間復雜的情感和愛恨糾葛,海上那些形形色色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以及充滿冒險和奇遇的航海經歷,都成為他后期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素材,均可在他后期的作品中找到痕跡。
19世紀“馬鈴薯瘟疫”席卷愛爾蘭全國,成千上萬處于社會下層的愛爾蘭人民為求得生存的機會,不得已背離家鄉(xiāng),踏上新的土地,奧尼爾的家族也不例外?!哆M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詹姆斯?蒂龍便是以其父親詹姆斯?奧尼爾為原型,兩人有著相同的經歷背景,出身愛爾蘭家庭的他們,自小深受貧窮之苦;移民美國后,為求生存無奈放棄了莎劇天賦;內心深愛妻兒,但卻因吝嗇錢財不肯為家人多花一分錢,劇中的蒂龍不僅僅是詹姆斯的代言,更是一代愛爾蘭人在美國生活的一個縮影。成長于隔閡下的奧尼爾陷入了對自身愛爾蘭移民身份的思考,愛爾蘭特有的民族性格和集體無意識在奧尼爾的作品中得以展現(xiàn),同時對奧尼爾個性的生成和戲劇的創(chuàng)作在無形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奧尼爾在其作品中傾入了他與生俱來的愛爾蘭情懷,其筆下的人物形象也都如他一般沉淀著愛爾蘭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氣質。
那些來自愛爾蘭的貧苦移民,努力扎根在美國這片充滿機遇與挑戰(zhàn)的新大陸上,他們在心中勾勒著屬于自己的“美國夢”,試圖通過自身的艱苦勞作來獲得渴望已久的財富與自由。然而他們大都無法得到應有的尊重,為了出人頭地,亦為了提升自身在白人眼中的地位,他們避免讓子女學習愛爾蘭口音,甚至有人不惜出賣靈魂,拋棄種族,縱使如詹姆斯這般具有莎劇天賦的演員,面對金錢的誘惑,也選擇日復一日的上演《基督山伯爵》,更何況那些被踩在社會底層的普通愛爾蘭群眾呢?在奧尼爾之后的悲劇創(chuàng)作中,許多作品都可以稱為是“愛爾蘭劇”,他塑造了以詹姆斯?蒂龍為首的一系列“不討喜”的愛爾蘭角色,如水手、流浪漢等,他們大都身無一技之長,在工業(yè)快速發(fā)展的社會中,他們必須尋求生存的出路。在奧尼爾犀利的劇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于這些同胞的態(tài)度并不像表面那般,奧尼爾本人就曾說過:“關于我和我的作品,評論家們忽略掉的一個最重要的事是——事實上我是愛爾蘭人?!盵2]即使奧尼爾從未踏上愛爾蘭的土地,但流淌在其血液中的民族精神,仍使得他發(fā)自本能的親近這個民族。
《毛猿》中化身機械“零件”的揚克,和找不到自我歸屬的“愛爾蘭佬”派迪,都是具有愛爾蘭血統(tǒng)的底層小人物。即使水手們之間團結、友愛,但他們仍然難以擺脫異鄉(xiāng)人的孤獨。這些性格鮮明的愛爾蘭小人物外化了愛爾蘭移民與新英格蘭人之間無法解決的精神沖突,同時也揭示了在美國這片土地上擁有不同遭遇的兩類愛爾蘭人:一類人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中沉溺于對物質欲望的追求,沉浸于“美國夢”的幻想中難以自拔,另一類愛爾蘭人則無法適應漂泊不定的移民生活,哪怕是金錢土地也無法使他們找到自我的歸屬感。毋庸置疑,派迪屬于第二類愛爾蘭人,對于資本主義經濟社會的發(fā)展,他仿佛是一個不相匹配的多余“配件”,他明確表現(xiàn)出了對現(xiàn)代化機器文明的厭惡,以及對在愛爾蘭美好生活的懷念,和對帆船時代的向往,他渴望那些“桅桿高聳的快船”而不是機械時代“馬力十足的輪船”,在揚克眼里,派迪不過是“過時了”的愛爾蘭糊涂蟲。這里的派迪正是夢想回到舊時代愛爾蘭的底層人物代表,面對機械化的生產方式,他們無所適從,難以尋求出路,正如楊克在臨死之前所說:“我既沒有可以懷念的過去,也沒有可以期盼的未來?!边@些愛爾蘭人在奧尼爾的筆下,無不流露出對逃離種族身份的渴望,卻又無法完全割舍的復雜心境。
尤金?奧尼爾在他的作品中,以嚴肅、深刻的筆觸向讀者描繪了美國現(xiàn)代生活,雖然婦女形象在他的戲劇中占比較小,但不得不承認他在關注美國女性命運及對女性心靈的揭示方面是較為領先的。20世紀初,女權運動剛剛在美國興起,然而,社會主流意識仍將女性定義為家庭婦女,世界主流文化的倡導者、引領者仍是男性,文學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也正如社會現(xiàn)實一樣。因此,女性形象在奧尼爾早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較為缺乏,極少數(shù)的女性角色也大都以妻子、母親等家庭婦女的身份作為男性角色的陪襯出現(xiàn),難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與其他男性作家不同的是,尤金?奧尼爾對女性的態(tài)度是動搖而復雜的,在其創(chuàng)作的早期曾受尼采思想的影響,尼采認為女性是軟弱、膚淺的,因此不難在奧尼爾早期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其貶低女性的痕跡,然而他并不是完全反對女性主義,在他后期的作品中便塑造了一些擁有強烈征服欲的女性形象,她們敢于反抗社會,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同時又不缺乏特有的母性溫柔。
奧尼爾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著重展現(xiàn)傳統(tǒng)意義上善良美麗的女性,她們大都以家庭婦女的形象出現(xiàn),身處婚姻和家庭的磨難之中。中期的創(chuàng)作中則突出了女性的欲望和貪婪,奧尼爾這一時期的女性形象仿佛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她們不惜利用自己的美貌來滿足對物欲的追求,敢于反抗外界的壓迫,同時又渴望真愛的降臨。在其后期的戲劇作品中,女性人物更加貼近現(xiàn)實,奧尼爾更是將自己對母親的復雜感情投入到了劇中人物身上。奧尼爾筆下的女性形象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其世界觀、女性觀的發(fā)展而變化,她們并不是性格單一的扁平人物,相反,在她們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出社會及周遭環(huán)境帶給她們的影響,她們是一個個性格各異,情感飽滿的活生生的人,是將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物搬上戲劇舞臺。
縱觀奧尼爾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作品中對女性進行描寫時,透露出了濃重的自傳體痕跡,母親始終是他一生都難以釋懷的傷痛記憶。奧尼爾的母親瑪麗?艾拉出生于一個富足的愛爾蘭移民家庭,她信奉上帝,單純浪漫,對生活的艱辛知之甚少。然而與演員詹姆斯結婚后則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本就心力交瘁的她又經歷了二兒子埃德蒙染病身亡,生產時,又染上毒癮。作為虔誠的天主教教徒,瑪麗長期處在虔誠的信仰和自身的墮落之間苦苦掙扎,最終導致她選擇了依靠毒品來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折磨。小奧尼爾無法從母親那里獲得正常的母愛,偶然間目睹母親注射嗎啡后,更是使得小奧尼爾背負了沉重的負罪感,也因此形成了他復雜的性格,即使在作品中,他也難以掩飾對母親的矛盾情感——時而依戀、時而怨恨。在劇作《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他通過獨白與對白的方式將其母親即劇中瑪麗的真實的生活經歷和復雜的情感展現(xiàn)給觀眾,使人深感同情。面對婚姻和家庭的苦難,瑪麗無力抗爭,只能選擇在現(xiàn)實中逃避自我,逃避家人,在精神世界中通過回憶往事,通過構筑幻夢的形式來反抗現(xiàn)實,她從始至終對家的渴望,更像是在暗指愛爾蘭移民對“根”的尋求。
奧尼爾的女性觀不能稱為先進,更多的是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女性按照傳統(tǒng)思想服務于男性,認為男性應處于社會主流地位;而站在劇中女性視角,他又希望女性在面對生活的苦難,能夠奮起反抗。正是這種自相矛盾的情感構筑了劇中生動立體的女性角色。
二戰(zhàn)后,以青年為主體的亞文化群體出現(xiàn)在美國,從一戰(zhàn)后“迷茫的一代”,到50年代出現(xiàn)的“沉默的一代”,再到二戰(zhàn)后“垮掉的一代”,一批批美國青年以獨特的方式依次登上歷史的舞臺,他們通過張揚的個性引領著戰(zhàn)后文學的潮流,向世界宣告著他們對現(xiàn)實社會的強烈不滿。反抗“舊文學”的同時,青年人不滿于上一代人的統(tǒng)治,反抗父輩的亞文化行為成為一種“流行”。在家庭這個社會最小組成單位里,青年人的反叛具象化為子女對父母的反抗,親子關系的異化等。家庭危機從而成了20世紀美國戲劇熱議的主題,大量的劇作家將經濟高速發(fā)展帶來的病態(tài)現(xiàn)象,通過對一系列家庭劇的刻畫與描寫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投射出了這一時刻劇作家們內心的創(chuàng)傷記憶。
在尤金?奧尼爾的劇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自身創(chuàng)傷性體驗的融入,他的作品主題大都是對家庭的探索,劇作中的人物與事件大都是奧尼爾個人經歷的回顧,他更是將對父親詹姆斯的態(tài)度投射到了劇作中眾多的父親形象身上。創(chuàng)作初期的奧尼爾偏好獨幕劇,側重于情節(jié)的安排,弱化了對父親形象和父子關系的刻畫。僅有的幾位父親都被冠以刻薄無情的頭銜,劇中父子關系更是生疏冷淡,如《繩索》中兒子因擔心父親謀殺而選擇自殺,父親形象的扁平化處理是奧尼爾創(chuàng)作初期的基本特征。隨著其中期創(chuàng)作的逐漸成熟,劇作中的人物形象日趨飽滿,對父子關系進行了突出塑造。這一時期的奧尼爾對父親形象的塑造呈現(xiàn)出了古典戲劇的特征,劇作被籠罩在霸道的父權陰影之下。后期創(chuàng)作中,奧尼爾一改往日情節(jié)為重,以自傳回憶的方式,將自己的家庭融入其創(chuàng)作中,把人物塑造和情感表露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劇中父親形象的私人化演繹成為奧尼爾后期創(chuàng)作中最為顯著的特征。
奧尼爾筆下的父親形象普遍存在性格缺陷、不良嗜好等問題,比如《安娜?克里斯蒂》中的父親克里斯因為自己對海的厭惡,逼迫女兒一人待在陸地,卻導致安娜遭受迫害,淪落為妓女?!队軜湎碌挠分械母赣H凱博特,為了土地壓榨妻子,將兩任妻子活活累死,凱勃特幾乎是男權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同時也是奧尼爾本人作為父親的一種情感映射。在他以1912年的夏天為靈感,以其家人為原型所創(chuàng)作的劇作《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中,被認為是“一家人不幸的根源”的父親蒂龍,酗酒、吝嗇,視金錢如生命,因為吝嗇而導致妻子瑪麗染上毒癮,間接導致了家庭的悲劇。然而,現(xiàn)實中父子二人的關系并非簡單的憎與惡,而是一種更為復雜的情感糾葛。奧尼爾一方面鄙視父親演員的身份,認為其為了金錢,將自身出賣給佳構劇,但另一方面,奧尼爾無法否認父親的演劇天賦及經驗在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提供的大量靈感??v使父親酗酒成性、吝嗇自私,但年長后的奧尼爾終是在其內心深處發(fā)現(xiàn)了自己與父親的相似之處。奧尼爾在完成了這部作品之后,將其獻給了自己的妻子,他說自己是“懷著對厄運纏身的蒂龍一家四口的深深的憐憫、理解和原諒之情”[3]完成該劇的。曾經對父親嗤之以鼻的奧尼爾,在通過這部作品中帶著同情和理解追憶了父親,同時表達了對父親的歉意,也借著劇中“埃德蒙”的口吻與父親達成了和解。
尤金?奧尼爾作為美國戲劇之父,不僅開創(chuàng)了美國嚴肅戲劇,并帶領美國戲劇登上了國際舞臺。他的成功離不開其血液中流淌的愛爾蘭人天生的浪漫,也離不開其父親作為戲劇演員對其帶來的藝術熏陶。奧尼爾通過戲劇向世人展現(xiàn)了消費社會導致的家庭倫理關系的惡化,以及由此給家庭帶來的傷害和痛苦,豐富的個人經歷和特殊的家庭生活是其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米歇爾?曼海姆曾說過:“奧尼爾的一生,都在為一部《通往黑夜的漫長旅程》做準備?!眾W尼爾以自身現(xiàn)實生活為藍本,以家庭成員為原型,為讀者描繪了一幅關于全人類的人生畫卷。縱觀他的創(chuàng)作經歷和戲劇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其深受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的影響。奧尼爾稱自己一生都“尖銳地感到某種潛在的力量”[4]在支配著自己,他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生動真實的人物,無不向讀者揭示了美國整個社會在上帝死后思想倫理的滑坡與意識形態(tài)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