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麗麗
(河北交通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基礎(chǔ)教學部,河北 石家莊 050035)
劉宋元嘉時期重經(jīng)史之學,至大明,則士人普遍尚好作詩。古今學者對此轉(zhuǎn)向多有關(guān)注,然少有學者對其深入研究。在對晉、宋歷史及文學史進行詳細考察之后,筆者發(fā)現(xiàn)宋孝武帝劉駿是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重要推動力。劉駿(430-464),字休龍,小字道民,宋文帝第三子。元嘉十二年立為武陵王,元嘉三十年自立為帝,是為宋孝武帝。孝武多才,文學才能尤為突出。他積極倡導詩歌創(chuàng)作并以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加以引導,終使其執(zhí)政的大明時期形成了濃厚的吟詩風氣,詩壇分外活躍。
一
東晉玄學獨盛,眾學皆廢,學風空疏不實。劉宋以來對此大加反駁,士人普遍勵精治學,尚博學的社會風氣很盛,儒、玄、佛、史、文學、陰陽之學等都得到了很好的發(fā)展。具體到劉宋朝,不同時期對學問的趣尚和側(cè)重又有所不同。如元嘉和大明時期便有較鮮明的區(qū)別:元嘉重經(jīng)史之學,而大明對文學創(chuàng)作更加偏愛。梁史學家裴子野《雕蟲論》曾對此論曰:“宋初迄于元嘉,多為經(jīng)史,大明之代,實好斯文?!盵1]唐代許嵩所著《建康實錄》也有相似的記載:“武帝自永初迄于元嘉,多為經(jīng)史之學,自大明之代,好作詞賦?!盵2]兩處記載都說明了劉宋時期,文壇經(jīng)歷了經(jīng)史之學昌盛到文學創(chuàng)作備受推崇的轉(zhuǎn)向。
劉宋前期①,武帝和文帝都雅重文治,思弘經(jīng)史。永初三年(422),武帝下詔曰:“古之建國,教學為先,弘風訓世,莫尚于此……便宜博延胄子,陶獎童蒙,選備儒官,弘振國學?!盵3]58他還征召以“儒學著稱”的隱士周續(xù)之至京師,并“開館東郊外,招集生徒,講學授業(yè)”[3]2281。宋文帝對經(jīng)史之學也非常重視。文帝于元嘉十五年立儒學館于北郊,命雷次宗居之,且“車架數(shù)次行次宗學館,資給甚厚”[3]2294。元嘉十九年又立庠序之學[3]89,這些舉措都大大促進了元嘉時期儒學的發(fā)展?!端螘逢盃c、徐廣、傅隆傳之后的論贊便是對此史實的評述:
庠序黌校之士,傳經(jīng)聚徒之業(yè),自黃初至于晉末,百余年中,儒教盡矣。高祖受命,議創(chuàng)國學,宮車早晏,道未及行。迄于元嘉,甫獲克就,雅風盛烈,未及曩時,而濟濟焉,頗有前王之遺典。天子鸞旗警蹕,清道而臨學館,儲后冕旒黼黻,北面而禮先師。后生所不嘗聞,黃發(fā)為之前睹,亦一代之盛也。臧燾、徐廣、傅隆、裴松之、何承天、雷次宗,并服膺圣賢,不為雅俗推移,玄名于世,宜矣。穎川庾蔚之,雁門周野王,汝南周王子,河內(nèi)向琰,會稽賀道養(yǎng),皆托志經(jīng)書,見稱于后世[3]1553。
由此可見元嘉儒學恢復(fù)和發(fā)展之迅速。儒學雖然受到了高度重視,但也并非一學獨專。宋文帝于元嘉十五年立儒學館之后,十六年“又命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著作佐郎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各聚門徒多就業(yè)者”[3]2294。表面上看,儒、玄、史、文學四館是并立平等的,但其中玄學在劉宋前期已呈衰頹之勢,這是不爭的事實。而文帝時文學館的“文學”恐怕還沒有完全和經(jīng)史之學分清而完全獨立,這一點我們從文學館主持者的安置上也能窺知一二。文學館的負責人為謝元,翻檢所有關(guān)于劉宋的歷史和文學史,未能發(fā)現(xiàn)其在文學上有造詣的記載,只在《宋書·何承天傳》后的有一小段文字中,我們得知謝元為謝靈運從祖之弟,以“才學見知”。考“才學”一詞在《宋書》里的表述應(yīng)是指儒學,這說明元嘉時期文學雖與儒學、史學、玄學并立,“卻依然帶有舊思想的殘留”[4]。元嘉時期,和儒學同樣得到良好發(fā)展的是史學。士人普遍注重自己的史學素養(yǎng),涌現(xiàn)出了大量且成就很高的史學著作,如范曄《后漢書》、何法盛《晉中興書》、謝靈運《晉書》、徐廣《晉紀》、王韶之《晉紀》等修纂類史著和徐廣《史記音記》、裴骃《史記集解》、顏延之《漢書訣疑》、裴松之《三國志注》等史注類著作,史學于元嘉時期的繁榮可見一斑。
劉宋元嘉時期經(jīng)史之學的勃然興起,在《宋書》的記載中多有印證。如評宋文帝“博涉經(jīng)史,善宋書”,傅亮“博涉經(jīng)史,尤善文詞”,范曄“少好學,博涉經(jīng)史,善為文章,能隸書,曉音律”,毛修之“有大志,頗讀史籍”,王韶之“好史籍,博涉多聞”,羊欣“泛覽經(jīng)籍,尤長隸書”,劉湛“博涉史傳,諳前世舊典”,荀伯子“少好學,博覽經(jīng)傳”,何承天“幼漸訓義,儒史百家,莫不該覽”……當時的士人莫不以經(jīng)史之學而立身于世,這充分展示了元嘉重經(jīng)史之學結(jié)下的累累碩果。
二
經(jīng)史之學至大明一代呈現(xiàn)出萎靡之勢。史載宋孝武帝劉駿“文章華敏,省讀書奏,七行俱下,又美騎射”[5],而不載其在經(jīng)史方面有何愛好和鉆研。孝武帝也曾表現(xiàn)出對儒家奠基者孔子的禮敬,以孔子“體天降德,維周興漢,經(jīng)緯三級,冠冕百王”,于孝建元年詔令“開建廟制,同諸侯之禮,詳擇爽愷,厚給祭秩”[3]115-116。還曾于大明五年八月下詔“重興國學,旌延國胄”[3]128,但經(jīng)呂思勉考證,其時國學終無建成,沒有結(jié)果[6]。崇儒但不興學,所以儒學的景況大不如元嘉時期。有大臣奏議有關(guān)事宜,孝武也不加采納,《宋書·周朗傳》曾記載,世祖即位后,普責百官讜言,建平王宏中軍祿事參軍周朗上書欲為教育,“宜二十五家選一長,百家置一師。男子十三至十七,皆令學經(jīng),十八至二十,盡使修武……”[3]2093書奏忤旨。很顯然,孝武帝對經(jīng)學及經(jīng)學的普及沒有足夠的重視。其時的史學發(fā)展也類于經(jīng)學。大明世也有史學著作留世,如徐爰的《宋書》,裴景仁《秦記》等,也曾于大明中修國史,但這些史書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都無法和元嘉時期的史著相提并論。孝武帝對經(jīng)史之學的消極作為,致使士人的學習熱情頓減。經(jīng)史之學經(jīng)歷了元嘉時期的蔚然可觀,到大明一代的黯淡無華,與此同時,孝武帝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極度尚好卻極大促進了大明詩壇的發(fā)展。
孝武帝劉駿“少機穎,神明爽發(fā),讀書七行俱下,才藻甚美”[7]55。在劉宋帝王中,唯有他的詩作入選鐘嶸的《詩品》,說明在劉宋帝王中,他的詩才是最為突出的。宋武帝劉?!胺A分有在,不學無文”[7]55,史載“高祖少事戎旅,不經(jīng)涉學,及為宰相,頗慕風流,時或言論,人皆依違之,不敢難也”[3]1696。宋文帝劉義隆在文學方面有很大進步,元嘉二十三年文帝曾詔群臣曰:“吾少覽篇籍,頗愛文藝,游玄玩采,未能息卷。”[3]2341但從他目前存留的三首詩來看,他對文學只是一般性的涉獵,只能算作附庸風雅。宋孝武帝是劉宋第三代帝王,其文學修養(yǎng)甚高,是位愛文又能文的帝王。帝王的愛好往往形成極強大的向心力,《南史·王儉傳》曰:“孝武愛文,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而不以專經(jīng)為務(wù)?!盵7]595孝武帝鮮明的興趣指向改變了一個歷史時期的學風,整個社會迅速形成了強烈的崇文風尚。
據(jù)《宋書》、《南史》、《南齊書》、《詩品》和逯欽立《先秦漢魏南北朝詩》統(tǒng)計,主要活動于大明時期的劉宋詩人有二十四位②,他們是:
劉駿(434—464),即宋孝武帝,文帝第三子。頗以文章自許,“自謂物莫能及”[3]1480。被列入《詩品》下品?!端鍟そ?jīng)籍志》載其有集二十五卷(梁時三十一卷)?,F(xiàn)存詩歌二十七首。
何偃(413—458),字仲宏。孝武時累遷吏部尚書、侍中?!端螘繁緜饔?“侍中顏竣至是顯貴,與偃俱在門下,以文義賞會,相得甚歡?!盵3]1608《隋書·經(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九卷。現(xiàn)存詩一首。
王僧達(423—458),“少好學,善屬文”[3]1951,入《詩品》中品。孝武時歷任尚書仆射、吳郡太守、太宰長史,遷中書令。《隋書·經(jīng)籍志》記其共有集十卷,現(xiàn)存詩五首。
顏竣(?—459),字士遜,顏延之子。為孝武重臣,初甚被愛遇,后被殺?!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卷?,F(xiàn)存詩五首。
顏測(?),“以文章見知”[3]1904,入《詩品》下品。官至江夏王義恭傅,大司徒錄事參軍?!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一卷?,F(xiàn)存詩二首。
江智淵(428—463),濟陽考城人?!端螘繁緜饔涊d:“智淵爰好文雅,詞采清贍。世祖深相知待,恩禮冠朝?!盵3]1609《隋書·經(jīng)籍志》記其有集九卷。現(xiàn)存詩一首。
湯惠休(?),字茂遠。初入沙門,名惠休。孝武命使還俗,位至揚州刺史。被列入《詩品》下品?!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集三卷(梁時四卷),現(xiàn)存詩十一首。
顏師伯(419—465),“少孤貧,涉獵書傳,頗解聲樂”[3]1992。孝武世,累遷侍中,轉(zhuǎn)吏部尚書?,F(xiàn)存詩一首。
劉義恭(413—465),江夏王義恭,孝武時授侍中太尉,“其詩文亦有特點”[8]?!端鍟そ?jīng)籍志》錄其文集十一卷,現(xiàn)存詩十三首。
庾徽之(?),字景猷,穎川鄢陵人。大明中為御史中丞,出為新安王子鸞北中郎長史、南東海太守?,F(xiàn)存詩一首。
謝莊(421—466),孝武世最富盛名的作家之一,參與了眾多宮廷文學活動。入《詩品》下品。《隋書·經(jīng)籍志》錄其文集十九卷?,F(xiàn)存詩十七首。
鮑照(414—466),大明詩壇最著名的詩人之一,入《詩品》中品。元嘉時混跡于諸王藩府中,孝武時為太學博士,中書舍人,后出為秣陵令,轉(zhuǎn)永安令,除臨海王子頊前軍參軍?!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文集十卷,現(xiàn)存詩一百八十一首。
鮑令暉(?—456),鮑照妹?!啊缎∶洝?鮑照,字名遠,妹字令暉,有才思,亞于名遠,著《香茗賦集》,行于世”[9]。詩入《詩品》下品?,F(xiàn)存詩七首。
王素(418—471),“愛好文義,不以人俗累懷”[3]2295。孝武時曾召其為太子舍人,不就?!队衽_新詠》收其《學阮步兵體》一首?!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六卷?,F(xiàn)存詩一首。
吳邁遠(?—474),曾任江州從事,好為篇章。被列入《詩品》下品。《隋書·經(jīng)籍志》載其有文集一卷(梁八卷)?,F(xiàn)有詩十一首。
沈懷文(408—461),字思明,吳興武康人?!端螘繁緜饔浧?“少好玄理,善為文章,嘗為《楚昭王二妃詩》,見稱于世?!盵3]2102于大明中甚得孝武寵信,后被殺?!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二卷(梁時十六卷),并有《隨王入沔記》四卷。
徐爰(354—475),有文才,孝武初,補尚書水部郎,轉(zhuǎn)殿中郎,尚書右丞,遷左丞。大明中領(lǐng)著作郎,撰國史。《隋書·經(jīng)籍志》記其有集六卷。
蘇寶生(?—458),“名寶生,本寒門,有文義之美”[3]1958,入《詩品》下品。是孝武時較知名的作家,很受孝武器重。世祖曾命他參與國史的寫作,還曾令其為董元嗣作誄。《隋書·經(jīng)籍志》記其有集四卷。
袁粲(?—477),“少好學,有清才”[3]2230?!棒迂摬派袣?愛好虛遠,雖位任隆重,不以事務(wù)經(jīng)懷……常作五言詩,言‘訪跡雖中宇,循跡乃滄洲?!w其志也”[7]704。孝武即位,曾任尚書吏部郎、太子右衛(wèi)率、侍中、吏部尚書、司徒左長史、南東海太守、尚書仆射、中書監(jiān)等職。《隋書·經(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一卷(梁九卷)?,F(xiàn)存詩一首。
殷淡(?),《宋書·殷淳傳》記曰:“淳弟沖……沖弟淡,字夷遠……大明世,以文章見知,為當時才士?!盵3]1597-1598
劉宏(434—458),文帝第七子。詩入《詩品》下品?!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有集十卷,佚。
丘靈鞠(?),《南齊書·丘靈鞠傳》曰:“少好學,善屬文?!薄八涡⑽湟筚F妃亡,靈鞠獻挽歌詩三首,‘云橫廣階暗,霜深高殿寒?!壅溧蒂p?!盵10]889此二句詩《先秦漢魏南北朝詩》失收。
戴法興(?—465),是“孝武左右”,“能為文章,頗行于世”[3]2304。入《詩品》下品。
韓蘭英(?),孝武時的女詩人。曾“向孝武獻《中興賦》,被賞入宮”[10]392,被列入《詩品》下品?!端鍟そ?jīng)籍志》記其梁時有集四卷,亡。
大明詩壇除詩人詩作多之外,還有三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guān)注:其一,眾多詩人都曾與孝武帝有密切的關(guān)系,他們或是孝武征召而來的文士,或是與之酬唱的近臣,或是受孝武關(guān)注的民間詩人,顯然孝武帝是大明詩壇的中心凝聚力所在;其二,寒族詩人增多,鮑照、蘇寶生、戴法興、徐爰、顏師伯都是很有聲名的寒族詩人,究其原因,這與孝武帝相應(yīng)的寒人政治是分不開的,孝武帝時期不分士庶,只要有才能都可以得到孝武帝的賞識,寒族中有才情者得以顯露,他們的加入為大明詩壇注入了清新的空氣,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當時的詩歌風尚;其三,大明詩人被鐘嶸列入《詩品》的有十二人。自漢迄梁,詩人競起,不入品者多矣,區(qū)區(qū)十一年的大明詩壇竟被鐘嶸推選出了十多位詩人,實難屬得,這充分說明了大明詩壇自有它不可忽視的地位。
三
元嘉時期“多經(jīng)史”影響到文學中,便形成了用典繁密,雅正卻“酷不入情”[10]907的詩風。元嘉詩歌用典十分普遍,據(jù)陳橋生統(tǒng)計,元嘉詩歌平均用事比例高達55%,其中,顏延之用事率達到了61.5%,謝靈運為49.6%[11]。這種頻繁使事用典,以才學為詩的作法確給詩歌帶來了典雅之致,但卻給人以生僻晦澀之感。清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七曰:“至顏、謝諸子,則語既雕刻,而用事繁密,故多有難明者?!盵12]這種語言上的生奧造成了讀者與詩情之間的隔膜,使讀者很難與詩人產(chǎn)生共鳴。詩中用典能幫助讀者產(chǎn)生聯(lián)想使審美空間得以拓展,但頻繁用典嚴重背離了詩歌用典故的初衷,終使元嘉詩歌墮入“酷不入情”之境。包括顏延之、謝靈運在內(nèi)的元嘉詩人普遍喜愛在詩中炫耀自己的博學、才情,有用“經(jīng)史古語迂回曲折描摹物情的積習”[13],使詩人的情感被阻塞、淤滯或干脆被遮蔽起來。
大明時期經(jīng)史之學的頹靡,促使詩歌回歸到了“詩言情”的軌道。“唯其經(jīng)術(shù)節(jié)義衰,所以文章才能轉(zhuǎn)于‘緣情’”[14]。大明詩人多以平易自然的語言抒發(fā)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情感,“吟詠情性”成為一種新的詩學思潮。“自是閭閻年少,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為急務(wù),謂章句為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于管弦,非至乎禮義”[1]324。裴子野站在史學家的角度對宋孝武帝以來朝野上下都沉溺于吟詩而冷落儒家經(jīng)史的現(xiàn)象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但在詩歌發(fā)展過程中“吟詠情性”已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潮流,相對于“文多經(jīng)史”“酷不入情”來說已是很大的進步。詩的本質(zhì)便是言情的,先秦兩漢魏西晉的詩歌一直都貫穿著“抒情”的主旨,詩至東晉便以體道為宗,不論詩情。元嘉詩歌以復(fù)古的形式續(xù)接了漢魏傳統(tǒng),但其多經(jīng)史古語的語言風格又嚴重窒礙了詩情的抒發(fā)。直到大明,詩歌才逐漸以言情為重,朝著有利于詩歌發(fā)展的方向前進。經(jīng)過了大明到齊的實踐,齊梁以來的文學評論家紛紛強調(diào)詩歌言情的本質(zhì),如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記》指出:“文章者,蓋性情之風,神明之律呂?!盵10]907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曾談到:“直舉胸性,非傍經(jīng)史?!盵3]1775鐘嶸《詩品序》也認為:“至于吟誦情性,亦何貴于用事?!盵15]蕭綱《與湘東王書》也認為抒情作品不應(yīng)任意引用經(jīng)書:“未聞情性,反擬《內(nèi)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浩》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曰《大傳》。”[16]在齊梁詩歌到來之前,大明詩歌邁出了它過渡性的第一步,這是極為可貴的。
大明時期追求自然平易的詩歌觀念占據(jù)了上風,詩歌中的用典已逐漸減少。鮑照、謝莊都經(jīng)歷了元嘉大明兩個時期,以他們的詩歌為例可以清晰的看到元嘉大明詩歌用典比例的變化?,F(xiàn)以《文選》所錄鮑照前期作品和以《六朝作家年譜輯要》為據(jù)統(tǒng)計的鮑照后期詩歌的用典情況列表進行比較,見表1。
表1 鮑照詩歌用典情況
由表1可知,鮑照的用典率由元嘉時的60%降到了大明時期的32%,這足見元嘉、大明詩歌審美風尚的變化。鮑照于大明中的詩作有的用典已令人不易察覺,有的已全不用典而近似口語,如其《夢還鄉(xiāng)》中的“此土非吾土,慷慨當告誰”,詩文通俗易懂真切而達情,當詩人的注意力從逞才藻、競技巧上轉(zhuǎn)移,詩情便自然地抒發(fā)與傳遞開來。
詩人謝莊,元嘉時便于詩壇嶄露頭角,其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在大明時期。考查他大明時期的詩作,我們發(fā)現(xiàn)其應(yīng)詔詩用典率較高,其他詩作則主抒情,用典少而暢達。他和鮑照作于孝建三年的《與謝尚書莊三連句》已無一句用典,格調(diào)輕松歡快,由此看來,應(yīng)詔詩在大明時期仍恪守著它近乎“頌”體的一些特征,其它類型的詩歌都較為清新明快了,但論者提到大明詩歌往往會引用鐘嶸《詩品》序里一段話來說明其特征:“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在大明、泰始(宋明帝的年號)中,文章殆同書鈔。”[15]310這其中有兩點是有疑問的,一是謝莊的詩以繁密著稱嗎?結(jié)合以上所述,再加之他和顏延之的并列,即便他有繁密之稱,也應(yīng)是在元嘉時,他受當時以博學為詩的影響是很自然的。二是大明、泰始的文章風格是如同書鈔嗎?只要我們結(jié)合《詩品》論及謝超宗、丘靈鞠、劉祥、檀超、鐘憲、顏測、顧則心七人詩歌的一則材料來看就自有分辨了:“余從祖正員(指鐘憲)嘗云: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以動俗,唯此諸人,傳顏、陸體。用固執(zhí)不移,顏諸暨最荷家聲?!盵17]其中一個“唯”字便透漏了個中信息:大明以來用事繁密的顏、陸體已是強弩之末,而非詩壇主流,大部分詩人已開始趨向鮑、休類的“美文”,所謂“美文”應(yīng)是接近直抒胸臆、清新平易的抒情作品。抒情詩的寫作是其時詩壇的新氣象,“劉宋后期以來,士人多務(wù)寫詩,內(nèi)容不脫草木風云,擯棄經(jīng)史”[18]。雖有內(nèi)容狹窄之弊,但足以說明大明詩歌的新氣象。
大明詩歌所抒之情多為憂怨哀思之情。孝武帝孝建、大明時期的政治局面非?;靵y,藩王中劉義宣、劉誕、劉休茂相繼叛亂,骨肉相殘、殺戮不斷。暫不論士人,就是劉駿這個皇帝也常有驚懼、猜疑、迷惘之感,這反映到詩中便是悲愁、悵惘意緒的彌漫。孝武帝劉駿是劉宋后期詩壇的重要詩人,其詩大多以寫憂愁哀思為工。劉駿現(xiàn)存詩二十七首,已明確作于元嘉時期的有六首,并多為登游詩。其余二十一首詩中,帶有“情”字的有五首,有“思”“懷”“悵”“感”之類字眼的有五首。另外,雖無以上字眼而抒情意味較濃的還有五首。這十五首抒情詩占劉駿大明詩作的71.4%。這些詩中彌漫的幾乎全是悵惋悲懷。如其《齋中望月詩》:“褰幕蕩暄氣,入夜?jié)u流清,微微風始發(fā),曖曖月初明,思因往物深,悲以歸云盈”。一個“蕩”字頓時渲染出了“空”“寂”的氛圍,“微風”和不明亮的月光也都極好地烘托出了詩情。終二句道出了哀思的扣結(jié):過往的美好和現(xiàn)今的清冷落寞交織導致了思“深”和悲“盈”。這首小詩通俗流暢的語言中流露出作者不盡的惆悵與思念,雖還沒有完全達到情景交融,但已基本擺脫了元嘉詩風的影響,具有了濃厚細膩的抒情風味。劉駿這類感物興思的詩還有不少,如《秋夜詩》云:“睹辰念節(jié)變,感物矜乖離?!薄镀呦υ姸住吩?“愛聚雙情欵,念離兩心傷”“偕歌有遣調(diào),別嘆無雙音”,《夜聽妓詩》“深心屬悲弦,遠情逐流吹”,《初秋詩》“運移矜物化,川上感余情”,《離合詩》云:“仲秋詩戒,中園初凋。池育秋蓮,水滅寒漂,旨歸涂以易感,日月逝而難要。分中心而誰寄,人懷念而必謠?!毙⑽涞鄣某钤乖娨I(lǐng)了大明詩歌的方向,時人多相影從。如鮑照,其作于大明時期的詩歌就是以傷別、思鄉(xiāng),辛酸滿腹為其主基調(diào)?!皻g觴為悲酌,歌服成泣衣?!?《日落望江贈荀丞詩》),“銜淚出郭門,撫劍無人逵。沙風暗塞起,離心眷鄉(xiāng)畿?!?《夢還鄉(xiāng)》),“木落江渡寒,雁還風送秋。臨流斷窗弦,瞰川悲棹謳?!?《登黃鶴磯》),“游子思故居,離客遲新鄉(xiāng)。新知有客慰,追故游子傷?!?《登翻車硯》),“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興衰?!?《代白頭吟》),無不充滿了濃濃的悲郁之感。鮑令暉、湯惠休、謝莊等也都留有足觀的悲情詩。這些抒情意味濃厚且淺易的詩作標示了大明、泰始乃至齊梁詩歌的發(fā)展方向。當然,這并不排除一部分詩作仍受元嘉體詩歌的影響,還在詩歌形式及用典上下功夫以致遠離了詩情。大致可以這樣說,絕大多數(shù)的大明詩作都具有了新詩風的抒情特色。
文學的發(fā)展,有其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可循,而在特定時代統(tǒng)治者的尚好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文學發(fā)展的方向。宋孝武帝劉駿多才而又尚文,其鮮明的興趣指向以及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的引導,使得大明詩壇面貌一新,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齊梁詩歌的發(fā)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