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亦師
學界一般公認,英國人埃比尼澤·霍華德(Ebenezer Howard)提出田園城市思想是現代城市規(guī)劃創(chuàng)立的重要標志,而且英美兩國相繼引領了之后田園城市運動的全球傳播[1]。近年的研究對田園城市學說的思想來源重做梳理[2],初步將影響田園城市學說形成的重要人物、規(guī)劃思想及其實踐編織到新的闡釋框架中。但這些工作仍存在不足有待完善,例如雖然注意到19 世紀中后葉那些位于城郊的新建“工人新村”[3],但對同時期城區(qū)貧民住房改造的情況關注不足,而兩者都是田園城市學說參考的重要對象,尤其忽視了推動這些改革背后的更波瀾壯闊的社會思潮及其牽涉的關聯(lián)網絡。
進步主義改革思潮是此前規(guī)劃史文獻中很少提到的內容,但卻曾深刻影響了歐美各國政治格局并改變了其社會形態(tài)和經濟發(fā)展。進步主義思潮肇端于美國,是1890-1920 年代針對19世紀中葉以來積累的各種政治、經濟和社會痼疾而開展的一系列改革運動的統(tǒng)稱[4]。美國的進步主義改革旨在緩和不斷加深的階級矛盾,通過擴大政府干預市場經濟、喚起民眾等漸進式改革實現社會的公正和進步,“從根本上”改變了美國社會,奠定了現代美國的基礎[5]。這一思潮很快從美國傳到西歐,影響了各國的政治、社會改革進程。
進步主義時代的很多變革都與城市建設和規(guī)劃活動密切相關。例如,在進步主義時代的新聞曝光運動中,城市的低收入者和海外移民等“另一半人”的悲慘生活狀況及居住條件得到廣泛關注[6],從而推動了貧民住房改革運動(Housing Reform Movement)和社會定居運動(Social Settlement Movement)。但是,現有研究普遍忽視了女性住房改革家和規(guī)劃家在這一時期的作為及其歷史貢獻,研究上存留很大缺憾。進步主義時代為女性從事各種社會改革活動提供了寬闊的舞臺,一批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組織起來積極投身各種政治和社會改革活動,可以進窺進步主義時代何以重塑美國及整個西方世界[7]。正是在這些社會活動中,女性介入各種政治和社會改革的愿望與能力越來越強,成為一股重要的改革力量,也成為婦女走出家庭、走向公共領域的新起點,由此掀開了旨在提高婦女地位為出發(fā)點的女性主義運動的大幕[8]。
在女性領導的這些進步主義改革運動中,對老城區(qū)貧民住房的改革與現代城市規(guī)劃創(chuàng)立的關系最緊密,及后一批英美女性專家在住房設計、管理和供給政策等領域應時崛起,并深刻影響了現代城市規(guī)劃的發(fā)展走向。因此,本文在進步主義改革和女性主義運動的背景下,聚焦于討論一批英美兩國的女性社會活動家(social activist)如何領導19 世紀末的“城市更新”和住房改革,以及她們如何影響了現代城市規(guī)劃的創(chuàng)立、又如何在1920 年代異軍突起,躍升為掌握專業(yè)知識的女性“住房專家”(housing professional)。居住區(qū)規(guī)劃和住房設計是城市規(guī)劃運動和現代主義建筑運動的重要組成內容,它們彼此關聯(lián)、互為促進,促成社會輿論和思想觀念的轉移,其影響至今處處可感??疾熳?860 年代以來的英美女性群體在上述方面的歷史貢獻,有助于構建起更完整的“人物—思想—事件”的關聯(lián)網絡和研究框架,無疑對加深理解現代城市規(guī)劃的思想根源及其發(fā)展脈絡大有裨益。
在城郊的便宜農地上建設低密度、每幢房屋皆帶花園的居住區(qū)是19 世紀下半葉英國的重要創(chuàng)造,但缺少一技之長而只能靠出賣勞力為生的勞動階層仍不得不聚集在老城區(qū)的貧民居住區(qū),且生活條件日益惡化。為了救濟這一“被社會遺忘的群體”并提升其居住環(huán)境,英國的女性社會活動家奧克塔維亞·希爾(Octavia Hill)率先提出在改進這類居住環(huán)境的同時改造居住者價值觀的理念,且在長年的住房改造和管理實踐中總結出一整套經驗和方法,此后并推廣到世界各國,尤以對美國影響至為深遠。
希爾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受家庭影響,希爾很早就接觸到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的各種社會改革思想,尤其對疫病的危害和衛(wèi)生環(huán)境的重要性深有體會[9]。她14 歲時移居倫敦并在其工作(女工玩具廠的藝術指導)中深入地了解到倫敦最貧苦工人的生活、居住狀況。希爾26 歲時(1868),在其導師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的鼓勵和資金支持下,決定從事社會改革和住房改造工作(圖1)。
1 希爾像,引自參考文獻[10]
希爾一直在關注倫敦的工人居住狀況并思考何以在資源有限的條件下加以提高,決定只有她自己做房東才能改變這一現狀。恰好此時拉斯金獲得一筆資產,遂將之托付給希爾,用于購置房產和改造、租賃,但約定希爾按年支付給他本金5%的利息1),“使投資獲取適當回報,也為將來獲得更多投資做好鋪墊”[9]。因此,希爾購入倫敦西北部最破敗擁擠的9 處房屋,對其進行修理粉刷、引入供水管網、改善衛(wèi)生設施等全面維修,并在室外布置小花園、綠化和供兒童游戲的小操場,使室內外環(huán)境煥然一新,開始了在不大事拆建的基礎上“利用舊房屋提高生活水平”的社會改革實踐(圖2)。
2 希爾最早改造和管理的一處工人住房(Southwark),1887年,引自參考文獻[10]
希爾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住戶與住房同時改造”的原則,頻繁深入租賃社區(qū)了解住戶所需并及時提供幫助,并通過這種交互往來促使住戶提高責任心和社區(qū)認同感[11]。她以低于市場的價格將這些房屋租給貧苦工人家庭,但對他們進行了嚴格管束:租客必須每周按時交房租,并有責任保持環(huán)境衛(wèi)生和房屋整潔。希爾用結余的房租在她的租賃社區(qū)陸續(xù)添置各種設施,尤其注意利用廢棄的場地將其開辟為操場或小游園,使小孩能脫離逼仄的居住空間鍛煉其身心。希爾這種對開放綠地孜孜以求的態(tài)度使她后來成為專事自然景觀和古跡保護的英國國家信托協(xié)會(National Trust)創(chuàng)建人之一[12]。最終,在避免大規(guī)模拆除和新建的前提下,實現同步改善城市原先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和提高工人階級居民的素質與責任感。
希爾主張租戶和房屋托管人建立緊密聯(lián)系并形成互惠關系,以便后者全面了解房屋和住戶的情況,而前者言行為租戶樹立良好的學習楷模,并主張這種細致周全、基于個人關系的房屋管理工作應由“責任心強、堅韌、溫和、能付出大量時間……富有耐心漸次達到目標”[13]的女性承擔。希爾的房屋改造和管理模式及其實效逐漸獲得社會關注,至1887 年其管理的房屋總數已超過5000 處[9],她本人也被公認為英國貧民住房領域的權威,其住房改造模式得到當時英國進步政治家的認可和推廣(圖3)。她所主張的個人主義、經濟可持續(xù)性、互助主義、綠地空間等內容都為霍華德所參考借鑒[2],成為田園城市思想的重要基石。
3 按希爾模式進行的伯明翰舊城更新案例,圖中僅深藍和深褐色是擬拆除的房屋(代之以綠地),其余均為維修、鋪飾地面等提升改造,1901年,引自參考文獻[14]
同時,希爾身邊聚集起一大批有志從事社會改革、來自各國的青年女性,希爾的改造模式和工作方法也因此被帶到世界各國。1880 年代以后,柏林、費城、紐約等城市陸續(xù)成立“奧克塔維亞·希爾協(xié)會”(Octavia Hill Association)[15],積極開展改造當地貧民居住區(qū)的活動,形成了一股由女性領導的住房改革浪潮,引起世界性的廣泛關注。
然而,希爾的住房改造和管理模式建立在個體需求和互動的基礎上,并不要求對造成貧苦和不公的社會制度加以改革,甚至堅決反對政府部門介入這一過程,“對個體和個例的過度關注使她無法考慮國家層面的更大需求”[11],致使其改革難以形成政策,并在更大尺度上迅速展開,反映出作為改革先驅的希爾的時代局限性。
由于貧富懸殊導致日益嚴重的階級敵視和社會不安,從19 世紀中葉開始,英國知識分子和社團通過各種方式與工人階級建立聯(lián)系、加強溝通進而緩和階級對立情緒。例如,拉斯金在1860 年代擔任牛津大學藝術史教授時曾大力號召牛津學生前往倫敦勞動階級聚居的倫敦東區(qū),由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付諸實施,但旋因其染病早逝而中輟。1883 年底,塞繆爾·巴奈特(Samuel Barnett)牧師重提拉斯金的呼吁和湯因比的實踐,再次號召牛津畢業(yè)生深入貧民居住區(qū)建立“定居服務中心”(settlement house),這一提議獲得牛津校方的大力支持,劍橋大學亦很快加入[16]。因此,巴奈特在倫敦東區(qū)(以低收入者和工人糜集而著稱)購地,采用牛津和劍橋常見的學院哥特式風格加以改建和裝修,并將其命名為“湯因比會舍”(Toynbee Hall),于1885 年初正式面向該社區(qū)居民開放。
巴奈特及其妻子亨利埃塔·巴奈特(Henrietta Barnett)都曾長年追隨希爾從事住房管理改造工作(圖4),深受希爾管理模式的影響,而巴奈特夫人在湯因比會舍的日常經營中發(fā)揮了主導作用,是會舍的實際管理人。湯因比會舍較希爾的定期訪問模式更進一步,其在貧民區(qū)中間建立融合了住宿和各類活動場所等功能的會舍,使下沉社區(qū)的“定居者”(settler)便于就近開展活動,迅速形成影響。而且,由于定居者幾乎都來自牛津和劍橋這兩所頂尖大學,有很強的階級和文化認同,有利于開展活動。
4 巴奈特夫婦肖像,巴奈特夫人手壓漢普斯泰德田園住區(qū)總平面,引自參考文獻[17]
湯因比會舍是世界首座供大學畢業(yè)生定居于貧苦工人階級住區(qū)的服務中心,除宿舍外還包括餐廳、圖書館、會議室等(圖5)。在巴奈特夫人策劃下,會舍里舉辦各種免費文化活動,如講座、舞會和畫展等,歡迎工人及其家眷免費參加,并逐漸了解其他階級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同時指定會舍的大學生定居者為周邊居民傳習大學的相關課程和中產階級禮儀,扮演起知識傳播者和道德訓喻者的角色[18]。1884-1914 年間入住湯因比會舍的大學畢業(yè)生多達209 人,其中牛津、劍橋畢業(yè)生160 人,通常在此居住2 年2)[16]。湯因比會舍在其成立之時就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支持,很快遍布英國各地,且其社會改革的影響遠及歐洲各國,如列寧本人就曾在1902 年多次到訪[19]。
5 湯因比會舍外觀及平面,來源:Toynbee Hall.The Builder,Feb 13,1885
巴奈特夫婦在這一時期的社會實踐工作和城市建設工作還擴張到與新生的田園城市運動密切相關的城郊新建居住區(qū)。20 世紀初,倫敦北郊的漢普斯泰德(Hampstead)山林地帶面臨開發(fā),巴奈特夫人遂于1904 年動員她的政法界好友共同成立了漢普斯泰德城郊田園住區(qū)托事會(Hampstead Garden Suburb Trust),奔走呼吁保留這處開放空間,繼而集資購買約97hm2(240英畝)土地開始建設容括各階層的新式居住區(qū),繼續(xù)推行其社會改革的理想。
巴奈特夫人一向反感為滿足日照和通風要求而出現的聯(lián)排式“法定住房”(by-law housing),而希望用多種樣式的住房形式改變老城中單調乏味的街道景象。同時,她在管理湯因比會舍時感到僅靠少數大學畢業(yè)生仍不足以促進不同階級間的溝通和理解,于是在城郊規(guī)劃新建一片綠化充分、設計精良的居住區(qū),計劃將其中的不同區(qū)域分劃給不同文化和階級背景的居民,“這一城郊居住區(qū)將成為住房設計和社會改革的試驗場?!盵20]
當時霍華德的著作《明日的田園城市》(Garden Cities of To-morrow,1902)已廣受關注,由恩翁(Raymond Unwin)和帕克(Barry Parker)規(guī)劃設計的世界上第一處田園城市正在萊徹沃斯(Letchworth)興建中。因此,巴奈特夫人將規(guī)劃任務委托給當時作為田園城市運動主將的恩翁,要求他在總體規(guī)劃中保留高地作為開放空間并周到地考慮不同階層、職業(yè)人群的住房分布,同時充分利用現有地形和自然景觀,通過精心布置住房和街景形成宜人的居住氛圍。
恩翁在牛津就讀時曾是巴奈特的定居行動的熱烈支持者[21]236,同樣富有社會改革精神。由于漢普斯泰德是全部由各類住房組成的城郊居住區(qū),而非承載著分散就業(yè)職能的田園城,因此無須布置工廠和商業(yè)區(qū),而將中心高地廣場作為居住區(qū)中心,并保留了南部伸出的大片舌形綠地,圍繞這片綠地布置了富庶階級宅邸,而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住房則分別位于場地西邊和北邊,同時規(guī)定“南部住的富人需向托事會支付北部工人階級住房所占約28hm2(70 英畝)的地租”[21]238(圖6)。
6 漢普斯泰德總平面設計(初稿),恩翁設計,1905年,來源:Toynbee Hall.The Builder,Feb 13,1885
為了容納不同群體,漢普斯泰德的住房造價從425 英鎊到3500 英鎊不等,除帶花園的獨幢住房外,還有適應不同經濟收入人群的住房形式,如院落式公寓,并重新引入了19 世紀中葉以前常見的盡端路(cul-de-sacs)布局3)(圖7)。雖然造價和大小不同,但每戶住房都面向綠地或花園,而且在巴奈特夫人要求下,所有住房的前院不再采用圍墻而改用矮綠籬,使街道景觀更為活躍,恩翁的田園城市設計手法也因此更加完善。至1909 年,漢普斯泰德初具規(guī)模后迅即成為城郊田園住房設計的模板被廣泛加以宣傳,有力推動了田園城市設計的全球傳播,也使這場運動的重心從“田園城市”轉移到“田園住區(qū)”(garden suburb)。
7 漢普斯泰德總平面局部,典型田園城市住房組團布局方式,可見盡端路組團,引自參考文獻[22]
從早年希爾“非增量式”住房改造,到巴奈特夫婦的湯因比會舍再到漢普斯泰德城郊住區(qū),一以貫之的是加強溝通、消弭階級矛盾的社會改革努力和意愿,但階層融合程度和社會改革及城市空間的關聯(lián)則逐次加強,最終匯入源生于英國的現代城市規(guī)劃運動的主流中。
巴奈特夫婦創(chuàng)建于1884 年的湯因比會舍是世界上第一座使大學生下沉到工人階級社區(qū)中從事特定文化活動的服務中心,并很快掀起一場席卷西方各國的社會定居運動,其中一批中產階級出身、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并以湯因比會舍為中心構建起一張跨越大西洋兩岸的關系網。美國的社會定居運動也主要由一批杰出女性領導,在湯因比會舍的社會改革模式基礎上,密切結合美國的社會實際進行了調整和改進,使其成為美國進步主義時期社會改革的重要策源地之一,進而推動了美國的住房改革并促生出美國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
簡·亞當斯(Jane Addams)在1887 年、1888 年和1889 年曾3 次訪問湯因比會舍,并于1889 年在美國第二大城市芝加哥創(chuàng)建豪爾會舍(Hull House)。亞當斯出生于政治世家,其父曾是林肯的助手,從小培養(yǎng)出反對社會不公和進行社會改革的愿望。但與湯因比會舍自建立伊始就得到上流社會的關注和大力資助不同,豪爾會舍在建立時不過是位于芝加哥移民聚居的西區(qū)的一幢兩層小住房[23],經亞當斯及其助手在此后10 年間勠力發(fā)展,依照湯因比會舍的先例為社區(qū)的兒童、婦女和工人舉辦各種文化、藝術活動,并在定居者協(xié)助下積極開辦幼兒園、圖書館和小游樂園等服務設施。這些活動引起芝加哥乃至全國的矚目,美國慈善社團和上流社會遂為其捐資,亞當斯也得以在1899 年圍繞最初的二層住房續(xù)建16 幢不同功能的建筑,如藝術展覽廳、宿舍、體育館、咖啡廳等,形成美國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廣的定居服務中心(圖8)。
8 豪爾會舍總平面,顯示原二層住房(紅色虛線部分)與其他功能空間關系,1939年,來源: https://chicagology.com/biographies/janeaddams/ 改繪
由于美國的社會、經濟問題有其獨特性,如種族和移民等問題均為歐洲國家所未經歷者,因此斯卡德、亞當斯等人在模仿湯因比會舍的模式時,特別強調對移民生活方式和習俗的尊重,并有針對性地對移民群體展開語言培訓和舉辦文化交流活動,從而得以更有效地獲得移民群體的信任和合作。她們雖然同樣注重與工人階級同住同行,但不像湯因比會舍那樣以高階文化的傳播者自居,而是強調從其他文化和習俗中能汲取營養(yǎng)、相互學習從而有所進益。更重要的是,她們認識到造成最貧苦階層的悲慘命運的根源是現行政治、經濟制度導致的社會不公,而不是將其歸咎于窮人自身的懶惰和惡習[9]。這是相比英國社會改革先行者的重要進步,也促使之后美國女性從事更為廣泛的改革活動。
以豪爾會舍為模板,1897 年美國城市的定居會舍增至74 處,1910 年達到400 處[24],至1920 年代最多時達440 處[18],成為遍布全美的著名社會改革組織,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以其為中心,一批女性社會改革者利用這一全國性運動的影響力,繞開男權主導的組織向美國各級政府施壓,以推動社會改革立法(圖9)。例如,豪爾會舍的另一女性領袖弗洛倫斯·凱利(Florence Kelley)則針對血汗工廠施壓,她后來又到紐約組建起全國消費者同盟(National Association League),改革活動廣受關注。亞當斯和凱利等人都出身于政治精英家庭,受過良好教育,但相率投身于面向最底層群體的社會服務和社會改革活動中,使這批女性及其她們領導的各種改革成為美國進步主義大潮中獨具特色的一股激流。
9 豪爾會舍的3位女領袖,亞當斯(中)及其同事凱利(左),1930年代,來源:Getty Center
和英國的住房改革一樣,美國社會定居運動也包括要求改善最貧苦階層住房狀況等訴求。這成為美國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形成的根源之一,并從定居會舍中培養(yǎng)出一批美國最早的規(guī)劃家。1906年,從豪爾會舍移居到紐約的凱利認識到“城市的擁擠問題是導致移民群體的各種生活問題的根源”[24],遂組建起紐約人口擁擠問題委員會(Committee on Congestion of Population in New York),通過展覽、游說和集會呼吁遏制房產投機、減少貧民區(qū)住房密度,并在城郊新建居住區(qū)以轉移人口。正是在凱利的大力策動下,紐約人口擁擠問題委員會于1909 年5 月在華盛頓舉辦了一場數百人參加的第一次全美城市規(guī)劃大會,次年又與美國風景園林學會等聯(lián)合主辦了第二次全美城市規(guī)劃與人口擁擠大會,此后則因住房專家要求社會變革而城市規(guī)劃專家戮力發(fā)展以功能分區(qū)為主的規(guī)劃技術體系而分道揚鑣[25]。這說明,美國的現代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與社會定居運動的主要人物及其所推動的住房改革密切相關,二者都是美國進步主義時代改革的重要內容。
如前所述,進步主義改革時期的美國住房改革是社會定居運動大潮衍生而出的,目標僅限于最底層的貧苦民眾。這一時期住房改革運動的女性領導者積極投身社會改革,是擅長策動民眾造成輿論和“熱衷政治的社會活動家”(political activist),但尚不能稱之為“住房專家”或“規(guī)劃專家”。然而從1910 年代開始,一批美國女性開始鉆研與住房密切有關的社會學、城市規(guī)劃、建筑設計等相關學科,并戮力引介歐洲各國的現代主義運動和住房建設經驗,出版了一批蜚聲世界的著作,奠定了她們“住房專家”的地位。她們繼承了進步主義時代的改革精神,要求各級政府介入,進行更大規(guī)模和更徹底的住房改革,并積極投身政治立法運動,最終促使美國聯(lián)邦政府在1937 年通過了《住房法案》,使政府資助公共住房建設成為美國國策之一,影響至今。
在進步主義思潮的孕育和女性社會改革家的呼吁下,紐約州于1901 年通過《租賃公寓住房法》,其為美國最早強制規(guī)定的禁止黑房間和日照通風的貧民住房法規(guī)[26],此后美國各州相繼模仿。但這些改革活動是由地方政府頒布法規(guī),之后交由私人開發(fā)商按章建設或改造,而政府不干預建造過程。但是,人們很快認識到,如果沒有政府的統(tǒng)籌和調度,建筑標準的提高必然伴隨著租金和建設成本的增加和居住容量的減少,被迫遷出原居住地的貧苦居民更難得到妥善安置,必然導致更多的社會問題。
最早質疑僅靠提高建筑標準無法解決美國住房問題的是艾迪斯·伍德(Edith Wood),她也是推動美國住房改革運動從進步主義時代進入專業(yè)化時期的關鍵人物(圖10)。伍德早年就讀大學期間曾參與社會定居運動,這一經歷對她“產生了持續(xù)終身的影響?!盵28]伍德于1911 年移居華盛頓并投身于住房改革工作,對當時加強建筑法規(guī)的改革目標產生質疑。為了尋找新的闡釋框架和解決辦法,伍德在44 歲時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政治經濟學并獲博士學位,于1919年將其博士論文出版為 《無技能工人住房》[29]76-77(The Housing of the Unskilled Wage Earner)一書,成為美國住房改革運動的重要轉折點。
10 伍德像,1920年代,引自參考文獻[27]
伍德在該書中首次提出中央政府要組建負責審批住房建設低息貸款的新機構,并以之為政策導向建立一套由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民間組織(包括開發(fā)商、慈善團體和住戶合作組織)各負其責的“三級”建設模式。值得注意的是,伍德書中有一節(jié)專門論述其英國前輩“希爾的事業(yè)”,同時參考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和戰(zhàn)時歐洲各國政府投資興建工人住房的情況,提供了大量經濟數據和政策細節(jié),使其可作為之后鼓動美國政府采取類似住房政策的參考。
伍德作為美國海軍的隨軍眷屬曾在世界各地駐扎,具有全球眼光。1922 年她考察了英國及歐洲大陸各國的住房情況,并曾與霍華德、恩翁等人會晤,得以深入了解英國田園城市運動的進展。之后她將10 個月的考察經歷出版為《西歐的住房進展》(Housing Progress in Western Europe)[30]一書,這是美國第一本系統(tǒng)介紹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住房政策及實踐的著作,獲得廣泛關注。伍德于1926 年和1931 年再次訪歐,擴大考察的范圍。她對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思想非常推崇,但認為應同時進行老城區(qū)貧民住區(qū)的改造,并積極推廣了歐洲老城改造和郊外新建安置住房的經驗,這也成為日后美國城市更新的主要方式[31]142。由于她的這些觀點,伍德被以紐約為中心、積極推廣田園城市思想的美國區(qū)域規(guī)劃協(xié)會(RPAA)吸收為成員,參與雷德朋居住區(qū)的策劃和設計,通過這些實踐她更堅定了在政府置身局外的情況下無法大量供給工人住房的立場[31]115-116。
除田園城市外,她還向美國民眾引介歐洲當時其他關于低收入群體住房的解決方案,如馬德里由私人投資的帶形城市實踐(圖11)、德國法蘭克福政府興建的工人居住區(qū)等,尤其關注各地住房市場的發(fā)展和經濟可行性情況并進行論證。她系統(tǒng)地提出,為了使一般勞動者也能租賃或購買布局健康、設施良好的住房,政府應形成完善的住房政策參與住房興建和供給,“否則任憑大多數人自己努力,無法按市場價格租到最低限度的健康合適的住房”[33]。伍德將“最低限度”住房的定義從之前進步主義時代所要求的窗戶數量和日照時間等,提升為 “健康的居住環(huán)境、合理的通勤時間且房租不超過家庭收入的20%”,并應在更為綜合的區(qū)域規(guī)劃內加以考慮[29]10,271。可見,伍德大幅擴大了住房改革范圍和受益群體,使之成為與美國社會政策和社會穩(wěn)定息息相關的重要內容。
11 伍德介紹西班牙帶形城市所用模型,1921年,引自參考文獻[32]
伍德的專業(yè)背景是社會學和政治經濟學,她能敏銳地覺察進步主義時代改革的問題,建議多偏重于政策和市場運作,并力圖矯正當時美國規(guī)劃界過于注重分區(qū)和交通技術而忽視住房問題的趨勢[31]143。同時代另一位著名的女性住房改革家凱瑟琳·鮑爾(Catherine Bauer)則是兼重政策和規(guī)劃與建筑設計,大大提高了住房改革運動的專業(yè)化程度并使住房改革與城市規(guī)劃重新結合在一起4),促使美國公共住房政策的形成和發(fā)展,其影響甚至在伍德之上。實際上,鮑爾的大學專業(yè)是文學,畢業(yè)后赴法國為美國報刊撰寫藝術評論文章,因此結識了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等現代主義建筑師,服膺于現代主義運動利用新技術和規(guī)?;a服務廣大人民的進步性,“而絕非只是創(chuàng)造一種特定的風格樣式”[34]62。
鮑爾在1928 年回到紐約,結識了美國區(qū)域規(guī)劃協(xié)會的主要人物劉易斯· 芒福德(Lewis Mumford),經其引薦進入美國區(qū)域規(guī)劃協(xié)會,并于1931 年成為該組織的執(zhí)行干事,參與過雷德朋居住區(qū)等項目。她追隨芒福德研究城市問題,并于1930 年重回歐洲考察英、德、法等國公共住房,尤其在法蘭克福參加了為期3 天的郊外住房考察5),并與總規(guī)劃師恩斯特·梅(Ernst May)結為好友(圖12),堅定了她關于現代主義運動在工業(yè)時代“藉設計改變人性、環(huán)境和社會制度”的觀點,從此她一直不遺余力地推崇現代主義住房設計手法[36]。
12 鮑爾和恩斯特·梅合影,1930年,引自參考文獻[35]
1932 年鮑爾受芒福德之托再次前往歐洲考察住房,獲得了大量一手資料,并著手整理她對歐洲經驗的總結和美國住房問題的思考及其解決方案,撰寫了300 多頁、200 多幅插圖的《現代住房》(Modern Housing)一書[37],出版后即廣受關注和好評,奠定了她作為“住房改革家”(houser)的專業(yè)地位。與伍德的書一樣,鮑爾也認為政府必須介入住房市場才能滿足大眾需求(圖13),她注意到歐洲各國采取了包括政府直接投資、引導民間資本參與等多種政策增加住房供給。不同的是,鮑爾的書將各國的住房政策及其歷史發(fā)展放在附錄中,而基于她對田園城市運動和現代主義運動的切身了解,主要分析了政府干預住房市場的經驗和必要性、工業(yè)化時代大規(guī)模住房生產成本降低的可能性和住房作為公共產品退出商品市場的合理性,并熱情介紹了現代主義住房設計和施工的大量細節(jié)。她提出歐洲住房發(fā)展的經驗并非增加了供給的數量,而是“全新的住房觀念及其設計和建造方法”[34]76,并且住房必須和城市規(guī)劃相結合,在設計時綜合布局綠地、街道和其他公共設施。為達此目的,政府必須參與從規(guī)劃到實施的整個過程,從而實現住房生產和分配機制的系統(tǒng)改革。鮑爾的很多觀點此前都曾由住房改革家、規(guī)劃家或建筑師分別提出過,但《現代住房》將它們統(tǒng)合起來形成了強有力的論點和邏輯嚴密的解決方案,因此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這與霍華德將前人觀點擷要匯集起來形成田園城市思想異曲同工。
13 鮑爾在《現代住房》提出“如改變設計和建造方式,能將造價降低一半,但政府仍需介入以滿足剩余1/3人口的住房問題”,引自參考文獻[37]229
為了實現她在書中最后一章提出的“借助不同社會階層、團體的力量進行政治游說和施壓”、從而實現全國性立法的宏愿,鮑爾和伍德一樣,積極投身于政治集會和游說。當時正值全球性經濟大蕭條,在羅斯福推行“新政”以謀求社會穩(wěn)定和造成更多就業(yè)崗位的背景下,政府投資或貸款用于公共住房恰可以同時實現這兩個目標。最終在多方努力下,1937 年《住房方案》的提案通過了國會表決,以政府為建設主體進行面向廣大民眾的住房建設正式成為美國的基本國策。鮑爾則受聘為多處政府的政策顧問,直接參與了大量建設工作,并在哈佛和伯克利等高校的城市規(guī)劃系開辦住房研究課程,體現了當時美國規(guī)劃教育發(fā)展的新方向。
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新成立的公共工程管理局住房處和美國住房管理局在各地興建了不少新居住區(qū),建筑設計皆采用鮑爾主張的現代主義手法,在規(guī)劃上則效法田園城市設計原則(圖14),但因其外觀缺少裝飾且趨同化嚴重,大多不被群眾所喜愛。二戰(zhàn)之后,鮑爾等住房改革家們再次與工會及婦女團體等合作,由鮑爾起草了新的《住房法案》并于1949 年獲得通過,這預示著美國老城區(qū)貧民居住區(qū)大規(guī)模拆除和重建的開始,也即之后簡·雅各布(Jane Jacobs)所集矢抨擊的“城市更新”“內城衰敗”等現象的根源[39]。
與美國遲至1930 年代才介入住房領域不同,受英國費邊社(The Fabian Society)和“市政社會主義”(municipal socialism)等社會思潮的影響[40],倫敦市政府于1889 年率先組建倫敦郡地方議會(London County Council),負責倫敦市及近郊的道路等市政設施建設,并在1889-1914年間為低收入群體建造了40余處住房項目。因較美國早近半世紀進行公共住房建設和管理,英國社會改革家和建筑師很早就察覺到這些項目的不足之處(圖15),如造型呆板單調、社區(qū)認同感差等并嘗試改進,至1930 年代始見成效。
15 倫敦政府建造的工人住房,1930年,引自參考文獻[41]118
在政府的住房項目之外,英國女性領導和參與以貧民住房改造為主的社會改革有悠久的傳統(tǒng)。她們成立婦女組織或非盈利社團,得到私人或慈善機構的支持,如希爾正是在1860 年代的這種大背景下開始其房屋改造和管理的事業(yè),也因此主張政府不必介入住房改革和供給。以希爾為表率,20 世紀初以后英國各地成立了一批由慈善機構支持的民間組織,從事貧苦勞動階級住房狀況的調查、服務并向政府提出政策建議。這些機構很多都由具有豐富社會工作經驗的女性領導,為剛從大學畢業(yè)的年輕女性提供了重要的就業(yè)渠道,俾利其掌握與工人住房有關的大量知識,不少人之后成長為住房、規(guī)劃專家,而伊麗莎白·丹比(Elizabeth Denby)是其中的佼佼者(圖16)。
16 1930年代的丹比,引自參考文獻[42]
丹比和希爾等人一樣,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并受過良好教育,1920 年從大學畢業(yè)后在工人階級聚集的倫敦肯辛頓地區(qū)的住房調查和服務機構工作了10 年,深入倫敦各工人居住區(qū)了解情況,積累了大量社會工作經驗[43]。1932 年,丹比辭職后廣泛從事寫作、傳媒和住房項目的策劃、設計和建造等工作,創(chuàng)造出“廉租住房顧問”(low-rental housing consultant)這一新職業(yè),與希爾早年創(chuàng)造“租賃住房經理”(tenement manager)的經歷頗類似。
1932 年,丹比申請到利華基金會的資助前往歐洲大陸10 多個國家考察數月,于1937 年將其調查和研究正式出版為住房政策和規(guī)劃領域的重要文獻——《歐洲住房的重建》(Europe Rehoused)[44]。她提出解決“房荒”和安置貧民的最佳形式是“紅色維也納”(Red Vienna,即由社會民主工人黨治理下的市政府)政府興建和管理的集合住房,其立足于老城再開發(fā)而非郊區(qū)蔓延,同時這些集合住房街區(qū)內布置的洗衣房、俱樂部等公共服務設施能發(fā)揮多種效能(圖17)。丹比將這種融合了多層公寓和相對獨立的社區(qū)服務設施的設計視作廉租集合住房理想形式,也體現在她之后坎索公寓的設計上。
17 “紅色維也納”政府建造的一處集合住宅(Washingtonhof),1930年,引自參考文獻 [44]121
1930 年代是丹比“廉租住房顧問”事業(yè)的高峰。在丹比獨立執(zhí)業(yè)之初,由于對建筑設計尚不熟悉,她與當時英國著名的現代主義建筑師麥克斯韋·福萊(Maxwell Fry)合作,先后設計了沙遜公寓(Sassoon House)和坎索公寓(Kensal House)兩處深具影響力的廉租住房項目。這兩處項目都是由私人慈善機構投資興建,用于安置低收入工人家庭,前者建成于1935年,是英國最早的現代主義風格工人住房[41]66-69,而后者則被認為是英國現代主義建筑發(fā)展的重要轉折點[45](圖18)。在有限預算的條件下,丹比基于她對工人住房的深刻了解,為每戶布置了較大的起居室和用于代替兒童室外游樂場的陽臺,決定臥室的大小及布局,并親自設計廚房的空間和設施使其效率更高;除此以外,福萊將丹比的策劃方案以現代主義的設計手法轉譯、落實為建筑實體:雖然住房采用框架結構和預制構件,但有意形成長短不一的3 幢住房并圍合出庭院,并使其中最長的一幢略呈弧形,具有顯著的現代主義風格,一舉破除了廉租公寓呆板無趣的形象。由于丹比在這些項目中的出色表現和重要作用,她雖從未受過建筑學教育,但于1942 被接受為英國皇家建筑師學會榮譽會員[45]。
除了福萊采用了全新的建筑語匯外,丹比承續(xù)自希爾以來倡舉“人與居住環(huán)境同時改造”的傳統(tǒng),在坎索公寓設置了占地較廣的綠地和游樂場,并在遠離街道的場地上設置半圓形的單層建筑,用以容納托兒所和兩個為成年及兒童服務的居民俱樂部,以加強居民的社區(qū)聯(lián)系并增進其社區(qū)認同感,與希爾房屋改造的要點相一致。但是,丹比同時組織居民組成管理委員會,參與坎索公寓和服務設施的日常管理,有助于“培養(yǎng)居民的責任心和公民感”,進一步發(fā)揚了英國女性主導的住房改革運動傳統(tǒng),但掙脫了希爾和湯因比會舍那種居高臨下的訓育方式,開辟了低收入住房管理的新模式。
二戰(zhàn)結束后,現代主義登堂入室成為西方國家的主流,且英國政府確定以“新城”建設為發(fā)展方向,與丹比等人立足老城區(qū)改造的主張南轅北轍。但是,丹比對底層民眾的人文關懷、對老城區(qū)活力的推崇和對田園城市運動的批判反思,與1960 年代初簡·雅各布幾乎一致,而她關于組織居民參與社區(qū)管理的理念與1970 年代以后的“民眾參與式規(guī)劃”本質相同。并且,丹比在英國規(guī)劃界和建筑界的作為和貢獻為她之后的年輕一代女性樹立了楷模,繼而在二戰(zhàn)后期的考文垂城市重建及戰(zhàn)后“新城”建設中做出重要貢獻[47],再次體現出英國女性在住房改革領域及至規(guī)劃界的重要地位。
進步主義思潮是19 世紀后半葉針對社會不公現象進行改革的各種思潮中的重要一脈,對以自由主義哲學為國本的美國和英國沖擊尤大。進步主義改革內容牽涉極廣,最終促成兩國內外政策的巨大改變——英國在二戰(zhàn)結束后由工黨政府(其首相艾德禮曾長期在湯因比會舍居住和服務)推出一系列“福利國家”政策,而美國的公共住房政策也一直持續(xù)到1980 年代新自由主義回潮。從1870 年代到二戰(zhàn)結束,不少女性在住房改革運動、社會定居運動及食品安全、勞工及兒童保護等諸多社會改革領域都發(fā)揮了領導作用,與同時期以追求平等選舉、受教育和工作權利為主的英美女性主義運動相唱和,使前后幾代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能深入貧苦階層,深切調查和思考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即工人階級的居住和生活狀況,并提出各種改革方案、進行政治游說、塑造住房政策,從而深刻影響了英美住房和城市規(guī)劃的發(fā)展軌跡。在此過程中,一批女性社會活動家和住房專家前后相繼,使女性從事住房和規(guī)劃工作形成新傳統(tǒng),她們的工作成果不但獲得了社會聲望和業(yè)界認可,城市規(guī)劃也因此成為為數不多的女性專家能與男性分庭抗禮的專業(yè)領域之一,對我國近現代城市發(fā)展也產生了不小影響6)。
整體而言,英美女性住房改革家可分為前后承續(xù)的兩個群體,即由早期希爾、巴奈特夫人及亞當斯、凱利等人為代表的進步主義時代社會活動家,和1910 年代以后以伍德、鮑爾和丹比等為代表、掌握了規(guī)劃專業(yè)知識,以從事著述、提出具體的建設方案并影響了住房政策制定的“住房專家”。她們對待住房問題的立場、方法和解決方案各不相同(表1),但反映了對住房問題認識的不斷深入,并使住房問題成為推動城市規(guī)劃早期發(fā)展的重要動力。
表1 英美女性住房改革家的背景、立場、事業(yè)及其關系網絡,劉亦師 整理
從表1 可見,圍繞這些杰出女性及其住房改革事業(yè),可以織成一張涵蓋城市規(guī)劃和現代主義建筑運動的諸多重要人物、思想和事件的大網,而從其游歷、交往可以看到進步主義時代社會改革運動和此后城市規(guī)劃運動顯著的全球關聯(lián)性。和田園城市思想的提出者霍華德一樣,她們都未受建筑或規(guī)劃正規(guī)教育,但都對社會最貧苦階層有強烈的人文關懷和進步主義時代典型的社會改革精神,作為“局外人”對現代城市規(guī)劃的形成及其早期發(fā)展作出重要貢獻,拓展了城市規(guī)劃的邊界并極大豐富了其內涵。
注釋
1)5%的年利率低于維多利亞時代普通的資本收益率,也被俗稱為“五分利慈善事業(yè)”(five percent charity)。
2)包括后來的工黨首相艾德里(Clement Attlee)和擘畫了英國福利國家政策的比佛利奇(W.H.Beveridge)等。
3)為此巴奈特夫人發(fā)起了一場立法改革運動,最終于1906年在議會通過了《漢普斯泰德城郊田園住區(qū)法案》(Hampstead Garden Suburb Act),不用遵守市區(qū)內的“法定住房”規(guī)劃要求。
4)美國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的成立與住房改革密切相關已見前述書,但因規(guī)劃家注重技術而住房改革家要求社會改革等立場不同,自1911年后二者各自開展活動、交集甚少,至1930年代始經鮑爾等人積極活動而再次合流發(fā)展。
5)1926-1930年間,法蘭克福市政府在郊外購買大量土地興建造價低廉的住房逾16萬套,低價租給占全市人口10%的工人家庭。
6)以清華大學的建筑和規(guī)劃教育為例,梁思成曾與鮑爾相識并推薦吳良鏞在美求學時專程到伯克利拜訪鮑爾,而住房調查和住宅設計也是林徽因的重要研究對象和教學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