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實踐樣態(tài)與規(guī)范解釋

宋宗宇,何文浩

(重慶大學 法學院, 重慶 400044)

《民法典》第184條(以下稱“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規(guī)定,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其規(guī)范要義在于,通過消除救助人責任,降低良知實現(xiàn)的成本負擔(1)郭忠:《法律如何保衛(wèi)良知》,《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5頁。,從而激勵公眾見義勇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最終實現(xiàn)“規(guī)則功利論”(2)史彤彪、袁野:《規(guī)則功利論的法律意識之辯——以基本權利保障為視角》,《齊魯學刊》2023年第2期,第90頁。的邏輯轉變。然而,關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理解與適用,學界一直存在較大爭議。批評意見認為,該規(guī)則缺乏“重大過失不免責”的但書規(guī)定(3)《民法典》第184條的最初規(guī)定為,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除有重大過失外,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參見扈紀華編:《民法總則起草歷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201頁。,存在權利義務失衡等問題(4)王道發(fā):《論中國式“好人法”面臨的困境及其解決路徑——兼論〈民法總則〉第184條的理解與適用》,《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第121-123頁。。辯護意見則認為,其并無立法漏洞(5)房紹坤、張玉東:《論緊急救助情形下救助人不承擔責任的條件——以〈民法總則〉第184條為分析對象》,《比較法研究》2018年第6期,第76頁。,立法若增設但書規(guī)定,則難以徹底打消救助人的顧慮(6)《民法總則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編寫組編:《民法總則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32頁。,也不足以引導社會普遍心理。針對以上爭議,2022年3月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若干問題的解釋》也未作出回應。因此,對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解釋問題仍有必要加強研究。原則上,實施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7)梁慧星:《〈民法總則〉重要條文的理解與適用》,《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第64頁。。而依據(jù)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救助人不擔責的條件是自愿、緊急與救助三者同時成立。那么,以上條件的司法認定情況如何?所謂的立法疏漏是否產(chǎn)生了不便?學界又該如何供給解釋方案呢?據(jù)此,筆者擬對司法裁判文書展開研究,解析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司法實踐樣態(tài),探究其規(guī)范的解釋結論。

一、司法實務中的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

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實施已逾六年,在司法實踐中形成了一定的適用樣態(tài)。筆者在“北大法寶”“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等數(shù)據(jù)庫檢索獲得有效案例58個。案例來源如下:一是在“北大法寶”數(shù)據(jù)庫,以“自愿實施緊急救助”為關鍵詞檢索獲得民事裁判文書50份,合并同案后可確定的有效案例為45個;二是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以“自愿實施緊急救助”為關鍵詞檢索獲得民事裁判文書48份,剔除重復案例后可確定的有效案例為11個;三是最高人民法院、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典型案例共有2個,即“孫某某案”與“馬某案”(8)《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15件法院抓實公正與效率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典型案例之十三:齊某某訴孫某某健康權糾紛案》《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10起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典型案例(第二批)之六:譚某1、譚某2訴馬某等生命權糾紛案》。。

(一)案例的宏觀樣態(tài)分析

以上案例來源于北京、天津、重慶、湖南、湖北、廣東、廣西、河南、河北、山東、江蘇、浙江、新疆、云南、福建、吉林、安徽、四川、遼寧、陜西、內蒙古等21個省(直轄市、自治區(qū)),具有一定代表性。通過宏觀分析發(fā)現(xiàn):

1.案由分布

在筆者搜集的58個案例中,生命權、健康權與身體權糾紛共有33個案例,占56.90%;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共有11個案例,占18.97%;提供勞務者受害責任糾紛共有4個案例,占6.90%;侵權責任糾紛與財產(chǎn)損害賠償糾紛各有3個案例,各占5.17%;醫(yī)療損害責任糾紛有2個案例,各占3.45%;運輸合同糾紛、飼養(yǎng)動物損害責任糾紛與不當?shù)美m紛各有1個案例,各占1.72%。由上可知,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主要運用于侵權損害賠償領域,且侵權事實多為侵犯人格權。

2.法條援引

當事人援引該規(guī)則的主要目的在于,說明其被訴行為符合該規(guī)則規(guī)定,主張其不承擔民事責任。屬于此種情形的案例共有45個,占77.59%。此外,在當事人未以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作為抗辯依據(jù)時,也有法院主動適用該規(guī)則。屬于此種情形的案例共有13個,占22.41%。以上表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在實務中主要表現(xiàn)為民事責任的抗辯事由或免除事由。

3.結案情況

在現(xiàn)有58個案例中,一審結案的案件共計24個,占41.38%;二審結案的案件共計27個,占46.55%;再審結案案件有7個,占12.07%。總體上,目前非一審結案的案件數(shù)量較多,合計占58.62%。一般而言,上訴發(fā)生的主要動因在于,上訴人認為“上訴的預期價值超過其成本”(9)羅伯特·考特、托馬斯·尤倫:《法和經(jīng)濟學》,史晉川等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2年,第405頁。,且希望通過二審更正一審裁判結果。在負擔各類訴訟成本的前提考量之下,當事人仍不選擇罷訴息訟,或可反映雙方的利益糾紛較為激烈。目前,結案情況似乎已初步符合上述判斷。而當事人的利益糾紛是否由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成本分配機制所激化,則有待更多的案例驗證。

4.裁判結果

在現(xiàn)有的58個案例中,被告勝訴的案例有16個,占27.59%;敗訴的案例有42個,占72.41%。而針對被告以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作為抗辯依據(jù)的45個案例,法院不予支持的共有39個。以上情況或可說明如下問題:第一,由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所設定的規(guī)范條件較為嚴格,實踐中被告行為符合條件的案例相對較少,被告勝訴的案例占比較低。第二,多數(shù)被告的行為可能并不符合規(guī)則要求。這除了反映公眾與法官對規(guī)則文義的認知差異之外,是否還有更深層的機制原因呢?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實際上是將救助行為的成本轉嫁于受助人(10)桑本謙:《利他主義救助的法律干預》,《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第132頁。。其固然消除了受助人訛詐的利益空間,打消了救助人顧慮,但也可能激勵其他主體濫用規(guī)則,因為“不承擔民事責任”足以使人產(chǎn)生樂觀的預期。

(二)案例的微觀樣態(tài)分析

宏觀樣態(tài)的呈現(xiàn),始終源于法條規(guī)范性要素的實踐貫徹情況。因而,從微觀角度分析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實踐樣態(tài),應立足其假定條件與法律后果。一方面,通過梳理自愿、緊急與救助三項條件,發(fā)現(xiàn)糾紛爭議點的分布,評析裁判觀點與說理邏輯;另一方面,若案件事實符合規(guī)則的假定條件,則法律后果即應發(fā)生(11)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黃家鎮(zhèn)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321頁。。有待實證檢驗的是,司法裁判是否會偏離上述規(guī)范軌跡:當被告符合“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時,法院是否會判決被告“不承擔民事責任”。

1.自愿條件的認定

作為救助人不擔責的條件之一,救助行為是否為自愿,應是司法認定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通說認為,自愿是指救助人不負有法定或約定的救助義務。當救助人與受助人間存在合同約定的救助義務時,救助行為屬于債務履行,非為自愿。而從法定的作為義務來源來看,救助義務大體源于公法和私法的規(guī)定,如《人民警察法》《教師法》等關于人民警察、教師等特定主體救助職責的規(guī)定,再如民法上的安全保障義務、監(jiān)護人職責等規(guī)定。此外,若行為人先行行為誘發(fā)、開啟了危險,其自然有消除危險,救助受害人的義務(12)王永霞:《不作為侵權行為辨析》,《法學雜志》2015年第4期,第78頁。。

裁判案例表明,目前共有44個案例涉及自愿條件的爭議,占75.86%;涉及約定救助義務爭議的案例有8個;涉及法定救助義務爭議的案例有36個。具體包括:其一,因被告是否有先行行為而引起救助義務有無爭議的案例有20個;其二,因被告是否有安全保障義務而引起救助義務有無爭議的案例有16個;其三,因夫妻關系是否存續(xù)而引起救助義務有無爭議的案例有1個;其四,有關醫(yī)生履行職責是否為自愿的案例有2個(13)在涉及法定救助義務爭議的36個案例中,有的案例爭議既涉及先行行為有無,又涉及安全保障義務有無。而有的案例既涉及醫(yī)生救助職責問題,還涉及安全保障義務問題。故而,各分類數(shù)據(jù)加總會大于36。。在自愿條件的認定上,法院認為“無償”“無因性”“無安全保障義務”“無先行救助義務”屬于自愿(14)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8)京03民終1953號民事判決書;四川省鹽亭縣人民法院(2020)川0723民初114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豫15民終3874號民事判決書。。以上表明,在司法實踐中,自愿條件是主要的爭議焦點。法院主要從有無法定或約定的救助義務角度來認定當事人是否成立自愿。不過,自愿條件的認定也存在裁判觀點不統(tǒng)一等問題。

其一,共同飲酒成員間的救助義務。司法實務中存在兩種觀點:一是籠統(tǒng)地認定共同飲酒的所有參與者均對醉酒者負有救助義務(15)參見山東省濟寧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魯08民終4313號民事判決書。;二是區(qū)分共同飲酒參與者的身份以及行為過失,如宴席組織者、積極勸酒者對醉酒者負有救助義務(16)參見云南省瀘西縣人民法院(2020)云2527民初3111號民事判決書。;而救助自行飲酒的醉酒者,并非法律的強制義務(17)參見廣東省珠海市香洲區(qū)人民法院(2018)粵0402民初8029號民事判決書。。由于我國民法并未對共同飲酒成員關系作出明確規(guī)定(18)李春香、熊靜:《共同飲酒致人身損害侵權責任糾紛中同飲人責任的裁判規(guī)則探析》,《法律適用》2020年第18期,第61頁。,法院對成員間有無救助義務的認知并不一致。

其二,保安人員的救助職責。實踐中有2個案例的被告提出,保安人員的職責范圍系秩序維護工作,救助被困電梯的業(yè)主超出了該范圍。有法院認為,業(yè)主與保安公司之間存在“電梯維護服務”的義務約定(19)參見湖北省武漢市江岸區(qū)人民法院(2019)鄂0102民初5695號民事判決書。。而另一法院則認為,保安人員是電梯實際管理人的雇員,其施救不當?shù)呢熑螒晒椭?業(yè)委會)承擔(20)參見湖北省通山縣人民法院(2019)鄂1224民初2654號民事判決書。。以上案例都涉及電梯事故責任,但裁判觀點有待商榷。一則,“電梯維護服務”與救助業(yè)主仍有一定的文義差距,因為“電梯維護服務”可能被限縮解釋為日常檢修、秩序維護等內容。二則,電梯作為特種設備,其使用管理應當配備具有相應資質的專業(yè)人員。一般意義上的保安人員顯然難以滿足上述要求。同時,依據(jù)《保安服務管理條例》的規(guī)定,保安人員并無救助遭遇電梯事故業(yè)主的職責。法院需要結合個案實情,具體認定保安人員的救助職責。

其三,經(jīng)營者的安全保障義務。司法實務中存在兩種觀點:一是被告在其經(jīng)營的衛(wèi)生室內對藥物過敏的原告實施急救,法院認為該行為非為自愿,因為被告對其經(jīng)營的衛(wèi)生室具有法定的管理義務(21)參見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qū)人民法院(2018)豫1302民初4684號民事判決書。。二是在“孫某某案”中,作為藥店店主的孫某某,對其店內突然暈厥的老人實施急救,法院認定孫某某對原告老人并無救助義務。以上表明,司法實務對經(jīng)營者安全保障義務的認定存在差異。盡管安全保障義務是認定救助人義務的重要依據(jù),但由于個體在專業(yè)技能等方面存在不同,義務范圍可能具有限度差異。那么,在認定救助人有無安全保障義務時,應否考慮限度要求?

2.救助條件的審查

救助是指,救助人客觀上采取了幫助與援救措施,且主觀上以幫助、援救他人擺脫危難或困境為目的(22)鄭麗清:《危難救助者民事責任豁免研究——以美國〈好撒瑪利亞人法〉為視角》,《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40頁。。在司法實務層面,認定救助行為存在的關鍵在于利他性判斷,具體可包括主觀目的、行為樣態(tài)及審慎性與最終效果等要素。不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顯然“弱化了受益結果”(23)宋宗宇、張晨原:《救助他人受到損害私法救濟的法制構造——兼評〈民法典(草案)〉第183條》,《法學評論》2020年第3期,第153頁。,這阻斷了從效果倒推救助目的的可能。此外,該規(guī)則也未明確規(guī)定救助行為的注意義務。

裁判案例表明,當事人主張其行為屬于救助的案例有45個。在當事人的認知中,救助行為包括聯(lián)系急救送醫(yī)、送醫(yī)前對受助人進行急救或挪動轉移、制止打斗、好意同乘等行為。而在法院的認定中,救助行為包括現(xiàn)場搶險急救、駕車送醫(yī)、幫助坐輪椅的老人過馬路、背起昏迷的受助人等行為。同時,法院并不認為好意同乘是救助行為(24)參見安徽省黃山市屯溪區(qū)人民法院(2017)皖1002民初941號民事判決書;河北省廊坊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冀10民終1394號民事判決書。。以上表明,當事人與法院對于救助行為樣態(tài)的認知,差異并不大。不過,司法實踐也暴露出以下兩類問題:

其一,關于救助行為過錯的審查。裁判文書顯示,有6個案例的法院未審查救助行為過錯,有15個案例的法院審查了救助行為過錯。法院認定當事人救助存在重大過失的理由是,當事人存在“未成年”“飲酒”“無駕駛資質”“超載搭乘”等情況(25)參見重慶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04民終1014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13民終9599號民事判決書。。也有法院籠統(tǒng)認定當事人存在過錯,而未闡明理由(26)參見四川省鹽亭縣人民法院(2020)川0723民初114號民事判決書;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遼08民申42號民事裁定書。。還有法院明確認定當事人進行救助行為時已盡到注意義務,或者無證據(jù)證明當事人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27)參見云南省勐臘縣人民法院(2017)云2823民初952號民事判決書;湖南省株洲市荷塘區(qū)人民法院(2019)湘0202民初3082號民事判決書。。嚴格而言,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并未規(guī)定救助行為的過錯責任,法院不應將“救助行為無過錯”作為額外條件。不過,實務做法明顯不統(tǒng)一,且更傾向于審查救助行為過錯。

其二,關于緊急救助行為與緊急避險行為的區(qū)別。針對被告幫助原告脫險的行為,有的法院認定為緊急救助(28)參見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閩05民終3591號民事判決書。,有的法院卻認定為緊急避險(29)參見江蘇省邳州市人民法院(2019)蘇0382民初10040號民事判決書。。刑法學者也認為,部分自愿緊急救助可以適用緊急避險規(guī)則(30)王志祥、融昊:《治理醉駕行為刑事政策的反思與調整》,《齊魯學刊》2022年第1期,第101頁。。產(chǎn)生此種現(xiàn)象的根源在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與緊急避險規(guī)則存在競合關系。法條競合是指,多項規(guī)范按字面意思均可適用于同一事實(31)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52頁。。競合適用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與緊急避險規(guī)則,會引起如下問題:一方面,立法單列兩個條文,這決定了二者必然具有各自的規(guī)范空間,否則將引起規(guī)則的互相解構效應;另一方面,緊急避險人不擔責的條件,還包括措施適當與未超過必要限度。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并未明確規(guī)定救助行為的注意義務。那么,當行為人幫助他人脫險且有重大過失時,競合關系必會引起責任認定的矛盾。因此,關于緊急救助與緊急避險的關系,解釋論上應當作出決斷。

3.緊急條件的判斷與說理

緊急條件具有三層規(guī)范意義:一是表明了受助人的人身或財產(chǎn)處于危難境況;二是昭示了立法基于整體利益而認可的“推定的受助人同意”(32)魏超:《論推定同意的正當化依據(jù)及范圍——以“無知之幕”為切入點》,《清華法學》2019年第2期,第194頁。;三是反映了救助實施的時空條件,以此作為調整行為注意義務的正當性理據(jù)。緊急條件應當是客觀存在的,其判斷標準應為一般人標準。這表達了兩層意涵:一是當法律概念無法與經(jīng)驗現(xiàn)實完全映射時,一般人標準對法律概念有補充、延展或限制之解釋作用;二是法官應將一般人標準作為其論證體系的有機構成?！耙话闳恕笔欠蔀榘讣幚矶鴶M制的“標準人”(33)陳航:《民刑法中的“一般人”觀念及其判斷基準》,《法學家》2020年第3期,第22頁。。法官在運用一般人標準時,應當力戒個人主觀因素,承擔嚴格的論證說理義務。

裁判案例表明,法官對緊急情形作出明確判斷的案例僅有8個,進行說理的案例僅有2個。例如,有的法院將緊急條件認定為,“吊車側翻,受害人身陷困境”且“現(xiàn)場既無人員統(tǒng)一指揮部署又無大型機械可實施救援”(34)參見四川省鹽亭縣人民法院(2020)川0723民初114號民事判決書。。也有法院認為,被告在制止原告與案外人打斗時,原告與案外人的矛盾有升級的緊急性(35)參見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魯02民終10838號民事判決書。。以上表明,緊急條件在司法實踐中并未得到充分貫徹。原因可能有兩點:一是裁判路徑上,法院更傾向于審查自愿條件與救助條件是否成立。若當事人救助行為非屬自愿,則不必對情形緊急作出判斷。二是緊急屬于不確定概念,難以將特定案件事實涵納其下。學界所提供的“危險性+緊迫性”的解釋結論,不易形成具象認知。

4.救助人責任后果的判決

依據(jù)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受助人損害與自愿緊急救助并無因果關系;二是即便具有因果關系,行為人只要同時符合自愿、緊急與救助三項條件,也不承擔責任。裁判案例顯示,法院認定原告損害與被告自愿緊急救助無因果關系的案例有4個(36)參見河北省張家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冀07民終228號民事判決書;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冀民申3079號民事裁定書;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9)川34民終377號民事判決書;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喀什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2021)新31民終69號民事判決書。;當被告行為符合自愿、緊急與救助三項條件時,法院判決被告不承擔責任的案例有9個;法院判決被告承擔責任的案例有3個,其理由是被告進行救助時存在一定過失,應當承擔適當?shù)呢熑?37)參見重慶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04民終1014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13民終9599號民事判決書;遼寧省營口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遼08民申42號民事裁定書。。此種做法是將“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視作責任減輕條件。此外,從查證事實來看,被告行為可能構成自愿緊急救助,但法院并未適用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而是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無因管理規(guī)則,甚至公平責任原則,進而判決被告承擔責任(38)參見遼寧省阜新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遼09民終237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周口市川匯區(qū)人民法院(2018)豫1602民初6743號民事判決書;河南省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豫15民終3874號民事判決書。。上述做法容易虛置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目的。

二、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假定條件的再認識

意欲實現(xiàn)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正確適用,需要重新審視規(guī)則假定條件的法律意涵。結合司法實務中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筆者擬從救助義務范圍認定、救助行為區(qū)分與緊急情形界定三個方面展開。

(一)自愿:救助義務范圍的界定

自愿條件的效力基礎在于約定與法定兩個方面。首先,認定有無合同約定救助義務,應當借助合同成立生效等規(guī)則。難題在于以下兩點:

一是合同約定救助義務的成立生效時間。以危難發(fā)生的時間節(jié)點來看,實施救助包括兩類動因:事前的救助義務與事中的救助同意。前者是指救助人在危難發(fā)生之前,已因合同約定負有救助義務。后者是指受助人已處于危難之中,基于本人或救助人的同意而實施救助的情形。針對以上情形,有觀點認為應當適用委托合同規(guī)則,認定救助人存在救助義務(39)景光強:《〈民法總則〉中“好人免責條款”的評析與適用》,《法律適用》2018年第11期,第77頁。。筆者認為,事中的救助同意應認定為自愿,理由在于,若排除事中的救助同意,則可能有違減少救助負擔的制度目的。因為適用委托合同規(guī)則,極可能促使?jié)撛诰戎烁鼮樯髦嘏c疑慮。此外,救助人施以援手,更多源于樸素的道德良知,主觀上并無合同締結意思與法效意思。當然,如果危難受助人對救助人做出了有償承諾,則可能適用委托合同等規(guī)則。

二是合同約定救助義務的范圍。實踐中,有的合同只對救助義務做了籠統(tǒng)約定。此種狀態(tài)容易引起救助人義務的過度泛化,有違合同權利義務對等原則,在個別情形下難免有強人所難之嫌。問題在于如何盡可能明確救助義務范圍。筆者建議采用以下路徑:一方面,若有法律、法規(guī)等正式規(guī)定,則依該規(guī)定界定救助義務范圍,如《民法典》第942條第2款等規(guī)定。另一方面,若無正式規(guī)定或正式規(guī)定不明確的,還需結合職業(yè)、行業(yè)特性具體認定。例如,保安人員參與電梯事故救援,或者對突發(fā)疾病的業(yè)主進行心肺復蘇急救,因其不具備相應資質與技能,救援行為則可能超出合同約定的范圍。

法定救助義務有無的認定,既可能引起輿論爭議,還可能涉及救助人的履行能力,因而,需要注重政策、制度與法理、人情的平衡。

其一,醫(yī)生、警察等主體的法定救助職責范圍。其對應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是,醫(yī)生下班途中在院外急救病患,或者警察在下班途中為保護受害人而制止違法犯罪活動。有觀點認為,醫(yī)務人員的院外救治行為屬于無因管理(40)霍婷、王岳:《“高鐵急救”事件的法律解析》,《醫(yī)學與社會》2020年第8期,第115頁。,應當受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庇護。然而,該觀點可能有悖于《醫(yī)師法》規(guī)定。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界定醫(yī)生、警察等主體是否處于執(zhí)業(yè)狀態(tài)?從實務界與學界的觀點來看,院外與非工作時間等表述是以時空關系為標準的。不過,時空關系主要源于日常生活經(jīng)驗,在事實認定上仍有諸多不便。對此,有學者提出組織化的區(qū)分標準(41)吳如巧、陳宏潔:《論法定職務救助者的免責規(guī)范——以〈民法典〉第184條適用為視角》,《社會科學》2021年第3期,第87頁。,理由在于醫(yī)生、警察等主體往往隸屬于負有法定救助職責的組織,當其處于特定組織時,實施救助屬于履行職責;在未處于特定組織時,醫(yī)生、警察等主體負有檢測警報以及尋求組織化救助的職責,而其余救助行為應屬自愿。該觀點具有較強的合理性。

其二,共同飲酒成員間的救助義務范圍。有觀點主張,共同飲酒者未盡救助義務的,應成立不作為侵權(42)楊立新:《共同飲酒引發(fā)醉酒死亡侵權案件的法律適用界限》,《法律適用》2019年第15期,第43頁。。該觀點無疑泛化了共同飲酒者的救助義務。飲酒行為畢竟屬于個人自治范疇,所有成員并非當然互負救助義務,法律干預應當保持克制。因此,有必要審視共同飲酒成員的注意義務類型,具體可包括兩類:一是飲酒期間提醒、勸告義務,二是酒后照顧、通知、送醫(yī)與陪護義務。違反前類義務的,類似于“開啟危險源”,可依先行行為產(chǎn)生救助義務。而后類義務則類似于共同飲酒組織者的安全保障義務。而積極或惡意勸酒者具有可歸責性,應當救助醉酒者。其他成員實施救助行為,應當認定為自愿。

其三,公共場所、經(jīng)營場所等有關主體的安全保障義務范圍。就行業(yè)差異以及損害預防成本而言,安全保障義務應當具有合理限度(43)劉召成:《違反安全保障義務侵權責任的體系構造》,《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第59頁。。那么,在認定自愿時,應否考慮該限度呢?以“孫某某案”為例推演,面對店內突發(fā)疾病的老人,孫某某可采取的行為包括呼救、報告、送醫(yī)與急救籌。假設孫某某并不掌握急救技能,其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合理限度則表現(xiàn)為呼救、通知與送醫(yī)等行為。如果孫某某對老人實施心肺復蘇,該行為是否為自愿呢?若持肯定主張,那么極可能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若持否定主張,那么困境在于法律強迫行為人“違法”。筆者認為,此時孫某的行為不構成自愿。體現(xiàn)安全保障義務的作為行為,本身應當注重審慎性。孫某某安全保障義務的合理限度僅限于呼救、通知與送醫(yī)等行為。在不掌握急救技能的情況下冒然實施急救造成損害的,應視為“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而不宜認定為自愿。

(二)救助行為:與緊急避險行為的區(qū)分

針對自愿緊急救助與緊急避險的關系問題,學理上也存在爭議。競合論主張,二者具有交叉包容關系,理由有兩點:其一,自愿緊急救助僅限于救助他人,緊急避險則包括救助他人與自我救助(44)關濤:《救助他人行為的私法構造》,《法學》2017年第9期,第32頁。。從緊急避險中可以解釋出自愿緊急救助(45)徐國棟:《〈民法總則〉規(guī)定的好人和壞人》,《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第72頁。。也有學者認為,非專業(yè)群體在緊急情況下實施救治行為,應屬緊急避險(46)張建國:《緊急情況下“院外救治”行為的法律性質及責任分析》,《醫(yī)學與哲學(A)》2015年第8期,第67頁。。其二,借助緊急避險嵌入“重大過失不免責”的要求,填補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疏漏(47)房紹坤、張玉東:《論緊急救助情形下救助人不承擔責任的條件——以〈民法總則〉第184條為分析對象》,第75頁。。區(qū)分論則主張,二者存在本質差異,理由有三點:第一,緊急避險的本質是加害行為,避險人對于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有故意的因素。而救助人對損害后果的發(fā)生,主觀上只能是過失(48)陳甦主編:《民法總則評注(下冊)》,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1318頁。。第二,緊急避險往往存在權益沖突,即為保全較大權益而不得已犧牲較小權益。而自愿緊急救助不僅沒有權益沖突,也不存在必須犧牲的較小權益(49)賈銀生:《〈民法總則〉第184條之刑民秩序沖突及其解決》,《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43頁。。第三,承認競合關系,將極大地消解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獨立價值。筆者認為,應當堅持區(qū)分論。

一方面,二者的問題意識存在根本差異。自愿緊急救助解決的問題是,救助人造成受助人損害,應如何承擔責任。而緊急避險的問題意識應追溯至大陸法國家?！兜聡穹ǖ洹返?28條和第904條依據(jù)險情來源不同,將緊急避險區(qū)分為“防御性”與“進攻性”兩類(50)參見《德國民法典》,陳衛(wèi)佐譯注,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第78頁、第339頁。。前者解決的是當危險源于他人之物時,避險人為了自身或他人躲避危險而毀損該物的責任承擔問題,其行為本質是“消除危險源”。而后者并未限定危險來源,其行為本質更傾向于“利用他人之物避險”?！度鹗總鶆辗ā返?2條第2款并未區(qū)分危險來源,且將緊急避險損害對象限定為第三人的財產(chǎn)權(51)參見《瑞士債務法》,戴永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頁。。我國民法學理上一般也從防御性與進攻性角度區(qū)分緊急避險(52)傅強:《緊急避險的民事責任》,《浙江學刊》2010年第4期,第151頁。。例如,進攻性緊急避險人可以適當補償無辜受害人(53)張谷:《論〈侵權責任法〉上的非真正侵權責任》,《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第46頁。。而依據(jù)《民法典》第182條,緊急避險的問題意識是如何平衡緊急避險人與受害人、受益人等主體的權益。

另一方面,若堅持競合論,則將引起法律適用的沖突。沖突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行為一般性與特殊性的矛盾。特殊行為完全被包含于一般行為之內,且特殊行為還有額外的構成要件。在行為義務來源與行為對象上,自愿緊急救助具有特殊性。但在措施適當性與必要限度上,緊急避險似乎又構成了自愿緊急救助的特殊行為。二是適用結果的矛盾。當自愿緊急救助存在重大過失時,堅持競合論的結果就是,同一行為的責任后果會發(fā)生互斥矛盾。此外,在競合論視角下,救助人同時作為避險人,可否給予受助人補償?競合論顯然沒有注意上述問題。

認定同一行為究竟是自愿緊急救助還是緊急避險,有賴于規(guī)則所涉主體關系。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調整的是救助人與受助人的關系。而緊急避險規(guī)則所調整的主體關系并不明確,即避險人造成誰的損害?！缎谭ā返?1條與《民法典》第182條對此并未作明確區(qū)分。不過,民法更關心侵權損益平衡,應當清晰認定避險人、受害人與受益人等主體。緊急避險所涉主體關系有兩種情況:一是基于自利目的的避險人是受益人,而避險行為損害的是他人利益,如甲為了自身利益躲避危險而造成了乙的損害。二是基于利他目的的避險人造成第三人損害,受益人與受害人并非同一主體(54)黃茂榮:《債法通則之四:無因管理與不當?shù)美?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2頁。。例如,避險人甲為了乙的人身、財產(chǎn)利益免受正在發(fā)生的危險而損害丙的利益。

(三)緊急條件:概念要素的構成

緊急概念的既有界定結論,主要立足于現(xiàn)實危險性與時間緊迫性兩方面要素。然而,從體系解釋來看,緊急避險也蘊含有緊急要求,即“危險正在現(xiàn)實發(fā)生”與“避險行為別無選擇”兩方面要素(55)隗佳:《責任阻卻性緊急避險的厘清與適用——以受虐婦女殺夫案為視角》,《法學家》2020年第1期,第133 -134頁。。而刑法理論上的緊急權也意指,公民在缺乏公力救助途徑的緊迫情形下,不得已去損害其他法益而保護另一法益(56)陳璇:《緊急權:體系建構、競合適用與層級劃分》,《中外法學》2021年第1期,第5頁。。以上表明,緊急避險中的緊急不只含有現(xiàn)實的危險性與時間的緊迫性,還包括行為的別無選擇與無可替代。如果認為其與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中的“緊急”相同的話,那么學理上顯然只強調了救助行動的“來不及”,而未凸顯出“別無選擇”。例如,由于情況緊急,救助人來不及請求有關國家機關予以救助,所以只能實施緊急救助(57)王利明:《民法總則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738頁。。

從客觀標準來看,救助行為介入的情形僅僅是情勢緊迫,并不等同于救助行為的無可選擇。例如,甲因車禍受傷,同行人乙遂電話通知丙前來救助,丙酒后駕車趕到,并將甲送醫(yī),途中造成甲二次損害(58)參見廣東省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13民終9599號民事判決書。。甲受傷急需救助,丙救助行為的介入具有現(xiàn)實危險性與時間緊迫性,但是酒后駕車送醫(yī)的行為在客觀上是否具有可替代性,則存有疑問。因為丙完全有可能請求未飲酒的其他人駕車前往救助。因此,緊急概念應當涵蓋現(xiàn)實危險性、時間緊迫性以及行為無可替代三方面要素。

三、自愿緊急救助重大過失歸責問題的新解釋

就立法論而言,學界的主要批評在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缺乏但書規(guī)定。必須明確的是,救助行為應當負有注意義務,當救助人有重大過失時,應當承擔責任(59)張晨原、宋宗宇:《見義勇為行政確認的判斷標準》,《廣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第241頁。。因而,解釋論需要回應的是,如何解決自愿緊急救助重大過失的歸責問題。

(一)文義解釋的回歸

為解決上述問題,學界供給了三種解釋方案:一是無因管理方案,即將自愿緊急救助視作緊急無因管理,并納入《民法典》無因管理規(guī)則下予以考量(60)易軍:《中國法上無因管理制度的基本體系結構》,《政法論壇》2020年第5期,第104頁。;二是要件增加方案,即對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進行目的性限縮解釋,增加“無重大過失”要件(61)金可可:《〈民法典〉無因管理規(guī)定的解釋論方案》,《法學》2020年第8期,第42頁。;三是緊急避險方案,即利用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與緊急避險規(guī)則的競合關系,通過適用緊急避險的必要限度規(guī)則,審查救助行為過錯。案例分析亦表明,實務做法與學理方案大同小異。

以上方案有可取之處,但也各有其局限。其一,關于無因管理方案。其最大問題在于消解了緊急條件的規(guī)范意義。自愿緊急救助與無因管理在構成要件上的差異,集中在緊急條件上。如果將自愿緊急救助納入無因管理制度體系,要求救助人承擔無因管理的不適法責任,那么,立法單列規(guī)則的意義何在?其獨立價值如何彰顯?其二,關于要件增加方案。此方案的問題在于兩點:一是額外增加適用條件,過度背離立法表達的形式要求;二是解釋方法忽略了位階要求。理論上,法律解釋方法的選擇,大體遵循文義—歷史—體系—目的—合憲性的“抽象位階關系”(62)王夏昊、吳國邦:《論法律解釋方法抽象位階的作用及其邏輯結構》,《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22頁。。要件增加方案本質上是目的解釋,其采用前提在于前三種解釋方法均無法有效解決問題。其三,關于緊急避險方案,前文已有闡述,此處不贅。

筆者仍傾向于回歸文義解釋,理由如下:一方面,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并無立法漏洞,應充分發(fā)揮文義解釋的潛力。立法漏洞的核心意涵在于,立法者在法條表達中未依據(jù)其預設目的設計例外規(guī)則。但立法歷程表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最終成型是幾經(jīng)權衡后的“刻意為之”。既然規(guī)則不存在立法漏洞,那么論理解釋實無必要。另一方面,文義解釋更有利于探尋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真實規(guī)范空間。學界供給方案的本質皆是為了追求法律的科學結構,而斷言該規(guī)則失之過寬。但從立法原意來看,該規(guī)則的正確解釋方向應當是探究救助人在何種情況下即便有重大過失也不承擔責任,并且該情況還必須符合一般情理。只有這樣,才能在追求規(guī)則法律效果的情況下,降低救助行為歸責的法律風險,徹底打消潛在救助人的疑慮;也只有這樣,才能在追求規(guī)則社會效果的情況下,實現(xiàn)救助人與受助人的利益妥適,有力地調和道德與法的結構張力。

(二)階層視角的引入

在回歸文義解釋的前提下,主觀過錯要件應當如何嵌入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適用之中?對此,筆者主張引入“階層視角”,重新審視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各項條件的關系。階層視角受啟發(fā)于“違法與過錯二分”的侵權構成理論。該理論的內核在于,將侵權構成的違法性要件與過錯要件相區(qū)分,只有當行為符合客觀違法性之后,才能評價主觀過錯。階層視角的方法論意義在于兩點:一是依據(jù)一定的標準將法條適用的全部條件予以類型區(qū)分,如此更有助于認清各項條件的規(guī)范意涵;二是塑造各項條件之間的遞進關系,如此更能凸顯法條適用的動態(tài)性與實踐性。于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而言,運用階層視角的原因如下:

一方面,明確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在侵權歸責體系中的功能定位。從“不承擔民事責任”的表述來看,該規(guī)則無疑具有阻卻性,但其阻卻的是違法性還是責任性?所謂違法性是指,只要行為侵犯了法律所保護的利益,該行為就具有違法性(63)葉金強:《侵權構成中違法性要件的定位》,《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第96頁。。將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視作違法阻卻事由,將會引發(fā)較大問題:法律不保護受助人利益。此外,如果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屬于違法阻卻事由,客觀上即已阻卻行為違法性,侵權行為本身就不成立(64)柳經(jīng)緯、周宇:《侵權責任構成中違法性和過錯的再認識》,《甘肅社會科學》2021年第2期,第137頁。,也就無所謂主觀過錯的問題。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功能是責任阻卻:盡管救助行為滿足了侵權構成要件,但立法者基于特殊考慮,免除了救助人的民事責任。從侵權行為與責任的規(guī)范邏輯來看,侵權損害賠償?shù)恼埱髾鄳斀?jīng)由自愿緊急救助等規(guī)則的檢驗,探清是否存在阻卻事由。

另一方面,重塑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各項條件的動態(tài)關系。現(xiàn)有解釋方案的潛藏邏輯在于過錯歸責原理的運用,這會引起假定條件認知的扁平化(如圖1)?，F(xiàn)有觀點的本質仍是侵權構成思維,屬于救助人歸責導向。依照過錯歸責原理,在救助行為符合客觀要件之后,必然涉及主觀要件的認定問題。一旦立法未對主觀要件作出規(guī)定,那么自然會認為規(guī)則沒有形式完滿性。但是就法條的適用邏輯而言,救助行為主觀過錯的審查,應當處于規(guī)則假定條件同時成立之前。換言之,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適用,不一定存在主觀要件的缺環(huán)。

依照階層視角,塑造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假定條件的關系,應遵循如下方法:一是區(qū)分救助行為的本質與實施條件。自愿指向的是救助行為的義務來源,屬于行為的本質范疇;緊急指向的是行為的時空環(huán)境,屬于行為的條件范疇。二是塑造條件之間的遞進關系。此時有兩種可能路徑:一則,自愿救助—緊急;二則,緊急救助—自愿。后者的問題在于,《民法典》并無關于“緊急救助”的規(guī)則體系,無法對其全面評價;而當自愿條件成立時,自愿緊急救助既可以適用無因管理規(guī)則,也可以適用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這會造成規(guī)則競合適用的問題。選用前者的理由在于,自愿救助屬于無因管理的特殊情形,其可借道無因管理規(guī)則進行評價;當緊急條件成立時,自愿救助行為則應適用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如圖2)。

(三)自愿救助人重大過失不免責要求的嵌入

通說承認,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與緊急無因管理規(guī)則具有同一性。但問題是,我國立法者為何不直接規(guī)定“緊急無因管理”,而是另行表述為“自愿實施緊急救助”呢?相較于無因管理,自愿救助的特殊性是什么?如果承認此種特殊性,那么這對于規(guī)則解釋又意味著什么呢?

與無因管理相比,自愿救助存在如下特殊性:一方面,行為指向特殊。盡管自愿救助與無因管理均包括了“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的要求,但無因管理指稱的行為外延更廣。其一,行為的實施主體。自愿救助人僅限于自然人(65)王雷:《見義勇為行為中的民法學問題研究》,《法學家》2012年第5期,第69頁。,而無因管理人可以是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其二,行為介入的危險性(66)譚和平、陳紅國:《見義勇為行為的法理透視》,《法學雜志》2009年第7期,第64頁。。救助人有時自身還面臨一定的現(xiàn)實危險(67)宋宗宇、張晨原:《見義勇為立法研究及專家建議稿》,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8 -9頁。。這顯然不同于管理人替人還債境況。其三,行為的利他貢獻性。盡管善行不分大小,但從一般社會感觀來看,搶救他人性命與幫助他人修繕房屋仍存在差別。另一方面,立法者態(tài)度不同。在私法自治理念下,無因管理規(guī)則對“管理他人事務”帶有明顯的審慎態(tài)度。而在我國法上,立法者基于社會團結互助理念,歷來對自愿救助秉持鼓勵態(tài)度。例如,針對見義勇為人受有的損害,我國民法自始至終都規(guī)定了受益人補償規(guī)則。

肯定自愿救助屬于無因管理范疇的意義在于,明確其并未逸出無因管理制度的調整范圍。而發(fā)掘自愿救助特殊性的意義在于,無因管理規(guī)則在規(guī)制自愿救助時,應當在解釋論上作出適度變化。顯然,無因管理規(guī)則難以滿足鼓勵自愿救助的目的。適法無因管理的成立要件之一為管理應符合受益人真實意思。如果自愿救助造成受助人損害,行為可能難以認定為“符合受助人真實意思”,救助人可能成立不適法無因管理而承擔責任(68)王澤鑒:《債法原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22頁。。就社會效果而言,多數(shù)公眾對緊急救助的猶豫不決,恰是由于法律后果不確定引起的道德恐慌。過于嚴格的責任極可能不利于鼓勵自愿救助。此外,不同類型的無因管理對侵權行為的阻卻程度,也可能并不相同(69)李永軍:《論我國民法典中無因管理的規(guī)范空間》,《中國法學》2020年第6期,第24頁。。阻卻違法的僅是適法的無因管理(70)易軍:《無因管理制度設計中的利益平衡與價值調和》,《清華法學》2021年第1期,第149頁。。而在適用不適法無因管理規(guī)則時,應當承認自愿救助的特殊性。

有學者認為,不適法的無因管理人因過錯造成本人損害的,不能免責或減輕責任(71)蔣云蔚:《論不適法的無因管理》,《社會科學》2009年第10期,第97頁。。申言之,自愿救助人在不區(qū)分過錯程度的情況下,一律應當承擔責任。相較而言,筆者更傾向于,自愿救助人僅因重大過失才對受助人損害承擔責任;若只有一般過失,則不承擔責任。理由如下:其一,突出立法政策對自愿救助的鼓勵。通過免除自愿救助人一般過失的責任,降低潛在救助人的疑慮。其二,救助人仍需承擔重大過失的責任,既有利于受助人的損害救濟,也能防止胡亂救助。其三,從制度銜接而言,可以借助管理人繼續(xù)管理等義務,審查救助人過錯,進而嵌入過錯責任。故而,此時可確立的規(guī)范命題為,因自愿實施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救助人有重大過失的,應當承擔適當?shù)呢熑巍?/p>

(四)緊急條件下自愿救助人重大過失不擔責邏輯的展開

值得注意的是,前述規(guī)范命題尚未考慮緊急條件。緊急條件應當涵蓋現(xiàn)實危險性、時間緊迫性以及行為無可替代三方面要素。那么,緊急條件的規(guī)范功能應該如何發(fā)揮?裁判說理邏輯應該如何展開?筆者擬以福建省惠安縣人民法院(2018)閩0521民初4290號民事判決書(甲案)、重慶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04民終1014號民事判決書(乙案)為例予以展開。

甲、乙兩案的關鍵差異在于緊急條件。在甲案中,救助現(xiàn)場情況兼具了現(xiàn)實危險性、救助介入的時間緊迫性與無可替代性。于注意義務的調整邏輯而言,救助現(xiàn)場情況僅有現(xiàn)實危險性與時間緊迫性,不足以完全消除注意義務,只能起到降低效果。從客觀條件來看,實施救助的現(xiàn)場情況可能還涉及救助行為的可替代性,以及替代手段的可獲得性。因而,從責任后果反推,自愿救助人重大過失不擔責的充分理由在于,緊急條件同時兼顧了救助行為實施的時間緊迫與無可替代。如果救助現(xiàn)場并不具備審慎救助的客觀時空條件,則無法期待自愿救助人采取審慎行為。立法者對最終損害的態(tài)度,具有“寬宥體諒”的意味。通過對緊急概念的進一步解釋,既廓清了其構成要素,便利了司法裁判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也限縮了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還尊重了該規(guī)則的形式要求。由此反觀乙案,救助人承擔責任的真正原因在于兩點:一是救助行為具有重大過失;二是實施救助的緊急條件不成立,不具有責任阻卻事由。因為救助現(xiàn)場情況僅有現(xiàn)實危險性與時間緊迫性,救助介入是否無可替代,至少是存疑的。因此,乙案正確的說理邏輯應為,自愿救助人具有重大過失,且實施救助的緊急條件不成立,應當承擔適當?shù)呢熑巍?/p>

結語

《民法典》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既是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制度支撐,也是法律保衛(wèi)良知的制度典范。公平理念指引下的傳統(tǒng)民事立法,在客觀上確實導致了救助人歸責的結構風險。新的社會需求要求法律責任價值目標做出必要的調整(72)黃輝、沈長禮:《從公平正義到可持續(xù)發(fā)展:法律責任價值目標的變遷》,《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第47頁。。為了充分鼓勵公眾積極救助他人,立法者在效率與公平之間做了價值取舍,消除了自愿緊急救助人致受助人損害的責任負擔。規(guī)則的裁判實踐表明,現(xiàn)有案例爭議焦點主要分布在自愿條件上,且裁判觀點存在不統(tǒng)一等問題。盡管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缺乏“重大過失不免責”的但書規(guī)定,但法院仍會審查救助行為過錯,并判決救助人承擔過錯責任。

但書規(guī)定的嵌入方式,應當順應法典解釋論的發(fā)展大勢。與立法論時代的批評邏輯不同,解釋論更關注規(guī)則概念、條件以及后果的意涵資源。相較于目的解釋與體系解釋的適用建議,不妨遵循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真實邏輯,回歸文義解釋的初始路徑,最終實現(xiàn)“德法共識”實踐路徑的統(tǒng)一。通過階層視角的引入,可重塑自愿緊急救助規(guī)則的各項條件:一是以無因管理規(guī)則調整自愿救助人與受助人的關系,嵌入自愿救助人重大過失不免責的要求;二是充分利用緊急條件的概念解釋空間。當自愿救助的介入兼具現(xiàn)實危險性、時間緊迫性與無可替代性時,緊急條件成立。此時,即便自愿救助人有重大過失,也不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