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暢
當時的我尚未學習后來老師在課堂上所講的“得意忘形”翻譯原則。一次翻譯時,導演提到了“失重狀態(tài)”。劇組里另一位俄語譯員在翻譯導演大段發(fā)言的同時,還能不慌不忙地考我,該如何表達“失重”。我忙翻看自己的筆記,告訴她“失重”的正式術語,同時對她如此從容的態(tài)度感到非常驚訝。
后來提起這件事,她告訴我,對于類似的詞語,除了記憶大量的正式表達,也可以用許多方式來代替,比如,使用“沒有重力”或者“重力會消失掉”。如果連“重力”這個詞都忘記了怎么說,甚至可以干脆用“飛起來”。結合上下語境,母語使用者一定能理解譯員傳達的意思。
在漢譯俄時,譯者難免會遇到自己不會用俄語表達的詞,這時,第一時間要做的是充分調動自己詞匯庫里熟悉的詞去描述該生詞,而非匆匆忙忙地翻閱電子詞典——這種行為會使旁人對譯員的能力產(chǎn)生懷疑。依據(jù)電影設定,宇航員在乘坐太空電梯時不僅要系安全帶,還要拉下安全壓臂裝置。在翻譯時,我不知道如何用俄語表示“安全壓臂裝置”,但是看著現(xiàn)場的實物座椅,我第一時間想到了俄語中“架子”一詞,告訴演員們“請把座位上的架子拉下來”。這雖然算不上是“雅”的翻譯,但在口譯工作中已經(jīng)足夠。這就是所謂的“得意忘形”。
俄語里有非常豐富且有趣的諺語俗語,教科書里所列舉出來的遠遠不夠,甚至可能會有些過時。在翻譯“真見鬼”時,我直接按照課本里的說法,譯成了對應的俄語。然而,當我在現(xiàn)場和外籍演員閑聊提到這句話時,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后來,他們友善地告訴我,如果在大街上有人沖他們說出這句話,他們會以為對方活在20世紀,因為現(xiàn)在的俄語使用者早就不用這種過時的說法了。
在太空電梯的乘客為與恐怖分子搏斗的劉培強加油的一幕里,一位俄羅斯演員大聲喊了一句話,直譯過來是“給他看看蝦是在哪里過冬的”。當時,我聽到這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后來在與演員交談的過程中我了解到,這是一個固定搭配用法,意思是“給他瞧瞧我們的厲害”。
在進行筆譯工作時,專業(yè)術語的翻譯是最讓我們譯員頭疼的。影片里涉及非常多的科技用語,當時我們的翻譯團隊將這些術語整理成了一張多語種術語表,各語種譯員將自己的譯法寫上去即可。筆譯通常需要團隊合作,而這種工作最忌諱的是前后譯法不一致。比如,影片中的“地球聯(lián)合政府”在俄語劇本譯本的初稿里出現(xiàn)了兩個不同譯法,這個關鍵名詞的譯法分歧導致后面其他相關術語都有了不同的譯法。
此外,由于影片里有大量的科幻設定,譯員在翻譯前必須做充分的準備,不僅要學習語言內知識,還要對語言外的知識有所了解。難怪有人說“翻譯家應該是雜學家”。
在太空電梯的片場工作時,譯員要事先了解太空電梯的工作原理、運行階段、具體功能等。在演員剛剛來到太空電梯時,導演對該裝置進行了詳細描述:“太空電梯的運行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加速階段,由于向上的加速度,太空電梯的乘客會有強烈的超重感;第二階段是勻速階段,由于沒有加速度,乘客會感到一切正常;在第三階段太空電梯將到達太空,乘客會進入失重狀態(tài)?!边@一大段話聽起來很難譯,但當我們提前對“加速度”“超重”“勻速”等專業(yè)詞語的表達進行重點記憶,并有了太空電梯相關知識儲備之后,再運用翻譯技巧,稍加整理便可以很快地譯出。
有一次,我與一名俄羅斯演員討論文學,我們一起背誦萊蒙托夫的《帆》、普希金的《致大?!?。那位演員說,他最喜歡的名著是《靜靜的頓河》,而我?guī)デ鄭u的唯一一本課外書恰好是從北京外國語大學圖書館借來的《靜靜的頓河》!
影片中的外籍演員住在中國的各個城市:上海、廣州、西安、北京……當時有一個叫“三下巴”的美國人,他說自己是一個網(wǎng)紅,常年在河南生活。他操著一口標準的河南口音,極力向我推薦“他們那里”的胡辣湯。
還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現(xiàn)象,片場里幾乎每個俄語使用者都會稱我為“你”而不是我在課上所學的“您”。一位扮演戰(zhàn)地記者的俄羅斯演員跟我解釋,這是因為他們想要與我以朋友的身份相處,而如果我還用“您”來稱呼對方的話,那就說明我僅僅是想與他們以工作關系相處?,F(xiàn)場的許多演員都非常自來熟,第一天他們還用我的俄語大名“伊利亞”來稱呼我,第二天就用起小名“伊流哈”了。
在現(xiàn)場看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演員和幕后工作者為了同一個目標奮斗的時候,我仿佛也入了這出《流浪地球》的戲。正如有一天我問一位飾演地球聯(lián)合政府士兵的演員來自哪里,這位入戲的演員頗為自豪地用俄語說:“我是地球人!我們所有人都是!”
Rene//摘自《大學生》2023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jié),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