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walk：1862年的上海

朱英豪

01 外灘氣象臺

02 一艘老式貨船航行在外灘黃浦江上

前陣子，日本向太平洋排放核廢水，弄得人心惶惶，家里請來照護父親的阿姨也囤了不少鹽。后來我又從這位家住上海南匯的阿姨處得知，她的女兒在十幾年前曾去日本做過兩年紡織工。與此同時，我們生活中接觸到的另一位來自海門的阿姨告訴我，她為日本人做了十年的木劍。二十年前，她在上海一家臺灣公司打工，這家公司的主要產(chǎn)品就是日本武士使用的木劍，只為日本市場量身定做。

這些小發(fā)現(xiàn)讓我感慨：上海和近在咫尺的日本，它們之間有著如此緊密的聯(lián)結(jié)，以至于滲透到很多普通人的生活里。如果把這種聯(lián)系上升到文化、政治和商業(yè)層面，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上?！澳Ф肌钡木b號，是近代一個日本作家賜予的，而在日本明治維新的前夜，海禁200年的日本幕府曾經(jīng)有過一次鮮為人知的海外使團派遣，一艘名叫“千歲丸”的三桅帆船載著51位日本幕府蕃吏蕃士、武士商人從長崎港出發(fā)，駛向剛剛開埠不久的上海港。

都說“千年歷史看西安，百年歷史看上海”。要問近代中國各大城市，哪個與日本淵源最深？也許上海依然會是一個爭議最少的答案。超過一個半世紀過去了，我們還能看到、感受到當年千歲丸號上的一行人在上海留下的印記嗎？既然是以考察為目的，使團成員行程滿滿地踏查訪問，的確給后人留下了浩繁的紀行文字。更何況兩國文字也算互通，當時他們靠“筆談”的方式，和上海的文人在紙上一來一往地聊天。這些一百多年前的聊天記錄，字里行間似乎留住了同治初年兩國士人探討問題時的鮮活氣息，以及華洋雜處的復(fù)雜歷史現(xiàn)場。

01 金陵東路碼頭

千歲丸號停泊在吳淞江口的那天，正趕上同治元年（1862）的端午節(jié)。即使受戰(zhàn)事的陰云籠罩，上海老城廂里的百姓依然忙著掛艾葉、包粽子，慶祝這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對于船上的日本蕃士們來說，那會是余生里記憶深刻的一天。濱松藩士名倉予何人在日記里感嘆，上海港“實為清國諸港中第一繁華之所，比之傳聞猶有過之”，更“非吾浪華（日本最大商業(yè)都會大阪）之比”。船上唯一一位出過國的乘客（1860年曾隨日本使團訪美）鹽澤彥次郎，甚至認為上海的繁華遠勝“美利堅之紐約、華盛頓”。

02 外白渡橋

03 萬歲館

?04 角榮公寓內(nèi)景

05 角榮公寓內(nèi)景

中山東二路1號，意大利art d eco風格的外灘信號臺是能幫忙辨別當年千歲丸號停泊處的標志性建筑，它建于洋涇浜流入黃浦江的江口。它的對面就是當年的法國領(lǐng)事館，幫助千歲丸號處理它的一船貨物的荷蘭商館就設(shè)在領(lǐng)事館里，船員下榻的宏記館也在邊上。當千歲丸號在此處拋錨時，洋涇浜還是一條不足二十米寬的小河，而非今天的延安東路。當然，他們也沒能在船上眺望到信號臺的氣象球，那是22年之后的事情。

如今站在外灘寬敞舒適的觀景步道上，無法想象當年這里滿是泥濘的場景?！?845年的《上海租地章程》明文規(guī)定，在黃浦江和沿江建筑之間必須保留一條通道。這是條寬十來米的纖道，如此泥濘不堪，以致不穿長筒靴無法前往冒險”，白吉爾夫人在她的《上海史》里寫道。但在千歲丸號駛?cè)朦S浦江時，它們已是被蒸汽船牽引。也是在那一年，英法租界里的城市地下管道開始投入運行。

在外灘，一個下午里我看到的“洋人”數(shù)量，比過去三年的總和還要多。一位中國女孩子攔住我，讓我為她和幾個意大利友人拍照。在渡口上面的甲板上，一位戴著漂亮頭巾的法國母親給倚靠在欄桿邊上的兒子和女友拍照。離信號臺幾步之遙有一個金陵東路渡口，那里擠滿了想上船一覽黃浦江的國內(nèi)游客。一旦得到工作人員的許可，年輕的孩子們迅速沖入游船，然后因為頭一個跑上二層甲板而歡呼雀躍。

看得出，外灘在改造的過程中盡量保持了原來的歷史面貌。外白渡橋的英文還是garden bridge，信號臺的英文名還是保留了早期傳教士郭士立的名字，洋涇浜的入江口依然有一個金陵東路渡口。

千歲丸號的船員們?yōu)檎宫F(xiàn)在面前如城堡般巍峨高大的外國領(lǐng)事館、銀行和洋行客棧驚訝不已，但事實上除了幾棟領(lǐng)事館建筑，我們今天在外灘看到的萬國建筑群在當時還沒有一絲蹤影。當然，船員們還是能看到一些至今活躍在上海的老字號店招的蹤影，比如屈臣氏和雷允上。

01 字林洋行大樓上的浮雕和鍍金內(nèi)飾

02 字林洋行大樓上的浮雕和鍍金內(nèi)飾

03 正金大樓上的“武士”浮雕

04 正金銀行內(nèi)部

當千歲丸號在洋涇浜港口停泊所落下風帆時，岸上還沒有一家日本人開設(shè)的旅店。船上的幕吏和一部分幕士被安排住在洋涇浜邊上一家中國人開的宏記館，另一部分幕士干脆住在船艙里。舊時候住旅社，自備床褥是常事?！顿樏U錄》的作者日比野輝寬甚至寫到某日拂曉從船上“運送榻榻米到宏記館”。

這家被日比野輝寬抱怨“腥膻味很濃，住著各國人”的宏記館，還寄賣不少日本來的商品：江湖團扇、鳴海染布、彩線、淺草紫菜、小人形、漆器。哪怕是在今天的上海，你也很難在一家普通商店里買到這么多有日本當?shù)靥厣纳唐?，足見當時中日貿(mào)易之繁盛，更何況日本當時還處于海禁期。

眾所周知，隨著日本人的增多，后來外灘邊上開起了很多日本旅店。在北外灘，芥川龍之介住過的那棟萬歲館沒有對外開放。在對面另一棟日本旅社角榮公寓里，我碰到一位在這里住了六十年的老太太。阿姨說，聽家里大人講，剛搬進來的時候，這里每個房間里面都是榻榻米，后來被人給清理了，“你知道的，中國人，不喜歡榻榻米”。

擺渡白渡，外白渡橋的意思是百姓過橋不用花錢。這個名字最初指的是1873年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上建起來的一座木橋。當千歲丸號抵達時，這里只有一座英國人私人建造的木橋。它向所有過橋的中國人和船只收費，對洋人卻免費。據(jù)蕃士納富介次郎記錄，那條洋橋的兩邊船閘可以向中間升起，一條唐船過渡的費用是銀錢一枚。如此區(qū)別對待，才有了后來上海市民集體抵制該橋，以及外白渡橋這個名字的留住。

17號的字林洋行大樓底下往上仰望，能在二層看到一組白色的大理石裸體雕塑，并飾以“藝術(shù) 科學 文學商業(yè) 真理”的英文浮雕，而在右邊，另有“PRINT”的浮雕，應(yīng)該是在向世人昭示字林洋行的主業(yè)—印刷辦報。千歲丸號的各位成員在日記里不斷提到的《上海新報》，以及船只剛抵達上海港時就來現(xiàn)場報道的一家叫作《奴斯·卡伊那·海拉爾德》（《北華捷報》英譯）的報紙，都出自這家傳媒公司。

在歷史學家、千歲丸號的研究學者馮天瑜看來，作為當時中國最有影響力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不但第一時間登船報道，而且還敏銳地覺察出，日本武士一向是排外勢力的化身，此次居然愿意到海外開展商業(yè)冒險，實在是一個傳奇“物語”，“透視出時代轉(zhuǎn)變的征兆”。

05 峨眉路上的日式建筑

01 大境閣城墻

作為上海報業(yè)史上最早的中文報紙，《上海新報》則剛成立不到一年，風頭正健。當時千歲丸號上的幕士們，每天從這份報紙里獲取很多信息，特別是正在膠著中的太平天國戰(zhàn)事。當時上海正處于太平軍的圍攻之下，租界涌入了上百萬躲避戰(zhàn)火的難民。目睹人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大多第一次出國的東洋年輕人們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

船上51名日本乘客中，包括8位幕府官員及來自各藩的10名藩士，其中在后世最為著名的當屬長州（今山口縣）藩士、“奇兵隊”的創(chuàng)立者、明治維新的先驅(qū)之一高杉晉作。

02 學校里的洋涇浜圣若瑟教堂

03 文廟一角

從宏記館往西走上幾百米來到山東中路，就是當年著名的麥家圈了。1843年，隨著條約口岸的開放，傳教士麥都思把自己在東南亞運營多年的印刷機構(gòu)搬到上海，成立墨海書局。后來，隨著更多傳教士（很多同時也是《北華捷報》的撰稿人）如雒魏琳、威廉臣、慕威廉，以及科學家、翻譯家偉烈亞力，還有李善蘭、華蘅芳、王韜等人的加入，這里成為集教堂、印刷翻譯、醫(yī)院為一體的西學共同體，為之后更多團體如廣學會、益智學會、翻譯書局等機構(gòu)做出了先鋒表率。

“五月二日，朝與五代訪英人繆爾赫茨特。繆爾赫茨特者，耶穌教師，施耶穌教于上海士民。繆爾赫茨特之所常居，亦有教堂與病院。……需《聯(lián)邦志略》等之書歸。”

繆爾赫茨特即傳教士慕威廉。高杉晉作在《游清五錄》里提到自己多次拜會慕威廉，足見求教心情之切。后者當時剛剛接替?zhèn)チ襾喠φ乒苣?。而高杉晉作拿到的《聯(lián)邦志略》，就是偉烈亞力翻譯的。這本書后來成為日本研究美國憲法的參考書。

騎行在去往大境閣的人民路上，時不時能聞到馬路邊溢出的陣陣桂花幽香，中間會晃過11路內(nèi)圈公交車站上低調(diào)的公交電子信息牌—不知道是有意為之還是巧合，kindle一樣的墨色，讓人想起這段殘存的五十米上海老城墻以及上面的關(guān)帝廟所處的老北門，這里正是麥都思開啟墨海書局的第一站，也是高杉晉作他們很可能路過的地方。

作為同是受儒家文化哺育的日本人，上海老城廂里，離老北門不遠有一處地方，是很多千歲丸號成員內(nèi)心會掛念的—供奉著儒家圣賢孔子的文廟?！坝嘤菸膹R，峨士告余現(xiàn)今文廟為英虜之臨時駐防，夫子之圣像原在南門內(nèi)，現(xiàn)移于南門內(nèi)也是園?！睘I松藩士名倉予何人本想去文廟好好拜祭一下，卻發(fā)現(xiàn)門口有英國人看守，圣人像已經(jīng)被挪到別處，不禁大吃一驚。

半個月之后，執(zhí)著的名倉予何人又去了文廟。這回進去了，但發(fā)現(xiàn)里面“曬英虜之白衣，各堂之腥風擰氣難堪”。他不禁哀嘆大清國“國勢萎靡不振之一端焉”。幕府末期的東洋人都經(jīng)歷了國門被美國人襲來的黑船撞開，看到同樣信奉的堂堂圣廟被英國人把持，學校里的咿呀讀書聲被操兵喇叭聲取代，很多使團成員無法接受，憤懣難平。待到“英虜之頭目向余強勸酒，故余傲然平坐于眾虜之銑炮白刃中”，名倉予何人顯然想表達自己作為一介武士之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精神。

今天，文廟因為整修沒有對外開放，但對面的墻上寫著“濱海鄒魯”的介紹語。那是當年林則徐來上海視察時贈予敬業(yè)書院的題額，現(xiàn)在這個邊上的書院改成中學，倒是繼承了文廟過去作為學宮的傳統(tǒng)。有意思的是，佐賀蕃士兼畫師納富介次郎稱上?！氨臼撬椎亍?，又是“邊境”，“搞文學藝術(shù)的人并不多”，相比當時的其他城市，這倒也是不能否認的事實。

納富介次郎在《上海雜記》里說：當?shù)厝藢ξ覀兣c在那兒常住的西洋人根本不一樣，對初次渡海到訪的我們十分親切，一見如故。這可能是經(jīng)過筆談意思相通的緣故。從船一靠岸，我們剛一登陸，圍觀者云集，孩子們你一拉他們的手就會跟你過來，可以說這是倭、漢心心相印的緣故吧。這位蕃士回國后，也伸出手來拉了日本國內(nèi)小朋友的手—他后來成為工業(yè)設(shè)計師和教育家，是多所工藝美術(shù)學校的校長。

千歲丸號離開上海后的第六年（1868），長崎老鋪“田代屋”上海分號在南蘇州路、圓明園路交界處開業(yè)，經(jīng)營陶瓷、漆器、化妝品。納富介次郎的故鄉(xiāng)佐賀的著名陶瓷品牌“有田燒”也在田代屋寄售，田代屋隨后也開出了日本人自己的第一家客棧。日本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那年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一共有10位。

這一年也是明治元年，明治維新從此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