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攝影界,丁和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他長達42年的攝影經(jīng)歷,尤其后20年圍繞玄奘之路和龜茲壁畫展開的成序列專題拍攝,為他在圈外乃至學界贏得了廣泛聲譽。
追尋玄奘之路的當代行者
拍攝玄奘之路是因國學大師馮其庸的建議。馮其庸學問博洽,持一種大國學的理念,鐘情西域二十余年。為此,他十赴新疆,三上帕米爾高原,兩度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繞塔里木盆地整整走過一圈,長期致力于探考玄奘取經(jīng)之路,尤留意于西域文化對華夏文明的多重影響。有感于19世紀西方殖民開發(fā)潮后新起的東方學,及對玄奘與《大唐西域記》研究的蔚興,如克拉珀羅斯《玄奘在中亞與印度的旅行》與儒蓮《慈恩傳》之成為學人繞不過的經(jīng)典,而國人在這方面所得有限,他有一種不能坐視的沖動,以至晚年奔波道途,不惜將主要精力放在西域文化的保護與研究上。某次,他聽說有個后生去過新疆無數(shù)次,足跡遍及自己沒到的地方,大感驚訝。共同的西域情節(jié)讓他們一見如故,很快結成忘年交。
2005年秋,因馮其庸介紹,背著幾十斤器材,丁和隨央視從庫爾勒出發(fā),經(jīng)米蘭、羅布泊、樓蘭,入玉門關到敦煌,開始了玄奘東歸古道的追索之旅。在馮其庸及原新疆文物考古所所長王炳華等專家指導下,他一路拍攝歷史古跡和佛教文化遺存,樓蘭遺址高聳的佛塔,發(fā)現(xiàn)《李柏文書》的著名的三間房,以及反映其時絲綢貿(mào)易盛況的“絲四千三百廿六正”的簡牘,令他眼界大開。待考察完成,所有人回去休整了,他獨自回到民豐,再赴尼雅、熱瓦克、安迪爾等地拍攝,兩個月后才回到上海;隔一個月,又去了新疆,并在吐魯番拍到了雪壓交河的奇景。
2006年秋,他再一次隨央視攝制組從西安出發(fā),由新疆出境,沿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穿越戰(zhàn)火紛飛的阿富汗,經(jīng)開伯爾山口進入巴基斯坦,到達玄奘取經(jīng)的目的地——印度那爛陀寺遺址。次年,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辦,季羨林、饒宗頤、任繼愈任學術顧問,馮其庸、王堯、王炳華、王邦維、榮新江、沈衛(wèi)榮、孫家洲、張慶善為學術委員的《玄奘取經(jīng)之路 丁和尋訪影紀展》在首都博物館隆重舉行,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許嘉璐、國家發(fā)改委主任馬凱出席開幕式并致詞,新華社為此編發(fā)了統(tǒng)發(fā)稿,央視新聞也有播報,逾百家媒體和各大門戶網(wǎng)站紛紛跟進。
此展開了首都博物館個人影展的先河?;蛟S因展覽蘊含的歷史文化確實厚重,次年上海市文聯(lián)與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聯(lián)合作,在烏魯木齊國際博覽中心再次推出此展。這次展區(qū)面積超過2000平方米,分西行、域外和東歸三部分,更特別制作了龜茲石窟壁畫藝術展廳,完整地呈現(xiàn)了玄奘西行的故事與西域的歷史。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聯(lián)原黨組書記劉賓看后感慨,古代中國有三條著名的路線,絲綢之路和馬可·波羅之路外,就是玄奘之路了。前兩者說的人多,后者的則明顯少了。丁和的追蹤式的記錄不僅向世人展示了壯闊的山川和古老的文明,更重要的是,糾正了人們對西天取經(jīng)的種種誤讀,還原了玄奘作為堅毅的求道者的本相。而這對弘揚一種為求真理百折不撓的偉大精神,無疑具有現(xiàn)實意義。
做龜茲壁畫的忠實護法
丁和對龜茲石窟壁畫的系統(tǒng)拍攝,幾乎與此同步進行。眾所周知,龜茲是古代西域大國,漢北道諸國與唐安西四鎮(zhèn)之一。居人原屬印歐種,后漸趨回鶻化。以庫車為中心,古龜茲國極盛時轄境廣大,經(jīng)濟發(fā)達。自公元3世紀起的七八百年里,因緣佛教的興盛,早于莫高窟就開鑿了眾多的石窟,其中1萬多平方米的壁畫最是絢爛。原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指出,其將佛教教義與美術結合在一起,佛像表法,佛教教義的真諦體現(xiàn)在建筑、雕塑與壁畫中,其所特有的表法屬性,向世人展示了佛教的神秘與深邃,極具歷史文化價值和宗教學價值。至受中、印、波斯和希臘文化的交匯影響,由尊像畫、佛經(jīng)故事畫、供養(yǎng)人畫像和裝飾圖案構成的壁畫普遍采用勾線、平涂和暈染相結合的重彩畫法,石青、石綠和白色基調(diào)上提點以朱、赭兩色的鮮艷明麗,格調(diào)雍容,不僅與敦煌壁畫異趣,即與鄰近高昌、于闐的壁畫也不相同,更極富審美價值。只是因為地處戈壁溪谷,人跡罕至,故知者不多。
丁和后來的主要精力都花在這些壁畫的系統(tǒng)拍攝上了,包括分門類整理和撰寫拍攝手記。其間,他無數(shù)次往返實地,經(jīng)常一呆就是一個月。有鑒于許多精彩壁畫已流失海外,因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提點、新疆師范大學朱玉麒教授引薦,他自費赴德國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尋訪遺蹤。亞洲藝術博物館展廳加庫房,總共藏有龜茲壁畫數(shù)百幅、近500多平方米。整整兩天,他不遑飲食,將之悉數(shù)收入相機。回國后很長一段時間,為整理這些圖片,他又往來京滬港三地,向季羨林、饒宗頤、馮其庸先生求教,時不時地,還飛赴洞窟實地補拍重拍,再一一確定其位置,并歸整出系統(tǒng),至于后期技術處理更是一絲不茍。
“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和緊迫感,面對瀕危的西域文化,真怕此生無法拍完?!彼袊@道。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堅持不懈地努力著,通過盡可能翔實的考證,找到壁畫的源出及其洞窟位置。這項工作的難度相當大。蓋因歷史上的滅佛運動和近代西人的瘋狂盜割,壁畫的存世面貌已受很大破壞,以致到20世紀初,洞窟尚無系統(tǒng)的編號,搶得先手的德國人也只是作了一些簡單的記錄。那些切割運回再復原的,更難免混拼、錯拼。凡此,都需要他重加審視,據(jù)實調(diào)整。至于壁畫遠離原生環(huán)境,因光照與干濕度變化致原色改變,更需要作必要的校準還原。
這些珍貴的圖片和相關史料結集成《德藏新疆壁畫》一書,已經(jīng)出版,饒宗頤先生親為題名。書中每一幅畫的色彩都被調(diào)試成最接近窟存壁畫的原色,并出處與位置也得到了詳略不等的說明。丁和視這樣的工作為自己學習西域歷史和文化的記錄。書出后一年,應中華藝術宮邀請,上海市文廣局、上海市文聯(lián)和新疆文物局會同上海市攝協(xié)聯(lián)合舉辦了《絲路精魂:丁和古代龜茲石窟壁畫藝術展》。
受玄奘精神的激勵,生命中最好的年紀,丁和都獻給了新疆,以致他的經(jīng)歷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一般人到新疆,追看的是雪山、濕地、花海、峽谷,是三山夾兩盆之間的木壘胡楊林和那拉提草原、賽里木湖的風光;他的鏡頭永遠只記錄高昌、交河、古龜茲國的昭怙厘大寺和細君遠托的烏孫國,還有馮其庸先生每次經(jīng)過卡拉庫里湖都會抬頭仰望的慕士塔格峰。當然,還有玄奘多次提到的徙多河,由其東歸入境的明鐵蓋山口,再踅過公主堡,循跡尼雅遺址和瓦罕通道,指向的從來是遙遠的縛喝國與犍陀羅。他去中亞五國及印度的驚險程度是人所不能想象的;他擷取的從來不是眼前的好景,只是行將逝去的文明。
整整42年,赴疆逾40次,聚焦這片土地,積得膠片上千張,出版專書多部,丁和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起點,并至今仍在向人輸出以學術梳理為基礎的高質(zhì)量的影像,這是丁和的定力,也是他對社會的貢獻。接下來,他還會繼續(xù)拍,不僅要拍國內(nèi)的,還要去美、日、俄,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西域壁畫帶回家。他堅持認為,好的文化需要有忠實深入的記錄,然后是傳播,重要的是傳承。誠如已故龜茲學專家、前新疆克孜爾石窟研究所文博研究館員霍旭初所說,丁和稱得上是生逢其時。我們因此期待他的未來,期待他能在這個領域作出更出色的成績。
(摘自《新民晚報》汪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