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爾 史 斌
(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盛宣懷,字杏蓀,號愚齋,公元1844年出生于江蘇常州的一個官員家庭,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大。盛宣懷是晚清許多洋務企業(yè)的管理者,也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南洋公學的創(chuàng)辦者,這樣的身份,讓他與許多工程師、學者、洋務官員都有密切的接觸。因此,盡管盛宣懷本人沒有直接從事過自然科學理論的研究,但他仍然是中國近代科技史中的一個重要人物。
相比于其他洋務運動中的歷史人物,盛宣懷有更多的特殊性:首先,最直接的區(qū)別是,在一眾洋務忠臣中他年紀最輕。其次,他直接執(zhí)掌的洋務企業(yè)最多。在擔任郵傳部大臣期間,他執(zhí)掌了幾乎所有洋務企業(yè),覆蓋了鐵路、輪船、紡織、煤礦等行業(yè);最后,作為一名清政府的官員,他的觀念最新。辛亥革命后,他回到上海,仍然在工商界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種特殊性使得他形成了領先于同時代人的科學觀念。
30歲之前,盛宣懷的人生軌跡和清代許多士紳家庭出身的學子一樣,熱衷于通過科舉考試入仕為官。從歷史記錄來看,盛宣懷一共參與了四次科舉,其中三次是失敗的。1866年,22歲的盛宣懷在常州武進縣考中秀才功名。其后三年,因為家中生變,盛宣懷在鄉(xiāng)試中的考試成績都不理想,一直未能考取舉人。[1]65在科舉不利的情況下,他只能尋求其他入仕的途徑,也就是作為某個高級官員的幕僚。
1870年,盛宣懷在父親盛康的介紹下開始為李鴻章工作?!俺跞螤I務會辦,每日軍務公文,并無一絲懈怠”[2]27,最開始他擔任的只是一般性的秘書工作。因為他的專注和勤奮,馬上在營務會辦任上作出了成績,“府君既事事研求,益耳濡目染,以匡時濟世自期生平事功”[2]27,秘書工作既令盛宣懷增長了官場的見識和經驗,也讓他得到了李鴻章的賞識,李開始逐步讓盛宣懷參與洋務企業(yè)的管理。1884年,李鴻章直接讓盛宣懷擔任了招商局經辦大臣,全權管理招商局的日常工作。[2]68正是這些協(xié)理洋務的實踐,讓盛宣懷的思想開始轉變。
接觸洋務前,盛宣懷幾乎對現(xiàn)代科學沒有概念。盡管他的父親一直教育他“不拘經史子集,需重有用之學”[2]22,但此時他心中“有用之學”的內涵更偏重于經濟、軍事方面。這一點在他和他父親共同編著的《皇朝經世文續(xù)編》一書中可以看出。此書共120卷,關于儒家經義的內容僅有2卷,其余各卷收錄的都為清朝官員們記錄具體執(zhí)政經驗的文章,囊括了吏治、農政、荒政、鑄錢、征兵、海防、律法、水利等方面。其中除水利的章節(jié)中收錄了少量關于算學的文章外,其中幾乎沒有科學思想的體現(xiàn)。[3]
作為一名舊式文人,早期的盛宣懷對掌握技術的工匠還多有輕賤之意,比如他認為造船不過是工匠技藝,中國的造船技術落后的根源是在工匠管理制度上的落后。這種歸因說明此時的盛宣懷只能看到西方“船堅炮利”的表層,對先進器物背后的科學與技術視而不見。在具體參與洋務企業(yè)的運行,尤其是和掌握先進技術的洋員近距離接觸以后,盛宣懷的思想也有了改觀,“泰西諸邦用舉國之才智,專興泰西藝學,得以有農商工藝之利,水陸強盛之兵”[2]159,他已認識到西方人的知識體系是與中國不同的“泰西藝學”,這種知識體系邏輯嚴密、結構嚴謹,且對于發(fā)展生產、富國強兵有極大的促進作用。
在認識到科學的偉力之后,重視科學、聘用洋員成了盛宣懷在運營洋務企業(yè)時的指導思想,“實業(yè)之難不在資本難籌、人心難聚,而在精密人才難尋”[5]117,此時中國的工業(yè)基礎、教育基礎都十分薄弱,只能以人才引進作為發(fā)展科學技術的抓手。盛宣懷在開辦洋務企業(yè)時,要求關鍵的崗位都聘用技術過硬、經驗老到的洋員,如輪船招商局開辦初期,他立下規(guī)定對船長、水手長、輪機長這樣的管理職位必須由洋員擔任。[4]95開發(fā)煤礦時,對洋礦師的招聘也是絲毫不含糊,“訪求頭等地學礦師一年之久,始得一人名瓦力士布魯特,每年薪水英金二千磅”[5]541,對于優(yōu)秀的洋礦師,在待遇方面也遠高于一般的煤礦公司開價。“此美礦師本領十足,去年在湘勘得好礦,赴君處仍有大用”[5]601,應當時的兩江總督周玉帥的請求,他為對方推薦了一位能力出眾的洋礦師。同時,他也盡可能地培養(yǎng)本土人才,但基于客觀條件限制,只能依靠讓洋員傳幫帶的方式培養(yǎng)學徒,“延聘洋員熟稔者二三人,將機器送至廠內,拆裝關停,教授華員,以其能自造為止”[6]107,當時的福建大臣沈葆楨開辦福州船政局時,他就建議用這種一對一教學的方式培養(yǎng)華員。
盛宣懷從1883年開始擔任輪船招商局總督辦,管理局內一切大小事宜。不同于之前作為李鴻章的個人代表參與管理,對洋務企業(yè)的全權管理極大地施展了他的才華、實現(xiàn)了他的抱負。鴉片戰(zhàn)爭后,英美相繼在中國設立輪船公司,技術上的差距使得中國傳統(tǒng)木帆船運輸業(yè)幾乎無法生存,國家海權、航權受到侵害,正是在這樣的困局中,盛宣懷接手了招商局。[4]133在管理方面,他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確立了官督商辦的體制;在技術方面,他建立了船員培訓所、招商公學來提高海員的素質。經過幾年的經營,輪船招商局的實力得到提升,在價格戰(zhàn)中使英美的輪船公司敗下陣來,美國旗昌輪船公司甚至關停了在華產業(yè)。
另外,盛宣懷在經營湖北煤廠中所做的努力也值得一提。80年代中期,李鴻章讓盛宣懷謀劃湖北煤鐵礦開發(fā)事宜,因為礦山的開發(fā)管理較為復雜,盛宣懷對自己提出了相應的高要求,他狠抓相關領域的知識,聘請洋教習為自己補習基礎的地質學、化學知識,不求精深的了解,但求能對洋務進行有效的管理。[7]在他的領導下,湖北煤廠的經營情況蒸蒸日上,為晚清洋務企業(yè)提供了重要的工業(yè)原料。這種專業(yè)性使得清政府對他委以重任,至1895年甲午海戰(zhàn)前,他已官居四品,實際控制了清政府的煤礦、輪船、電報、電話等諸多重要洋務企業(yè)。[1]187個人事業(yè)的成功與對洋務事業(yè)的深入管理,使他對于科學技術有了更深的理解和體會。
盛宣懷對科學知識體系的深入了解具體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他意識到了科學與技術的區(qū)分,“夫泰西藝學,亦有術道之別,勘礦造船洋槍洋炮,屆出于地學電學化學金學,是以先通曉之而后可操御之”[8]214,他將科學與技術的關系比作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術”和“道”,指出科學側重于認識世界、技術側重于改造世界的區(qū)別?!皺C器之造成皆起于圖紙,而圖紙之繪成皆出于算學”[8]581,他指出,數學是工業(yè)的基礎。在長期的洋務實踐中,他還認識到了科學對技術的支撐、反哺作用。比如他指出洋礦師之所以能勘得好礦,離不開深厚的地理學、礦物學知識作為儲備,而面對花樣繁多的金石礦物,管理者自身也要有一定知識基礎。這種認知已經超越了部分的洋務官員,如張之洞辦理漢陽鐵廠時,認為只需購買機器、聘請工匠即可萬事大吉,但產出的生鐵質量總是不達標,后在盛宣懷幫助下將礦石運往外國檢測,發(fā)現(xiàn)原因在于礦石和設備的不匹配。張之洞采購的高爐無法去除雜質,因此產出的生鐵強度不夠。[1]128
另一方面,他認識到了科舉的弊端:“時下用人之機,然文科之士多空談性理,武人則粗陋不堪,于洋務全然無用”[8]463,科舉選拔的人才,對于真正能夠富國強兵的洋務事業(yè)來說毫無用處。盛宣懷認識到了科學技術的復雜性,所以不免對傳統(tǒng)的人才選拔方式提出了批判,但囿于當時客觀條件所致,科舉制度一時難以變動,因此最好“于文武舉之外,另設一科,使新學堂卒業(yè)者同有出身正途,同能進侍科第,方能安心專攻有用之學”[8]463,盡管洋務派辦了一些新學堂,但教育效果并不理想。洋務派對于科學的理解過于庸俗化、工具化,新學堂的人才很難得到全面的發(fā)展,畢業(yè)生們沒有真正學通西學,前途無著,反而又倒轉回去專攻科舉,造成惡性循環(huán)。盛宣懷結合自身多次科舉不中的經歷,指出科舉考試對新人才的培養(yǎng)具有反作用,應該多加一種取士途徑,讓新學堂的學子能專心學習科技。
這個時期的盛宣懷已意識到洋務運動中人才制度存在不足,應當進行一定的改革。于是他多次上奏,希望能得到上層的認可。這些奏折主要有兩個主題:一是對洋務派所辦新學堂的改革。他認為京師同文館在開設課程時,過于輕視理論基礎,“今中國欲師夷長技,講求機械、造船之法,必以算學為先……否則徒費錢糧,不明機理,于事無補”[8]429,如果不明白技術背后的理論支撐,那很難對技術有深刻的理解。對于這種情況,應當“另設算學館,延聘夷人教習算學,兼授天文,方能精通西學”,[8]455不僅要新設一個專攻理論基礎的算學館,而且要聘請洋教習來教授。這一大膽的建議得到了恭親王的支持,算學館在1877年初設立。[1]140二是他多次強調選拔人才出國留學的重要性。他認為“不躬身游歷外洋,便難曉西學之精”[2]310,在科舉制度一時難以撼動的情況下,派留學生出洋不失為一條培養(yǎng)人才的途徑。在具體制度推行的過程中,盛宣懷也做了許多努力,首先是在出洋學生的挑選上:幼童先要在同文館學習三年,對語言有一定了解,并考察他們個人的品行,需“立志報國,精勉好學,不染習氣”。[1]314此外,對歸國學生的對接也要“量才器使,察能授職”[1]310,大部分歸國學生他都會親自面試,并根據在實習崗位上的表現(xiàn)來授予職位。在盛宣懷的努力下,清廷在1908年之前已經培養(yǎng)了60余位優(yōu)秀的留學生,他們回國后進入到各行各業(yè),為中國的近代化打下了地基。
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洋務運動宣告失敗,但盛宣懷的仕途并未受到影響。至辛亥革命的前夕,1910年,他已經官至從一品,任郵傳部尚書,執(zhí)掌中國鐵路總公司、中國通商銀行等企業(yè)。他出色的經商、管理能力讓他成為清朝統(tǒng)治者最為依仗的管家,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將他拉入了歷史的洪流。1911年5月,在盛宣懷的主持下,清政府將鐵路收歸國有并打包出賣給列強運營。這一決定激起民變,也即“保路運動”。為了鎮(zhèn)壓保路運動,武昌兵力空虛,辛亥革命爆發(fā)。因此,清政府將盛宣懷視為導致清朝覆滅的罪魁禍首。[1]279
辛亥革命后,盛宣懷出任輪船招商局的董事長,并協(xié)助“中華民國”政府進行其他洋務企業(yè)的接收、改制。盛宣懷還利用自己的財力和影響力積極辦學,其中出色者如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吳淞商船學校(上海海事大學的前身)、北洋公學(天津大學的前身)。位極人臣的經歷,加之對清末社會巨大變革的親身體會,讓盛宣懷的科學觀得到了升華。
所謂“升華”,即不止將科學單純視為富國強兵的工具,而是認識到了科學的文化屬性。在執(zhí)掌洋務企業(yè)時期,盛宣懷對科學的認知是“洋務所需,情勢迫切,不得不下力鉆研”[9]159,他對科學知識最大的價值在于能使生產力提高、讓洋務企業(yè)利潤增加,從而為個人的仕途帶來成功。身居高位之后,他的思想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指出,“列強人才皆出于學堂,其學堂以考試選任生員,此合有教無類之訓也……其生員勤勉好學,立志富強,農工商兵無所不學,此合經世致用之道也”[1]241,他認為西方的大學在招生上的平等符合孔子“有教無類”的宗旨,在教育上培養(yǎng)各行各業(yè)的精英則是“經世致用”精神的最好體現(xiàn)。這種試圖在中西方文化中找到共同點的思想說明盛宣懷此時對科學的文化屬性已經有了更多思考,但盛宣懷作為清朝官員,仍然跳不出自身思想的局限性,他需要在中國傳統(tǒng)經典中找到歸屬。這種局限性在他的許多工作中都能體現(xiàn),如在管理留學生時他指出,要用儒家經典為留學生奠定好世界觀、人生觀的基礎,才不至于被歐風美雨所影響。[10]
在他將科學視為一種文化之后,他還認識到了科學的社會作用?!暗胤礁魇没I辦新學堂,方能立天下實業(yè)之基,挽中國疲弱之政”[2]174,“自強首在育才,育才必先興學,興學實能救國”[2]209,辦學校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企業(yè)的技術要求,而是通過教育的方式改良社會。學堂開設的科目,也不應只限于技術,應該包括經濟、法律等?!靶聦W興盛,則習氣漸少”[2]514,他還指出,新式教育的開設,對風俗改良、道德教化都有積極作用。
事業(yè)上的成功,使盛宣懷有足夠的資本實踐自己教育救國的理念,他擔任輪船招商局董事長時,規(guī)定招商局要將每年的利潤的百分之五捐給南洋公學和吳淞商船學校作為辦學資金。[1]188經濟獨立的情況下,盛宣懷對學校的運行有著較大的話語權,他重視開設實用課程、重視落實學生就業(yè)的方針都能得到較好地體現(xiàn),南洋公學一度成為后世辦學的范本之一。[10]但是,他仍然認為“公學所教課程,都需以中國經史大義為基,蓋儒家以德化為首,西學以修身為要。必先堅固意志,方可為干事之才”[8]355,他仍然認為儒家教育應當放在首位,并認為外國的學校也是如此,這種培養(yǎng)模式,也是他此時思想矛盾性的表現(xiàn)之一。
《盛宣懷傳》的作者夏東元指出:盛宣懷一生都未能克服其進步的經濟實踐與守舊的政治主張之間的矛盾。[1]2考察盛宣懷科學觀的三次嬗變,可以發(fā)現(xiàn)在科學實踐上他也是如此,他對科學的理解超越了許多洋務派官員,他經辦的企業(yè)、學堂為舊中國的近代化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他仍然因為自身的歷史局限性,執(zhí)著于某些守舊的觀念。在盛宣懷研究中,理解這種矛盾性,對把握這一歷史人物的行為和思想有著深遠的作用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