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人

文/夏貓

我開始對晚霞索然無趣，對彩虹失去好奇心，對雷電處變不驚，對陽光視而不見。保持著同一個坐姿，坐了一百年。

然后，我開始察覺到變化。

木質(zhì)的椅子長出了新芽，花了二十年瘋狂地爬滿了我全身，結(jié)實的藤條替代了生銹的椅腳。耳機嵌入耳朵里，音樂早已停止。開始有鳥筑巢，可以聽見雛鳥唧唧鳴叫。它們來了又去，鳥的種類越來越多了。

身體開始木化，泛著青苔，用手指碰了下手臂有樹枝相碰的僵硬感覺，只剩下臉部殘留著人類五官的輪廓。唯獨電腦和作為人的意識沒有變，這樣又過去了二十年。

腳下的根越扎越深，將我和電腦一起架空，我的視線無法離開電腦，換言之，我已經(jīng)成了半個樹人，身體無法再動彈了。

外面的身體，此刻是交錯的藤枝，不停地向上生長著，朝著陽光的方向。透過觸須，我可以感受雨水的滋潤、陽光的撫慰，以及空氣，十分新鮮的空氣。

但我動彈不了，我只能用雙眼盯著屏幕。好想看看自己是如何地枝繁葉茂。

這顆星球本來就屬于植物。幾億年前，它們便存在著。論祖先，論生命力，論延續(xù)性，我們都不及植物。

懂得順應自然而進化的植物，無論是恐龍時代還是哺乳動物時代，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只需要陽光、土壤、空氣和水。

我的意識已經(jīng)成了樹，我的眼睛仍舊只能盯著屏幕，但眼睛也似乎不再是眼睛了。

我感覺我眼前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我的根須，我的枝葉，我的每一寸樹皮，都能感受到親近我的萬物和變幻的天氣。

飛鳥、蟲蟻、蜂蝶……寄生于我的生物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新陳代謝，更迭不止。

又過了一百年，我漸漸弱化了對時間的觀念，也不記得前身是人這件事。我的生命似乎沒有終點，但于這漫長生命里，我開始感受自然。

我意識到自己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正如樹洞之中那群螞蟻，和自然同呼吸，同生長，同衰敗。

春夏秋冬，生長似乎永無止境。

周圍的環(huán)境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有其他樹根和我的一些根末交疊起來，成了新的根須。交纏的根須往下不斷延伸，似乎想要抵達土地的“心臟”，那里是它們的天空。我們連成了一片叢林。

成群的動物，一整個生物鏈都演化出來了。有時狼群追捕麋鹿驚動成群的麻雀，根須相連著的我們靜靜聆聽。

時間的度量開始變得很長。我們開始不以日出日落作為度量，而是以季度作為度量。后來以年作為度量。再后來，忘記了時間。

發(fā)生什么都不再驚奇，只是隨著自然，一呼、一吸，似乎陽光、雨水、空氣、生物，都漸漸與這顆星球融為一體。

每一條河流猶如血管，即使有瀑布飛流，長河暗涌，但整體的感覺是平緩靜謐的；每一陣風猶如呼吸，颶風大作，或是微風輕拂，不過是一個深呼吸的過程。

雷電、驟雨、沙暴、洪水……已如同感受一只蝴蝶扇動翅膀一般輕盈。

我們似乎在前往一個地方，靠的不再是枝葉的向上伸展，也不是根須的向下鉆探，不是時間或空間，而僅僅是覺知。

應該又過了很久，從前出現(xiàn)過的那群古猿今已滅絕，新猿則又三五成群。林海變沙漠，荒野成草原。

動物不斷地生長、繁衍、消亡，在恒定的時空里重復著同一規(guī)律，它們比我們短暫，卻又生生不息，以不同的形態(tài)交疊著。

生長，生長，生長。不斷干枯而又重生繁茂之下，“我”的意識漸漸顯露。不再是“我們”生長于星球上，而是星球即“我”。

沙粒高峰，山澗大海，螞蟻大象，小草巨樹……感應到的萬物混為一體，成了“我”。

在萬縷陽光的指引下，我開始覺知“我”之外的時空。

“我”開始以一粒種子的姿態(tài)，扎進空曠而晦暗的宇宙土壤。順著陽光探索所能及的每一寸光陰。每一顆星球都像是等待了億萬年，借著陽光的反射，終于與“我”會見。又或者，我們曾以其他形態(tài)相遇了無數(shù)次。

時間與空間交錯，在無垠中失去參照，不再有流動的狀態(tài)，它們本就在那。起初我以為自己是獨立的，依托太陽而存在，如今我明白，我屬于“我”。

太陽的烈焰中，蘊含著萬物的生與滅，以及一切的起始與終結(jié)。會有那么一刻，我們終將融為一體，在一個宏偉瑰麗而難以擺脫的未來，或消失，或重生。

生長，不斷地生長，永無止境地生長，向著宇宙未知的部分。我的覺知，開始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