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猶舞草

楊源

水晶山楂糕，又叫水晶楂糕。其味微酸，膏體通身透明，似點了胭脂一般，艷如桃花。里面細碎的山楂果拼湊出一朵輕靈的花。疑心這花若是趁人不備，就要飛落枝頭，重新給大地裝扮出一番顏色。

水晶楂糕是宿遷名產(chǎn)。據(jù)說制作工序極其復雜。山楂雖易得，但水晶卻難做。要恰到好處的輕薄透明，顏色清亮，著實不易。色香味美的水晶楂糕，其制作工藝全在于配方和火候。而火候的把握又僅憑眼力和經(jīng)驗，因此至今為止，水晶楂糕只能用手工制作，還無法用機器替代。

近些年，隨著有技藝的人逐漸年老，年輕人會這門手藝的寥寥無幾，水晶楂糕竟也面臨著滅絕的危機。好在如今這繁復的制作技藝已經(jīng)被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項目，若是能有更多的人看到，重燃起洗手做羹湯的欲望那是最好。

山楂果極好，有健胃消食、行氣散瘀之功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果部》中有詳細的介紹。山楂其性酸甘，微溫。入脾、胃、肝經(jīng)。搓成丸子就蜜汁服下，極有療效。

食藥本一源。這樣制成的糕不甜膩，似乎更好。若提起制糕，蕭美人點心倒是鼎鼎大名。

《隨園食單》里并沒有記載水晶楂糕，甚至就連與山楂有關(guān)的果品都沒有?！墩{(diào)鼎集》里倒是有關(guān)山楂的記載，可稱呼卻換成了糖球，或稱之為紅果，這些都是南方的叫法，原來只有北方才稱山楂。

而宿遷剛好就在江蘇淮安古淮河的分界線上。于是就有宿遷是南方中的北方，北方中的南方之說。

也正因為這樣獨特的地理位置，才讓水晶楂糕這個說法保留至今。若是差一點，怕就不會是這個叫法了。不然那本由清代乾隆嘉慶年間的揚州鹽商童岳薦編撰的《調(diào)鼎集》里面，記載的怎么全是關(guān)于糖球的吃法。

揚州屬秦嶺淮河以南，確屬南方無疑，糖球也好，紅果也罷，總之不會有那般模糊的叫法。

糖球的吃法原來竟不少?！墩{(diào)鼎集》里記載的就有好幾種吃法。

最輕巧靈便的是餞糖球。洗凈果實，只要下鍋蒸熟，去皮去核，再用熬過的洋糖浸漬即可。

糖球糕的做法比餞糖球繁復。名字雖與水晶楂糕類似，兩者同屬糕類，但是少了水晶二字，便好像欠缺了一點輕巧。做法也十分簡單粗暴，把糖球搗碎擰汁，加入面粉攪拌，再配有洋糖即可蒸成糕。書中記載，各家的做法略有差別，但左不過都是這糖球去皮去核，好一通壓榨。頓時可憐起這糖球，無論怎樣變換，都實在難逃被碾碎的命運。差別就在于或加些檀屑，或加些紅汁。一切步驟都像在配合著最后才緩緩出鍋的蒸糕。

糖球糕，糖球要杵得極爛，才算好。

還有一道乳酥拌紅果，也是將糖球去皮、去核，也是要搗得稀碎，再刮上乳片與之一拌，略加上些紅糖，既美味又香甜。

且先不說味道，以上種種，皆不美。砸得稀碎的果實又能給誰看？

獨最后一道，紅果鏨花。名字聽起來頗具韻味?！墩{(diào)鼎集》里卻全無做法。只略有幾個字，配荸薺花。名字雖美，味道卻不見得極佳。

荸薺花能不能食用，暫且不說。不過就“鏨”字來看，有雕刻的意思。究竟是在紅果上雕刻出花，還是荸薺花為主伴著顆顆紅果，誰主誰次，也未能得知。

若論色香味，相比之下，還是水晶楂糕更勝一籌。不說別的，光就水晶二字便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光滑透亮的晶體，投射出星光閃閃。古人獨具慧眼，早將其列入寶石一類?！顿Y治通鑒·后晉高祖天福二年》中曾有記載：“閩主作紫微宮，飾以水晶?！笨梢娝c琥珀、瑪瑙等一般，皆有其貴重的分量。也難怪人愛其通明透亮。

宋代范鎮(zhèn)在《東齋記事·補遺》中形容劉隨，說其嚴明通達，人謂之“水晶燈籠”。水晶二字在這里用得極好，總比直接說簡單透明，更易讓人回味。

試想，這燈籠若是水晶做的，里面點上蠟燭，外面便可看得一清二楚。很是符合劉隨這個人剛正不阿的個性。

所以這水晶楂糕，一聽名字便可知其透明。不僅透明，似乎還有些身份貴重。一查來歷便知，果然是非比尋常。

誰能想到水晶楂糕竟與一個人有關(guān)。相傳，西楚霸王項羽兵敗垓下。那些跟隨他征戰(zhàn)多年的忠心耿耿的勇士，躲進山中求生。因腹內(nèi)饑餓難耐，便摘山楂果充饑。后有人以此果制成糕，用來紀念西楚霸王，所以此糕又稱“霸王糕”。

疑心壯士們的粗手笨腳怎么能制成這么栩栩如生的糕。那分明是一個靈巧的女子心里最甜的味道。

若真的是美人所做，定會像《隨園食記》的蕭美人點心那樣更易被人熟知吧？“妙手纖纖和粉勻，搓酥糝拌擅其珍。自從香到江南日，市上名傳蕭美人?！弊⒔狻短瀑t三昧集》的吳煊，似乎就極愛蕭美人糕。雖然有人說，蕭美人不過一五旬婦人?？晒膺@美人二字，就足以使人心生歡喜。

與之相比，霸王糕似乎更有意義。不知是誰能把生生不息的思念揉進念念不忘的糕里。

《史記·項羽本紀》里，并未記載項羽身邊將士的忠義之舉。倒是詩詞中眾說紛紜?！鞍饲ё拥堋薄叭娨焉ⅰ睙o不道盡霸王最后的悲涼。

但有史料記載，魯城誓死不降。只因楚懷王曾經(jīng)封項羽為魯公，魯城中人要為其守節(jié)義。魯城久攻不下，直到漢王以魯公之禮將其葬于古城。漢王親臨喪祭，哭了一場，才算罷。

既然魯城中的人誓死要為項羽守節(jié)是千真萬確。那么曾經(jīng)追隨過他的勇士，有此忠義之舉，似乎也說得過去。而傳說中的將士以山楂充饑制成糕好像也合情合理。可靈動精巧的糕還是出自女人手里更有說服力。多希望最初做這糕的人是虞姬。

虞姬的去向其實成謎。

在《史記·項羽本紀》里也不過略略幾筆，陪伴在項羽身邊唱和完那首催人淚下的《垓下歌》后就再無蹤跡。史料里就連那匹烏騅馬都比她多費了好些墨跡。

烏騅馬，通身黑亮，唯四蹄雪白。所以又叫“踏云烏騅”。

也難怪西楚霸王愛它。據(jù)說霸王與它在巨鹿之戰(zhàn)中九戰(zhàn)九捷，以少勝多，一戰(zhàn)即成經(jīng)典。當項羽把手中的韁繩交給烏江亭長的時候，才知道他有多愛這匹叫烏騅的馬。他怎能忍心“負箭滿身猶急馳”的烏騅馬與他一同困在這里，窮途末路。

給它一條生路，是項羽心底至情至深的愛。

烏騅如此，那么虞姬呢？項羽又怎會眼睜睜地看著虞姬香消玉殞？可后世都這樣說。京劇《霸王別姬》里，虞姬舞劍至今亦成經(jīng)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彰顯出虞姬同樣的情深似海。就連詩詞里也是這樣說的，不怪人們臆測。“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庇菁У降资莿恿俗冯S項羽的心思的。而她唱和的這首《垓下歌》在《史記》里卻毫無記載。也許，女人的情真意切在男人的眼里本就可有可無?！顿Y治通鑒·漢記》里更是對虞姬只字未提。四面楚歌之際，陪項羽一同悲泣嗚咽的是營帳里僅有的幾百名將士。烏騅還在，霸王也是一樣的于心不忍。魯城的百姓依舊弦歌誦書，誓死不降。

也許，虞姬的存在本就是一場虛幻。這個女子，不過是司馬遷用來表現(xiàn)西楚霸王項羽臨終時悲壯的襯托。就連那匹皮毛黑亮的烏騅馬，人們也愿相信它最后會一躍而下，靈性最終大放光輝，誓死也追隨霸王一生。

總會有人不甘?！冻h春秋》里曾記載過虞姬，唐代張守節(jié)就在《史記正義》里引錄過《楚漢春秋》關(guān)于虞姬的只言片語。

而在司馬遷筆下，那個力大無窮氣拔山河的霸王，正當年輕。只用了三年時間就滅了秦，從此分封諸侯，號令各方。也許最后一人一馬的訣別眷戀，才能詮釋出起伏之無常。

霸王只看到了無常。惆悵苦笑，“是天亡我，非用兵之罪。”誓死不肯承認自己有錯。人，從來都不是敗給敵人，而是敗給自己。

不免有人替虞姬惋惜。蘇軾在虞姬墓前贊嘆：“倉皇不負君王意，獨有虞姬與鄭君。”可唐代蒲州的一個進士作的一首《虞姬怨》，到底還是替美人怨了?！笆规緛聿幌嘧R，豈見中途懷苦悲?！庇菁Ш桶酝?，早知如此，不如不見。

盡管沒有親手制成水晶楂糕，可袁枚還是惦記她的。袁枚曾任沐陽知縣，離任43年后重回故地，特地到虞姬墓憑吊。他說，他欠虞姬一首詩。

為欠虞姬一首詩，白頭重到古靈祠。

三軍已散佳人在，六國空亡烈女誰。

死竟成神重桑梓，魂猶舞草濕胭脂。

座旁合塑烏騅像，好訪君王月下騎。

盡管袁枚沒有把水晶楂糕寫在《隨園食單》里，可虞姬這個女子卻在他的詩句里。只是，暮色蒼茫，魂猶舞草。竟給誰看？

假若虞姬當時偷生，是否也會素手摘紅果，挽袖弄水晶。水晶楂糕合該就是虞姬做的。不要虛名，因至愛愿其生，不慕虛名，因其愛為其生。

生，遠比死來得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