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雪 揚
(沈陽大學 文法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41)
清代常州是江南經(jīng)濟文化中心之一,常州不僅聚集了大批文人學士,而且出現(xiàn)許多家族文學團體。這些家族文人集團以個性鮮明的作品及較強的文壇影響力,推動詩文創(chuàng)作向前發(fā)展。張惠言、張琦兄弟為清代常州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詞學理論及創(chuàng)作影響頗大,在清中葉足以與浙派詞相比肩。張氏家族是常州具有代表性的家族文學團體。張琦(1764—1833年),初名翊,字翰風,號宛鄰,江蘇陽湖人,有《宛鄰集》,編選《宛鄰書屋古詩錄》,與兄張惠言編《詞選》。張琦一門二子四女,長子鈺孫、次子曜孫、長女英、次女英、三女綸英、四女紈英,他們在伯父張惠言和父親張琦的影響下進行詩詞創(chuàng)作。除長子鈺孫早逝外,張琦其他子女均有詩詞作品存留,在當時頗受矚目,被贊為:“一門風雅世無儔”[1]。其中,長女英在文壇的影響最大。張英(1792—1862),字孟緹,著有《澹菊軒詩初稿》4卷,《澹菊軒詞》1卷,收入《陽湖張氏四女集》,晚年有《澹菊軒續(xù)稿》3卷,《詞續(xù)稿》1卷,編選《國朝列女詩錄》,《詩錄》內(nèi)容已佚,目錄收于《清代毗陵書目》。張英繼承常州詞派精神,風格走父親張琦一路,是清代閨閣女性詩詞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之一。
常州詞派自嘉慶二年(1797年)張惠言編選《詞選》宣布開宗立派到清代末期,有近百年的時間流布傳承,是清代詞壇歷時最長的詞學流派,對清代詞家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遠影響。常州詞派尊詞體,主張比興寄托,意內(nèi)言外,廓清清初浙西詞派內(nèi)容空泛、支離清淺對詞壇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張惠言《詞選序》云:“‘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盵2]張琦與兄長張惠言一道提出常州詞派詞學理論,并在創(chuàng)作中實踐常州詞派主張,擴大了常州詞派的影響,是常州詞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近人譚獻云:“翰風與哲兄同撰《宛鄰詞選》,雖町畦未盡, 而奧窔始開。其所自為, 大雅遒逸, 振北宋名家之緒?!盵3]張琦的《立山詞》有詞五十七首,收錄于《宛鄰集》,兄弟二人詞作風格不同,皋文作為常州詞派領軍人物,詞多敘述,疏快雄厚。清末朱孝章稱贊其詞具有“回瀾力”,即指皋文詞具有深層次審美張力,有“詞源疏鑿手”的美譽。翰風詞多通過描寫景物,以綿密婉轉的筆法抒發(fā)內(nèi)心情志。雖然“二張”詞作風格各異,但在對詞的比興寄托手法方面主張頗為一致。他們的創(chuàng)作共同構成常州詞派創(chuàng)作實踐主要內(nèi)容,影響有清一代詞的創(chuàng)作走向。
張氏家族雖在當?shù)仡H有聲望,家境卻并不富裕,張琦為生活所迫,常年獨自一人遷徙各地仕宦、行醫(yī),及至晚年仕于魯西館陶縣才與家人團聚。張琦詞多敘寫離家在外漂泊無定的生活,抒發(fā)士人懷才不遇與苦悶的內(nèi)心情感。張氏家族以其獨具特色的寒門文化構成了常州詞派的精神支柱,表現(xiàn)在詞作實踐中,便是廣泛地興寄幽微,吐露寒士處境與愿景[4]。張琦詞很少直接抒情,常用比興象征手法暗喻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以獨具特色的風格實踐常州詞派意內(nèi)言外的創(chuàng)作宗旨。如《六丑·見芙蓉花作》:
悵秋光漸老,看點點,霜花飄足。庾郎正愁,愁來無處著,漫繞籬落。是處秋容好,岸邊深巷,見數(shù)枝幽獨。雕欄深護珍珠絡。困倚香云,斜欹暖玉,相看更燒銀燭。恰清尊半醉,前事棖觸。 蘭舟初泊,記雙紅梳掠。坐對名花晚,晴莫莫。燈前細雨蛾綠,但回頭無奈,別離成各。西風緊,更催叢萼。料得是,一樣心頭滋味,減來還惡。凝愁處,莫倚欄角。看一痕,淡月微云里,依然是昨。[5]193
張琦在這首詞中用芙蓉花比喻自己人生的漂泊不定,仕途失意的愁緒滿懷,含蓄委婉地把生活的謇促,對未來道路的迷茫,寄托在深秋打著“霜花”的芙蓉花意象上。芙蓉本是花中之王,容貌俏麗,品質(zhì)高潔,但詞作中的“數(shù)枝”芙蓉花卻“幽獨”自處于“深巷”,無人目睹其芳容,更無人了解其高潔的品性。它們沒有百花爭艷之驕傲,只有在一陣緊似一陣的“西風”中經(jīng)受著風吹霜打。眼前的芙蓉花映照了詞人的內(nèi)心世界,使之具有象征的意味。詞人三次用“愁”字點題,層層遞進,借“庾郎”典故寫出自己無法消解之愁情。詞作從“悵”字的統(tǒng)領全篇,到詞人見花傷感,借酒消愁,回憶“前事”引發(fā)“棖觸”之情,到結尾處品嘗苦澀“滋味”,張琦始終借芙蓉花來抒寫自己內(nèi)心情狀,體現(xiàn)了常州詞派“語有寄托,比興含蓄”的主張。這首詞“借詞體抒才士淪落之感”[6],運用常州詞派主張的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的創(chuàng)作手法,一掃浙西詞派羅列辭藻的弊端,做到了言之有物。
淡月簾櫳,輕陰籬角,一枝欲擅秋光。倩影欹風,誰憐三徑幽芳。繁英銷盡春如夢,恰亭亭、獨傲清霜。記年時,香裊云鬟,酒泛瑤觴。 天涯回首空怊悵,縱憑高凝睇,云樹蒼蒼。卻羨清吟,心情耐得凄涼。秋深一例蕭蕭雨,恐相逢、錯認啼妝。更消他,幾度涼飆,幾度斜陽。[9]5
與張惠言的疏快敘述不同,張琦詞風情深婉麗。張琦抒寫思念家鄉(xiāng)、抒發(fā)離愁別緒之情的詞體現(xiàn)出深情曲致的細膩情思?!端堃鳌て恐刑一ù诬马崱肥菑堢c張惠言唱和之作,詞作委婉纏綿,情志幽深。
一枝休怨崔郎從,教留得紅云在。依稀前度,笑痕嬌靨,天姿未改。寂寞黃昏,幾多情緒,看儂憔悴。盡東風陣陣,飄香吹絮,管不到,重簾外。 恨煞歸期難數(shù),借花枝,一腔清淚。絲絲斜月,儂心似汝,影兒都碎。殘醉扶來,花猶解語,伴人無寐。算明朝,點點飛紅,儂也夠看他墜。[5]192
詞的上片“寂寞黃昏”“東風陣陣”“飄香吹絮”,下片“絲絲斜月”“殘醉扶來”“點點飛紅”,幽婉的畫面使人產(chǎn)生如臨其境的體驗,月夜里的桃花勾起詞人內(nèi)心波瀾,表現(xiàn)出詞人內(nèi)心更深一層不能明言的寄托之情。又如《摸魚兒》:“漸黃昏、楚魂愁斷,啼鵑早又相喚?!盵5]194《南浦》:“驚回殘夢,又起來、清夜正三更。”[5]194《長亭怨慢·莫愁湖》:“縱寫盡、紅豆烏絲,恁傳得、儂心憔悴??匆黄瑲埡?零亂煙波云外。”[5]193陳廷焯評價其詞云:“亦極凄麗”“不減飛卿語”[10]。
身世等浮鷗,欲往無由。天涯幾見月如鉤,想得新來簾不卷,一樣凝愁。 雁字過重樓,歸思悠悠。春來準擬趁歸舟,終日尋春春不見,何事遲留。[9]6
張琦在詩詞理論及創(chuàng)作領域均頗有造詣,他與兄長張惠言創(chuàng)立的常州詞派扭轉了當時詞壇風氣萎靡不振的局面。常州詞派主張“詞以言志”,張惠言獨領風騷,張琦則另辟蹊徑,以詩為法,表現(xiàn)出獨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追求。張琦“工選詩”[5]210,嘉慶二十年編選《宛鄰書屋古詩錄》十二卷,附錄詩評簡明扼要地對詩歌進行高度概括。張琦認為:“詩者,思也。夫民有喜怒哀樂愛惡之情,有君臣朋友家國身世升沉新故盛衰睽合之感,茍攖其心必動乎情,情動則思,思久而情益深?!盵5]183從中可見張琦詩學思想的總體原則。張琦另有詩集《宛鄰詩》二卷,清宜興人吳德旋在《張宛鄰先生述》中云:“詩工五言,宗法魏晉,高者欲架潘陸而上之”[5]198。張琦在詩歌領域的成就對詞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較大影響。他的詞作風格與張惠言不同,張惠言長于文賦,詞多敘述鋪陳,張琦詞則多描寫渲染,常常通過對景物層層描摹抒發(fā)個人情感,書寫個人情志,用詩的境界表現(xiàn)詞的豐富內(nèi)涵。如《高陽臺·芙蓉花同人分賦》:
玉靨凝香,云顰弄影,雕欄嬌倚娉婷。能幾時開,殷勤好護金鈴,春風自逐朝云散,到而今,好夢頻驚。最憐他,一剪霞紅,一抹煙青。 相思只憶江南好,奈塵封綺陌,草暗遙汀。多少清愁,憑誰與訴雙成。霜花夜夜飄芳徑,掩重門,卻下簾旌。怕明朝,滿樹飛花,滿地殘英。[5]194
詞的上片用“玉靨”“云顰”“雕欄”“金鈴”“春風”“朝云”描寫女子,片尾處“霞紅”“煙青”加以色彩點染,描繪出詞人夢中女子的美麗容顏。下片轉寫“清愁”,詞人情依“江南”,而今只能回憶,“綺陌”“遙汀”“霜花”“芳徑”道不盡詞人的相思苦,一覺醒來卻見“滿樹飛花”,遍地“殘英”。張琦詞善于描寫景物,重在對意境的營造。詞人通過景物描寫襯托內(nèi)心情感,畫面感較強。其中意象的選取帶有濃重的感情色彩,情景交融,婉轉幽曲。張琦在《古詩錄序》中云:“身之所接,目之所見,風飄云浮,日晶月幽,露零霜肅,霆擊電流,崇山重湖,泱漭嵚嶇,草木榮枯,蠕蠕動趨,鳥決而飛,獸駭而伏,春秋代故,寒暑回復,忽若與吾相感觸,而有以寓其不能言之情?!盵5]183這首詞明是寫人寫花,暗為張琦情動于衷。他是在抒寫內(nèi)心所“不能言之情”,體現(xiàn)了張琦以詩言志,借景抒情的詩學理想。
封建社會的女性接受教育條件有限,她們獲取知識、涉足詩文領域需要有一定的家世背景。家族中的長輩,尤其是男性長輩應為重視或擅長詩書禮樂之人士,或嫁與的夫家為書香門第。張氏家族在常州雖不算名門望族,卻屬詩書世家,張琦友人包世臣在《皇敕授文林郎山東館陶知縣加五級張君墓志銘》中云:“君族聚居大南門德安里,丁中才數(shù)十,然十余世以儒為業(yè),常州聞人顯宦大都著門下籍,故雖貧弱不達而為名族,稱‘常州大南門張氏’”[5]199,張家歷來重視子女教育,到張惠言、張琦一輩,張惠言一門子嗣較少。張琦與妻湯瑤卿生育子女六人,除長子早逝外,其余五人在詩詞等創(chuàng)作領域均成果顯著。長女英為清代頗有影響的女詩人,二女()英有詩集《緯青詞》《緯青遺稿》,三女綸英有詩集《綠槐書屋詩稿》,綸英也是清代著名書法家,姐妹三人均入選施淑儀的《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四女紈英有《鄰云友月之居詩集》《餐風館文集》,姐妹四人均載入《清史稿》,弟曜孫工詩并作《續(xù)紅樓夢》,張氏子女為后世留下很多優(yōu)秀詩詞及書法佳作。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清代中后期對女性寫詩作畫多持肯定態(tài)度,尤其常州張氏家族。張惠言、張琦兄弟積極鼓勵家族女性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張琦一門四位女子在父親的影響下,繼承了父親能詩善詞之稟賦,實踐了父親詩詞之主張,形成了以英為代表的家族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三女綸英自幼跟父親學習書法,筆力遒勁深厚,頗得父親張琦書法精髓。綸英的詩集名中的“綠槐書屋”,就是在館陶官署她跟父親學習書法之地。父親與女兒之間有先天血脈傳承,更有后天的教育引領,張氏姐妹取得的成績與父親張琦有著密切關系。良好的家庭文化環(huán)境使張門才女頻出,家族的文化氛圍、骨血親情,使每一個帶有血緣姻親的家族成員都帶有相似的精神特質(zhì)。清曲阜人孔憲庚贊曰:“家學淵源入選樓,一門風雅艷千秋?!盵9]3張琦對女兒英的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教誨授業(yè)與生活關愛,更深層面體現(xiàn)為父女二人精神氣質(zhì)的傳承。英和其他姐妹一道,從女性創(chuàng)作視角豐富了常州詞派的創(chuàng)作實踐,共同推動了清代女性文學向前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