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良水
(溫州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35)
《王陽明年譜》(以下簡稱《年譜》)的編撰經(jīng)手人數(shù)多、時間跨度長,過程實屬艱難,最終成書于陽明去世后35年。(1)錢德洪在《陽明先生年譜序》中寫道:“嘉靖癸亥夏五月,《陽明先生年譜》成?!标柮魇庞诩尉钙吣?1528年),距嘉靖癸亥四十二年(1563年)足有35年。其所取用材料除陽明所留詩文、奏牘外,還有眾弟子搜集的語錄和所歷所聞之回憶等,其中黃綰于陽明去世次年所撰《陽明先生行狀》(以下簡稱《行狀》)可謂是《年譜》的雛形?!赌曜V》中關(guān)于陽明“龍場悟道”的記載即是改寫自《行狀》中的這段文字:
始至,無屋可居。茇于叢棘間,遷于東峰,就石穴而居。……以所居陰濕,乃相與伐木為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玩易窩以居之。三仆歷險冒瘴,皆病,公日夕躬為湯糜調(diào)護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于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復(fù)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以求諸靜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以所記憶《五經(jīng)》之言證之,一一相契,獨與晦庵注疏若相抵牾,恒往來于心,因著《五經(jīng)臆說》。[1]1427
對比《年譜》和《行狀》中關(guān)于陽明“龍場悟道”的記載,可見《年譜》的更改主要有二:一是開宗明義指出陽明龍場所悟是《大學(xué)》“格物致知之旨”;二是去掉了陽明悟道之前遷居?xùn)|峰、居于石洞的記載,并將龍場之民幫助陽明構(gòu)筑何陋軒、玩易窩等事跡拆解出來,置于陽明悟道之后。此二點,前者為得,后者為失,具體留待后文詳論。
總的來說,《年譜》對陽明“龍場悟道”的記載基本涵蓋《行狀》之記載,又因后世論及“龍場悟道”多以《年譜》為權(quán)威,故可僅就《年譜》所載“龍場悟道”從陽明自己的文字中尋找原型。
在錢德洪等人所編撰的《年譜》中,關(guān)于“龍場悟道”的記載如下: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
春,至龍場。
《年譜》首先指出,陽明“龍場悟道”所悟之內(nèi)容是“格物致知”。關(guān)于悟道的具體時間,則僅指出陽明到龍場時為春天,未說明月份,對陽明悟道是在幾月亦未言及。至于悟道的具體地點也只是說“石墩”,將有關(guān)何陋軒、玩易窩的描述放在陽明悟道的描述后??梢悦鞔_的是,《年譜》所載的陽明悟道處并非玩易窩,且悟道時間是在到龍場后不久。需要指出的是《年譜》的記載多有錯訛,且將陽明“龍場悟道”的記敘與陽明在龍場第一年的所有事跡壓縮成一段文字,時間軸較為模糊,事件順序也難免錯亂。若要進一步明確陽明“龍場悟道”的時間和地點,就不得不借助陽明在龍場時所寫的詩文和后來對龍場的回憶文字。首先,《年譜》所載陽明在戊辰年(1508年)春天到達龍場是準(zhǔn)確的。束景南先生考之陽明在到龍場前后所作的詩文,指出:“陽明至興隆衛(wèi)作詩云‘鶯花夾道驚春老’;至龍場驛后作《謫居絕糧請學(xué)于農(nóng)將田南山永言寄懷》則云‘及茲春未深,數(shù)畝猶足佃’,由此推斷陽明到達龍場驛約在三月上旬間。”[2]465此論頗為細致可信。從陽明《初至龍場無所止結(jié)草庵居之》一詩所寫的“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迎風(fēng)亦蕭疏,漏雨易補緝”[1]732中,可知陽明初到龍場時是住在自建的茅屋中。這亦可從陽明不久后所寫的《何陋軒記》中所載的“始予至,無室以止,居于叢棘之間,則郁也”[1]933中得到驗證。
那么,王陽明在茅屋居住了多久,是否在此處悟道呢?根據(jù)《年譜》所載,王陽明是在“石墩”中日夜端居澄默,思考“圣人處此,更有何道”而最終悟道的??贾柮髟邶垐鰰r所作的文字,《年譜》中的這一描寫是以《玩易窩記》和《五經(jīng)臆說序》等相關(guān)表述為來源,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而來的。在《玩易窩記》開頭,陽明講述了他在龍場讀《周易》思考人生終極意義的全過程,即從一開始茫然無所得到沛然無不通透、自得之樂油然而生,最終找到安身立命之依托?!赌曜V》中所說的“乃為石墩”即是對“陽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窩而讀《易》其間”[1]940更具神秘色彩的表述。王陽明在《五經(jīng)臆說序》中所說的:“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1]917,亦是此意。可見陽明并未自己打造所謂的“石墩”(2)《年譜》所載的“石墩”應(yīng)是《行狀》中的“石廓”之訛。因“墩”又與“槨”字形相近,后人又聯(lián)系《年譜》中前后文“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吾惟俟命而已”等描述,從而演變出陽明給自己打造了一副石棺躺在其中等荒誕不經(jīng)的說法。在《禮記·檀弓上》以及《孔子家語·曲禮子貢問》中載有宋國司馬桓魋令工匠為自己打造石槨,三年未成,對此孔子認為過于奢侈,予以譴責(zé)。陽明對此典故當(dāng)不陌生,作為孔子的信奉者,他又怎會為孔子所譴責(zé)之事。束景南等學(xué)者對此已多有批駁,此處不贅。,而是居于一天然巖洞,這種巖洞在屬于喀斯特地貌的龍場十分常見?!赌曜V》中所說的“日夜端居澄默”亦是源自陽明所說的“日坐石穴”和“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無微,茫乎其無所指,孑乎其若株”[1]940。而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一方面是呼應(yīng)陽明年少時所立學(xué)以成圣賢的志向,另一方面則是對陽明在《玩易窩記》中以“古之君子”“孔子”自況的提煉?!昂鲋幸勾笪蚋裎镏轮?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一句則在《玩易窩記》中可以找到更詳細的記載:
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決,瞭兮其若徹,菹淤出焉,精華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優(yōu)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精粗一,外內(nèi)翕,視險若夷,而不知其夷之為厄也。于是陽明子撫幾而嘆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將至也夫!吾知所以終吾身矣?!盵1]940
較之《玩易窩記》《年譜》的描寫更為戲劇化,把陽明經(jīng)過反復(fù)思索而達到思想的豁然貫通表述為半夜中的大徹大悟,將陽明自得于心后左右逢源的那種的感覺演繹為似夢中有人口授他秘訣。又將陽明的“撫幾而嘆”演繹為“不覺呼躍”、驚醒隨從。
《年譜》所言“乃以默記《五經(jīng)》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jīng)臆說》”則是改寫自《五經(jīng)臆說序》:“期有七月而《五經(jīng)》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盵1]917不同的是,《年譜》將陽明著《五經(jīng)臆說》視為他驗證自己所悟之道,是以經(jīng)證我;而根據(jù)陽明自己的描述,《五經(jīng)臆說》是他歷時一年七個月(3)①陽明自述歷經(jīng)“期有七月”略遍《五經(jīng)》之旨而成《五經(jīng)臆說》,那么陽明寫成《五經(jīng)臆說》時當(dāng)在正德己巳年(1509年)下半年,故《五經(jīng)臆說序》不應(yīng)系之于戊辰年(1508年)。,每天在石穴中默寫、思考所記經(jīng)文之心得,正如有學(xué)者指出《五經(jīng)臆說》是王陽明“通過經(jīng)典注釋的方式來領(lǐng)悟‘圣人之道’”[3]。換言之,陽明著《五經(jīng)臆說》并非心中已有所悟之道,用《五經(jīng)》加以印證。陽明在此期間并沒有所謂的突然悟道,毋寧說他在洞中日復(fù)一日抄錄所記經(jīng)文并思考而有得于心的這個過程,即是“龍場悟道”。正如陽明在《五經(jīng)臆說序》中說道:
《五經(jīng)》,圣人之學(xué)具焉。然自其已聞?wù)叨灾?其于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竊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于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w不必盡合于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yǎng)性焉耳。則吾之為是,固又忘魚而釣,寄興于曲蘗,而非誠旨于味者矣。[1]917
陽明在這段文字中表達了對自己已聞《五經(jīng)》中所含圣人之道的自信,并指出他是以一種自得于心、抒發(fā)胸臆的方式來娛情養(yǎng)性,并非如世之儒者作訓(xùn)釋考證一般以求字字句句合于先賢,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達了王陽明對注疏之學(xué)的不滿,將之比喻為求魚于筌、以糟粕為醪。從中亦可見《年譜》中的“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即是從中抽繹而來。
綜上所述,《年譜》對于陽明“龍場悟道”的描寫大多都可在《玩易窩記》和《五經(jīng)臆說序》中找到來源。為了更直觀地展現(xiàn)這一點,現(xiàn)將相關(guān)文字以表格形式呈現(xiàn),見表1。
表1 《王陽明年譜》《玩易窩記》與《五經(jīng)臆說序》相關(guān)描述對照表
通過上文對《年譜》所載“龍場悟道”的還原,可以確定,悟道是在石洞中,不在陽明初到龍場時所住的茅屋,而是在位于東峰的東洞或者附近的巖洞。(4)關(guān)于這一點,《行狀》是忠實于陽明所留文獻之記載的,《年譜》則有變亂改易,究其原因可能是為了進一步神秘化陽明“龍場悟道”。關(guān)于遷居?xùn)|洞一事,陽明在《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三首》中有較為詳細的描述。詩中可見陽明和隨從對于東洞這一新住處頗為滿意,陽明寫道:
古洞閟荒僻,虛設(shè)疑相待。披萊歷風(fēng)磴,移居快幽塏。營炊就巖竇,放榻依石壘。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掃灑。卷帙漫堆列,樽壺動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1]733
在陽明看來,這一天然溶洞就像是上天特意為他們準(zhǔn)備的,虛室以待。在里面的生活較之前大為改善,稍加收拾便是儒者無入而不自得之處。因此陽明還將之改名為自己年輕時曾修道其中的“陽明小洞天”,可見陽明將之視為頗為滿意的修道處。隨從則自言自語道:“洞居頗不惡。人力免結(jié)構(gòu),天巧謝雕鑿。清泉傍廚落,翠霧還成幕。我輩日嬉偃,主人自愉樂……”[1]733對東洞大加贊詞,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展露無遺,也進一步從側(cè)面印證了陽明遷居此處后心情愉悅。
再回頭看《年譜》所記載的:“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郁,則與歌詩;又不悅,復(fù)調(diào)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备鶕?jù)上下文可知,陽明照顧抑郁不樂的隨從是在悟道之前,此時他們還居住于初至龍場時的茅屋中,并未搬遷到東洞。這與陽明在《何陋軒記》中所述的“始予至,無室以止,居于叢棘之間,則郁也”可相互印證。《年譜》中所載的悟道時間是在構(gòu)建何陋軒、玩易窩之前,即模糊地將悟道地點指向陽明初到龍場時的住處,這與《行狀》所載不合,亦明顯與陽明自己的描述不符。故可推知,陽明悟道是在搬遷至東洞之后,更進一步而言,則是在“玩易窩”中。
那么“玩易窩”在何處?束景南先生對此作過考證,他指出:“鄂爾泰監(jiān)修《貴州通志》卷七:‘玩易窩,在修文縣南二里,石上鐫有陽明玩易窩五字,洞口有陽明小洞四字。洞中空敞,可坐百人?!峭嬉赘C在陽明小洞天旁,乃同時所構(gòu)也?!盵2]466-467《貴州通志》中所記載的“陽明小洞”當(dāng)為“陽明小洞天”,若記載準(zhǔn)確,那么可以確定“玩易窩”與“陽明小洞天”皆在陽明遷居后的東峰。而且從“洞口”等描述來看,“玩易窩”應(yīng)該在“陽明小洞天”內(nèi),而非束先生所說的旁邊。從現(xiàn)在修文“陽明小洞天”的遺存看,洞內(nèi)確實較為寬敞,前后三通,洞中有洞,天然地分為幾個區(qū)域。據(jù)此,筆者認為陽明悟道處的“玩易窩”(5)據(jù)筆者實地走訪,當(dāng)前修文縣的“玩易窩”距離東峰兩里有余,且洞口狹窄,洞位于地下,里面僅能容納幾人,和《貴州通志》所描述的“洞中空敞,可坐百人”相距甚遠,且洞口也沒有“陽明小洞” 字樣。但所載“‘玩易窩’,在修文縣南二里,石上鐫有‘陽明玩易窩’五字”,與現(xiàn)在的“玩易窩”又相吻合。故而不少學(xué)者據(jù)此認為現(xiàn)在的“玩易窩”就是陽明當(dāng)年的悟道處。但從《行狀》和《年譜》的記載來看,陽明居于“玩易窩”是在遷居?xùn)|峰之后,而且龍場的“玩易窩”潮濕陰暗,明顯不適合在其中玩《易》悟道。那么現(xiàn)在的“玩易窩”洞口為何會有安國亨于明萬歷庚寅年(1590年)所題的“陽明玩易窩”呢?筆者推測應(yīng)是安國亨受《年譜》關(guān)于陽明是在初到龍場之住處悟道的記載所誤導(dǎo),并將陽明悟道歸結(jié)為在洞穴中玩《易》靜悟,從而將陽明初到龍場所住草庵附近的石洞當(dāng)作“玩易窩”,后人遂信而從之?!顿F州通志》中關(guān)于“玩易窩”方位的記載即是以此為準(zhǔn),至于為何又有與東洞相吻合的描述,可能是未加考察將位于東峰的真正的“玩易窩”與安國亨所題的“玩易窩”混而為一??傊?陽明悟道的“玩易窩”應(yīng)是位于東峰的“陽明小洞天”內(nèi),至于為何會有現(xiàn)在所認定的“玩易窩”,上述推測還有待進一步確證。應(yīng)該是“陽明小洞天”中作為陽明起居處的一小部分。
那么陽明悟道的具體時間是什么時候呢?回答這一問題之前,先來看陽明是何時搬遷到東峰之“陽明小洞天”的。筆者認為應(yīng)該是到龍場后的一個月內(nèi),證據(jù)有二。一是《何陋軒記》中記載:
龍場,古夷蔡之外,于今為要綏,而習(xí)類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國往,將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加柚?無室以止,居于叢棘之間,則郁也。遷于東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陰以濕。龍場之民,老稚日來視,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嘗圃于叢棘之右,民謂予之樂之也,相與伐木閣之材,就其地為軒以居予。[1]933
陽明自述,初到龍場住在叢棘之間即茅屋時,心情還難免郁悶,又說住了一個月左右,感到心情頗為安樂。結(jié)合下文所述遷居?xùn)|峰并得到龍場之民的幫助建起何陋軒后的喜悅和閑適之情,可以推知陽明從初到龍場時所住的茅屋到搬遷至東峰,僅在“旬月”之間。
二是根據(jù)收錄之順序,《謫居絕糧請學(xué)于農(nóng)將田南山永言寄懷》當(dāng)寫于《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三首》之后。前詩中有“及茲春未深,數(shù)畝猶足佃”[1]733一句,據(jù)此可知,陽明搬遷到東峰時春天尚未深,陽明初到龍場既已是春三月,故而也可證明陽遷居?xùn)|峰在到龍場后的一個月內(nèi)??梢婈柮鳌褒垐鑫虻馈辈辉诔醯烬垐鰰r的三四月。
對于陽明龍場之悟的時間,束景南先生認為是在陽明到龍場后的第二年,即正德己巳年(1509年)九月:
席書時來文明書院論學(xué),相與論朱、陸同異之辨,覺釋、老二氏之非,明朱、陸二學(xué)之異,悟《大學(xué)》“格物致知”之旨,立“知行合一”之教——是為“龍場悟道”,陽明生平“心學(xué)”大旨由是確立。[2]530
束先生所論陽明“龍場悟道”之內(nèi)容頗為精當(dāng),但也有節(jié)外生枝處,具體留待第三部分詳論。但所述陽明與席書論學(xué),不回答朱陸之異同,而告之以“知行合一”,只能說明陽明在此之前已悟道,不能據(jù)此得出陽明是在此時悟道,且此時陽明在貴陽不在龍場??贾柮麝P(guān)于“龍場悟道”之回憶,涉及時間的主要有以下兩處:
其后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1]139(《朱子晚年定論序》)
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意有所得,輒為之訓(xùn)釋。期有七月而《五經(jīng)》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蓋不必盡合于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yǎng)性焉耳。[1]917(《五經(jīng)臆說序》)
綜合陽明在這兩處的論述可見,陽明在龍場默記《五經(jīng)》并以自得于胸臆之理解為之注釋而成《五經(jīng)臆說》,是其“龍場悟道”完成的標(biāo)志。而這一過程無論是陽明所說的“再更寒暑”還是“期有七月”,都應(yīng)從陽明到龍場或者稍后搬遷到東洞開始計算。如上文所述,陽明初到龍場在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在不晚于四月搬至東洞,那么作為陽明“龍場悟道”完成之標(biāo)志的《五經(jīng)臆說》應(yīng)脫稿于正德四年(1509年)秋天九至十月。所以,如果從陽明“龍場悟道”的完成這一層面上來說,束先生將之推定為正德四年(1509年)九月是準(zhǔn)確的,但是他并沒有明確點出陽明“龍場悟道”是經(jīng)較長時間探求的“漸悟”。(6)①束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陽明“龍場悟道”是“漸悟”,他指出陽明所作的《論元年春王正月》“實為陽明‘龍場之悟’之‘始筆’”,并推測陽明寫此文“約在冬盡春來之時,企盼來年更化氣象”,即正德三年(1508年)十二月前后。(詳見氏著《王陽明年譜長編》第504頁。)換言之,陽明“龍場悟道”并非如《年譜》所載是到龍場后不久就發(fā)生的“頓悟”,而是歷時一年有余的“漸悟”,正如陽明揭“致良知”之教也是經(jīng)歷了百死千難而得來。正是因為陽明“龍場悟道”在形式上是“漸悟”,所以不能以某個時間點作為陽明“龍場悟道”的準(zhǔn)確時間。
綜上所述,陽明“龍場悟道”是他歷經(jīng)一年多時間“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以己心求之于五經(jīng),從“恍若有悟”(7)②筆者以為陽明“龍場悟道”主要肇端或啟發(fā)自以下兩點:一是與龍場百姓的交往或者說是親民實踐,龍場百姓雖未讀“五經(jīng)”等圣賢之書,但卻質(zhì)樸熱情,幫助陽明構(gòu)建房屋,教陽明如何耕種,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比士大夫更能理解、贊同陽明之思想,陽明也樂于與他們親近;二是儒者有處困讀《易》以悟人生大道的傳統(tǒng),是故陽明默坐“玩易窩”參悟《周易》,作《玩易窩記》。這兩點一動一靜,亦可見陽明“龍場悟道”并非只是靜悟,而是于動靜合一中悟道。到“沛然若決”的“漸悟”,并以《五經(jīng)臆說》的寫定為完成標(biāo)志。故而在時間上約從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到正德四年(1509年)九月,地點則主要在位于東峰東洞中的“玩易窩”。
相較于對陽明“龍場悟道”時間地點的考辨,陽明在龍場所悟何道更為重要。對此,《年譜》中的相關(guān)記載主要是: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春,至龍場。先生始悟格物致知。……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1]1234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歲,在貴陽?!悄晗壬颊撝泻弦弧J枷綍岫綄W(xué)政,問朱陸同異之辨。先生不語朱陸之學(xué),而告之以其所悟。[1]1235
《年譜》首先明確指出陽明“龍場悟道”所悟是《大學(xué)》“格物致知”的含義,這無疑是針對朱子的“格物之學(xué)”對陽明長時間的困擾來說的。具體而言,陽明在年幼時便立志學(xué)以成圣賢,并開始探尋成圣的路徑。十八歲時“謁婁一齋諒,語宋儒格物之學(xué),謂‘圣人必可學(xué)而至’,遂深契之”[1]1228,之后便開始踐行朱子的“格物之學(xué)”,以至于格竹致病。雖說陽明對朱子的“格物之學(xué)”存在誤解,但也說明他無法認同朱子分理為內(nèi)外的想法,“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1]1229以及“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1]130的疑惑一直困擾著陽明。直到龍場悟道,陽明才解開對于朱子“格物之學(xué)”的困惑,對《大學(xué)》的“格物致知”作了自得于心的新解。正如《年譜》所說,王陽明否定了之前求理于事物的為學(xué)路徑,開始自信使圣人成之為圣人的“理”具足于我的心中。《年譜》又進一步指出陽明在告訴席書時將自己所悟的內(nèi)容,將其表述為“知行合一”。錢德洪在將陽明一生之教旨總結(jié)為“三變”時,所言“居貴陽時,首與學(xué)者為‘知行合一’之說”[1]2088亦是此意。陽明在龍場所寫的文字以及后來對“龍場悟道”的回憶中對于所悟之內(nèi)容也多有表述,主要有:
《五經(jīng)》,圣人之學(xué)具焉。然自其已聞?wù)叨灾?其于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竊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于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1]917(《五經(jīng)臆說序》)
圣人之言明白簡實,而學(xué)者每求之于艱深隱奧,是以為論愈詳而其意益晦。[1]956(《論元年春王正月》)
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1]139(《朱子晚年定論序》)
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霸谝闹腥?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dān)當(dāng)了。[1]131-132(《傳習(xí)錄》下)
吾居龍場時,夷人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中土亡命之流。與論知行之說,更無抽挌。久之,并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反多紛紛同異,拍挌不入(8)根據(jù)上下文,此段引文中的“抽挌”“拍格”皆是“捍格”之誤,意為格格不入。。學(xué)問最怕有意見的人,只患聞見不多。良知聞見益多,覆蔽益重。反不曾讀書的人,更容易與他說得。[1]1550(《傳習(xí)錄拾遺》)
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于學(xué)者言,費卻多少辭說。[1]1548-1549(《傳習(xí)錄拾遺》)
綜合這幾段文字論述,對于陽明“龍場悟道”的內(nèi)容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結(jié)論:一是陽明“龍場悟道”是以否定朱子“格物之學(xué)”、求“理”于外在事物的為學(xué)路徑為突破,悟到求“理”之工夫應(yīng)在自己身心上做,從而化繁為簡,直面本心;二是陽明將所悟之道提煉為“知行之說”,即“知行合一”;三是陽明此時雖然尚未明確引入孟子的“良知”一詞來解釋《大學(xué)》的 “致知”,甚至仍未跳出朱子“格物”這一話頭的影響,而未明確地將解釋重心放在“致知”上,但“知行合一”說實質(zhì)上已經(jīng)把他對《大學(xué)》“致知”的新解置于“格物”新解之上。后來陽明明確將“致知之說”總結(jié)為“致良知”后便較少提“格物”(9)筆者在博士論文寫作過程中,曾梳理陽明晚年書信、語錄中關(guān)于“致知”“良知”“致良知”三詞的使用頻率和上下行文習(xí)慣。得出陽明晚年已基本擺脫朱子“格物之學(xué)”的影響和束縛,言“致知”不再以“格物”為先,并最終以“致知之學(xué)”取代朱子的“格物之學(xué)”。,所以陽明才會說龍場所悟不出“良知”二字,只是當(dāng)時點不出來。
對于“知行合一”這一陽明在龍場悟《大學(xué)》“格物致知之旨”后提出的第一個重要思想,此處稍作展開。陽明的“知行合一”是基于對《大學(xué)》“致知”的新解,即解“知”為“德性之知”或者“良知”。在陽明看來,唯有“良知”才能在本體上確保“行”的落實,若“知”是“見聞之知”,則與“行”始終是二事,二者之間缺乏強大的道德動力作為聯(lián)結(jié),朱子“格物之學(xué)”便有這一弊病。同時陽明對于“知行合一”的論證與闡發(fā)都與《大學(xué)》之“誠意”密切相關(guān),他說:
故《大學(xué)》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1]4(《傳習(xí)錄》上)
可見,陽明認為《大學(xué)》所說的“誠意”即是“知行合一”的本然狀態(tài),一有“私意”隔斷,知行就不復(fù)合一了。陽明又進一步以“良知”論“知”,認為“知”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認知”,而是“知是知非”“不慮而知”的“良知”。也唯有此,才能保證“意誠”與“知行合一”。這也與陽明在“龍場悟道”后解讀《大學(xué)》時以“誠意”為宗相印證。
回到《年譜》關(guān)于陽明“龍場悟道”之內(nèi)容的記敘,其將陽明龍場所悟表述為悟《大學(xué)》“格物致知之旨”,并進一步提煉為“知行合一”,與陽明自己的論述相符。
關(guān)于陽明“龍場悟道”之內(nèi)容,束景南先生曾作過大篇幅的論證,其論證的要點如下:
后世多以為“龍場之悟”即大悟“良知”,其說之謬,已不足辯(今人仍有信此說者)……所謂“龍場之悟”,一言以蔽之,悟朱學(xué)(理學(xué))之非、覺陸學(xué)(心學(xué))之是之謂也。具體言之,“龍場之悟”包含三方面之“悟”:悟釋、老二氏之非,立儒家“簡易廣大”之心學(xué);悟朱子向外格物之非(求理于物),立古本《大學(xué)》向內(nèi)格物、自求于心之旨(格心,吾性自足,天下之物本無可格);悟朱子敬知雙修、先知后行之非,立“知行合一”之教。三“悟”中,悟朱子“格物致知”之非乃是“龍場之悟”之核心之“悟”……三“悟”一氣豁然貫通,“理在吾心,不假外求”,心學(xué)大旨立矣?!盵2]536-537
束先生對于陽明“龍場悟道”所悟何道的考證用功頗深,見得頗真,但也有節(jié)外生枝處和過于自信處。他以所謂“三方面之悟”中的第二方面,即悟朱子“格物之學(xué)”之非而對《大學(xué)》“格物致知”作出新解為核心,是符合上述陽明“龍場悟道”之實際的。關(guān)于第一方面悟釋、老二氏之非,雖陽明有過相關(guān)論述,但無關(guān)大旨,不足以成為一方面。所謂第三方面則包含在悟朱子“格物之說”之誤中,換言之,“知行合一”是陽明對于《大學(xué)》“格物致知”新解的應(yīng)有之表述。其武斷處則是否定陽明龍場所悟與“良知”有關(guān),這既不符合陽明關(guān)于“龍場悟道”的自述,也有割裂陽明整個思想的發(fā)展脈絡(luò)之嫌。
綜上所述,陽明龍場所悟之道即是基于將“知”解為人人內(nèi)在具足的“德性之知”或“良知”,是對于《大學(xué)》“格物致知”的新解。這也是對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做到“心物合一”“知行合一”的朱子“格物之學(xué)”的破除。所以,陽明很自然地用“知行合一”作為表述他龍場所悟的第一個話頭。雖然此時陽明尚未自覺地借孟子之“良知”解《大學(xué)》之“致知”而為“致良知”,但正如他所言已不出“良知”二字,即一生思想之宗旨已由此奠定。
《王陽明年譜》中關(guān)于陽明“龍場悟道”的記載是以陽明在龍場時所寫的《玩易窩記》《五經(jīng)臆說序》等詩文為來源加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成,在凸顯陽明“龍場悟道”這一事件的神秘色彩和其在陽明思想發(fā)展過程中重要性的同時,也導(dǎo)致了所記“龍場悟道”發(fā)生時間和地點存在錯訛。考之陽明自己對于“龍場悟道”的描述,可知“龍場悟道”在形式上是“漸悟”而非“頓悟”。所以,“龍場悟道”是一較長的過程,大約從正德三年(1508年)三月到正德四年(1509年)九月,并以《五經(jīng)臆說》的寫定為完成標(biāo)志。又因陽明主要是通過與龍場之民的親民實踐以及讀《易》思考宇宙人生而開悟門,故而地點主要是在位于東峰東洞中的“玩易窩”。關(guān)于陽明“龍場悟道”的內(nèi)容,《年譜》的記載可謂十分準(zhǔn)確,即悟《大學(xué)》“格物致知之旨”,將“知”解為人人具有的“德性之知”而非外在事物的“見聞之知”,也意味著破除了王陽明對朱子“格物之學(xué)”的多年困擾。在這一意義上,陽明很自然地將龍場之悟首先表述為“知行合一”,即“良知本體”具有強大的道德行動力來保證行的落實,同時也懸置對外在事物無涯之知的探求,從而直面于行。陽明在經(jīng)歷“百死千難”后于晚年將“知行合一”等話頭歸宗為“致良知”,實際上是對龍場所悟“格物致知之旨”的終極表達,從“漸悟”的角度說,“龍場悟道”至此才徹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