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芝華 劉佳佳
在中國茶史上,明洪武年間“罷造龍團(tuán),惟采茶芽以進(jìn)”的政策影響深遠(yuǎn)。飲茶方式從點(diǎn)茶法向沖泡法過渡,并延續(xù)至今。明代飲茶方式的變遷,帶來的是茶具的變化。由于受到晚明文人寫作的賞鑒性書籍及茶書的影響,學(xué)術(shù)界明初宮廷茶具的研究存在著認(rèn)識上的偏差。本文在對晚明文人審美風(fēng)尚下的明初宮廷茶具論述進(jìn)行反思的基礎(chǔ)上,對明初宮廷茶具再作一探討。
明代晚期,隨著宮廷器物流入古玩市場,宮廷瓷器成為了晚明文人熱衷收藏的類別之一。茶具作為宮廷瓷器重要的組成部分, 與其相關(guān)的論述同晚明瓷器收藏之間存在著同步性。晚明文人瓷器收藏的重點(diǎn),在宣德、成化、嘉靖三朝的瓷器, 晚明有關(guān)宮廷茶具的論述亦聚焦于此三朝[1](P58-61)。其中,尤以宣德朝壇盞、茶盞為最。如高濂在《遵生八箋》中稱“茶盞惟宣窯壇盞為最,質(zhì)厚白瑩,樣式古雅有等。宣窯印花白甌,式樣得中, 而瑩然如玉”[2](P331)。所謂的壇盞,指“心有壇字白甌”[2](P447)。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和大英博物館分別藏有宣德款白釉壇盞, 撇口圓唇,深弧壁,矮圈足。全器通施白釉,內(nèi)、外口沿及圈足均繪有青花弦紋二道。 器底青花雙圈內(nèi)書一“壇”字,盞心青花雙圈內(nèi)書“宣德年制”四字楷書款(圖1)。在傳世品之外,1993年景德鎮(zhèn)珠山東院出土了一“壇”字款撇口盞殘片(圖2)。在壇盞之外,高濂又提及另一款宣德白茶盞,稱“又等細(xì)白茶盞,較壇盞少低,而甕肚釜底線足,光瑩如玉,內(nèi)有絕細(xì)龍鳳暗花,底有‘大明宣德年制’暗款,隱隱橘皮紋起,雖定瓷何能比方?真一代絕品,惜乎外不多見”[2](P447)。另,文震亨在《長物志》 中對宣德朝的尖足茶盞贊賞有加,稱“宣廟有尖足茶盞,料精式雅,質(zhì)厚難冷,潔白如玉,可試茶色,盞中第一”[3](卷十二,P161)。
圖1 “宣德年制”款壇盞(大英博物館藏)
圖2 壇盞殘片(圖片來源:《景德鎮(zhèn)出土明宣德官窯瓷器》,鴻禧美術(shù)館1999年版,第125頁。)
可見,晚明文人對宣德朝壇盞、茶盞推崇之至。宣德朝壇盞、茶盞最大的特征是“白”,甚至以玉作比。這符合晚明文人對茶具“純白”的要求。如高濂在《遵生八箋》中稱“欲試茶色黃白,豈容青花亂之?注酒亦然。惟純白色器皿為上乘品,馀皆不取”[2](P331)。許次紓在《茶疏》中亦稱“茶甌,古取建窯兔毛花者,亦斗碾茶用之宜耳。其在今日,純白為佳,葉貴于小”[4](P272)。
這些被晚明文人用作茶具的宣德朝器物,當(dāng)年在宣德年間的宮廷是否仍是茶具?乃是一值得探討的問題。晚明文人之所以將這些宣德朝器物用作茶具,很大程度上受到晚近嘉靖朝壇盞的影響。嘉靖朝壇盞在晚明文人的認(rèn)知里,功能多元。如高濂在《遵生八箋》中稱“有小白甌,內(nèi)燒茶字,酒字,棗湯姜湯字者,乃世宗經(jīng)箓醮壇用器,亦曰壇盞,制度質(zhì)料,迥不及茂陵矣”[2](P447)。1987年,景德鎮(zhèn)御窯廠遺址出土的白釉盞殘片,在盞心位置上青花雙圈內(nèi)分別書有“酒”“棗湯”“茶”字樣,盞底青花署“金籙大醮壇用”六字雙行楷書款(圖3,又見次頁圖4,圖5)。大英博物館藏有一件嘉靖朝白釉盞,盞心為“茶”字,盞底為“金籙大醮壇用”字樣(見次頁圖6)。這些有著不同字樣的嘉靖朝壇盞,除了功能上的差異外,彼此之間在器物形態(tài)上存在著什么樣的區(qū)分?《帝京景物略》稱“內(nèi)字曰茶,為壇盞最;酒棗湯次之;姜湯又次之。姜湯不恒有”[5](卷四,P240)?!盀閴K最” 具體指什么?質(zhì)量上乘,還是比例最大?《帝京景物略》提到嘉靖朝壇盞有“大中小三號”。大英博物館藏帶“茶”字的壇盞口徑為9.4厘米, 御窯廠遺址出土的殘片中帶“棗湯”字的殘片口徑為8.9厘米。相對來說,“茶”字壇盞的口徑略大于“棗湯”字壇盞。且從“姜湯不恒有”判斷“茶”字壇盞較為流行。同樣作為壇盞,大英博物館藏宣德款白釉壇盞的口徑為10.9厘米, 較為接近嘉靖朝壇盞的口徑, 亦有可能被認(rèn)為是茶具。除此之外, 景德鎮(zhèn)民間作坊仿造的小壇盞,也被認(rèn)為是“最宜注茶”,稱“今景德鎮(zhèn)所造小壇盞,仿大醮壇為之者,白而堅(jiān)厚,最宜注茶”[6](卷十二,P223)??傊鲁瘔K在晚明文人的認(rèn)知體系里適宜用于茶飲。
圖3 “酒”字款白釉盞殘片(圖片來源:《明代嘉靖隆慶萬歷御窯瓷器: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與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瓷器對比》,故宮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頁。)
圖4 “棗湯”款白釉盞殘片(圖片來源:《明代嘉靖隆慶萬歷御窯瓷器: 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與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瓷器對比》,第282頁。)
圖5 “茶”字款白釉盞殘片(圖片來源:《明代嘉靖隆慶萬歷御窯瓷器: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與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瓷器對比》,第281頁。)
圖6 暴靖“茶”字款白釉盞(大英博物館藏)
宣德朝壇盞適于茶飲, 一方面符合晚明文人對茶具純白的要求,另一方面跟文人飲茶的形態(tài)休戚相關(guān)。晚明文人提倡清茶,在茶中不添加任何輔料。如《茶譜》稱“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diǎn)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7](P181)。又如田藝衡在《煮泉小品》中稱“今人薦茶,類下茶果,此尤近俗??v是佳者,能損真味,亦宜去之。且下果則必用匙,若金銀,大非山居之器,而銅又生腥,皆不可也。若舊稱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鹽,此皆蠻飲,固不足責(zé)耳”[8](P198)。類似的論述在晚明文人編撰的茶書中比比皆是,足見晚明文人對以清茶為主的飲茶方式已形成了共識。
問題是: 晚明文人的飲茶方式并不能代表明初宮廷的飲茶方式。明初宮廷的飲茶方式很有可能就是為文人所不屑的果茶。上文提到如飲用果茶,需用到“匙”。梁莊王墓出土了2件漏勺,長柄,勺呈桃形,中心凹處鏨空為六角星形,星內(nèi)又鏨空出六菱小花[9](P34)(圖7)。定陵出土了一件銀鎏金漏勺,同樣為長柄,柄首飾云頭形,勺呈舌形,圖案是流行的蝴蝶梅花紋,鏤空[10](P166)(見次頁圖8)。揚(yáng)之水認(rèn)為這些漏勺是配合果茶飲用的茶匙[11](P75-80)。雖然這兩個例子都不是來自明初宮廷,一為明初藩王墓,一為明代晚期的帝陵,但鑒于藩王從屬于宮廷系統(tǒng)及宮廷儀禮的連續(xù)性,二者皆可用于闡述明初宮廷的情形。茶匙的出土,意味著宮廷的飲茶風(fēng)尚以果茶為主。因此,晚明文人因提倡清茶而推崇的宣德朝壇盞, 在宣德年間的宮廷未必有著相同的功能。
圖7 漏勺(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彩版二四)
圖8 銀漏勺(圖片來源:《定陵(下)》,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圖版一六五)
總而言之,晚明文獻(xiàn)有關(guān)明初宮廷茶具的記載反映的并非明初宮廷茶具的歷史事實(shí),而是晚明文人審美觀之下的一種選擇性偏好和認(rèn)識。晚明文人對宣德朝壇盞、茶盞的推崇,一方面符合了晚明文人對茶具純白的要求,另一方面順應(yīng)了晚明文人清茶的飲茶方式。而明初宮廷的飲茶風(fēng)尚極有可能以果茶為主, 與文人的飲茶方式不類。被晚明文人用作茶具的宣德朝壇盞、茶盞,在宣德年間的宮廷里未必有著相同的功能。
明初朱元璋“罷造龍團(tuán),惟采茶芽以進(jìn)”的政策改變了明人的飲茶方式。 飲茶方式的變化,帶來的是茶具的變遷。晚明茶書注意到了飲茶方式與茶具之間的關(guān)系,強(qiáng)調(diào)當(dāng)下的飲茶方式不同于以往朝代,以往的茶具不再適用于當(dāng)下。如張謙德在《茶經(jīng)》中稱“蔡君謨《茶錄》云:茶色白,宜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盞,斗試家自不用。此語就彼時言耳,今烹點(diǎn)之法,與君謨不同”[12](P266);又如許次紓在《茶疏》中稱“茶甌,古取建窯兔毛花者,亦斗碾茶用之宜耳。其在今日,純白為佳,葉貴于小”;再如謝肇淛稱“建安黑窯,間有藏者,時作紅碧色,但免俗爾,未當(dāng)于用也”[6](卷十二,P223)??上У氖?,晚明茶書未能提供明初宮廷茶具變遷的線索。
對于明初宮廷茶具的探討,一方面要走出晚明文人審美觀的迷思,另一方面要結(jié)合文獻(xiàn)記載與實(shí)物資料,尤其是考古出土物,通過綜合比較分析, 盡可能探尋明初宮廷茶具的可能形態(tài)。在文獻(xiàn)記載上,由于宣德朝瓷器是晚明文人收藏的重點(diǎn)之一,晚明文人具備一定的宣德朝瓷器的相關(guān)知識,即使這一知識不是客觀而精準(zhǔn)的。除了上文提及的被文人用作茶具的宣德朝壇盞等之外,晚明文獻(xiàn)還提到另一類型的宣德朝茶具——茶靶杯。如高濂在《遵生八箋》中稱“青花如龍松梅茶靶杯,人物海獸酒靶杯”[2](P447)。這里的靶杯既可以作為茶具,又可以作為酒具,二者通過紋飾的差異來進(jìn)行區(qū)分。所謂的靶杯就是我們今天所稱的高足杯?!蹲裆斯{》提到的茶靶杯是否有著事實(shí)依據(jù)? 梁莊王墓出土了一件青花龍紋瓷鍾,尖唇,敞口,弧壁內(nèi)收,小平底,圓柱形圈足,高10.4厘米,口徑15.6厘米,圈足高4.6厘米(圖9)。該瓷鍾出土?xí)r覆置,其側(cè)有仰置的金鍾蓋和側(cè)置的鍍金銀托盞,三者實(shí)為一組合。其中,金鍾蓋口沿內(nèi)壁有“承奉司正統(tǒng)二年造金鍾蓋四兩九錢”銘文。除了這一件青花龍紋瓷鍾之外,墓葬還出土了一件青花瑤臺賞月圖瓷鍾(圖10),同樣帶有鍍金銀蓋及銀托盞,形制與金蓋鍍金銀托青花龍紋瓷鍾一致,是梁莊王妃的隨葬品。青花瓷鍾高10.1厘米,口徑15.5厘米,圈足高4.6厘米。除了這兩件青花瓷鍾之外,墓葬前室還出土了兩件泥金龍紋鍾,高10.7厘米,口徑15.7厘米,圈足高4.6厘米,被置于漆木托案上(見次頁圖11)。
圖9 青花龍紋瓷鍾(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八二)
圖10 青花瑤臺賞月圖瓷鍾(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八八)
圖11 泥金龍紋瓷鍾(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九二)
這四件瓷鍾的比例大小比較接近,差別在于前二者上有鍾蓋,下有托盞;后二者直接置于漆案上。這四件瓷鍾的功能是否一致?前室除了出土這兩件泥金龍紋鍾外,還出土了一件青花瓷梅瓶。鑒于梅瓶為酒具①,泥金龍紋鍾作為酒具的可能性極高。前二者置于銀盞托之上,當(dāng)為茶具。到了宋代,盞托已幾乎成為了茶盞的標(biāo)配,一般用于維持穩(wěn)定或者隔熱, 材質(zhì)除了瓷質(zhì)和金屬之外,還有漆質(zhì)。如《茶具圖贊》稱茶托為“漆雕秘閣”[13](P152)。進(jìn)入明代,飲茶方式雖發(fā)生了變化,茶托卻延續(xù)了下來。梁莊王墓出土的瓷鍾置于銀盞托之上,無疑是茶具。
從梁莊王墓出土的瓷茶鍾來看,《遵生八箋》提到的茶靶杯是有著事實(shí)依據(jù)的。 在此之外,明初文獻(xiàn)《新增格古要論》中出現(xiàn)了茶鍾,稱“古人用湯瓶酒注,不用壺瓶及有嘴折盂、茶鍾、臺盞,此皆胡人所用者,中國人用者始于元朝。古定官窯,俱無此器”[14](卷七,P255)。梁莊王墓出土的金鍾蓋上有銘“金鍾蓋”,也就是說瓷高足杯就是茶鍾。值得注意的是,《新增格古要論》中提到的器物除了茶鍾之外, 其余皆是酒具, 倍顯突兀。 鑒于高足杯既可用作酒具, 又可用作茶具,《新增格古要論》 特意強(qiáng)調(diào)高足杯作為茶具的功能, 很有可能反映的是原本用作酒具的高足杯,其功能在明初有了新的拓展。
高足杯不是中國本土使用的器型?!缎略龈窆乓摗氛J(rèn)為這是胡人使用的器物,中國人在元朝開始使用這一器物。事實(shí)上,從考古出土物來看,陶瓷類高足杯在中國出現(xiàn)得很早。截至目前,最早的例子是湖南長沙南朝墓出土的青釉高足杯②。無可否認(rèn)的是,這類例子的數(shù)量有限。瓷質(zhì)高足杯進(jìn)入元代才真正流傳開來。在元代,這些高足杯的功能多元,既可作為盛放果品的容器,又可作為飲酒器③。在這兩種功用之外,郭學(xué)雷認(rèn)為元代高足杯亦可作為飲茶器。 但郭學(xué)雷引以為據(jù)的史料是后出的, 且反映的是佛教寺院的情形。進(jìn)入明代,隨著飲茶方式的變遷,茶具也隨之而變。但茶具的變化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一緩慢探索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最有可能借鑒的對象是有著類似功能的酒具。從高足杯來看,既可以見到承繼的部分,又可以見到變化的部分。如何在作為茶具與酒具的高足杯之間作出區(qū)分? 除了上文提到的通過紋飾來區(qū)分二者之外, 郭學(xué)雷總結(jié)了一些可以作為區(qū)分二者的特征。 如作為茶具的高足杯一般碗口寬大、侈口,口徑多在15厘米以上。 而作為酒具的高足杯的口徑大多在10厘米左右,成化官窯多在7至8厘米左右。除此之外,作為酒具的高足杯的杯柄部分的比例明顯比用作茶具的高足杯高,且圈足外撇幅度大[15](P282-283)。從梁莊王墓出土的高足杯情形來看, 郭學(xué)雷的觀察未必成立。 單一的器物維度不足以區(qū)分有著類似功能的器具, 實(shí)有必要借助于器物之間的組合關(guān)系以及器物使用的情境來加以判斷。
除了茶鍾之外,明初宮廷的茶具組合還有哪些?梁莊王墓出土了一件金壺,無圈足,方管狀流,流口設(shè)一方形翻蓋,壺腹為杏葉形開光,壺底刻銘文“重貳拾肆兩伍錢捌分”[9](P32)(圖12)。與金壺同時出土的,還有一件金盂,素面(圖13)。
圖12 金壺(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二一)
圖13 金盂(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二三)
類似地,墓中還出土了一件銀壺,一件銀盂,在形制上都與金壺、金盂雷同,銀壺亦是無圈足,方管狀流,壺腹為杏葉形開光,銀盂亦是素面(見次頁圖14、圖15)。
圖14 銀壺(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三一)
圖15 銀盂(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三二)
金壺與金盂、銀壺與銀盂是否構(gòu)成一組合關(guān)系?美國費(fèi)城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一件金壺,無圈足,方管狀流,杏葉形開光(圖16)。與梁莊王墓出土的金壺相比,這件金壺更為奢華,壺身鑲嵌著各色寶石,可能是宮廷之物。該博物館還藏有一件金盂,在口沿處鑲嵌了一周寶石(圖17)。從裝飾來看,金壺與金盂是一對組合。
圖16 鑲寶石金壺(費(fèi)城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17 鑲寶石金盂(費(fèi)城藝術(shù)博物館藏)
除了以上三套金銀壺與盂組合之外,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的永樂甜白釉杏葉形扁壺,亦無圈足,有方管狀流,杏葉形開光(圖18)。這一類型的扁壺是永樂年間新出現(xiàn)的器物類型。這一器型明顯受到杏葉執(zhí)壺的影響。如梁莊王墓出土的一把杏葉執(zhí)壺,圈足,圓管狀流,以云紋橋飾焊接流與頸部,腹部杏葉形開光。底部銘文為“銀作局洪熙元年正月內(nèi)成造捌成伍色貳拾叁兩蓋嘴攀索全外焊壹分”[9](P32)(圖19)。兩相比較,杏葉扁壺與執(zhí)壺之間的差異集中于以下方面:有無圈足、流的形狀、高度等。其中,流的形狀不是絕對的,執(zhí)壺的流亦有可能是方管狀的。如湖北蘄春縣荊恭王墓出土的杏葉金壺,流則為方管狀,底部刻銘文“嘉靖叁拾肆年柒月內(nèi)造玖成金壺壹把哲盂壹個菊花臺盞壹付共重貳拾陸兩零貳分整”(見次頁圖20)。 因荊恭王墓出土的杏葉金執(zhí)壺年代晚至嘉靖年間,不無可能受到方管狀流杏葉扁壺的影響。2014年景德鎮(zhèn)珠山北麓御器廠遺址出土的空白期杏葉執(zhí)壺,流為方管狀,年代晚于梁莊王墓出土的杏葉執(zhí)壺,早于荊恭王墓出土的杏葉金執(zhí)壺(見次頁圖21)??傊鄬碚f,杏葉扁壺?zé)o圈足,較為矮胖;執(zhí)壺帶有圈足,較為修長。
圖18 白釉方流杏葉扁壺 (圖片來源:《明代洪武永樂御窯瓷器: 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與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瓷器對比》,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第281頁。)
圖19 金杏葉執(zhí)壺(圖片來源:《梁莊王墓(下)》,彩版一九)
圖20 杏葉金執(zhí)壺 (圖片來源:《金玉默守: 湖北蘄春明荊藩王墓珍寶》(圖錄),中國書店2016年版,第34頁。)
圖21 紅彩云龍紋執(zhí)壺 (圖片來源:《灼爍重現(xiàn): 十五世紀(jì)中期景德鎮(zhèn)瓷器特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年版,第145頁。)
除了茶鍾、杏葉扁壺的組合之外,茶鍾的另一組合器具為僧帽壺。藏于西藏檔案館的《致如來大寶法王書及賞單》記載了永樂六年(1408)正月初一,成祖賞賜給大寶法王的禮物,中有“白瓷八吉祥茶瓶三個,銀索全;白瓷茶鍾九個,紅油斜皮骰手全,五龍五個,雙龍四個”。陳克倫指出該單的“白瓷八吉祥茶瓶”應(yīng)是在西藏地區(qū)傳世較多的白釉刻花僧帽壺?!鞍状刹桄R”與西藏博物館藏永樂甜白釉刻花龍紋高足碗一致[16](P13)。該高足碗原來的碗套猶存,與記載中的“紅油斜皮骰手”相符。
另外,西藏博物館藏有宣德青花八寶藏文僧帽壺與宣德青花八寶藏文高足碗, 二者的八寶紋、藏文特點(diǎn)完全一致,顯然也是一對組合。高足碗與僧帽壺的組合,極有可能是明代宮廷為賞賜西藏高層人士而專門定制的藏式茶具組合,未必是宮廷使用的茶具組合。即便如此,僧帽壺作為茶具的認(rèn)識倒是一直流傳下去。如晚明程用賓編撰的《茶錄》一書收錄了十一幅茶具的圖像,其中的陶壺即為僧帽壺[17](P333)(圖22)。
圖22 陶壺 (圖片來源:《中國歷代茶書匯編校注本(上)》,商務(wù)印書館(香港)2014年版,第333頁。)
在茶鍾之外,明初宮廷茶具中承擔(dān)著盛茶功能的茶具還有茶盞。 對于宮廷茶盞的具體形態(tài),有學(xué)者結(jié)合晚明文獻(xiàn)記載和實(shí)物資料,并由此往前推溯,將一類撇口、弧壁、矮圈足,其口徑約在10厘米、高5厘米、足徑4厘米左右的茶碗,視為明初宮廷茶盞的標(biāo)準(zhǔn)形制,并認(rèn)為“或可說明為因應(yīng)飲茶方式改變而出現(xiàn)的一種新式樣”[18](P14)。但這一判斷失之武斷,晚明文獻(xiàn)對器物的記載缺乏明確的比例信息, 經(jīng)由釉色、 紋飾等信息確定的參照物未必完全等同于文獻(xiàn)記載的器物。 對于明初宮廷茶盞的討論, 仍需回歸到跟宮廷有著關(guān)聯(lián)關(guān)系的考古出土物的脈絡(luò)之下。 鑒于宮廷器用之物的穩(wěn)定性及延續(xù)性, 定陵出土物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反映明初的情形。 定陵出土了一件青花碗,附有金碗蓋、金碗托各一,青花碗口徑13.5厘米[10](P184)(圖23)。又定陵出土的一件玉碗,同樣附有金碗蓋、金碗托各一,玉碗直徑15.2厘米(圖24)。這兩件碗可能為茶盞。 為什么將這兩件碗視為茶盞?關(guān)鍵在于:與這兩件碗配套組合相似的金碗蓋、金碗托,在明代墓葬出土物中,碗與碗托的組合,不在少數(shù)。這些組合一般為酒器,稱之為臺盞。盞一般為單耳或者雙耳的形制。如蘄春縣都昌王朱載塎墓出土的一副臺盞,在盤沿一側(cè)刻銘“嘉靖拾玖年貳月內(nèi)造金臺盞壹副共重貳兩捌錢貳分整”。其中盞為單耳的形制,靈芝造型[19](P39)(圖25)。亦會出現(xiàn)有盞無耳的情形,如王璽家族墓出土的一組青花松竹梅紋托杯(圖26)。 又如1994年景德鎮(zhèn)御窯東門頭出土的青花花卉紋托杯、青花折枝花卉靈芝紋花口托杯(圖27,28)。相對來說,這些杯盞的口徑較小,如王璽家族墓出土托杯的口徑為7.3厘米, 景德鎮(zhèn)御窯東門頭出土托杯的口徑在9厘米-9.2厘米之間。 除了這些差異之外,值得注意的是,臺盞一般都沒有蓋。定陵出土的青花碗、玉碗皆帶有金蓋。上文提到的梁莊王墓出土的瓷茶鍾亦帶有金蓋。從定陵出土的青花碗、玉碗的大小比例來看,口徑在13.5厘米-15.2厘米之間, 與梁莊王墓出土的瓷茶鍾口徑比較接近。這一茶盞口徑遠(yuǎn)大于晚明文人偏好的小茶盞。
圖23 金蓋金托青花碗(圖片來源:《定陵(下)》,彩版八六)
圖24 金蓋金托玉碗(圖片來源:《定陵(下)》,彩版九七)
圖25 金臺盞(圖片來源:《金玉默守:湖北蘄春明荊藩王墓珍寶》(圖錄),第39頁。)
圖26 青花松竹梅紋托杯 (圖片來源:《灼爍重現(xiàn):十五世紀(jì)中期景德鎮(zhèn)瓷器特集》,第371頁。)
圖27 青花花卉紋托杯(圖片來源:《明代洪武永樂御窯瓷器: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與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瓷器對比》,第79頁。)
圖28 青花折枝花卉靈芝紋花口托杯(圖片來源:《明代洪武永樂御窯瓷器:景德鎮(zhèn)御窯遺址出土與故宮博物院藏傳世瓷器對比》,第191頁。)
晚明文人對茶盞的要求除了純白之外,另一要求就是小。如許次紓在《茶疏》中稱“茶甌……其在今日,純白為佳,葉貴于小”;又如羅廩在《茶解》中稱“甌,以小為佳”[20](P346)等。晚明文人對小茶甌的偏好是與對茶壺的要求相匹配的。晚明文人對茶壺的要求同樣是宜小不宜大:一是為了保證茶的香味不散, 二是為了滿足文人的自斟自酌。正如許次紓所稱“茶注宜小,不宜甚大。小則香氣氤氳,大則易于散漫。大約為半升,是為適可。獨(dú)自斟酌,愈小愈佳”。又如馮可賓在《岕茶箋》稱“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飲,方為得趣。何也?壺小則香不渙散,味不耽擱。況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只有一時,太早則未足,太遲則已過,的見得恰好,一瀉而盡,化而裁之,存乎其人。施于他茶,亦無不可”[21](P502-503)。
晚明文人對茶甌、茶壺小的要求,彰顯出了文人的品茶之道。 這一品茶之道既不能代表宮廷,也不能反映普羅大眾的飲茶方式。這從晚明時大彬制作紫砂壺經(jīng)歷了從大器向小器轉(zhuǎn)變的過程亦可見一端。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稱時大彬“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壺。后游婁東,聞眉公與瑯琊、太原諸公品茶施茶之論,乃作小壺”[22](P512),足見文人在時大彬從大壺轉(zhuǎn)作小壺過程中的影響。時大彬最初“喜作大壺”,則折射出市場的廣泛需求。從明代墓葬出土的“大彬”款紫砂壺來看,如江蘇省南京市吳經(jīng)墓出土的提梁壺、福建省漳浦縣盧維楨墓出土的圓壺、江蘇省江都縣曹氏墓出土的六方壺、 江蘇省無錫市華師尹墓出土的三足壺、山西省晉城市張光奎墓出土的圓壺、 陜西省延安市楊如桂墓出土的提梁壺[23](P57-62),大壺占了多數(shù)。
綜上可見,晚明文人偏好的小茶甌、小茶壺,并不能代表宮廷茶具的情況。 從定陵出土的茶盞及梁莊王墓出土的茶鍾來看, 宮廷使用的茶盞及茶鍾的口徑在15厘米左右。 這一比例在明代茶具中很有可能是最大的,正如《三才廣志》稱“茶鍾其制不一,有官鍾最大,有磐口”[24](P665)。另外,在定陵出土的銀器中,有一件銀碗,口徑17.2厘米(圖29)。在銀碗之外,還出土了一把茶匙。鑒于這批屬于生活用具的銀器出自孝靖后棺內(nèi)南北兩側(cè), 這件銀碗可能為茶碗。 與之同出的把壺可能為茶壺(圖30)。該壺一側(cè)為耳形把,一側(cè)附流。壺蓋作覆盆形,平沿,子口,圓鈕。鈕與把之間原有銀索鏈相連。壺底刻銘文“大明萬歷壬午年制”。這一茶壺的造型與出土錫明器中的錫茶瓶有著類似之處。
圖29 銀碗(圖片來源:《定陵(下)》,圖版一七三)
圖30 銀壺(圖片來源:《定陵(下)》,圖版一六三)
總之,高足杯(茶鍾)是明初宮廷使用的茶具類型之一。這是原本作為酒具的高足杯進(jìn)入明代之后,其功能有了新的拓展。作為酒具與茶具的高足杯,除了紋飾、比例等方面的差異之外,器物之間的組合關(guān)系更值得關(guān)注。 作為茶具的高足杯,在明初宮廷或與杏葉扁壺或與僧帽壺組合在一起。在高足杯之外,口徑在15厘米左右的茶盞亦有可能是明初宮廷使用的茶具類型之一,這一比例與高足杯的比例是高度一致的,遠(yuǎn)大于晚明文人偏好的小茶甌。
明初宮廷茶具的研究, 由于受到晚明賞鑒性書籍及茶書論述的影響,存在著認(rèn)識上的偏差。晚明賞鑒性書籍及茶書對明初宮廷茶具的論述反映的是晚明文人審美觀之下的一種選擇性偏好,不能準(zhǔn)確反映明初宮廷茶具的歷史事實(shí)。 本文在反思晚明文人相關(guān)論述的基礎(chǔ)上, 結(jié)合文獻(xiàn)記載及與宮廷相關(guān)的考古出土物,認(rèn)為高足杯(茶鍾)是明初宮廷使用的茶具類型之一,且與杏葉茶壺、僧帽壺組合在一起。與高足杯有著同一比例的茶盞,其口徑在15厘米左右, 亦有可能是明初宮廷使用的茶具類型之一,且與大茶壺組合。這一比例遠(yuǎn)遠(yuǎn)超過晚明文人偏好的小茶甌、小茶壺。
注釋:
①如明初朱檀墓出土了一件青白釉云龍紋梅瓶,瓶內(nèi)有酒。
②高至喜《長沙南郊的兩晉南朝隋代墓葬》,載《考古》1965年第5期第225-229頁,原報告將出土高足杯的墓葬的年代定在東晉,謝明良認(rèn)為是南朝的墓葬。這里采用謝明良的觀點(diǎn)。
③余佩瑾 《內(nèi)蒙古出土的元青花高足杯及其相關(guān)問題》,載《幽藍(lán)神采:2012年上海元青花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2-102頁;郭學(xué)雷《高足碗、杯源流及用途考——以藏傳佛教茶器為中心》,載《祥云托起珠穆朗瑪:藏傳佛教藝術(shù)精品》,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276-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