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茶器及其組合研究*

徐 晶

一、引言

中國是茶葉的發(fā)源地，對作為茶文化載體的茶具的研究一直備受關(guān)注，至今已有不少學(xué)者從出土器物入手，結(jié)合文獻(xiàn)，對唐代茶器的器形、分類及其發(fā)展等進(jìn)行了廣泛討論，并取得了豐碩成果，如徐殿魁［1］(P127-136)主要研究了茶具的分類及其形制，并將茶具分為碾茶、貯茶、煮茶、點茶、鹽臺、飲茶六大類。王郁風(fēng)［2］(P282-285)研究了唐代飲茶風(fēng)尚、茶具文化以及對世界的影響，并將茶具較為粗略地分為了制茶具、烹茶具和藏茶具。李萌［3］(P48-54)主要介紹了唐代飲茶方式，并將洛陽地區(qū)唐墓出土的茶具分為焙茶、碾茶、貯茶、煮茶、飲茶、茶滓六類，分析了茶具變化的原因及唐代飲茶風(fēng)尚產(chǎn)生的影響等。但對于唐代茶器在不同工序中成組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進(jìn)行相關(guān)研究的學(xué)者較少。

本文主要依據(jù)考古出土唐代茶器與 《茶經(jīng)》相關(guān)記載茶器進(jìn)行系統(tǒng)性對比研究，同時，在以往研究基礎(chǔ)上， 輔以唐代繪畫等進(jìn)行綜合研究，從而對唐代茶器在不同工序中對應(yīng)的茶器組合進(jìn)行明確的界定。

二、考古出土的唐代茶器及組合

唐代陸羽的《茶經(jīng)》是一部較為全面的茶文化專著，介紹了唐代盛行的煮茶法：要先將采摘回的茶葉制成茶餅，烘烤干后碾碎，放入羅中過篩，然后放入盒中保存。煮茶時，待水沸騰后，用則取出適量茶末，放入釜中，用竹莢第攪拌，再放入適量鹽，用瓢舀出茶湯至茶碗或茶盞內(nèi)，即可品茶。品茶結(jié)束后，對茶器進(jìn)行清潔及貯藏。根據(jù)陸羽在《茶經(jīng)》上卷的茶之具和中卷的茶之器中所提到的茶器用途［4］(P18-21、P25-33)，本文認(rèn)為可概括為七道工序，分別為制作茶餅、烘烤茶餅、碾碎茶餅、貯藏茶末、烹煮茶末、品茶，清潔及貯藏茶器。結(jié)合前人對考古出土的唐代茶器的分類，根據(jù)茶器的用途，本文將茶器分為焙茶、碾茶、貯茶、煮茶、飲茶、茶滓六類。

（一）焙茶器

這類器物主要用于烘烤茶餅，使其香味不易散失，得以長久保存。唐人將做好的茶餅放入籠中，把籠子放在支架上，下置炭火，用箸子夾住茶餅放在火上烘烤，從而烤干茶葉，除潮，使其利于長期存放。常見考古出土的焙茶器組合為：鏤空籠子+箸子+（支架）。

例如， 根據(jù)洛陽市伊川縣鴉嶺鄉(xiāng)晚唐齊國太夫人墓中出土的墓志可知， 墓主人生活的年代正處在唐代茶文化興盛的時代。 墓中出土了鎏金鏤空銀籠子（圖1）、鶴首銀支架（圖2）和銀箸（圖3），梁子認(rèn)為出土的架、籠、著是用來炙烤茶餅的。其原理是架上置籠或直接置茶餅，下置炭火，用著夾烤茶餅，籠既可視為貯茶器又可視為炙茶器［5］(P51-52)。但是考慮到貯茶器一般是盒，可密封保存茶葉；而該墓中出土的籠子是鏤空的，不具備密封的條件，故本文認(rèn)為籠應(yīng)視為焙茶器。

圖1 鎏金鏤空銀籠子

圖2 鶴首銀支架

圖3 銀箸

再如，法門寺地宮中出土的金銀絲結(jié)條籠子（圖4）、鎏金飛鴻毬路紋銀籠子（圖5）、系鏈銀火箸［6］(P110)（見次頁圖6）皆可能是焙茶器，雖無明確的文獻(xiàn)記載其為焙茶器，但是對比晚唐齊國太夫人墓中出土的架、籠、著，可推測出其功能大致相同。由圖4、圖5可知，兩籠均有四足，故無需支架進(jìn)行烘焙。

圖4 金銀絲結(jié)條籠子

圖5 鎏金飛鴻毬路紋銀籠子

圖6 系鏈銀火箸

傅樹勤認(rèn)為《茶經(jīng)》初稿成于760年底或761年初,現(xiàn)在見到的《茶經(jīng)》是774年修訂過的本子［7］(P94)。而伊川唐齊國太夫人墓按志文其生于公元763年,卒于824年，法門寺地宮的茶具制成于咸通九年到十二年（868—871年），由此可見，《茶經(jīng)》成書于中唐時期，而兩地出土的茶器屬于晚唐時期，故《茶經(jīng)》沒有記載。

（二）碾茶器

這類器物主要用于將烘烤后的茶餅?zāi)胨?。先用茶碾子把茶餅?zāi)氤刹枘?，再用茶羅子給茶末過篩。常見考古出土的碾茶器組合為：

唐代早期流行：碾槽+碾輪+（茶羅）

唐代中晚期流行：擂缽+研磨棒（杵）

依據(jù)法門寺唐代地宮出土的《監(jiān)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yǎng)道具及恩賜金銀寶器衣物帳》 石碑記載:“茶槽子、碾子、茶羅、匙子一副七事。”“七事”指的是茶碾子三事(包括茶槽子、碢軸、轄板)、茶羅子三事(包括茶羅、羅網(wǎng)即“羅末”、抽屜即“羅合”)，長柄銀勺（即“匙子”）［8］(P68)。法門寺地宮中出土了鎏金鴻雁流云紋銀茶碾子（圖7）、鎏金仙人駕鶴紋壺門座茶羅子［9］(P50)（圖8），因其為僖宗所施［10］(P34)，所以較為奢華。

圖7 鎏金鴻雁流云紋銀茶碾子

圖8 鎏金仙人駕鶴紋壺門座茶羅子

擂缽出現(xiàn)在盛唐晚期， 中晚唐時期普遍應(yīng)用。與茶碾相比，擂缽的研磨速度更快，可承受的力也更大，使得研茶的效率大大提高。所以到唐代后期，擂缽作為一種新型碾茶器取代碾成了主流研茶器［11］(P44)。銅川黃堡窯出土了茶葉末釉瓷茶碾槽、黑釉茶碾輪、黑釉瓷擂缽（圖9）、茶葉末釉瓷杵（圖10）、黑釉瓷杵、素?zé)设疲?2］(P82)。其中，碾槽和碾輪相搭配碾茶，擂缽和瓷杵相搭配碾茶。

圖9 黑釉瓷擂缽

圖10 茶葉末釉瓷杵

（三）貯茶器

這類器物主要用于貯藏碾磨后的茶末或吃茶用的鹽等調(diào)味料。常見考古出土的貯茶器組合為：盒/鹽臺+則。

例如銅川黃堡窯出土的白釉瓷盒、黑釉蝴蝶紋瓷盒（圖11），都起到了貯藏茶末的作用。盒是多用途的器物，既可作茶具，也可裝香料、藥材、首飾等.作茶具時一般用于裝茶末，也可裝吃茶用的鹽等佐料［12］(P86)。法門寺地宮中出土的鎏金銀龜盒（圖12）被部分學(xué)者認(rèn)為是貯茶器［9］(P52)，但毛小東先生從鎏金銀龜盒的不完全封閉性、內(nèi)部中空及內(nèi)部熏香殘留物推斷其為香爐，而非茶具［13］(P67)。本文認(rèn)為,鎏金銀龜盒為香爐的證據(jù)似乎更充分些。

圖11 黑釉蝴蝶紋瓷盒

圖12 鎏金銀龜盒

“則”為量器，可用以計量茶末或鹽數(shù)量。故推測法門寺地宮中出土的鎏金飛鴻紋銀則（圖13）與鎏金摩羯紋蕾紐三足架銀鹽臺（圖14）為一對組合。

圖13 鎏金飛鴻紋銀則

圖14 鎏金摩羯紋蕾紐三足架銀鹽臺

（四）煮茶器

這類器物主要用于烹煮碾羅好的茶末。考古出土常見的煮茶器有：釜、鍋、鐺、銚、罐、鼎、匙。

例如在唐齊國太夫人墓中出土的提梁銀罐（圖15）、提梁帶蓋銀鍋（圖16）和長柄單流帶蓋銀鐺（圖17），均為釜類的煮茶器［5］(P51)?！恫杞?jīng)》中沒有對這三類器物的記載，但它們所起作用和釜是相同的，所以它們可能是釜的變體。

圖15 提梁銀罐

圖16 提梁帶蓋銀鍋

圖17 長柄單流帶蓋銀鐺

銅川黃堡窯出土的黑釉瓷茶銚(報告定名為“急須”， 見次頁圖18）、 三彩茶鼎(報告定名為“爐”，見次頁圖19）、素?zé)筛▓D20）、黑釉瓷釜與《茶經(jīng)》中的風(fēng)爐、鍑用途相同［12］(P81-82)。雖然《茶經(jīng)》中沒有對茶銚和茶鼎的記載，但通過元稹的詩《一七令·茶》中的“銚煎黃蕊色”以及盧綸的詩《新茶詠寄上西川相公二十三舅大夫二十舅》中的“日調(diào)金鼎閱芳香”，可見茶銚和茶鼎所起作用都是用于煮茶，所以茶銚和茶鼎可能是釜的變體。

圖18 黑釉瓷茶銚

圖19 三彩茶鼎

圖20 素?zé)筛?/p>

法門寺地宮中出土的鎏金云紋長柄銀匙（圖21）相當(dāng)于《茶經(jīng)》中的“竹莢第”，煮茶時用來不斷擊拂湯面,使茶末融于湯中［14］(P166)。由此可推測煮茶器組合為：釜類+匙。

圖21 鎏金云紋長柄銀匙

煮茶法興盛于初、盛唐時期，晚唐以后逐漸消失。在盛唐晚期，點茶法興起，在中唐以后開始流行，成為五代、宋主要的茶道形式［12］(P87)。其是將茶末置于茶盞中，然后用滾水沖點。在魏晉南北朝至唐初，執(zhí)壺是一種飲酒器,而隨著點茶法的興起,它便成為點茶的標(biāo)志性器具，亦稱為點茶瓶。揚之水認(rèn)為長流者為點茶瓶， 短流者為煎茶瓶。例如，在河北宣化遼代下八里張匡正墓和張文藻墓的壁畫中可見煎茶瓶放置于一個下有蓮花托座的風(fēng)爐之上（圖22），而同時代的宣化下八里張世古墓壁畫中有一件長流的用作點茶的湯瓶（圖23）［15］(P29)。

圖22 壁畫中的短流煎茶瓶

圖23 壁畫中的長流點茶瓶

執(zhí)壺于中唐以后腹加深，容水量增大，流逐漸加長，以增強沖點茶沫時水的沖擊力?！短拼S堡窯址》報告將執(zhí)壺分為高腹器和矮腹器。到晚唐，執(zhí)壺器型變化式樣更為復(fù)雜,基本上有高頸瘦腹,矮頸瓜體,高頸瓜體三大類［12］(P83-84)。銅川黃堡窯出土有黑釉瓷執(zhí)壺（圖24）、青釉瓜體形瓷執(zhí)壺（見次頁圖25）等，其均為短流，故推測其用于煮茶，為煎茶瓶。

圖24 黑釉瓷執(zhí)壺

圖25 青釉瓜體形瓷執(zhí)壺

長沙窯釉下彩繪執(zhí)壺（圖26），壺身通體彩繪，裝飾意味濃重而富于變化，蘊含時代特征［16］(P67-68)。長沙窯瓶類，早、中期基本上是多楞短流，也有少量方管狀短流，短流不便用于點茶。而點茶瓶是方管狀長流，點茶者執(zhí)柄傾瓶點茶時，由于流較長，湯水在流內(nèi)停留的時間也相對長一點， 便于執(zhí)瓶者調(diào)整角度、距離和力度，以達(dá)到點茶多沫乃至藝術(shù)造型的目的［17］(P65)。由于執(zhí)壺作為茶器出現(xiàn)的時間較晚，且陸羽更加推崇煮茶法，所以《茶經(jīng)》中沒有關(guān)于點茶法的記載。點茶法出現(xiàn)后，并沒有取代煮茶法，兩者在唐代晚期是同時存在的。至宋代，煮茶多用于二三知己的小聚與清談； 而點茶多用于宴會，包括家宴，也包括多人之雅集［15］(P29)。

圖26 長沙窯釉下彩繪執(zhí)壺

（五）品茶器

這類器物主要用于盛放煮好的茶水?？脊懦鐾脸Ｒ姷钠凡杵骷敖M合為：

1.茶碗

2.茶托+茶盞

茶碗為圓口、斜直壁，酒碗則四出花口、腹壁及近口沿處有弧曲［18］(P15)。

法門寺地宮中出土了素面淡黃色琉璃茶盞及茶托（圖27）（《衣物賬》 中稱為“琉璃茶碗拓子”），應(yīng)為與執(zhí)壺配合使用的品茶器。對于地宮中出土的調(diào)達(dá)子，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其屬于飲茶器［19］(P65)，但由于其臺面凸起，器面中心有凹槽呈橢圓形，器口、器腔為雙層棱臺，可放置香料點燃，凹槽內(nèi)及臺面見煙炱遺痕［20］(P127)。所以其不應(yīng)屬于飲茶器，而是屬于香器。

圖27 素面淡黃色琉璃茶盞及茶托

銅川黃堡窯出土的品茶器有黑釉瓷茶托及茶盞、白釉瓷碗、素胎黑花瓷碗（圖28）等，茶托有“碗形托”和“盤形托”之分?！巴胄瓮小背霈F(xiàn)于盛唐，“盤形托”出現(xiàn)于中唐，盛行于晚唐至宋初［12］(P85)。茶托主要有兩種功能，一是防止?fàn)C手，二是穩(wěn)定杯具［21］(P39)。帶托的茶碗一般皆用于點茶，故此類茶盞當(dāng)能耐沸水的沖注［10］(P36)。

圖28 素胎黑花瓷

（六）茶滓器

這類器物可用于盛放茶渣。常見考古出土器物為渣斗，報告多稱作唾盂或唾壺［3］(P52)。例如偃師杏園M1819出土的瓷唾壺［22］(P197)（圖29）、西安西郊棗園唐墓M18所出的瓷唾盂［23］(P19)（圖30），目前未見與其同出的同工序的茶器組合。

圖29 瓷唾壺

圖30 瓷唾盂

三、唐畫反映的唐代茶器

唐代時期，風(fēng)俗畫較為興盛，其中就有一些反映唐代煮茶場景的畫面［24］(P47)。

圖31為《蕭翼賺蘭亭圖》（局部），是唐代畫家閻立本所作， 該圖部分體現(xiàn)了唐代煮茶的情景。風(fēng)爐上放置一長柄釜（即茶銚），左側(cè)男子坐在風(fēng)爐前，手執(zhí)竹莢第，欲攪拌茶湯；右側(cè)男子躬著身子，雙手端著茶托和茶盞，等待釜中的茶煮好。風(fēng)爐右側(cè)的竹幾上放置著碾輪、 帶托盞和貯茶的盒。由此可見，圖中碾輪為碾茶類器物，盒為貯茶類器物，風(fēng)爐、茶銚、竹莢第為煮茶類器物，茶托、茶盞為品茶類器物。

圖31 《蕭翼賺蘭亭圖》（局部）

圖32為《唐人宮樂圖》（局部），該圖真實地反映了晚唐宮女們飲茶、奏樂的場景。從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宮女們圍坐在長桌旁，長桌的中部擺放著一個盆，一宮女正用長勺向茶碗里舀茶。此圖雖無點茶的標(biāo)志性器物——執(zhí)壺，但其反映的應(yīng)是唐宮在盆中點茶的情況。出現(xiàn)此種畫面大約有兩種可能：一是人多，用執(zhí)壺一一點茶不太方便，而盆中點茶不僅易于熱量的消散， 免受燙傷之苦。且一瓶之水加上適量茶末也可以滿足十余人的品嘗。 二是在盆中點茶與碗中點茶原理一致，并不改變茶湯的色澤及味道［25］(P136)。

圖32 《唐人宮樂圖》（局部）

四、結(jié)語

通過對唐代茶器及其組合進(jìn)行分類研究，可以看到唐代從制茶到品茶工序之復(fù)雜，茶具器物之繁多， 大多數(shù)茶器有較為明顯的專用功能，少數(shù)茶器屬于多功能器物，例如盒、渣斗等。同時感受到唐人的品茶意境不斷提升，使我國茶文化得到了發(fā)展、進(jìn)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