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日布，綠絨蒿的山谷

【作者簡介】趙久蓮，青海省共和縣人，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獲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出版有散文作品集《曲溝盈盈一水間》。

暮春季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小草發(fā)芽，樹葉探頭，青海高原上的花季悄然到來，紫堇，報春，點地梅，馬先蒿，鳶尾，委陵菜……各種花兒在高山草甸、林緣草坡次第開放。綠絨蒿因花型優(yōu)美、色彩絢麗成為泛喜馬拉雅地區(qū)當(dāng)之無愧的旗艦物種！罌粟科、綠絨蒿屬植物中最早開花的是全緣葉綠絨蒿。只有耐心等待，才能捕捉花神轉(zhuǎn)瞬即逝的微笑。

草木有情

六月初，終于聽到綠絨蒿的召喚。我和華先生踏上尋花之旅，多年來奔走在高山之巔的華先生，精通藏漢雙語，對養(yǎng)育我們的這片草原了如指掌。我們從共和縣恰卜恰鎮(zhèn)出發(fā)，穿越茫茫塔拉灘，跨越滄浪黃河上的尕馬羊曲大橋。一路南行，進(jìn)入貴南縣轄區(qū)內(nèi)，塔秀草原幅員遼闊，一叢叢狼毒花姹紫嫣紅。

茫拉河橫境穿越貴南縣，由于支流水系的切割及風(fēng)沙沖刷而形成大小不等的灘地，較大的灘有木格灘、森多灘等。森多系藏語譯音，意為三岔口，地處貴南縣東南部，西與塔秀鄉(xiāng)塔秀村毗鄰。西南部克日布、日瓊、多什澤等群山聳立，東南部有茫什多山，西北是蓋格拉毛雪峰。高山、溝谷相間分布，既有河谷地帶，高山草甸，又有雪線下的灌木叢和流石灘。

森多鎮(zhèn)東南高西北低，平均海拔3500～4200米，寧果等多條公路穿過境內(nèi)，交通便利。阿棒在加通溝加上村口等我們，我們換乘兩輛摩托車，在布谷鳥的鳴唱中，到達(dá)了他家的冬季牧場。空谷有佳人，遺世而獨立，我終于見到了全緣葉綠絨蒿，三三兩兩散落在天然喬灌木叢中，金色的花朵傲然凝視遠(yuǎn)方。

高原的夏天總是五彩繽紛，阿棒的牧場上野生植物資源種類多，你要有耐心低著頭去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也需要一點運氣或眼力。粉紅的藏菠蘿醒目地開在開闊的沙礫地上，被金露梅、柳蘭遮擋的一株株貝母，清秀苗條，深紫的花朵和五脈綠絨蒿有點相似。她們都是粗獷高原的柔情，點綴著冬季牧場上的一片好風(fēng)光。雖然，見到了夢寐以求的明星植物，可我還是有點失落，牧場上的花大多已開敗。

離開阿棒的牧場，沿著村里的水泥公路，越野車從貢卡溝向同德縣方向行駛。我們抵達(dá)逶迤綿延的克日布山脈，有一種探訪未知秘密的熱情?？巳詹忌矫}東西走向，以它雄踞的山梁作為同德縣和貴南縣的分界線。這里既是貴南南山山系，也屬于同德北山山系，溝壑縱橫、跌宕崎嶇，地質(zhì)地貌復(fù)雜多樣。

芳草碧連天，車窗外，映入眼簾的一個個金色花朵，成了一次次下車徒步的動力，耳邊，除了徐徐風(fēng)聲，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南北分野的克日布山系屬大陸性高原氣候，氣候寒涼，雨量充沛，日照豐富，牧草生長季為 160～180天，非常適合綠絨蒿的生長。

盤山公路向山頂延伸，越野車在連續(xù)大坡度爬山，全緣葉綠絨蒿也離你越來越近。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公路邊，那種太陽和金子融匯的色彩之美來得如此炫目富麗，全緣葉綠絨蒿在粗礪礫石中芳華綻放，風(fēng)姿綽約，一朵朵黃花亭亭玉立，艷而不俗，只為生命中的期待。

眾里尋她千百度，我的植物“美人”，你在路邊等了我多久？瞬間，為之動容，原來有些緣分，始終留在相逢的日子里，你所尋覓的也一直在等待你，成為記憶里的無可替代。

時光相遇

申吾村，位于同德縣尕巴松多鎮(zhèn)西北部約20公里處，北靠可日布山脈，藏漢雜居，以牧為主。第二天早上，我們跟隨采挖冬蟲夏草的關(guān)卻桑改一家，走進(jìn)了他家的夏季牧場“曲斗龍哇”，“曲斗”是藏語對綠絨蒿的總稱，“龍哇”是山谷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們從南向北又進(jìn)入了克日布山系。

“曲斗龍哇”向東巍峨俊美的山峰上有一座敖包，那里是生長冬蟲夏草的地方。一條小溪從險峻的山谷中潺潺流出，綠草如茵的南坡下，全緣葉綠絨蒿蔥蘢生姿，金燦燦蔓延成花海，閃閃發(fā)亮，好像在宣告，這個短暫的夏天，因為有她炫麗的花季，就足以令人激動難忘。

全緣葉綠絨蒿，一年生至多年生草本，有主根、側(cè)根和纖維狀細(xì)根；莖粗壯，可高達(dá)150厘米，基生葉蓮座狀，用絨毛或剛毛武裝自己，上部莖生葉近無柄；金黃色花絲絲狀圍繞花柱，橘紅色的花蕾像個小毛球般可愛；4～5朵大花嫣然開在葉腋中，有縱條紋的6～8枚花瓣呈黃色，艷麗的色澤，既有黃綢緞的光澤和輕盈，又有虞美人的千姿百媚。

當(dāng)年，讓英國著名的植物獵人亨利·威爾遜目馳神迷的場面，也莫過于此吧？1903年，威爾遜經(jīng)歷各種艱險，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終于見到了全緣葉綠絨蒿花海。他無法抑制喜悅和激動：“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華麗的全緣葉綠絨蒿，開著巨大的、球形的、內(nèi)向彎曲的黃花，在山坡上盛開，綿延幾英里。千萬朵絕無倫比的綠絨蒿，聳立在其他草本之上，呈現(xiàn)一片景觀宏大的場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到一個如此夸張豪華的地方了?！?/p>

威爾遜驚嘆的全緣葉綠絨蒿，是“綠絨蒿屬的巨人”，學(xué)名：Meconopsis integrifolia。別稱：鴉片花、黃芙蓉、鹿耳菜。屬罌粟科綠絨蒿屬，與我們知道的罌粟、虞美人有很近的親緣關(guān)系，是分布在青藏高原及西南部地區(qū)海拔3800～5100米的雪山草甸、高山灌叢和流石灘上的野生花卉。全株干燥后可入藥，作為經(jīng)典藏藥“吾巴拉”使用，具有清熱解毒、消炎止痛等功效。

這種罌粟科的美麗花朵，在威爾遜發(fā)現(xiàn)后的百年間，讓無數(shù)愛花之人瘋狂，一批又一批的植物獵人為了喜馬拉雅罌粟花，前赴后繼地踏上了青藏高原的探險之旅。為什么遠(yuǎn)在萬里之遙的西方人會如此迷戀和傾慕？綠絨蒿生存在高海拔地區(qū)、分布范圍小，青藏高原，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給了她傲人的資本，盛世容顏，神秘身世。

被稱為“黃色喜馬拉雅罌粟花”的全緣綠絨蒿的故事流轉(zhuǎn)了很多年。1905年，威爾遜回到英國，竟帶有510種樹種和2400種植物標(biāo)本，其中包括好幾種來自青藏高原的綠絨蒿。威爾遜所服務(wù)的維奇公司，用5塊純金和41顆鉆石，打造了一枚形狀如“黃色喜馬拉雅罌粟花”的胸針表彰他的貢獻(xiàn)。

生生不息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青海大地，山水不拘一形，氣象萬千。坐在“曲斗龍哇”，這條瑰麗的低調(diào)山谷，陪花笑唱，陪花落淚。將手指輕輕伸進(jìn)碩大的花朵中，能明顯感覺到花苞里的溫暖。全緣葉綠絨蒿的熱量來源于光合作用，它的花具有溫度調(diào)節(jié)功能。白天太陽強烈，花瓣盛開，遮擋陽光，降低花苞內(nèi)的溫度。夜間溫度較低時，花瓣閉合，抵御寒風(fēng)，有保溫效果。高海拔地區(qū)傳粉昆蟲是一種稀缺資源，全緣葉綠絨蒿用盡極華麗的花朵吸引昆蟲前來傳粉，花朵內(nèi)的溫度通常高于外界，可以為昆蟲們提供庇護所。

在令人震撼的全緣葉綠絨蒿花海中，常常能看到枯老的高大母株。在高海拔，土壤層薄、太陽輻射強，晝夜溫差大的地方開花，對植物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綠絨蒿要花好幾年時間默默積蓄能量，即使慢慢長出花苞，還要等待一個最適合綻放的溫度。一旦時機成熟，才終于一次盛放，傾盡全力開出多的花朵，把天地的詩意淋漓盡現(xiàn)。

開放之后，薄如蟬翼的花瓣包裹成圓球狀，仿佛害羞地低下頭，這其實是一種守護的姿態(tài)。從種子發(fā)芽到開花結(jié)果，等蒴果成熟拋撒出去后，母株就走完了悲壯的一生。種子在地下發(fā)芽育苗后才能夠再次開花，可以說綠絨蒿的一生只開一次花。母株的孤注一擲，是為了給蒴果留下活下去的機會。多少次春雨瀟瀟，多少次冬雪飄飄，她的生命才能像煙花一樣綻放！在美麗和盛名之外，綠絨蒿生來就有一種隱忍與不屈，一次出行，也是一次特別長遠(yuǎn)的修行?。?/p>

在海拔3500米的石堆間，一株五脈綠絨蒿早早綻放，小巧秀麗的身影，只有40厘米左右。五脈綠絨蒿花是罌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沒有開花時則容易被忽視，開花時則從基部長出幾根花枝，紫色的花朵眉眼彎彎，氣質(zhì)清淡渺遠(yuǎn)。

世間的一切，因為有了遇見，才有了緣分和牽絆。一個月以后，第二次到達(dá)“曲斗龍哇”。山腳下扎著關(guān)卻桑改家的白色帳篷，已看不到全緣葉綠絨蒿的蹤跡，此時，卻是五脈綠絨蒿的盛花期，從淺紫到深紫，從淺粉到奶白色的花朵疏疏離離開滿了山坡草甸。夏季牧場上，牛羊滿山坡，山的高度，阻攔了牛羊的腳步，也少了人類的干擾。保留下最原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成就了一個繽紛、燦爛、夢幻的綠絨蒿王國。

關(guān)卻桑改帶領(lǐng)我們向山頂攀登，一睹高嶺之花的芳容?！鞍自苹赝?，青靄入看無”，在高海拔爬山，就源于一個艱辛的開始。循著叮叮咚咚的溪水流淌聲行走，我已步履沉沉，氣喘吁吁。山路羊腸，蜿蜒而去，順坡而上，心在打鼓，腿在顫抖，實在爬不動了，就停下腳步，坐在石頭上不斷歇息。關(guān)卻桑改和華先生健步如飛，回頭一看，也不得不停下來等我。哎！真是恨不得“脅下生雙翼，直飛到山頂?！?/p>

“曲斗！曲斗”傳來關(guān)卻桑改的呼喚，在高山上，他身輕如燕，華先生緊跟其后，他們走走停停，談笑風(fēng)生。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我跌跌撞撞挪過去，看到亂石叢生中的綠絨蒿，瞬間，所有的勞累都被興奮取代了。從形態(tài)上說有的是多刺，有的是總狀，超高的顏值，一身的傲骨。那令人驚艷的花朵，集天空、草尖、河流為一體藍(lán)色，有的藍(lán)通透洗練，有的藍(lán)接近紫色，這是在特定海拔環(huán)境下才能生長出的色彩，有一股柔韌而強勁的力量。

因山體滑坡，山腰巖層裸露，青石嶙峋。草坡處，還有零星的全緣葉綠絨蒿，但殘花的形狀、種子的散播、株高和花梗，隨著海拔的升高均有差異。少憩片刻，我揮手作別，登頂而去。山勢越來越陡，手揪著雜草，腳踩著沙石，手腳并用，真是名副其實的爬山??！我的體力仿佛消耗殆盡。

從大地到云端，越往高處越有窒息的感覺。探索下一瞬間至美，關(guān)卻桑改的目光永遠(yuǎn)向上！他總能從最好的視角發(fā)現(xiàn)最美的花朵。在他迂回曲折的爬山攻略引導(dǎo)下，山坡草地上的綠絨蒿紛至沓來、張力四射，一覽無余皆是情。即使趴在地上大口吸氣，小口吐氣，脆弱一碰就碎，也難掩我心花怒放，止不住的驚嘆欣喜！

山頂近了近了，經(jīng)歷漫長的缺氧、疲憊、行動困難，早就精疲力竭了的我，終于一寸一寸跪爬到了山之巔。一種戰(zhàn)栗的幸福感涌上心頭，這是戰(zhàn)勝自己以后才能感受到的愉悅?！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高冷美人”多刺綠絨蒿離群索居，桀驁孤高，有驚無寵過一生。

舉首北望，群山蒼茫，淅淅瀝瀝的太陽雨滴在臉上。華先生笑了，關(guān)卻桑改摘下一朵花獎勵給我。在自己“不要采花”的急促呼聲里，我還是輕輕捧住了那朵花。她和你在花園里看到的花是不一樣的，容貌清絕，花瓣是令人癡迷的純凈藍(lán)，在陽光下反射奇妙的光芒，呼喚我們內(nèi)心的詩情畫意。

“格?；ㄩ_了，開在對岸，看上去很美?？吹靡妳s夠不著，夠不著也一樣的美。”綠絨蒿，因具有較高的觀賞性，被稱為“高山美人”“高山牡丹”“夢幻之花”。西方花卉愛好者們把它們統(tǒng)稱為“喜馬拉雅罌粟”，推崇為“世界名花”。2008年出版的《中國植物志》英文版記載共有54種。被列入《中國生物多樣性紅色名錄——高等植物卷》（2013年）——無危（LC）。

綠絨蒿，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可寒風(fēng)吹在她的花瓣上，從未有過悲涼。她們在冰天雪地生生不息，頑強演繹世代盛開的大自然魅力。用美麗溫潤蒼涼的高原，卻從不懼怕時光蒼老，只有這樣與眾不同的花，才是真正的格?；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