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壁”,指官府的墻壁,而寫在其上的文字則稱為“廳壁記”或“壁記”?!疤茣r中外各官廨多勒石與廳壁,以垂紀念?!斗馐下勔娪洝吩疲撼偎局T廳皆有壁記,敘官秩創(chuàng)置及遷授始末,原其作意,蓋欲著前政履歷,而發(fā)將來健羨焉”。[1]185由此可知,廳壁記在唐代盛極一時,其內(nèi)容主要是記述官府機構(gòu)的由來、歷史沿革及現(xiàn)狀,以及歷任官員的姓名、經(jīng)歷和政績,間或記載當?shù)氐牡乩硌馗锱c風土人情等,以作紀念并留供后任官吏參考。劉禹錫所作以“廳壁記”為題的文章共七篇,其中三篇是為令狐楚所作,分別是《汴州刺史廳壁記》《天平軍節(jié)度使廳壁記》《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廳壁記》,一篇是為楊歸厚所作,即《鄭州刺史東廳壁記》,還有三篇是為己而作,分別是《連州刺史廳壁記》《夔州刺史廳壁記》《和州刺史廳壁記》。
廳壁記屬于記體文的一種,就這一文體的藝術(shù)成就而言,劉禹錫實際上尚難與韓愈、柳宗元比肩。廳壁記本為“敘官秩創(chuàng)置及遷授始末”的應(yīng)酬文字,當時流行的體式多是先敘官秩創(chuàng)置及代遷,次敘山川風物,末敘官員及其治績。許多壁記按此模式而作,往往呈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上的程式化特點,劉禹錫的七篇廳壁記亦不免落入這一窠臼。而韓愈的《藍田縣丞廳壁記》則突破了這一體制,其文各部分內(nèi)容的安排皆合舊有體式,但又處處出人意表,其敘事的巧妙使文章擺脫了應(yīng)酬文字的套路,達到推陳出新的效果。故在文章體制結(jié)構(gòu)、裁剪布局方面,劉禹錫的廳壁記不若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之翻陳出新。其在題旨方面亦不若韓愈之命意曠逸,韓愈的廳壁記文學色彩較為濃厚,其行文中有著主觀情感的充沛投入,注入了鮮明的主體意識,其指斥批判語言辛辣、發(fā)人深思,而劉禹錫廳壁記所寓情感、所發(fā)之言相較之下則含蓄很多。但王水照先生在《曾鞏及其散文的評價問題》一文中曾言:“文學以形象地反映生活為特性,散文的藝術(shù)性即文學性,主要表現(xiàn)在形象性和抒情性上,自不待言;但是,從我國古代散文歷史形成的具體特點出發(fā),似不宜把散文藝術(shù)性理解得太狹窄。我國古代文論家強調(diào)文章的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剪裁、用筆、用字,強調(diào)間架、樞紐、脈絡(luò)、眼目等等,對于述意、狀物、表情都是極其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理應(yīng)屬于藝術(shù)性的范圍?!盵2]故依此而言,劉禹錫的廳壁記仍然具有他自身的特色。
一、精工體要,質(zhì)直為文
劉禹錫所作廳壁記以褒揚頌美功業(yè)為主,雖然立意方面談不上新穎獨到,但勝在描寫工整巧妙,別具一格。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將劉禹錫的《連州刺史廳壁記》樹為典范:
予少年在湘陽,曾弦伯容云:“唐人能造奇語者,無若劉夢得作《連州刺史廳壁記》云:“環(huán)峰密林,激清儲陰,海風驅(qū)溫,交戰(zhàn)不勝,觸石轉(zhuǎn)柯,化為涼颶。城壓赭岡,踞高負陽,土伯噓濕,抵堅而散,襲山逼谷,化為鮮云?!鄙w前人未道者。不獨此爾,其他刻峭清麗者,不可概舉。學為文者不可不成誦也。[3]1014
誠如張邦基所言,劉禹錫在遣詞造句上頗有心得。瞿蛻園先生認為,此處“環(huán)峰密林”應(yīng)作“峰環(huán)密林”,這樣與下文的“城壓赭岡”也是相對的。劉禹錫原本刻畫細致巧妙,沒有在字句上專求險怪,張邦基并沒有完全領(lǐng)會劉禹錫的文意,但這不影響這篇廳壁記文字描寫的精工端麗。
唐人廳壁記的語言頗有講究,李華《御史中丞廳壁記》云:“辭尚體要?!盵4]3204《杭州刺史廳壁記》亦云:“詞尚體要,古史之遺也。”[4]3206“體要”一詞準確地概括了廳壁記的語言特征。所謂“體”,就是要得體,符合廳壁記的文體特征,即措辭典雅得當;所謂“要”,就是要求選材精當,用語簡潔。劉禹錫的廳壁記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在《天平軍節(jié)度使廳壁記》中,劉禹錫言“乃以牙璋玉節(jié)鼎右仆射官稱賜東都留守令狐楚曰”,[1]183其用一“鼎”字突出右仆射這一官職的重要性。《鄭州刺史東廳壁記》中,他于標題中用一“東”字,一方面表明是為楊歸厚新修東廳而作,一方面與此前杜頠寫過的《鄭州刺史廳壁記》相區(qū)別。又《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廳壁記》言:“故自興元至大和五十年間……以謨明歷真相者九?!盵1]207自興元至大和,以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為宰相者,有賈耽、趙宗儒、鄭馀慶、權(quán)德輿、裴度、王涯、李絳、李宗閔、李德裕、李固言十人。劉禹錫稱曾在朝中實任宰相又出任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的有九人,乃因李德裕雖命而未任,故不在數(shù)中。其廳壁記用字之精準,下筆之嚴謹可見一斑。
因“體要”的要求,歷來的廳壁記大多直質(zhì)少雕飾,劉禹錫廳壁記即是如此,所以其文學色彩不及亭臺樓閣記,但這樣的語言卻非常得體。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記》云:“故為記之體,貴其說事詳雅,不為茍飾,而近時作記,多措浮詞,褒美人材,抑揚閥閱,殊失記事之本意。”[5]41可見一些作者作記只是為了奉承他人,所以虛美隱惡,鋪排辭藻以竭盡頌揚之能事。劉禹錫廳壁記雖重褒輕貶,以頌美為主,卻并非罔顧事實,而是所記官員確有可稱頌之處。以《鄭州刺史東廳壁記》為例,此文是為楊歸厚所作,高度稱頌了楊歸厚的治績:
君侯始來三日,司稅椽舉七縣董租之吏累百。君曰:“此百螣也。”悉罷之,用戶符而輸入益辦?!撩肆Γ障ο嚅L。故周歲而完焉,比年而愈肥。雖軍興,饋挽旁午,大將牙旗往復相踵,而里中清夷,雞犬音和。人既寧而物有馀,政既成而日多暇。[1]199
在鄭州刺史任上,楊歸厚把負責催租的上百名青吏稱為“百螣”,一概罷去不用,結(jié)果“里無吏跡”,并未影響租稅、貢物的按時完成上繳,而且“民去瘤疾”,達到了“人既寧而物有余”的效果。劉禹錫依據(jù)客觀事實對楊歸厚的功業(yè)作了肯定,這種稱頌是有理有據(jù)的。同時,這種稱頌亦發(fā)乎真心,出于肺腑,而不僅僅是應(yīng)酬之語。從劉禹錫寫給楊歸厚的其他作品中,可看出劉禹錫對楊的欣賞。楊歸厚因觸犯宦官而被貶官,劉禹錫對此曾賦詩《寄楊八拾遺》表示敬佩:“聞君前日獨廷爭,漢帝偏知白馬生。忽領(lǐng)簿書游太學,寧勞侍從厭承明?洛陽本自宜才子,海內(nèi)而今有直聲。為謝同秦老博士,范云來歲即公卿?!盵1]1301《祭虢州楊庶子文》中亦言:“五剖竹符,皆有聲績?!盵1]1548“五剖竹符”指楊歸厚為萬、唐、壽、鄭、虢五州刺史,再次肯定了楊歸厚的政績。另一方面,劉禹錫對楊歸厚等人的功績的贊頌,也有借以明志之意。
唐代廳壁記的文學性與藝術(shù)性實際上鮮明地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文章的主體性,如韓愈等人于其中抒發(fā)胸中的浩然之氣,擺脫廳壁記因應(yīng)酬性質(zhì)而帶來的俗濫冗套,其文因其中的主體精神,敘述說理更顯淵雅有神;二是語言運用上的刻修文辭,經(jīng)過“深探而力取”,確定最合適表情達意的文辭形式。在這一方面,劉禹錫做出了重要的嘗試與探索。
二、以文證史,補史之闕
廳壁記不僅具有文學藝術(shù)價值,而且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首先,廳壁記這種文體從內(nèi)容上看,主要記錄某官名的歷代沿革,又記地名的歷代變遷并述其風俗,最后以歷代為官者的授受年月記于壁,這些都體現(xiàn)了廳壁記的史記功能。而且唐人在創(chuàng)作廳壁記時亦流露出鮮明的史學意識,如柳宗元在《館驛使壁記》中言:“未嘗有記之者,追而求之,蓋數(shù)歲后而往,則失之矣?!盵6]102顧況《華亭縣令延陵包公壁記》云:“舊章壁記,記其官敘,野史之流也?!盵4]5373諸如此類說法在壁記中還有很多,可以看出創(chuàng)作者明顯的存史意識。
其次,“記”作為一種文體,本身與“史”有很大關(guān)系,于邵在《漢源縣令廳壁記》中言:“記者,史家之流也。”[4]4252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盵7]42劉禹錫的七篇廳壁記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其廳壁記記載任職官員的履歷、業(yè)績和著名的歷史事件,與史相互為用,彼此相通,有“以文證史”的作用。如《天平軍節(jié)度使廳壁記》:“大和三年冬,天平監(jiān)軍使以故侯病聞。上方注意治本,乃以牙璋玉節(jié)鼎右仆射官稱賜東都留守令狐公?!盵1]183《舊唐書·文宗紀》:“大和三年,以東都留守令狐楚檢校右仆射天平軍節(jié)度使,代崔弘禮為東都留守?!盵8]575故侯即為崔弘禮,其本紀云:“以弘禮為天平軍節(jié)度使……理鄆三載,改授東都留守,仍遷刑部尚書。詔赴闕,以疾未至?!盵8]4265可見劉禹錫文中所述皆與史書相合。文中又記:“天寶末,大憝起于幽都,虜將因兵鋒取其地,右勇左德,積六十年?!盵1]184大憝指安祿山、史思明,虜將指侯希逸,劉禹錫所言即指天寶末安祿山、史思明叛亂與侯希逸取河南地為節(jié)度使之事,其文可與史書所記互為佐證。在《汴州刺史廳壁記》中,劉禹錫對令狐楚任汴州刺史時功績的記載,亦與史書相通,《舊唐書》令狐楚本傳敘其事云:“及蒞汴州,解其酷法,以仁惠為治,去其太甚,軍民咸悅,翕然從化,后竟為善地?!盵8]4463
劉禹錫的廳壁記亦可補史之闕。如為楊歸厚所寫的《鄭州刺史東廳壁記》即彌補了正史記載的不足。楊歸厚,兩唐書皆無傳,其事散見于他人紀傳之中?!杜f唐書》憲宗紀云:“左拾遺楊歸厚以自娶婦進狀借禮會院,貶國子主簿分司。”[8]4463《新唐書》李吉甫傳云:“左拾遺楊歸厚嘗請對,日已旰,帝令他日見,固請不肯退。既見,極論中人許遂振之奸,又歷詆輔相,求自試,又表假郵置院具婚禮。帝怒其輕肆,欲遠斥之,李絳為言不能得。吉甫見帝,謝引用之非,帝意釋,得以國子主簿分司東都。”[9]5587正史中主要記載了楊歸厚貶國子主簿分司之事,而劉禹錫《鄭州刺史東廳壁記》對于楊歸厚其人其事的記載則要詳細很多,使得楊歸厚的歷史形象更為豐滿,不失為一篇人物傳記,極大地彌補了史書記載的不足。
此外,劉禹錫廳壁記中對夔州、和州、連州等地城邑更遷、山川風物、風俗民情等狀況的大量記錄、描繪,是編寫地志、方志的重要資料。劉禹錫的廳壁記對部分地域歷史做了詳盡的考察,如《夔州刺史廳壁記》敘夔之歷史:“夔在春秋為子國,楚并為楚九縣之一。秦為魚復,漢為固陵,蜀為巴東,梁為信州……武德二年詔書,其以信州為夔州,七年,增名都督府,天寶初,罷州置郡,號云安……”[1]213《括地志》和《元和郡縣圖志》中對夔州的記載較為簡略,僅有大概地理位置及各地地名,沒有地理沿革的考察,故劉禹錫此文不亞于一篇夔州地理志。劉禹錫廳壁記中還介紹了大量山川風物,如《連州刺史廳壁記》,先述連州山川概況,“郡從嶺,州從山,而縣從其朔。邑東之望曰順山。由順以降,無名而相歆者以萬數(shù),回環(huán)郁繞,迭高爭秀,西北朝拱于九疑”[1]218,再由“山秀而高,靈液滲漉”引出對此地物產(chǎn)貢賦的介紹,接敘水石秀麗、氣候宜人,將連州的地理地勢、土風物產(chǎn)與山水景色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廳壁記總以記守令政績勛德為務(wù),各地方的民風作為政教的內(nèi)容也為時人所關(guān)注。如劉禹錫記汴州“地為四戰(zhàn),故其俗右武;人具五都,故其氣習豪”,[1]189言鄆州“宣精在上,奎為文宿;畫野在下,魯為儒鄉(xiāng)。故其人知書,風俗信厚”,[1]184體現(xiàn)了汴州的尚武風氣和鄆州的崇儒之風。又記連州“于天文與荊州同星分,田壤制與番禺相犬牙,觀民風與長沙同祖習,故嘗隸三府,中而別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統(tǒng)也”[1]218,其注意到連州與楚地因地理接壤而形成的趨同的文化習俗。
劉禹錫廳壁記還補充了史書記載一些細節(jié)方面的缺漏?!逗椭荽淌窂d壁記》云:“歷陽,古揚州之邑……初,開元詔書以口算、第郡縣為三品,是為下州。元和中,復命有司參校之,遂進品第一。”[1]204依唐制,戶滿四萬為上州,不滿二萬為下州。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載:“和州歷陽郡,上?!盵9]1052與劉禹錫所言相合,但據(jù)劉文我們還可知歷陽是元和中自下州升為上州的。又如《連州刺史廳壁記》言:“按宋高祖世,始析郴之桂陽為小桂郡,后以州統(tǒng)縣,更名如今,其制誼也?!盵1]218《通典》卷一八三述連州沿革云:“連州,春秋時楚地。秦屬長沙郡之南境。二漢屬桂陽郡。吳屬始興郡,晉因之。宋明帝時置宋安郡,后省宋安,屬廣興郡。齊復屬始興郡。梁又分為陽山郡。陳,郡廢。煬帝初,置熙平郡,大唐改為連州,或為連山郡,領(lǐng)縣三:桂陽,陽山,連山?!盵10]4880劉禹錫所言宋高祖時置小桂郡事未記。又劉禹錫在和州作刺史,云和州“按見戶萬八千有奇,輸緡錢十六萬,歲貢纖纻二篚,吳牛蘇二鈞,糝鱘九甕,茅蒐七千兩”,[1]204而《新唐書·地理志》只云土貢纻布,他物不備載,蓋劉禹錫記載了和州土貢的真實情況。其在《鄭州刺史東廳壁記》亦言:“司貢椽舉梨林之征,請戶曉?!盵1]199據(jù)《新唐書·地理志》,鄭州土貢為絹及龍莎,由此文知鄭州需進獻的土產(chǎn)還有梨,以上兩例可見唐時額外之征求非典章所能概也。同時,這也反映了唐代不同地方的名物特產(chǎn)以及朝廷賦稅狀況,為后人了解當時的經(jīng)濟提供了依據(jù)。
總而言之,無論從文學還是史學方面,劉禹錫的廳壁記對研究唐代文史都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作者簡介:胡梓玉(2000—),女,河南信陽人,上海師范大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注釋:
〔1〕瞿蛻園.劉禹錫集箋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王水照.曾鞏及其散文的評價問題[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4):55-64.
〔3〕劉禹錫.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M].陶敏,陶紅雨,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3.
〔4〕董誥,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封演.封氏聞見記校注[M].趙貞信,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
〔6〕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7〕吳訥,于北山著.文章辨體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8〕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9〕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