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和嚴歌苓作為美華文學的代表性作家,二者的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華人在身處異族他鄉(xiāng)時的茫然、疏離、痛苦,雖然他們都在作品中不斷展示出了第一代旅美作家書寫的多重面向,但是嚴歌苓筆下人物卻呈現(xiàn)出了與白先勇不同的主體選擇和精神特質(zhì)。與白先勇執(zhí)著于對留學生群體死亡的關注相反,嚴歌苓深入思考華人如何逆轉現(xiàn)實困境以及如何安放自身等問題。隨著時代的變遷,兩種不同的書寫模式組合出眾多旅美移民生活的發(fā)展史。本文擬對白先勇和嚴歌苓的相關作品進行抽樣分析,在此基礎上把握不同時代背景下旅美華人的生存圖景。
一、死亡:群體失落與自我救贖
系列留學生群像映照出白先勇自身的影子,《紐約客》中留學生群體的死亡是白先勇對異民族間文化互斥的刻意想象。人的命運與文化的命運相連,東方文化在與西方強勢文化碰撞中逐漸失落,在此情況下諸多留學生青年面臨著雙重選擇的尷尬處境。在抗爭無望之后妥協(xié),在妥協(xié)麻木之后遺忘,以白先勇為代表的青年在精神懷鄉(xiāng)的困境中走向了死亡這一自我救贖之路。
《芝加哥之死》中“吳漢魂”這一名字的安排即體現(xiàn)出濃重的中國風格。小說中吳漢魂反復傳達自己中國人的角色立場,但是當他在夢中親手將母親的尸體推入棺木時他與故土也就正式完成了告別儀式。故鄉(xiāng)已沒有親人,昔日的女友也選擇另嫁他人,對故鄉(xiāng)的記憶與眷戀連同女友的書信一起被焚燒殆盡,他的精神此刻已無實體可以承載。反觀美國社會,融入繁華的美國一直是支撐他堅持讀書的力量來源,可當他真正停下來觀看腳下的西方土地時他充滿了陌生感,中國人的身份并未得到應有的尊重,最高學歷在國別歧視面前也只被當作酒桌前調(diào)侃的玩笑,精致偽裝的蘿娜成了他自殺的最后一個助推手,華麗的芝加哥如同埃及古墓,把活人、死人一同銷蝕、腐爛,伴隨著母體文化的喪失,他在異文化中也無法施展自身價值,最終帶著絕望情緒以死亡尋求精神解脫。
如果說吳漢魂的行為是為難以自處的痛苦尋求一條出路,那么《謫仙記》中李彤的死則體現(xiàn)出旅美人士對故土割舍不掉的情感,背后包含著對祖國對親人深刻的文化認同。李彤曾在出國前驕傲地稱自己代表的是“中國”,但求學期間家庭突遭橫禍,由一個幸福天真的富家女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此刻的中國在無形之中已然變成她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與李彤相似,黃慧芬等三人也深知家國難回的悲哀,但只有在李彤自殺這一行為完成之后,黃慧芬才真正明白了好友內(nèi)心的真正痛楚,一向穩(wěn)重、不肯在人前失態(tài)的她深受觸動,痛哭不已。牌局、賭場中李彤的瘋狂、躁動下是內(nèi)心的落寞與脆弱、放逐與墮落,她的死是生存在離散時代的必然。她也曾試圖為自己在混亂的社會中尋求一份寧靜的空間,正如小說中借陳寅視角傳達的一幕:“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張乘涼的藤搖椅上睡著了……李彤半仰著面,頭卻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來了。她的兩只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脫了骨一般,十分疲軟地懸著。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到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了一張褪了色的舊地毯似的。[1]23”藏在窗簾后的李彤沉靜且安寧,但窗簾外混亂嘈雜的房間卻不斷投射出李彤自身無所適從的悲涼,她的個體性在一次次與社會的交鋒中被剝落殆盡,掙扎到最后直至完全消亡。
吳漢魂與李彤在時代的考驗面前都找不到生存的希望,扭曲的現(xiàn)實擴大了感情的缺口,失卻的文化基因加重了無法規(guī)避的精神落空?!皡菨h魂”們都曾捧著一腔希望踏入光明,而又同時在希望破滅之時走向死亡的暗角。對于20世紀60年代大部分的留美青年來說,出走美國的同時也即是在與故土文化逐漸道別,喪失了歸途也看不清來路,當他們真正清醒時,死亡便結束了流浪。
二、主體消隱:對“自我”與“他者”身份的放逐
出國之后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大致有兩類,其一是對中國社會、人生的追思,其二是對旅美移民群體精神動態(tài)的潛心營構。作為移民中的一員,關注自我及周邊人的生態(tài)與心態(tài)變化是嚴歌苓忠誠于現(xiàn)實的表達渠道,她曾直言:“我近年來潛心研究了近百萬字的華人移民歷史,發(fā)現(xiàn)自己或多或少與這五代移民有著相似的心情與苦悶……移民的故事是不應被忽略的,有一日它終將形成大氣候,成為移民文學。[2]13”基于此,她在書寫底層華人生存困境的同時又切入普通華人家庭,透視不同民族個體之間存在的情感糾葛、矛盾和沖突。
與白先勇筆下人物處在徘徊、困惑的氛圍之中不同,嚴歌苓此時的作品對具體的人的生活進行了細致的思考:外來者的身份始終是華人驅逐不掉的心理陰影,對美國人的一系列幻想以及被美國強勢文化打擊之后的壓抑情緒使得華人群體的心靈枷鎖愈加沉重,這一內(nèi)在精神的轉變促成了華人主體精神的消隱。《屋有閣樓》《阿曼達》《風箏歌》《大陸妹》等作品都具有這種意味。
《屋有閣樓》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受“他者”干擾而喪失“自我”的人的悲劇。在國內(nèi)身為教授的申沐清跟隨女兒來到美國之后成為女兒家庭中的“多余人”,不僅時刻要關注女兒的情緒,而且在她男朋友保羅的面前經(jīng)常也卑微、謹慎地處事,申沐清在和女兒的相處中一步步喪失父權的尊嚴。也正因如此,處于精神折磨中的申沐清出現(xiàn)了幻想和猜測,即使在心理醫(yī)生的干預下,他也未能剔除敏感的神經(jīng)。在美國這一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中,申沐清主動拋棄了拯救自我的機會,最終精神崩潰跌入無盡的深淵。“閣樓”意味著懸空、狹小、閉塞的空間,申沐清出國后的行為思考和“閣樓”的寓意相同,即深陷其中卻無法自洽的精神孤獨。
如果說申沐清的結局源于父權旁落,那么楊志斌的錯落人生則來自夫權擱置?!栋⒙_》中楊志斌以“伴讀”的身份跟隨妻子來到美國,在家庭中他僅僅擁有性別身份。因此當阿曼達這樣一個需要被保護的身份出現(xiàn)時,楊志斌找回了作為男性的光輝時刻。但是,仔細研讀會發(fā)現(xiàn)阿曼達只是楊志斌用來重建自我身份、擺脫精神困境的臨時停靠點,他甘愿在虛擬的情感世界中得到滿足。申沐清與楊志斌代表著新移民群體中無身份無地位的兩類人,而這兩類人在中華文化中卻保持了上千年之久的地位。美國的新環(huán)境使得這一類人難以逃離精神束縛,始終活在痛苦的挾制之下,成為異質(zhì)的存在。面對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和當下融入不了的異地,嚴歌苓發(fā)現(xiàn)了新移民們的焦慮。
新移民暴露出的問題在《風箏歌》和《大陸妹》這類土生華人的人物身上也得到了一定程度延續(xù),如英英和娜拉?!八麄兗耐性趦蓢煌膱F體之中,但又不完全屬于任何一方,結果是他們的自我概念好像是非常不協(xié)調(diào)和矛盾的。邊際人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他或多或少都是一個外來者。[3]8”《風箏歌》中的英英由一個純真的少女淪落為馬戲團的溜冰皇后的過程,間接暴露出東方文化在西方面前的臣服狀態(tài),雖然梅老板十分努力強調(diào)著自己家族身上的中華血脈,但是英英最終還是選擇了沉淪。與英英在懵懂中被迫拋掉基因不同,《大陸妹》中的娜拉卻是在抵抗不了現(xiàn)實之后主動褪去身上的故土氣息的,書中以“垃圾”的讀法、帶有土腥味的作品、講解唐詩和《紅樓夢》、高唱中國歌曲等事件串聯(lián)起了大陸妹的文化心理及其轉變。當唐太太放心地讓大陸妹操控整個廚房時,大陸妹也就正式地邁入了西方文化的圈層之中,“只身在外的大陸妹,迫于生存的壓力,終于妥協(xié)于異邦的文化系統(tǒng)向自己提出的要求,并適應了新的生活模式。有適應,也有放棄。文化身份問題給新老華人移民帶來了太多的內(nèi)心掙扎”。[4]52
“移民不僅是生命經(jīng)驗,它給嚴歌苓的精神維度帶來的影響也至關重要,嚴歌苓所關注的移民問題,與她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大幅重疊,在這里她的經(jīng)驗與思考、肉體和精神形成強烈的連結,體現(xiàn)在她的作品中,這兩個方面也是同構在一起的。[5]80”當肉體無處安放,申沐清與楊志斌選擇中止身份的重構,自愿疏遠一切尋求解脫,當精神的追問無法得到答案,英英與大陸妹選擇丟掉內(nèi)心桎梏,以全新的意識呈現(xiàn)另一種覺醒。
三、重心轉移:家國概念讓位于個體生存
不論是白先勇還是嚴歌苓,華人身份認同問題一直是作品探討的共同核心,嚴歌苓卻又在身份研究之外開拓出生存的場域。同樣是失魂落魄,白先勇傾向于以死解脫,嚴歌苓執(zhí)著于讓人物走遍困頓與糾葛,縱使在文化切磋中喪失自我,嚴歌苓筆下的人物也著重顯示出現(xiàn)實的重力感,他們代表著在現(xiàn)實中掙扎的群體,“家國”這一精神文化在嚴歌苓筆下被虛化、隱藏,人物雖有故土情結但“家國”概念已不再具有震撼性力量。
“美國的華文文學是寫給中文讀者看的,總體上反映的是美國第一代華人關于自己歷史、身份、文化、命運的思考,是向‘內(nèi)轉,向‘內(nèi)關注‘自身面臨的新問題,以及如何解決這些新問題的探索,作家們是在向‘自己人訴說自己的美國經(jīng)驗以及在此過程中面臨的困境和苦惱,是寫給‘自家人看的。帶有呈現(xiàn)、訓誡、思考的意味。是中國人身在異域面臨的問題,有切身之痛,感時憂國。[6]19”白先勇《紐約客》中的眾多人物都是主動前往美國,并在美國定居了下來,但是美國社會對于他們來說始終存在著一層無法剝離的隔膜,“游離者”的身份成為他們一生的烙印。嚴歌苓的移民書寫誕生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之下,因此她筆下的人物更關注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與個體思維的獨特,他們不再困在文化的牢籠中封閉靈魂,主動去爭取和創(chuàng)造是他們的行為指向。
20世紀60年代留學生的書寫帶有濃重的家國情緒、故土情懷,嚴歌苓另辟蹊徑站在民族高度之上縱觀普通百姓的生活常態(tài),在她筆下中西對立格局被打破,回到了人的本質(zhì)。嚴歌苓讓流浪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人物立足全新的世界,努力探索著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新身份建構的過程中他們也不再經(jīng)受束縛,“無論當初的消隱給了他們痛苦還是歡樂,它都為他們打開了一片廣闊的未知世界”。[7]340值得注意的是,嚴歌苓并不只是停留在對華人心理的刻畫上,對于生活在美國的非中國人她也給予了關注,《少女小漁》中老男人受到小漁感化之后重新拾回了人性,找到了自我善良的一面,同樣是弱勢群體,小漁照亮了老人晦暗的生活;《茉莉的最后一日》中鄭大全和老人茉莉的狀態(tài)傳達的也是異族人為主流社會所不容的邊緣人在情感上的共鳴,二人的對話更呈現(xiàn)出了嚴歌苓對人性的深刻探索。
四、結語
移民群體的生存問題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很重要的社會問題,面對迥異的地域、文化、風土人情,外來者不得不直面眾多困難,物質(zhì)條件的困窘更是直接導致了精神情感的混亂,對此白先勇和嚴歌苓都有著切膚之痛。作為移民,二人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一邊回望故鄉(xiāng)一邊審視腳下,在與美國社會接觸的過程中,捕捉異民族之間的情感縫隙,刻畫了一個個生存在夾縫中的沉重靈魂。在當下東西方交流的新階段,白先勇、嚴歌苓對移民問題的揭示仍具有啟發(fā)意義:如何面對故鄉(xiāng)、如何融入異域、如何安撫孤寂的靈魂等。同時這兩位作家對此都曾給出過答案,即要在承認差異的基礎上走向文化和解,在文化認同中堅守自我,在困境中勇敢突圍,可以說作家們的文學情懷成功地燭照了當今現(xiàn)實。
作者簡介:潘彬彬(1997—),女,河南南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注釋:
〔1〕白先勇.紐約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5.
〔2〕王震亞.人文關懷的真切表現(xiàn)——試論嚴歌苓的移民小說[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0(3):13-16.
〔3〕葉南客.邊際人——大過渡時代的轉型人格[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4〕葛亮.從“土生族”到“新移民”——由嚴歌苓的作品看在美華人的文化認同[J].華文文學,2004(2):47-53.
〔5〕蔡小容.高蹈于肉身之上——嚴歌苓文學精神綜論[J].江漢論壇,2015(2):79-86.
〔6〕劉俊.第一代美國華人文學的多重面向——以白先勇、聶華苓、嚴歌苓、哈金為例[J].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06(6):15-20.
〔7〕嚴歌苓.少女小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