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田
(漢堡大學漢學系,漢堡 20146)
瑪高溫(Daniel Jerome Macgowan,1814—1893,圖1[1])是早期來華的美國醫(yī)療傳教士,隸屬于美北浸禮會(American Baptist Churches USA)。他于1843年來華,1893年在滬逝世,旅居中國長達半個世紀?!都~約時報》在訃告中稱他為“上海最老的居民之一”[2]。
圖1 瑪高溫像
除了作為本職的傳教士和醫(yī)生身份外,瑪高溫還深度參與了“西學東漸”的大潮流,包括開辦中國首家以“新報”為名的中文報紙,編譯電氣、礦務、氣象等學科的中文著作,編寫第一部漢字電報密碼本,這些情況已為史家熟知。文化交流并非單向,他還以極大的好奇心考察了中國的多方面情況,生物考察正是他用力最勤的工作之一,也與他對中國醫(yī)藥、農(nóng)業(yè)、歷史、經(jīng)濟、社會等方面的觀察頗有關聯(lián)。對此,除了一些涉及其生平的文章偶有提及外([3],頁43—87;[4]),學界還未有專門研究?,敻邷卦谌A生物考察的動機、過程、方法和影響等,皆待深入挖掘和闡述。
目前學界對于西人在華的生物考察日益關注,研究理路大致有兩種:一是對考察活動以及相關人物、生物的實證研究,著眼于生物資源的利用,羅桂環(huán)的《近代西方識華生物史》提綱挈領、搜羅廣博,是這一理路的經(jīng)典之作[5];瑪高溫的生物考察即屬于近代西方人積極搜羅和利用中國生物資源的典型案例。二是從西方博物學發(fā)展的角度審視西人的生物考察,著眼于知識的生產(chǎn)、流轉和審定,范發(fā)迪的《知識帝國》以獨特的視角啟迪人們反思為近代科學史預設的“帝國中心論”[6]。高晞對中醫(yī)西傳的研究則表明,19世紀“博物家與藥物學家分道揚鑣”,前者“繼續(xù)考察中國的植物與昆蟲分布與品種”,后者則“聚焦中藥和方劑,采取分析化學和實驗科學手段研究中國本草學”[7]?,敻邷氐纳锟疾煺窃谶@一時段中扮演了遠離“帝國中心”卻為構建科學知識體系而進行“驗證知識、判斷價值、解釋意義”的角色。以上述兩種研究理路來審視瑪高溫的生物考察,可以更全面地評估這一案例的歷史意義。
瑪高溫是美國愛爾蘭裔移民二代,1840年在紐約州立大學醫(yī)學院(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 Surgeons of the University of the State of New-York)獲得醫(yī)學博士學位,1841年又赴巴黎留學([3],頁43—46)。家庭背景和留學經(jīng)歷讓他與英法學術界有了最初的淵源,為他日后獲得國際學術界的認可提供了便利。
大學期間,瑪高溫深度參與了該校禁酒協(xié)會,擔任過協(xié)會主席([8],p2),還以協(xié)會代表的身份在巴黎進行調(diào)研。他不但親身調(diào)查過巴黎和法國北部幾個大城市的酗酒情況,還通過意大利、瑞典等地的通訊員了解當?shù)氐男锞魄闆r,并按照酗酒者的階級、地域、性別、年齡等要素對這些信息進行分析[9]。這鍛煉了他包括專業(yè)基礎、信息收集、社交能力、分析研究等素養(yǎng)在內(nèi)的綜合考察能力。
1842年,瑪高溫自巴黎返美不久后獲得美北浸禮會任命,成為赴華醫(yī)療傳教士。他把這項工作當成終身事業(yè),在《醫(yī)業(yè)傳教事業(yè)宣言》中,瑪高溫將醫(yī)療傳教這項“我們時代的偉大工作”的意義概括為“慈善”“愛國主義”和“促進科學的渴望”??疾旌烷_發(fā)新藥是醫(yī)生的天職,“單純的旅行者無法勝任,只有長期居于該國的人才能完成這項細微且悠閑的調(diào)查”。即便是拋開傳教士的身份,考察中國這個“植物王國”本身也有重大意義。他以浸信會前輩克理(William Carey,1761—1834)為榜樣,“科學界非常感謝他有關于印度植物種群的知識,他只憑借植物學工作就應被視為我們族群的造福者”([8],pp8—9)。從科學的角度審視中國的疾病和藥物,是他進行生物考察的第一個動機。醫(yī)藥相關的生物及制品成為他的重點關注對象,如鴉片、麝香、羊羔酒等。
第二個動機出自于他對美國農(nóng)業(yè)界的回饋。瑪高溫與美國的農(nóng)業(yè)團體保持了密切聯(lián)系,研究中國的經(jīng)濟作物并移植到美國是他的夙愿。他不但詳細考察了白蠟蟲、苧麻、珍珠、鯉魚、烏桕、食用海藻等有經(jīng)濟潛力的中國生物,還向美國專利局上交了幾批植物和種子。1853年“黑船來航”之后,瑪高溫寫信給佩里準將(Matthew Perry,1794—1858)和奉命赴日搜集植物的莫羅(James Morrow)交流考察植物的心得。據(jù)瑪高溫透露,為了“豐富我國園藝和農(nóng)業(yè)”,他已經(jīng)向美國政府提出申請,要求獲得專門雇傭一位“直接受他指導,能持續(xù)參與植物收集之旅的中國園丁”的授權,以便找到更多植物,借助“沃德箱(Wardian Case)”運往華盛頓?,敻邷剡€表示,將在莫羅退伍前向他贈送一兩箱植物(1)D. J. Macgowan to J. Morrow and M. C. Perry, 1854-4-20. 私人收藏,影印件見http://www.baxleystamps.com/litho/perry_correspond/18540420_ltr-p1.jpg、http://www.baxleystamps.com/litho/perry_correspond/18540420_ltr-p2.jpg。本條文獻由趙為釋讀,特此致謝。。
瑪高溫對美國農(nóng)業(yè)的關心還體現(xiàn)在他建議美國政府效法荷、英在爪哇、印度種植金雞納樹的先例,在海地也大力發(fā)展這一產(chǎn)業(yè)之上[10]。1866年他以“加州農(nóng)業(yè)協(xié)會(California Agricultural Society)赴華代表”的身份報告了中國農(nóng)業(yè)概況,詳述中國各類經(jīng)濟物種并探討引種的可能性([11],p89)。19世紀晚期,當他得知佛羅里達的柑橘遭到蚧殼蟲蟲害后,他又介紹了中國利用螞蟻進行生物滅蟲的技術[12]。
第三個動機來源于宗教關懷。1840年代,進化論初露端倪,此時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已經(jīng)結束了環(huán)球考察,正在撰寫有關物種演變的筆記,雖然進化論的完整論述尚未發(fā)表,但已對基督教神學產(chǎn)生了巨大沖擊。當時的瑪高溫拒絕接受進化論,他譴責達爾文將“不信神”的思想灌入科學研究是“荒謬的,而且令自己頗為可笑”,“在他不信神的宇宙觀里,人類的出身不會比安靜靦腆的牡蠣更加尊貴”。在批評進化論的同時,瑪高溫加深了對博物學的理解,也關注到了其他博物學家的工作成就([8],pp21—22)。
第四個動機則是受人之托?,敻邷貙儆谖蹇谕ㄉ桃詠硎着L期駐華的傳教士,既有興趣進行生物考察,又具備專業(yè)素養(yǎng)。因此很多西人有關中國生物的問詢都匯集到他身上。他對有毒生物的考察便是一例。
1857年,香港發(fā)生所謂的“投毒事件”(2)19世紀四五十年代,這類投毒事件反復發(fā)生。參見參考文獻[13]。。據(jù)報道,當?shù)厝A人面包師在售賣給西人的面包中摻雜了砒霜,據(jù)德國化學家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1803—1873)檢測,一磅面包中足有40克砷[14]。“來自各方面的,希望獲取華人用毒情況的問詢”被委托給了瑪高溫。不久他便提交了考察報告。其中描述了林則徐抗英時清軍考慮使用動物毒物和麻風病作為武器的情況,以及寧波守軍針對英軍和璞鼎查(Henry Pottinger,1789—1856)的“毒氣”攻擊。他注意到,自從《南京條約》簽訂以來,中國人有“濫用”草烏(tsau-wu)等毒物制作武器的傾向,“不用多說,在刺客手中,這種容易獲得的毒藥將被證明是一種有效的破壞手段。似乎只要用裝有毒藥的器具輕輕一刺,以人體吸收該毒素的速度來看,肯定已成致命一擊”([15],pp573—574)。這成為瑪高溫日后特別關注中國有毒生物(如眼鏡蛇、河豚等)的主要動機,他在1883年撰寫的《溫州健康報告》中,幾乎把全部的篇幅都給了他對中國生物及其制品的描述,包括各類有毒生物及毒藥制品的情報[16]。
梳理瑪高溫的考察動機有助于了解他的研究重心。他所關注的對象或與醫(yī)藥相關,或具有經(jīng)濟價值,或者是受人之托、對社會和學界較為重要。他的主要目標并不是各類可以擴充生物譜系的新物種,而是具有實用意義的“生物資源”。他更關注人與生物的關系,而非生物本身。
1843年3月,瑪高溫抵達香港,11月途經(jīng)舟山到達寧波,在此開辦診所,學習中文和寧波方言,并在七年之后精通中文,開始陸續(xù)出版中文書刊([17],頁141—142)。他在剛到中國時忙于安定住所、趕赴印度完婚、籌辦醫(yī)院等事項,并未正式開始生物考察,不過也未遠離這項活動。他在香港期間結識了第四任港督包令(John Bowring,1792—1872)及其子小包令(John Charles Bowring,1821—1893)(3)游博清考證了瑪高溫與包令父子的交往情形。參看參考文獻[17]第135—136頁。,包令在日后大力支持他的著譯事業(yè),并在英國學術圈熱情地推介他的生物考察。1857年英國皇家藝術學會(Royal Society of Arts)設立了一個有關食用海藻的研究獎項,他積極應征,通過包令為該協(xié)會輸送了8種樣本[18],此外,包令還褒揚了他對中國珍珠養(yǎng)殖的考察[19]。而小包令在中國行商多年,亦是一位熱衷于昆蟲和植物的博物學家,二人的交誼很大程度上是以生物考察作為媒介進行的[20]。
目前所見瑪高溫在華生物考察的最早著述是他發(fā)表于1848年的對苧麻的考察報告,這次考察直接受到西方產(chǎn)業(yè)界的推動。苧麻原生于中國西南地區(qū),中國人在對其長期利用的過程中摸索出了成熟的加工工藝,由它制成的各類織品是中國社會的重要民生產(chǎn)品。此前苧麻幾乎只被西方人視為觀賞植物,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受到西方產(chǎn)業(yè)界的矚目,被稱作“China Grass”(中國草)。
1847年6月26日,一篇有關中國麻布的文章被刊載在英文報紙上,其中提及它的原材料很可能是某種亦產(chǎn)于印度的“麻類植物”。該消息引起了大吉嶺總督坎貝爾(Archibald Campbell,1805—1874)和工業(yè)家亨雷(T. F. Henley)的關注,亨雷使用該文所指產(chǎn)于印度的麻類植物進行了麻布加工實驗,卻生產(chǎn)不出像中國麻布那樣質(zhì)地優(yōu)良的布匹。由此,他們懷疑中國擁有獨特的麻布制作工藝[21]。英國商人在利茲等城市已經(jīng)開展了“中國草”和羊毛的混合實驗,想了解印度產(chǎn)的麻類植物能否在出口領域和“中國草”競爭([22],p210)。于是他們迫切希望派人去中國打探具體情報。他們最先寄希望于“植物獵人”福瓊(Robert Fortune,1812—1880),不過他此時已經(jīng)離開中國。最后,他們聯(lián)系到了身在寧波的瑪高溫:
(在坎貝爾和亨雷的通信中)有一些關于它可能便是著名且珍貴的“中國草布(grass-cloth)”的原料植物的信息。本學會(譯者按:指孟加拉農(nóng)業(yè)學會)收到建議,將此事提交給目前駐扎在寧波的瑪高溫博士。我們感謝他的善意協(xié)助,以下的有趣細節(jié),部分是他通過與中華帝國其他地區(qū)的科學家朋友的通信獲得的,部分是通過查閱植物學相關典籍、詢問當?shù)厝?以及他的個人觀察得來的。([22],p209)
瑪高溫給予了熱情回應,在1848年6月1日發(fā)回詳細的考察報告,并表示支持其“開發(fā)龐大的中華帝國的工業(yè)資源”的宗旨,愿意提供持續(xù)幫助??疾靾蟾娣謩e從苧麻的“概述和歷史”“醫(yī)用特性”“種子種植”“根部種植”“麻的采割”“麻的剝皮”“漂白分離”“麻的種類”等八個方面對苧麻的歷史、種植、采集、加工、利用、分類等各個方面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和分析([22],pp209—218)。這是西方第一次擁有如此全面的苧麻知識。
鑒于此文的重要性,瑪高溫又通過時任英國駐廣州領事的包令將這一考察報告和一包苧麻種子轉交給英國貿(mào)易委員會(The Board of Trade)。該委員會指示,種子應該分交給貝爾法斯特植物園(Belfast Botanic Gardens)和愛爾蘭亞麻改良協(xié)會(Irish Flax Improvement Society)的幾個獨立成員,“以便確定這種可以為新的紡織品生產(chǎn)提供原材料的植物能否適應環(huán)境”[23]。
同時,瑪高溫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國。這一時期美國政府正在大力推動對中國的植物考察,樞紐人物是身在廣州的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他曾指示瑪高溫搜集中國經(jīng)濟作物的種子?,敻邷貙⑵r麻等寧波地區(qū)重要物產(chǎn)的種子送至廣州,并委托時任美國駐寧波領事麥嘉締(Divie McCartee,1820—1900)繼續(xù)這項事業(yè)。1849年6月1日,衛(wèi)三畏將瑪高溫從寧波送來的種子用錫盒、木盒雙重封裝,寄往身在澳門的美國外交官德威士(John Wesley Davis,1799—1859),請他轉發(fā)華盛頓,上交至美國專利局(The United States Patent Office)。6月6日,德威士致信美國專利局局長尤班克(Thomas Ewbank,1792—1870),報告已將這盒種子發(fā)回國內(nèi)。此后瑪高溫又多次轉運種子(4)參見D. J. Macgowan to J. Morrow and M. C. Perry, 1854-4-20。。這些活動卓有成效,美國專利局為此特意頒發(fā)嘉獎令,瑪高溫、德威士、衛(wèi)三畏、麥嘉締皆位列其中[24]。
通過對瑪高溫第一次生物考察過程的追蹤,一個由傳教士、外交官、學術界、產(chǎn)業(yè)界和政府所組成的生物考察的人脈網(wǎng)絡顯現(xiàn)出來,在地理上貫通了寧波、廣州、印度、英國和美國,目標生物和相關知識依托于這個網(wǎng)絡流轉匯通。
從研究對象來看,瑪高溫的考察應歸于博物學范疇。若要系統(tǒng)地闡明身處“博物家與藥物學家分道揚鑣”的時代的瑪高溫的問題意識和研究方法,則需將其置于博物學學科發(fā)展的大背景之中。
博物學與科學的關系,是探討博物學學科史的核心問題?,F(xiàn)有研究表明,伴隨大航海時代而來的近代博物學,無論是在研究方法還是問題意識上都經(jīng)歷了“極大的變革”。???Michel Foucault,1926—1984)指出,早期的博物學與“生物學”截然不同,并不存在“生命”的概念,而只有個別的“生物”,它的核心是“分類和命名”,是一門“關于秩序的科學”[25]。18、19世紀,隨著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創(chuàng)建了新分類體系和二名法,向整個西方世界的博物學家們提供了有效的共同對話基礎,并催生出“帝國知識體系”,“從一開始就將殖民地的自然界納入其中,在分類中完成了對世界的秩序重組”[26]。就其學科目標而言,核心仍是構筑一個更廣闊而有序的博物學分類體系。
在瑪高溫同時代或稍晚一些,存在著一批遵循上述博物學理路的“專業(yè)”博物學家,代表人物有小包令、史溫侯(Robert Swinhoe,1836—1877)、蘇柯仁(Arthur de Carle Sowerby,1885—1954)等?,敻邷氐难芯糠椒ê蛦栴}意識與他們有所不同,他雖不如福瓊那樣目標明確,但也具有相當程度的實用主義,他關注的中心問題是生物與人類的關系及其實用價值,所以并未花太大的精力去研究生物的分類和命名,而是發(fā)揮中文優(yōu)勢,深入中國典籍和中國經(jīng)驗中找尋目標生物的利用方法和經(jīng)濟價值,乃至相關民俗與傳說等人文意涵。除此之外,他還特別關注各類“有用生物”的產(chǎn)業(yè)情報。
例如他對中國鯉魚的考察,完全著眼于人類培育和利用鯉魚的歷史和現(xiàn)狀,而非考察“鯉科(Cyprinidae)魚類的各個變種”,據(jù)他自己解釋,“它們值得旨在通過培育和馴化來改變物種的博物學家的關注和研究”,但這并非他自己的關注重心。在瑪高溫的生物考察中,“將中國邁入文明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設備和工業(yè)介紹給美國”的思想貫穿始終([27],p235、237)。邱園園長西塞爾頓·戴爾(William Turner Thiselton-Dyer,1843—1928)形容他“因對與中國植物產(chǎn)品相關的一切事物有著濃厚的興趣而為植物學家所熟知”[28]。他的考察活動很講究效率,只關注有價值且不難引進的物種,因此他果斷放棄考察茶樹而將精力放在別處,并表示自己“哪怕只將一種有實用或美學價值的新植物成功引入加州,都會感到所有辛勞都是值得的”([11],p91)。
為此,他使用了田野調(diào)查、實驗、查閱漢語文獻等三個主要方法進行生物考察。
瑪高溫的考察區(qū)域由寧波和上海向外輻射,正是得益于周邊豐富的生物資源和勤奮的田野調(diào)查,他才能在某些困擾西方學界已久的問題上取得突破,以他對方竹(Chimonobambusa quadrangularis)的調(diào)查和采集為例。顧名思義,方竹的莖稈為四方形,是中國和日本園林中的優(yōu)良觀賞植物。西人最初是通過兩種日本園藝著作,即1829年出版的《草木錦葉集》[29]和1878年出版的《大日本樹木志略》[30]認識這種植物的。1880年,英國邱園收到了來自日本的方竹莖稈標本,也有傳聞說有些法國市場已經(jīng)開始發(fā)售這種竹子,但西方植物學家對方竹的了解仍然有限,長期在中國采集植物的福布斯(Francis Blackwell Forbes,1839—1908)斷言四方形莖稈是人工塑造的。另一些學者猜測,日本的方竹應是從中國引進的,因此對方竹在原產(chǎn)地中國的生長情況特別好奇。英國外交官班得瑞(Frederick S. A. Bourne,1854—1940)曾專門去武夷山考察此竹?,敻邷貏t在溫州進行了更詳細的描述,他不但考察了方竹的自然屬性,還追溯了方竹在中國皇家園林中的栽培史,并且將方竹活體標本成功送至舊金山植物園。邱園園長注意到了他發(fā)表在《北華捷報》上的文章,在《自然》雜志上介紹了他的考察成果。后來又得到他的協(xié)助,通過漢學家莊延齡(Edward Harper Parker,1849—1926)獲得了一個裝滿活體方竹的沃德箱,最終得以在英國成功引種。在與瑪高溫的通信中,邱園園長獲得了更多由瑪高溫親自觀測得來的有關方竹自然屬性和生長狀況的信息。此外,他還從瑪高溫處獲贈由方竹制成的手杖和煙管樣本[28]。
在田野調(diào)查的過程中,瑪高溫善于發(fā)揮他的溝通技巧和中文優(yōu)勢,他與其他在華西方學者建立了良好的聯(lián)系,例如他在考察羊羔酒的時候,便得到了長期在蒙古宣教的季雅各(James Gilmour,1843—1891)提供的重要信息([31],pp238—240)。他在與中國人的交往中也獲得了很多有用情報。例如他在考察草烏的毒性以及毒藥使用情況時特意請教了一位觀察過奉化獵虎人制作毒箭過程的中國醫(yī)生,了解到動物被這種毒箭射中后的反應([15], p573)。
瑪高溫對實驗的重視來源于他就讀醫(yī)學院時所受到的科學訓練。雖然他并不著力于生物學本身的研究,例如他對苧麻的分類和命名就曾被其他學者輕易推翻[32],但他對目標生物的利用情況卻以科學研究的嚴謹態(tài)度去進行實驗。作為一名有道德感的醫(yī)學傳教士,他長期在寧波借助診療患者的機會進行鴉片戒斷實驗([33],pp49—51)。在考察河豚的時候,瑪高溫還在自己身上做起了實驗。他詳細研究了當?shù)鼐用竦呐腼兎椒?在明知這類物種有毒的情況下,親自烹飪,并試吃兩次。第一次他自己食用,中毒后試用了中國醫(yī)書中所載的橄欖解毒的方法,詳細記錄了中毒癥狀和復發(fā)狀況。第二天他又邀請他的家人一起食用([34],pp39—40)。
瑪高溫來華之前已經(jīng)開始了解中國文化,他曾在演講中引用華佗的事跡,卻又誤將華佗的年代指為12世紀([8],p8),這顯示了他初入中國文化門徑時的狀態(tài)。隨著他對中文的逐漸精通,他對中國典籍有了更為深入了解。在正式開始生物考察時,他已經(jīng)能夠熟練查閱各類中文醫(yī)典、農(nóng)書和博物學典籍,并在生物考察中大量引用,若干注明出處的引用情況可參看表1,此外還有更多未標明出處的引用,涵蓋生物的自然屬性、培育史、利用史和相關民俗傳說等。
表1 瑪高溫生物考察中引用中文典籍的情況
瑪高溫對中國典籍的熟練運用,還體現(xiàn)在他撰寫《中國書目》并為皇家亞洲文會北中國分會(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圖書館提供購書建議之上[38]。他對中文典籍的深入了解,使他的生物考察不局限于博物學和科學考察,還成為對中國社會進行人文觀察的一個窗口。
1862年,瑪高溫回到美國,以軍醫(yī)的身份加入北軍,參加南北戰(zhàn)爭,其間還以聯(lián)邦政府代表的名義赴巴黎向英國采購武器。1863年年初,他向美國國會提出一項提案,“組織一次以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為目的的赴印度支那、柬埔寨、東亞其他部分以及馬達加斯加的考察活動” ([39],p1)。
鑒于他作為“著名的東方學家”和“美利堅愛國者”的聲譽,瑪高溫獲得了多個學術界、產(chǎn)業(yè)界團體的支持[40—41]。其中最重要的支持者是耶魯大學的化學家老西利曼(Benjamin Silliman,1779—1864),此人是美國最早的科學教授之一,在學術界擁有崇高威望,瑪高溫經(jīng)常在他主編的科學雜志上發(fā)表文章。老西利曼專門領導了一個委員會來為該計劃游說國會[42],可惜沒有等到該計劃被國會批準,老西利曼便去世了(5)老西利曼去世之后,瑪高溫繼續(xù)維持了和他的后輩們的互動。1871年,瑪高溫和華蘅芳合作翻譯出版了美國礦物學家代那(James Dwight Dana,1813—1895)撰寫的Manual of Mineralogy一書,是為中國第一部介紹西方礦物學的著作《金石識別》,代那正是老西利曼的女婿。參見參考文獻[43]。。此外,瑪高溫還試圖獲得紐約商會的支持[44]。他曾在一份通訊稿件中宣稱:“眾多科學、農(nóng)業(yè)和立法機構都上書國會,支持該計劃?!笨d這一稿件的期刊社論則表示,瑪高溫是最適合領導該計劃的美國人,唯一的遺憾就是刊載這則消息的時間“有點遲”,“錯過了國會在1863年的開會時間”[45]。
這一時期的美國學者和政治家并未明晰“中國”“東亞”和“東方”概念的差異?,敻邷乇救藢⒖疾炷康牡乇硎鰹椤皷|亞未知地區(qū),特別是那些大島”,經(jīng)過與支持者和利益相關方的協(xié)調(diào),該計劃的考察目的地具化為印度支那、柬埔寨等地,但仍將其概括為“東亞”,他的另一些支持者則將考察目的地稱為“中國東部”。作為“中國專家”的瑪高溫,實際上在美國社會擁有“東方學家”的聲譽。他以往在中國的考察成果非常具有說服力,有植物學專業(yè)雜志評論,“他經(jīng)年累月地投入這項在亞洲的事業(yè),擁有將良好的科學品格和將這些知識實用化的能力,這令人感到欣慰,因此在科學界享有盛譽”([46],p174)。在交給美國參議院的請愿書中,他的考察團被期待達成“外交的、商業(yè)的、科學的和農(nóng)業(yè)的目的”[47]。有媒體甚至期待瑪高溫的考察團能與上述幾個國家簽訂商業(yè)條約,從而開拓“美國在東亞的利益”([39], pp1—6)。
1865年3月3日,美國議員威利(Kellian Whaley,1821—1876)將該提案提交眾議院討論,并盛贊瑪高溫,“鑒于該計劃的策劃者憑借他的漢語知識,擁有完全的資質(zhì)問詢那些農(nóng)業(yè)地區(qū)的農(nóng)民,并從他們的農(nóng)書中譯出我們農(nóng)民需要的信息,為了使我們的農(nóng)場增加更多的產(chǎn)品,請愿者們一致建議授權他主導這項事業(yè)”([39], p2)。
這個考察團計劃似無下文,或與支持者老西利曼的去世有關。另外,一份科學雜志在提交國會討論之前就曾表示政黨政治可能會對該計劃產(chǎn)生不利影響,“美國的政治家缺乏政治領域之外的常識”,參考英國派遣福瓊赴華獵取茶樹的行動,該計劃也需要設置一個宏偉的政治目標,才能說服政治家們投入巨資([46], p175)。此時南北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聯(lián)邦政府無暇顧及一個派往遙遠東方、沒有宏偉目標、在政治上并不急迫的考察團。雖未成行,瑪高溫仍舊憑此獲得了一些榮譽,例如在1866年取得“加州農(nóng)業(yè)協(xié)會赴華代表”的身份([11],p89)。
1867年,瑪高溫再次來華,在上海行醫(yī)傳教,次年加入上海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翻譯館,與華蘅芳等人合作譯書。他的生物考察持續(xù)到了晚年,不但在中國繼續(xù)進行,還三次赴日、一次遠赴西伯利亞([3],頁43—87)。1892年,他在上海英文《文匯報》(ShanghaiMercury)上撰文,介紹一隊中國商人對中國臺灣南部地區(qū)的深入考察,難掩對“比十人合抱還粗的巨木”“異香撲鼻、比篩子還大的紅白巨花”的向往與激動,鼓勵美國學者也加入考察行列。《科學》雜志向美國社會轉達了瑪高溫的呼吁[48]。
東亞農(nóng)業(yè)考察團雖未成行,但瑪高溫的生物考察仍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可以從個人發(fā)展、觀察中國、學術進步和產(chǎn)業(yè)驅動等幾個方面來進行闡述。
對瑪高溫個人而言,其問題意識與“專業(yè)”博物學家有所差異,他更在意生物與人的關系,注重生物的藥用和經(jīng)濟價值。他采取的研究方法既多樣化又有針對性,包括田野調(diào)查、實驗、查閱漢語文獻,這為他的生物考察賦予了多層次意義,不僅包括了生物的自然屬性,并且包括加工方法、培育過程、物種利用史以及產(chǎn)業(yè)情報。他的研究方法與考察動機、問題意識一脈相承,不僅與醫(yī)學研究相得益彰,而且展示了他探知中國事務的學術能力,是他與在華西人社區(qū)、英美學術界和產(chǎn)業(yè)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重要渠道,也是他獲得“東方學家”聲譽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生物考察成為西人觀察中國的一個新視角,瑪高溫對中國斗牛風俗的考察[49],所觀察到的1847年與貓有關的巫術恐慌,以及關于中國的驢、綿羊和貓源自外國的觀點都曾引起西人的激烈討論。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評價他的觀察,“把羊、驢和貓的馴化從古代中國切割出來”,可能會改變?nèi)藗儗χ袊鴼v史的基本看法[50]。他的生物考察亦可被視為全球范圍內(nèi)博物學和科學發(fā)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由他提供的實物和知識往往急西方學者之所需,成為推動研究的必要因素。這又與產(chǎn)業(yè)發(fā)展相輔相成、互相驅動。
瑪高溫是晚清熱衷于博物學的在華西人的一個縮影。他并非單槍匹馬進行鉆研,而是依托于一個由學者、外交官、殖民地官員和中央政府組成的龐大的人脈網(wǎng)絡,這保證了他生產(chǎn)的學術成果和搜集到的實物標本都能較為順利地出版和轉運。他的考察活動既屬于羅桂環(huán)勾勒的“近代西方識華生物史”的范疇,是西方搜羅、利用中國生物資源的重要一環(huán),也屬于范發(fā)迪提出的“帝國知識”體系中與“帝國中心”同等重要的在“帝國邊緣”承擔“驗證知識、判斷價值、解釋意義”等工作的知識提供者。攫取生物資源、服務西人社區(qū)、回饋本國農(nóng)業(yè)當然是以西方為本位的,同時參與構建知識體系無疑也具有普遍意義和世界價值,他的工作在某種程度上是能影響到這一整體性知識體系構建的成效乃至成敗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通過瑪高溫的考察活動,中國的生物資源、相關典籍乃至向他提供信息的民眾經(jīng)驗都成為這一世界知識體系構建活動的參與者。中西文化交流的廣度和深度、近代博物學和科學發(fā)展過程中的知識流動、產(chǎn)研互動都在瑪高溫的案例中得到了體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出于醫(yī)療傳教士的樸素情懷,瑪高溫還用漢語撰文,在普及急救知識、勸止吸食鴉片之余[51—55],號召中國人關注生物產(chǎn)業(yè)和防范生物災難。他呼吁國人關注采珠漁人的辛勞,引進先進的潛水裝備[56];引進有益樹種,創(chuàng)造經(jīng)濟價值[57];介紹美國用新麻葉養(yǎng)蠶的情報,號召國人試辦,“推而廣之,將見數(shù)十年之后,無處不麻,無處不蠶,勢必綾羅之價等于棉布矣。民何有不足,國何有不富乎?”[58]他還呼吁國人注意水土流失問題,介紹舊金山以“狼草”防治沙地的成功經(jīng)驗,號召國人試種,“數(shù)十年之后,數(shù)千萬里之棄地化作良田,數(shù)千萬畝之荒灘變?yōu)槲滞痢盵59]。由此看來,他的部分學術成果得以反饋中國,中國亦有從瑪高溫的生物考察中受益之處。
致 謝本文在選題階段受到復旦大學王維江教授、臺灣大學呂紹理教授的啟發(fā),撰寫階段得到北京外國語大學趙為博士在資料方面的幫助,修改階段得到審稿專家的悉心指正,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