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七七
《出城后》有一個被虛化了的背景。
“城市相比前兩年,似乎完全活過來了。”
“母親快速地被非正?;馗鎰e了。事實上沒有告別。就連走路只需要半小時住在另一小區(qū)的小女兒都不被允許前來告別?!?/p>
我們,每一個讀者,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病毒,隔絕,分裂,它侵入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它動搖了日常生活的根基,就算個人生活還尚未支離破碎,不安全感與虛無感也像實體一樣,占據(jù)了生存空間。
因此,柳營的這個短篇小說,要面對的是一個很大的主題,那么巨大那么現(xiàn)實又那么沉重,如何用一個短篇去拮抗?她誠懇地停在自己最熟悉的人與事上,在過去與此刻的最真切的感知上,微觀與宏觀是同質(zhì)的,從一個街頭的戀人熱切的吻開始,她依然堅定地提出:愛是重生的源泉??v然是喪失了,喪失了最親愛的、最重要的,喪失了長久的陪伴,喪失了深切的掛念,但也許,記憶還未喪失,陪伴依然存在,那么愛就未被斬斷。還是要尋找切實的依傍:一個知己的聚會,一杯酒,一個山頂上的開闊地,于喪失之后,于衰老之中,讓肉身與心靈,依然能找到慰藉與期待。
也因此,這篇小說讀起來也如同與朋友的一次相聚。她幾乎是過于直接地和盤托出,告訴你她找到的出路,她如何找到這個出路。一個小說家不是空口無憑的,她給出的不是雞湯和畫餅,她描述失眠與嘔吐,描述“短暫而膨脹”的被虛無吞噬的那幾秒人生。如同重病的來襲。她描述有過的堅實的人生歷程,從中錘煉出的堅忍。柳營對愛的堅定,被放在一個仔細思考過的結(jié)構(gòu)與邏輯中,并給到她經(jīng)驗中最珍貴的那部分,還帶著溫度的,帶著觸感與觸覺的。她不吝惜地把這些給到她的讀者,是她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動人之處,她有一種與讀者建立起親密關(guān)系的天賦。
《出城去》是兩個女性的互相支撐,她們各有家人,但奇怪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喪失與傷慟,卻只有面對另一個女人時才能傾訴,她們一起約在街角吃一頓飯,喝一杯酒,一起約去城外的酒店住一個周末,“感覺身體某處硬而冷的疼痛不再像石頭一樣頂著”。兩個人物的兩條敘事線自然地平行又交織,使這個小說像是簡單又優(yōu)美的繩結(jié)游戲,在輕盈的敘述中,容納進了美好的回憶與親昵的觸感。
這個小說技藝上的好,在于極為細膩,比如開頭坐地鐵時的一個細節(jié):
“年輕媽媽自顧自與手機里的人講話,孩子眼睛清澈,歪過頭來看她。她朝小孩笑了笑,那小孩受到鼓勵,朝她伸出手來。她本能地也伸出手去,那肥嘟嘟肉乎乎的小手便輕輕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也就那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到了眼角滾燙的濕潤。這是自知道母親去世后,她的眼淚第一次流淌出來。她怕嚇著眼前的孩子,連忙低下頭來,任憑淚水嘩嘩流淌?!?/p>
她朝孩子的笑,她本能地伸手讓小手落在掌心,她突然感覺到眼角的濕潤(并不是“她的淚落了下來”)——這一系列描寫,無論是客觀觀察的神態(tài)、動作,還是突然變化為一個主觀的感受角度,都非常“女性”,只有女性才會這么動作,這么感受,也只有女性才會這么觀察,這么寫。這里的“女性”不純指生理性別,而是一種特質(zhì)?;氐叫≌f中木耳與喜云的互相支撐上,也許正是因為女性有如此共通的感受方式,才使她們可以真正地從感受到心靈互相支撐。
我還很喜歡這個小說的結(jié)尾。助眠藥,小靠枕,泛起的笑意。她的人物并非那么一往無前地走向重生,依然是有限的、軟弱的。但軟弱里的柔軟,恰是她重生的可能。喪失之后。這是我們所有人此刻都要面對的共同處境。柳營清晰地把它寫出來,像是一個嚴肅的對視,像是和某種命運談判似的——而表達就意味著我還在思考,還可以敘事,還可以為“我的人物”安排結(jié)局。這是一個寫作者的行動。她敏感而脆弱,但也堅韌而勇敢。她給她的人物找出路,同時也在給自己,給讀者找出路。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與讀者,也是一種互相支撐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