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墨
大頭是我的玩伴,確切地說,我是他的尾巴,他比我大七八歲。我的童年和他的童年一樣,都是在白鐵村長大,不同的是,他是本村人,我是客居在白鐵村,由姥姥帶大的。白鐵村在哪兒,高德地圖上,放大到極限,也就是指甲那么大。不過,也不難找,沿沈山鐵路線,一路搜索,在一個叫白廟子的四等小站旁。
如今,火車站名存實亡了,坐綠皮火車出行,已是白鐵村人遙遠的記憶。我之所以提起,是因為大頭他經(jīng)常逃票,乘警都認識他了,被抓回來,沖著我們吐舌瞪眼,耍怪態(tài),裝上吊、學僵尸,弄得人們哭笑不得。這就是他的本事,學啥像啥,他無師自通,一個人用嘴模仿出整個白廟子火車站,閉上眼睛,聽不出真假。
大頭非常好玩,經(jīng)常把人逗得笑噴,他模仿鳥叫,惟妙惟肖,把附近的鳥兒都吸引到樹上,然后讓我們用彈弓射。我才五六歲,拉不開彈弓,何況姥姥寸步不離地拉著我,不讓淘氣,只能在一旁看熱鬧。大頭就把別人射下的鳥兒要來,送給姥姥,讓姥姥給我燒著吃,還告訴我,多吃鳥兒,長大了就會飛了。
五歲的我,還不懂得鳥的翅膀和我沒關系,我渴望飛翔,當然喜歡吃鳥兒。那時,野生動物保護法剛剛實施兩年多,許多候鳥還沒被列入保護范圍,甚至連氣槍都沒被收繳。
大頭還有個特殊本事,前一秒鐘還喜笑顏開呢,下一秒鐘就痛哭流涕了,中間沒有過渡。
別看大頭一臉喜色,其實命挺苦的,三歲沒了爹,媽也改嫁了,不肯帶著拖油瓶,爺爺奶奶早已過世,家族也沒人肯收留他,他就一個人在空院子過。三十幾年過去,現(xiàn)在,我的女兒也三歲了,吃飯還得靠大人喂呢,不知道大頭三歲時是咋活過來的。
寫到這兒,不得不說我的三姨姥爺王樹成,大頭能活下來,是我三姨姥爺?shù)墓?。那時,三姨姥爺是村支書,村里人都是按輩分稱呼,三叔四大爺大侄女二外甥地叫,唯有見到三姨姥爺,都叫王書記,親兄弟也不例外,必須叫官稱,官稱代表秉公辦事,沒偏沒向。姥姥也再三告訴我,在家叫三姨姥爺,街上見面,要叫王書記。
三姨姥爺在村里特別有威望,至于有哪些威望,我太小,沒記住,后來回了城,從小學到大學,天天念書,念得手忙腳亂,別說三姨姥爺有威望的事兒,就連三姨姥爺長啥樣,我還得想一下。
不過,有些記憶還是根深蒂固的,那就是三姨姥爺領著大頭的手,挨家挨戶派飯,嚴格規(guī)定,不許歧視大頭,當姑爺子待。村書記說的話,在村里就是圣旨,那時,土地承包已有七八個年頭了,日子過得都不差,多一個人多雙筷子而已。大頭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上學又花不了幾個錢,不比有爹媽的孩子活得差。
大頭從小沒人管,自由慣了,學習成績不怎么好,雖說沒有逃學的劣跡,曠課卻是時常發(fā)生。那是上中學時,只要知道誰家有了喪事,大頭肯定不去上學了,十四五了,有主意了,總想自己手里有幾個錢花,學會了替不會哭的孝子哭喪。吃百家飯長大,每家的情況他了如指掌,替孝子哭喪時,他能立刻進入角色,不管哭過了多少家,一家一個樣子,決不重復,邊說邊唱出來的詞兒,情真意切,臉上也是淚水橫飛。
無論哪家辦喪事,大頭一來,哭聲立刻排山倒海,就連旁不相干的人,本來是過來看熱鬧的,也被大頭感染,成了給喪事捧場的哭客。于是,南北二屯的人,不請大頭來哭喪,似乎是不孝,是對逝去的長輩不敬。
大頭在白鐵村哭喪,那是真哭,以孝子的名義哭完,報上自己的名字,再哭一場,訴說逝者對自己的好處,大頭記性好,逝者給過他的東西,關心他的話都記著,一直哭到快抽了才肯罷休。到外村,大頭的哭喪有很強的表演色彩,哭出了程序化,哭抽了也是假抽。
我沒趕上幾回大頭哭喪,姥姥不讓我去看,只能從喇叭里聽,姥姥告訴我,喇叭叫嗩吶,大頭在壕溝里練了半個月,啥調(diào)兒都會吹了。我唯一一次趕上哭喪,是我的太姥爺過世,在大頭的哭號聲中,我才知道,太姥爺有多好。
六周歲上學以后,城里離姥家太遠,我很少回白鐵了。我上大學的時候,大頭這個靠哭喪活著的人,居然哭成了個藝術家。經(jīng)常在各省衛(wèi)視上露臉,盡管還是大腦袋,剃著光頭,闊鼻厚唇,扮演丑角,偏偏生著豬八戒的大雙眼皮,挺誘惑人的,尤其是中年女性,粉絲特別多。
對了,忘了告訴您,大頭的藝名叫成虎,意思是比成龍差不多。
白鐵村的人,沒人把他當成名人,照樣罵他,成個屁虎,成豬吧。大頭就是飾演豬八戒成的明星,不過,不是《西游記》里的豬八戒,是娛樂節(jié)目里的豬八戒,能把人笑趴下。
我和大頭再次相逢是在2020年元旦之后,我們倆快三十年沒見面了。我能記得住他,是因為他成了名人,而且和我的工作有關,我在宣傳部精神文明辦做文案,如大家所熟悉的全市好人、道德模范、創(chuàng)城等評選活動。
年前選城市形象大使,候選人倒是不少,別看我們是小城市,文化底蘊卻很厚,出了不少科學家、文化學者、博士生導師等名人。他們雖然貢獻大、學問深,但知名度不高。形象大使需要老百姓耳熟能詳,他們對國家有貢獻,對家鄉(xiāng)沒貢獻,篩選時,被一一淘汰了。
大頭就不同了,他捐出一場演出費,就能建一座希望小學。他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出息了,想著回報社會,我們市里的一個志愿服務隊伍,就是在他的資助下成立的。
新年新氣象,命名形象大使那天,領導指派我去高鐵站接大頭。自然,我手里也有了大頭的聯(lián)系電話。為了方便接人,辦公室特意做了個牌子,上面醒目地寫著:接成虎先生。我覺得,把成虎和先生連在一起,有一點兒滑稽,何況,他是個喜劇明星,牌子一打出來,肯定人山人海,還不得耽誤行程?
我用不著舉牌子,大頭那副身形,早就刻在我腦海里了,人流再密集,也能一眼認出他。大頭是戴著西部牛仔的帽子,捂著個大口罩,晃晃悠悠走出來的。那時,新冠疫情還沒暴發(fā),大頭的裝束就顯得特別。何況,他那個大腦殼我總能在電視里看到。
在出站口,我一把拉住了他,親切地叫了聲,大頭。
大頭愣了,可能幾十年沒人叫他綽號了,自己都忘了,冷不丁有人叫,反倒不適應了。他上下打量著我,有些疑惑,你是?
我說,我是周末,小時候沒少吃你送給我的鳥兒。
周末是我的乳名,在白鐵村,大家都叫我禮拜六,我長在姥爺家,他們就把我改成姓李(禮)了。大頭摸著他的大腦袋,忽然有所醒悟,是不是李校長的小外孫?這么大了,模樣也變了。
我說,可不,時間真快,我都當爸了。
那天,形象大使命名結束后,大頭迫不及待讓我陪他回白鐵村,見他的三爺、三奶,也就是我的三姨姥爺和三姨姥。自打姥姥、姥爺搬進了城,我也很久沒去村里了,媽媽常罵我,你一半的血脈,是白鐵村給的,別忘了本。
這是三姨姥爺最開心的一天,他找回了當年當王書記的感覺。三姨姥爺越老越明事理,不像我那樣,開口就叫大頭,他左一聲成虎、右一聲成虎地叫,夸成虎是了不起的藝術家,不僅僅是村里的驕傲,還是整個東北人的驕傲。
不懂事兒的還有三姨姥,總是提大頭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你三爺派飯,總是硬摘瓜,沒少挨人罵。
大頭絕頂聰明,馬上回答,我回村就是來報恩的,三爺就是我的親爺爺,三奶就是我的親奶奶。
三姨姥眉開眼笑地說,我后年七十三,大年初三你回來,給我唱喜。
大頭當即就答應了,并且說,從大年初三,唱到初八。
三姨姥爺比三姨姥大七歲,大頭記得很清楚,那就意味著大頭回村拜壽,不僅給三奶唱喜,還要給三爺唱喜。
誰想到,兩年的時間,疫情反反復復,弄得人們提心吊膽,全社會都在倡導喜事緩辦,喪事簡辦。2021年春節(jié),老天故意讓人放松了警惕,全國大面積疫情清零。盡管各城市都倡導本地過年,人們還是急切地返鄉(xiāng)。
我以為大頭是公眾人物了,肯定留在北京,有那么多省的衛(wèi)視,都搶錄他的小品,春節(jié)檔期早就排滿了,過后還有正月十五的晚會,肯定回不來。再者說,演員就是做表演的,說過的話,怎能當真?沒想到,大年初二我就接到了大頭的電話,讓我陪他回村,給他三奶祝壽唱喜。
我勸他不要回來,別看三姨姥爺不當村書記二十多年了,可始終像個村干部,這點兒覺悟還有,肯定不能帶頭辦壽。大頭不肯,他說,就算只有三爺三奶兩個人,這個喜我也要唱,都說戲子無真言,我非要糾正過來,每一次承諾,都要落地生根。
大頭約定,讓我去高鐵站接他,帶設備來的,很沉,讓我?guī)退?。母親幫我?guī)Ш⒆樱椴婚_身,我家的小石榴也很黏人,離不開奶奶,正好讓我替她去祝壽,我是一舉兩得了。
沒想到,三姨姥的七十三歲大壽,不僅辦了,而且還很風光,院里搭了席棚,生上了火爐子,雇了做流水席的廚師,宴請了全村的人。
我開車停到了三姨姥的家門外,支賓喊了聲,來客人了。三姨姥的大兒子、大閨女也就是我的大舅、大姨就跑了出來。大頭推開車門那瞬間,大舅、大姨張開驚訝的嘴,再也合攏不上了,真是沒想到的貴客呀。
正在吃吃喝喝的人們,立刻放下碗筷和酒杯,喊著,成虎成虎,呼啦一聲,全擁過來,把大頭團團圍住。我呢,自然被冷落了,像個小隨從,從后備箱里拎出大頭的音響設備和樂器,寂寞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人們拿出手機,對著大頭拍照、錄視頻、發(fā)朋友圈兒。只是一瞬,喜劇明星成虎到白鐵唱喜的消息,發(fā)散到了南北二屯。人們開轎車、騎摩托車、蹬自行車,往三姨姥家趕,來看成虎,幸運的話,還能和成虎合張影兒。
三姨姥穿著大紅襖,笑逐顏開地迎出來,過門檻時,還差一點摔一跤。大頭嚇得跪下了,扶住了三姨姥,大聲說,三奶,我還沒跪下磕頭呢,別忙著扶我。
我忙著接通電源,安置音響,擺放電子琴。來的路上,大頭交代我怎么做了,所以,我干得有條不紊。此時,三姨姥家大門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有人本來不想隨禮,卻想和大頭寒暄幾句,只得硬著頭皮來看三姨姥,權當買票看戲了。有人看到我忙,以為我是大頭的徒弟,畢竟小時候從這里長大,還是有人認出了我,問我是不是李校長的外孫子周末。
我笑著點頭,畢竟,我還沒被大頭的光輝完全淹沒。
大頭的唱喜,開始得有點晚,音響都試好了,卻遲遲不出來,有人認為大頭有點耍大牌兒,不千呼萬喚,能出來唱?有人催我,問問咋回事兒。我再三解釋,衛(wèi)視請他不去,那是耍大牌,人家千里迢迢回家,把身段都降到了地面兒,當街唱喜,說人耍大牌就不地道了。
我理解大家都想早點看到喜劇明星成虎的表演,只好進屋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兒。
大頭不著急唱喜,主要原因是沒見到我的三姨姥爺,他要讓三爺、三奶一起聽。大頭對三爺?shù)母星楸热躺疃嗔?,依著三爺,當年就把大頭當自己的孫子養(yǎng),甚至改成他們家的王姓,三奶不肯,大頭才成了吃百家飯的孩子。
唱喜的內(nèi)容,是大頭自己編的,第一個感恩的是三爺。他要讓三爺和三奶并排坐著,他跪著給兩位老人唱。然而,三爺沒在家,誰也代替不了三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開場了,他唱給誰聽?
這也是我心中的謎團,進院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問大舅,三姨姥爺呢?大舅說,串門去了。我不信,家里辦壽,他去串門,心該有多大,這也不是三姨姥爺?shù)男愿瘛?吹酱笠?,我重復問一遍,三姨姥爺呢?大姨說,在我家呢,出來沒人帶孫子,替我看著呢。
兩個人兩個說法,進到屋里時,我又聽到了三姨姥對大頭說出的第三個說法,在城里醫(yī)院呢。大頭不高興了,三爺住院,大叔、大姑還有全家人都招呼客人,誰在醫(yī)院陪護呢?三姨姥說,病不重,雇人陪了。大頭讓我開車,去醫(yī)院接回來,他必須跪著給他三爺和三奶唱。三姨姥立即說,你三爺其實病得挺重,沒法出院。
三姨姥推三阻四,大頭已經(jīng)來了,不能因為沒見到三姨姥爺,掉頭就走,那就等于當眾罵三姨姥了。于是,唱喜就在街頭開始了。
大頭唱得有點兒心不在焉,可功底在這兒呢,隨便唱就能贏得掌聲。到了互動環(huán)節(jié),大頭才真正地恢復了狀態(tài),他問著同族同輩的大哥,你又罵你媽了?大哥連忙否認,大頭又問,你媽還活著嗎?大哥說,撂炕了。大頭說,你媽真沒心,屁眼兒大點兒都能屙出去。
就這樣,大頭接二連三地奚落村里的人,雖然被奚落時臉上掛不住,可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就給人家的老人發(fā)紅包,接二連三地發(fā)出了十幾個。顯而易見,他罵誰,就和誰親。人們發(fā)現(xiàn),他罵過的那些人家,都是小時候幫助過他的。那些傷害過大頭的人家,渴望著大頭的罵,可大頭卻結束了互動環(huán)節(jié)。
最后的節(jié)目,是大頭臨時加的。他模仿三爺怎么走路,背著手,歪著頭,除了胖瘦不一樣,簡直是老爺子的影子。他學著三爺拿大把的樣子,別人按輩分叫他,他假裝聽不見,直到人家叫王書記他才吱聲。他還學著三爺?shù)那徽{(diào),調(diào)解鄰里糾紛時,怎么訓斥人,若是閉上眼睛聽,兩個人還真分不出彼此。
大家看到大頭模仿三爺一系列言行時,樂得前仰后合。
我看到,大頭模仿我的三姨姥爺時,三姨姥,還有大舅、大姨,始終沒樂。大頭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忙給三姨姥跪下,滿臉無辜地問,三奶,我傷害你們了?
三姨姥說,沒有,繼續(xù),繼續(xù)。
大頭表演了一圈豬八戒,拉出村里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配合他演了一出背媳婦,終于把三姨姥逗樂了。大頭如釋重負,您老人家總算樂了,我逗泥菩薩笑,都沒這么費勁。
雖然天寒地凍,一圈表演下來,大頭居然冒汗了。他累得坐下來,剩下的時間,算不上是表演了,而是正經(jīng)八百地講故事,講自己小時候的糗事。
大頭講的糗事,我也聽說過。他小時候特別饞,吃肉吃不夠,有一回,他偷了一只雞,裹著香椿樹葉,包在泥里,在灶坑里燒叫花雞。三姨姥爺鼻子靈,嗅到香味是從大頭家散出來的,進屋一看,逮個正著,掄起巴掌,揍大頭的屁股。大頭喊,三爺呀,別打了,屁股腫成面包了。三姨姥爺照打不誤,邊打邊正言告訴大頭,叫王書記。
大頭連忙說,王書記,我向毛主席保證,再偷東西,屁股用煙頭燙,燙成猴屁股。
三姨姥爺舍不得再打他了,用自行車馱他,走到十幾里外的一家養(yǎng)雞場,找出一只相似的雞,買回來,賠給人家。
大頭講完這個故事,站了起來,高聲向周圍的人說,我沒爹沒媽,沒人教我咋做人,這個世界讓我學會走正路的,三爺是第一個,不管三爺現(xiàn)在在哪兒,這個響頭我一定磕。說完,他面向正北,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不管地上有多臟,五體投地伏地磕頭,又一次大聲說,三爺,你孫子現(xiàn)在是堂堂正正的人。
大頭表演結束后,圍著的人群久久不散,吃飯的時間都不給大頭留,他們拿著手機,擠著想和大頭合影,直至太陽快落山了,還沒完沒了。大頭凍得發(fā)抖,我請來了現(xiàn)任的村支書,讓他驅(qū)散了人群,理由是要保護代表底層的平民藝術家成虎,成虎凍感冒了,上不了動車,回不去北京,少給全國的觀眾帶來多少快樂?
我們回到了屋里,天黑燈亮時,除了大頭和我,屋里只剩下三姨姥、大舅、大姑這些直系親屬。大頭不肯走的原因,就是想見他三爺。三爺生的什么病,現(xiàn)在咋樣,大頭一直惦記著,可礙于今天是三奶的七十三大壽,白天他也不方便追著三姨姥問。
這時,三姨姥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三姨姥爺病危,三姨姥全家開始慌慌張張地趕往縣醫(yī)院。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我厘清了事情的眉目。昨天半夜的時候,三姨姥爺還好好的呢,只是氣得不行,三姨姥爺反對三姨姥辦大壽,兩個人從臘月里開始打,一直打到初二晚上。三姨姥爺是按干部標準要求自己家的,三姨姥不同意,隨了半輩子禮了,不辦壽,隨這么多年的錢都打水漂了,不但辦,還要大辦。三姨姥爺說,外邊疫情這么嚴重,萬一出了事兒,咱擔當不起。
三姨姥說了句最難聽的話,你少管我,你以為你還是王書記呢,你狗屁不是了,你放的屁不如耗子,塵土都崩不起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三姨姥爺當時就氣得翻了白眼,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三姨姥只是愣了片刻,當機立斷,偷摸的叫來大舅,把三姨姥爺抬進轎車的后座,疾馳到縣醫(yī)院,隨便找個護工,就把三姨姥爺扔在了縣醫(yī)院,裝作沒事人似的回到村里,壽宴該咋辦還咋辦,就當沒這回事兒。
就在我們剛到縣醫(yī)院的時候,三姨姥爺就去了,緊趕慢趕,到底沒見到三姨姥爺最后一面。三姨姥拍手打掌地哭,老爺子,老爺子,你早不死,晚不死,非得我辦七十三歲大壽的時候死,你這不是給我大喜的日子添堵嗎?
大頭紅著眼睛去給三姨姥爺料理后事。此時,三姨姥爺?shù)倪z體已經(jīng)硬了,往外搬格外費勁,甚至連眼睛都沒閉上,嘴都沒合攏。我嚇得躲在一旁,大頭習慣了喪事,見怪不怪,也不怕死人。大頭比孝子賢孫還要盡心,一下接一下地撫平眼睛,攏住張開的嘴,讓三姨姥爺?shù)倪z體恢復平和、安詳,不至于嚇到來瞻仰遺容的人。
叫來殯儀館的靈車,把遺體移出病房,裝入靈車,送到火葬場。一切事情處理妥當,我看到,大頭壓抑著憤怒和哀傷,對三姨姥全家人說,讓我說你們什么好呢,我這么會演戲,都沒有你們演得好,三爺病成那樣你們還辦喜事兒,還能裝得出笑來?生活不是戲,要活得實打?qū)崳拖裎胰隣斈菢印?/p>
三姨姥辯解說,我一輩子還能過兩回七十三嗎?
回到家里,布設靈堂,安排喪葬儀式,禮賓,吊唁,安排白事。雖說沒有了遺體,靈前少不了三姨姥爺?shù)囊粡埛糯罅说倪z像,像下擺放著供果香燭、紙盆和長明燈。大頭明顯地冷淡了三姨姥,一邊忙碌著白事,一邊憤怒地說,今天的孝帽我先戴,孝服我先穿,第一聲哭,我先喊,明天到殯儀館的火化,我不去參加,更不會替你們哭,這是我的親爺,今天我就在這里哭個夠,我怎么喊,怎么罵,你們都給我閉嘴。
一夜未眠,大頭守在靈前,不斷地往喪盆里遞燒紙。天不亮時,就把音響重新擺在大門口,聲音不大,村里人卻明顯聽得到哀樂的響起。吊唁的人接二連三地來了,平輩的人行禮,晚輩的人磕頭,他們抬起頭,無不吃驚地看到,回禮的居然不是喪家的兒子,而是大頭。
大頭瞪大眼睛說,我不是他生的,卻是他養(yǎng)的,不行嗎?
沒人再去質(zhì)疑大頭這個身份,全國人都知道,給他們還禮,還不得津津樂道講一輩子?何況,大頭不走,又可以聽到多少年沒聽到的哭喪了。
大舅不愿意了,悄悄地拉扯著大頭,企圖搶回還禮的位置。大頭紅著眼睛說,是不是想讓我揭穿老底,不管病重的三爺辦喜事,光榮???你們不就是想要錢嗎?成全你們,我不走,隨喪禮的人就少不了。我哭完喪就走,剩下的事兒火化、出殯都交給你。
聽說大頭沒走,又要哭喪了,人們又都圍到了我三姨姥家,聽一聽藝術家成虎會把哭喪唱出啥花樣來。
日上三竿時,大頭一改常規(guī),他取代了大舅,穿著重孝,走到院當中,高舉喪盆,狠狠地摔在地上。陶做的喪盆碎了一地,積攢了一夜的紙灰,被風抽到空中,扶搖直上,仿佛是三姨姥爺八十年接續(xù)不斷的靈魂。
大頭拒絕我遞過去的話筒,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地唱起了《哭七關》:
一呀嗎一炷香啊,
青煙直上升九天,
大門掛上歲數(shù)錢,
二門扛起白紙幡,
靈前香煙沖天燃,
成兒在外哭連天,
靈前三爺不動彈,
披麻戴孝淚滿面。
成兒自幼親不全,
唯有三爺把我念,
又想吃來又想穿,
又管飽來又管暖,
成兒無拘太野蠻,
三爺狠心常糾偏,
逼我學習當考官,
帶我拜師學萬般,
如今想孝親不見,
靈前痛煞我心肝。
為給爺爺免災難,
來給親爺哭七關,
撕心裂肺肝腸斷,
凡人聽了淚不干,
神鬼聞聲心也酸……
《哭七關》大頭足足唱了一個時辰,唱得嗓子沙啞,額頭都磕腫了,院里院外圍觀的人,哭成了一片。唱到了最后,大頭快要發(fā)不出聲來了,卻還堅持著補充兩句,三爺呀,三爺,你比我親爺還親,今生有緣今生緣,來世愿做牛馬犬,任由三爺天天牽。
大頭跪成了一身土,淚水和成了一臉泥,哭到最后,已經(jīng)有氣無力了。最后,他突然讓我給他扶起,讓我收拾帶來的所有設備,裝進車的后備箱。他進屋給三姨姥上了一份厚重的喪禮,突然轉(zhuǎn)回身,直奔我停在院門外的車,沒等大家醒過神來,就讓我開車出發(fā)。
大舅和大姨愣愣地站著,沒想到大頭連招呼都不打,扭頭就走了。
我聽到三姨姥大聲哭喊著,老頭子,你咋這么狠心,丟下我就不管了。
大頭是在車上脫下的一身喪服,一路上也不說話,一任眼淚在飛。我很吃驚,他的眼淚怎么像泉水,流也流不凈。
我送大頭到了高鐵站,他還在抽噎,他是演員,卻不是演戲,戲沒有演這么久的。大頭抓著我的手說,小末,這輩子,我不會再回白鐵了,我……沒家了。
大頭抓過他的設備箱,扭頭鉆進了候車室,出示過健康碼后,他回頭瞅了我一眼,我看到,他壓低的牛仔帽只露出一雙眼睛,淚水打濕了他的口罩。
我覺得,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只有一個觀眾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