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冬出發(fā)，愛可以反光
——評柳營《出城去》

◎戴瑤琴

柳營的小說很注重寫人的“活”，這個字，如果與生存聯(lián)系在一起，它可以體現(xiàn)人的一種經(jīng)歷，一種狀態(tài)；如果與生存質(zhì)量聯(lián)系在一起，它會是一種心理感受?！盎睢北旧砭邆鋸姶蟮奈膶W(xué)表現(xiàn)張力，含納生死之間的情感角力，及所有欲望或誘惑對人的拉扯。《出城去》開篇，首先是一座城市“活”過來，“有著一種將過往經(jīng)受過的一切都通通覆蓋住的氣勢，有著習(xí)以為常的從容不驚”。與城相關(guān)的人，也隨之活動起來，因為“在這樣真實鮮活的氛圍里，個體不知不覺地便有了溫暖的安全感”。小說以“活”連綴人在“不同的時間里沉浮輪回”，列克星敦86街的地鐵口，兩位亞裔女子揮手告別，又猝不及防地相約周末“出城去”。

女人，要回布魯克林，此時，她正坐在地鐵上。在紐約已生活了20年，雖然她流利地說著英語和法語，但她最舒適的狀態(tài)是每日與母親的那一通越洋電話，使她得以從容不迫地行走于漢語世界，不費力氣地拼合出故鄉(xiāng)的一切細節(jié)?！澳赣H的土話里，盛載了當(dāng)?shù)厝康男侣?，所有的婚嫁與生死，以及院子里草木的生長?！彼槐楸閺?fù)活并增補對家鄉(xiāng)的記憶。她的人生里，存在兩個“世界中心”，一是布魯克林的家，一是中國南方——母親居住的地方。可她遭遇了“生命中無能為力的無法抵達”，母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世界的一個中心瞬時坍塌。蜷縮在布魯克林中心，丈夫的愛，無法沖破“親人、宗教、文化、語言”的固有藩籬。她該怎么辦？

步行回家的女人也折返于兩個世界，醒著的與夢里的。情緒日復(fù)一日地重蹈起伏與蛻變，清晨醒來，她皆如同經(jīng)受一次新生，“從夢里出來的那幾秒鐘，就如浮在霧般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前的兩個世界的間隙中”，她格外惦記夢里世界，只因它自然輕松，“無重量無責(zé)任無邏輯無因無果”。她害怕現(xiàn)實源于害怕孤獨，依次送走了枕邊愛人和陪伴九年的貓，她格外自覺地疏離兒子的新生活?？臻煹募?，殘喘著依賴鮮花維系生機。她也只剩一個世界中心了，紐約的家缺乏人氣和地氣，“真正的地氣，是家鄉(xiāng)的那些山和水，是空氣里特殊的味道與濕度，是耳邊親切的土話，扣進碗里的土菜，吞進肚子里與血液相連的最初滋味”。兩位女友，各自失去了一處世界的中心，嶄新圈層會如何建構(gòu)？傷痛應(yīng)如何縫合？出城去，提供萬象更新的可能性。

鏡頭又切回地鐵女人的家中。她夾在母親離世和生活壓力的復(fù)雜情緒中無法自釋，世界上各種壞消息撲面而來，她感慨“不用站在地球之外，只稍稍往后退幾步，我們?nèi)蓟钤谔摕o與荒誕之中。好在，牽掛、陪伴與愛，精神上那點追求以及神性的向往，讓巨大的虛無變得真實，有了具體的意義”。拋開拯救世界的念想，回歸日常，踏實過日子，對個人而言，已經(jīng)是有價值且有難度的“活著”。

小說至此才揭開謎底，曼哈頓冷風(fēng)中雙向奔赴的兩位亞裔女性，都是華裔，一個叫耳朵，一個叫喜云，她們已相識二十年。兩人居住于紐約，原本為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孤獨個體，一次畫廊酒會搭設(shè)了量子糾纏般的緣分，覺察出彼此在精神處境上的共通性。作品整體時間線錯落，人物故事交疊，柳營設(shè)計出“雙生花”模式，兩位女主并非常規(guī)的互補型，而是相似型，從文本推進中完成鏡像般的情感療愈。人物的年齡、職業(yè)、家庭存有差異，由價值觀呼應(yīng)造就人海相遇的機緣。耳朵母親過世，喜云常年獨居，她們承受心底苦楚反噬，迫切需要修復(fù)靈魂的中心。耳朵母親一生因擁有一把專用椅子而倍感驕傲，這是她借以自我相處和自我平復(fù)的空間，耳朵和喜云“出城”，也是尋覓超脫既有生活之外的專屬空間。在時光的驅(qū)趕中，城市已然蘇醒，“公園里因流動著的人氣，以及露出嫩芽和花朵的樹，一副春意盎然的樣子。陽光里的一切，充滿了活力，讓人也不由得熱氣騰騰起來”。催動一切活起來的僅僅是樹、光和人嗎？柳營借耳朵之口說出那是愛，“愛能反光，能照亮周圍的事物”。愛，才能真正救贖墜入命運黑洞的耳朵與喜云。

在酒的驅(qū)動下，耳朵向喜云傾訴近期家中的重要變故。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向他人敘述自己的母親，在閨友喜云面前，當(dāng)母親一生如手卷般緩緩打開的同時，耳朵也與之同步向縱深探察心靈。喜云同樣也第一次談及貓對她的重要性。小說展示了兩人的平行式語言輸出，她們終于獲得了可靠的傾聽對象，可以無條件接納、消化與共情個人長期積壓的負面情緒，以及自我因警惕和自律而不敢對人言說的痛苦。兩位女友，都曾在親情和愛情的雙重照拂下，擁有了“內(nèi)心里那些因愛而生長出來的東西”，但親人離世，遮蔽了生命的所有明媚。這一場“出城去”的酒吧傾談，直接效果是令其“重新生動”，引領(lǐng)她們簡單直白地從冷冬步入暖春。所有已落地的苦難都需有方法化解，“出城去”創(chuàng)設(shè)出抒發(fā)條件，可以“站在無限之地，長長吸氣，長長吐氣”。吐納之間，生機繚繞。

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筆下，總有一只“掛著水桶和揚水器的老水泵”，一聲聲擊打吟詠出“奧姆法洛斯”，摩斯巴恩農(nóng)場的水泵即是希尼界定的世界中心。他說：“我寫詩是為了認(rèn)識自己，使黑暗發(fā)出回音。”原初“世界中心”消解后，耳朵和喜云協(xié)力再造“世界中心”。在人生各種境遇中浮沉，她們于“出城”中遣散惆悵，維穩(wěn)內(nèi)心秩序。故鄉(xiāng)必然是穩(wěn)妥的歸依，它默默等待和永恒接納，而愛才是通達自由又自在的密語，它提示人類和世界一次次從危機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