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銀梅
座機(jī)鈴聲響了,打破了下午三點多寂寞無聊的時光。八十四歲的姥姥緊走幾步,熟練地拿起了電話喂了一聲,立刻,一個溫柔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問候道:“姥姥姥爺你們好啊?!崩牙雁读艘幌?,家里外孫多,喊姥姥姥爺?shù)木佣?,可這個聲音卻是陌生的,有著明顯的南方口音。姥姥剛想問你是誰呀,男子繼續(xù)說道:“姥姥你好著吧?姥爺在干嗎呀?”姥姥沒有追問對方是誰,明明人家問的就是他們老兩口,追著問是誰,顯得她老糊涂了似的。對方和姥姥寒暄了幾句后就提出,他要跟姥爺也說幾句話。姥姥回頭望了一眼八十七歲的姥爺,他正窩在他的圈椅里,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蓋在這只手手背上,腦袋歪垂著,昏昏欲睡的樣子。其實姥爺沒有睡著,他對于房間里任何細(xì)微的動靜都有敏銳的察覺,只是行動遲緩罷了。姥爺意識到電話里的人問到了他,便抬頭望向姥姥,只見姥姥扭臉看了一眼他便對電話里這么說道:“姥爺他行動不便,不方便和你說話?!薄袄褷斣趺蠢??他受傷了嗎?”對方又關(guān)切又焦急地問。這確定了不是家里的孩子,姥爺?shù)媚X梗都快十年了,誰不知道呀。她繼續(xù)回答他:“不是,姥爺?shù)眠^腦?!崩牙严矚g聊天,對對方的感覺又不錯,他是不是家里的孩子有啥要緊的,就把前因后果對電話里的人說了一些?!班?。那姥姥姥爺多保重哦,你倆先好好休息吧,改天我回家里來看你們?!?/p>
掛了電話,姥姥就把這個過程又給正等待著詳情的姥爺轉(zhuǎn)述了一遍。通常姥姥接過的電話都會這么給姥爺轉(zhuǎn)述一遍的。姥爺略有埋怨地說:“那你總得問一聲他是誰嘛?!崩牙训哪X子突然閃過兩個字“騙子”。最近社區(qū)關(guān)于電信詐騙的宣傳可不少,年老體弱參加不了活動的居民,居委會就上門來做講解……姥姥毫不猶豫地就給兒子撥打了電話。他五十六歲了,在單位里是個大忙人,在他家里也是個大忙人,他兒子的婚事也臨近了,此刻他不知道正為哪一頭忙著,看見老媽的來電他接通了說了一句:“媽沒事吧?待會兒我給你打過去?!本蛼鞌嗔恕@牙严虢o大女兒打電話,一想到已經(jīng)六十歲的大女兒總是被她的兩個孫子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就算了,轉(zhuǎn)而又撥通了小女兒的手機(jī)。小女兒也接近五十歲了,她總是像個中學(xué)生一樣不知道在學(xué)習(xí)著什么。她接通了姥姥的電話,壓低了聲音說:“媽我聽網(wǎng)課呢,沒有急事的話等會我給你打。”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小女兒電話來了,姥姥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事給她重復(fù)了一遍。小女兒有點急,又有些無奈地說:“這明擺著是騙子嘛,你掛掉就行了跟他啰唆什么呀……”“騙子”兩字更加重了姥姥的憂慮,她掛掉電話呆了片刻。姥爺聽見了她倆的對話,就對她說:“怕啥,有我在呢?!彼褧r刻不離手的拐杖在地上搗了一搗。姥姥看了姥爺一眼,越發(fā)不安起來,似乎一個人高馬大的騙子已經(jīng)順著電話線朝他們家里摸來。這事兒不是沒有可能發(fā)生,前不久就有一個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走進(jìn)他們的房間里。當(dāng)時姥姥和鄰居們都在門口的長條椅上坐著聊天呢,誰都沒有注意到有個人走進(jìn)了屋子。
小伙子長得高大帥氣,使得拄著拐杖站在他面前的姥爺顯得那樣的矮小、弱不禁風(fēng)。原本姥爺是站在窗子跟前聽姥姥和鄰居們聊天呢,小伙子一掀門簾就進(jìn)來了,他給姥爺指了指自己胸前掛著的工作牌,上面是一張他本人的免冠工作照,他說:“爺爺,我是管道檢修員,你家最近管道方面沒有什么異常吧?”姥爺對他出示的證件和自我介紹都是混沌的,他的一只眼睛幾乎看不見了,靠另一只眼睛支撐著。小伙子說完徑直走到靠墻的一排柜子前,他像在自己家里那樣拉開柜門打量著,翻看著。這組墻柜顯得和八旬老人一樣,老舊而失去了光澤。柜門里除了一些束之高閣的書,還有一些陳舊的擺件。他又拉開抽屜看看,也是一些本子盒子之類過了時的東西。小伙子一邊扒拉著一邊遺憾地說:“你這里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啊。”姥爺對眼前的一幕沒有一絲戒備,他旁觀著,有一點好奇,又有一些茫然。突然小伙子從一只盒子里抓出一個金色的獎?wù)聛?,獎?wù)鲁恋榈榈?,拴一條紅色的緞帶,這也是快半個世紀(jì)的東西了。小伙子掂了掂它的分量說道:“這東西還有點意思,老爺子,我給你五塊錢你把它給我行不?”恰在這個時候姥姥進(jìn)來了,姥姥問著是誰呀,小伙子又是一番自我介紹,舉了一下胸前的工號牌。姥姥的反應(yīng)可比姥爺強(qiáng)多了:“你管道維修工怎么翻我們家的東西呀?”姥姥一轉(zhuǎn)身就招呼了一幫老太太,有人叫來了保安,保安報了警,兩個警察很快到了,盤問了一番,小伙子是某管道公司的維修工不假,他說自己工作之余只是順便收購一些老物件而已。因為沒有偷盜證據(jù),姥姥姥爺家也沒有受到損失,警察批評警告了一番就放小伙子走了。這件事后來成為姥爺?shù)男Ρ?,姥姥想起來就笑他,說他那么平靜溫和地看著別人在自己家翻箱倒柜,這樣的奇葩老頭兒也再沒誰了吧。姥爺反駁她說:“你好,一大堆人坐在門口都沒有看見一個大活人走進(jìn)屋里?!边@個姥姥認(rèn)可,事后門口聊天的老鄰居也都特別納悶兒,難道他有障眼法嗎?一兩個人沒看見也就罷了,大家都沒有看見他,還能是天兵天將?
想起這些事,姥姥生出了格外的恐懼感,仿佛電話里那個南方口音的小伙子也像上次那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小伙子一樣,忽然就會降臨在他們的面前。姥爺說不可能,姥姥又想起來不知聽誰說過的,憑著電話號碼是能夠知道所住區(qū)域的。不好,他天黑以后有可能會摸來的……聽姥姥這么一說,姥爺似乎也緊張了,但他還強(qiáng)硬地說著:“他來了又能怎么樣?大不了把枕頭下面的一萬塊錢給他去。”姥姥頓時絕望了,這說明這個人真有可能在半夜時分突然站到他們的床前來,錢當(dāng)然算不了什么了,但是她會被嚇暈過去的。此時她多希望有哪個兒女前來把他們接走,接到誰家都行,她會收拾一些簡單的東西立刻就帶著姥爺跟他們走的。但這個可能性幾乎沒有。這怪誰呢,之前,無論兒子還是女兒都有過表示,想接他倆去他們的家住住,或者干脆就在誰家住下來養(yǎng)老吧。這些年來兒女們的房子都越住越寬敞,越住越漂亮了,可姥姥姥爺打定主意,誰家都不去,最多在他們搬新家的時候去參觀一番,給送個厚厚的大紅包,和他們一塊兒去餐廳吃個飯就得了?;氐阶约杭依锔袊@著還是自己的老窩舒服,自在。別人家再好也是別人家,兒女長大了就算不是別人那也多少有了客人的意味,去到兒女家也有著做客的感覺。就這么著,兒女們也不再與他們客氣,而是習(xí)慣了每周每家不定期地來父母家看望一下,替他們采購一番,再力所能及地幫著干點家務(wù),僅此而已。院子里的老鄰居們卻都夸著、羨慕著說他們怎么教育出這么孝順的兒女來,走馬燈一樣出現(xiàn)在老兩口的面前,而他們自己的兒女卻像失蹤了似的很久都不見一面。姥姥姥爺總是聽在耳里樂在心上,嘴里卻謙虛地說著:“哪里哪里,他們就是那樣,我們還真的沒有怎么教育過?!?/p>
天色暗了下來,再沒有哪個兒女打電話過來問上一聲。姥姥一會兒到陽臺張望一下,又走回到沙發(fā)上坐一坐,姥爺還是坐在他的圈椅上看電視,卻感受著姥姥的坐臥不寧。姥姥終于說話了,她說想去跟保安小李說一聲,還想跟隔壁的鄰居老楚說一聲。姥爺就用拐棍磕磕地說:“你打攪人家干啥?人家都不睡覺啦?姥姥想了一下也對,老楚是個七十多歲的獨居老太太,膽子本來就小,這三更半夜給她說這個不是嚇人家嘛。給保安說就更是麻煩,他會立刻給110打電話,然后會弄得整個小區(qū)都沸沸揚揚的,人人自危。那就算了。姥姥拉上窗簾,鋪了床,床頭柜上有安眠藥,姥姥習(xí)慣性地一掐兩半,兩個人一人半片,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清晨的窗外總有喜鵲或麻雀叫著,特別是拉開窗簾,晨陽照進(jìn)房間,使昨晚的陰霾不見了蹤影?!盎钪婧冒 !奔幢闶堑搅死牙牙褷斶@樣的高齡,他們?nèi)匀粚Α盎睢庇兄渑娴南矏偢?,盡管沮喪的時候也不少,姥姥偶爾也會說“真是活夠了啊”,但只要是到了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一切都像新生了似的。每天早上的忙碌都是一樣的:滾牛奶,煮雞蛋,蒸或烙著一些饅頭和餅,姥姥的廚房煙火繚繞,生活的氣息是濃郁的。那種“把每一天當(dāng)作最后一天來過”的話在姥姥這里踐行著,從不感到厭倦。姥姥和老鄰居們聊天的時候會說:“現(xiàn)在的腦子里像是安裝了刪除鍵,不管好事還是壞事分分鐘就被刪掉了?!编従觽兌伎淅牙颜f話新詞兒多,有意思。姥姥說:“嗐,都是網(wǎng)絡(luò)語,手機(jī)看多了自然就被傳染上了,沒用的都記住了,有用的一樣也記不住?!崩牙堰€不無自豪地對鄰居們說,姥爺行動上雖然遲緩,可他的腦子好使,家里的大事都有他給記著呢。其實姥爺?shù)哪X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每天起床后的他拄著拐棍配合著姥姥洗漱、上廁所、吃早餐、吃藥,然后挪至客廳的圈椅上看電視,現(xiàn)在這一切都離不開姥姥的幫扶了。央視13臺的新聞聯(lián)播永遠(yuǎn)循環(huán)著,他看一會兒,不覺便入夢了,一會兒被什么動靜驚醒了就又看一會兒。當(dāng)姥姥干完了一上午的活兒,姥爺不知道已在爪哇國里穿梭幾回了。
老鄰居們都夸獎著姥姥,說她完全就是姥爺?shù)馁N身護(hù)士,不僅是護(hù)士,干脆就是個帶工資的高級保姆。姥爺每次聽到大家這樣說都會頻頻點頭,他完全認(rèn)可。姥姥得到鼓勵似的,竟然越發(fā)能干了??伤吘故莻€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不管哪個孩子回來,總是要勸姥姥雇個保姆,老兩口的退休金加起來不少呢,雇個保姆利人利己,多好??衫牙岩部偸且豢诰突亟^了,說那可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放一個陌生的人在家里比裝個監(jiān)控器還不自在,上廁所了,洗澡了的多不方便啊。兒女們就說,雇來的保姆年輕能干,就把人家當(dāng)成自家孩子,時間久了就習(xí)慣了。姥姥說:“得了得了,我現(xiàn)在還能干呢,等真動不了再說吧?!崩牙熏F(xiàn)在越發(fā)明白一個硬道理,對老伴好就是對自己好。就拿昨晚這件事來說吧,兒女們再好,可他們在哪里呢?關(guān)鍵的時候哪一個能在身邊給你撐勁壯膽呢?老伴再不濟(jì)也是自己的靠山,是自己的精神支柱這一點是不用多說的。
對姥爺來說就更是如此,他靠著拐棍雖然還能在自己的幾間屋里來回挪動,但一天三頓飯是完全要靠人的。不僅僅是一天幾頓飯那么簡單,還有一天幾頓藥,那可是都需要姥姥細(xì)心分配好、再兌了溫水送到他手上的。姥爺半邊身體麻痹著,半個面部及吞咽系統(tǒng)都不好使,比如看似簡單的藥片或者膠囊,他頭一仰一仰的,水不知喝下去多少,藥片或膠囊就是不肯下咽,它們在他的舌頭底下、牙齒中間躲貓貓,等到他終于制服了它們的時候,他簡直累壞了,尿也憋了一肚子,又得頻繁地去廁所,這些都離不開姥姥的耐心幫扶。
姥爺也有告姥姥狀的時候,如果有一天哪個兒女回來了,姥爺會突然義憤填膺起來,指責(zé)姥姥的種種不是,比如說姥姥對他已經(jīng)缺乏耐心了,大早上他睡不著了要起床,姥姥會極其惡劣地訓(xùn)斥他,不讓他起來,說睡不著也得躺著。姥爺訴苦地說躺得他皮肉都疼,可是沒辦法她不讓他起來呀。姥姥就叫苦不迭地說著:“哪里是早上呀,是大半夜兩點鐘好不好。”姥爺懵懂地問道:“怎么是半夜兩點???”姥姥說要不是大半夜的,她怎么可能不讓他起床。姥姥現(xiàn)在也覺少,常常連午睡也不能,夜里就更難了,索性就依賴上了半片安眠藥,在夜里兩三點入夢正酣時,姥爺摸著黑把衣褲都穿上了身,摸到了拐棍往客廳走去。被吵醒的姥姥知道姥爺不是上廁所,為了減少半夜如廁的危險性,姥姥給姥爺在床邊準(zhǔn)備了夜壺,他早都習(xí)慣了這樣起夜。姥爺半夜穿好衣服拄著拐棍走出臥室的情況可不是一次兩次了,而是經(jīng)常性的。
姥姥欠起身,壓低聲音叫住他:“去哪兒呀?”姥爺停住了腳步說:“我看電視去?!崩牙颜f才半夜兩點你看的哪門子電視呀,快回到床上來。她又怕他摔倒只好自己爬起來將他攙扶到床上來。重新回到床上后,他們兩個都睡不著了,于是就聊起了天。姥姥和姥爺兩個算得上夫妻間能聊得來的,從年輕的時候就有共同語言,也鬧氣,也干仗,但和平起來卻總有說不完的話。這夜里他倆的話題是這樣的,姥姥說:“……你說,等咱們兩個都動不了了去他們誰家住呢?”姥爺回答:“誰家還不能???你提出來,他們都得用八抬大轎來抬。”姥姥嗤之以鼻:“真是老糊涂了,還做夢呢,你以為你是香餑餑呢?”姥爺又說:“你不是早就說好了去老大家住嘛。”“那是從前說的,你看看現(xiàn)在,她都六十歲了,兩個孫子都把她綁架了,等她孫子上了大學(xué)她自己都快八十歲了,哪里還顧得了咱們呀?!崩牙堰@么說。姥爺就又說:“那就去兒子家住唄,兒子給老子養(yǎng)老送終是天經(jīng)地義的嘛?!薄澳隳抢弦惶卓炖拱?,那兩口子整天都忙得腳不沾地,他兒媳婦娶進(jìn)門也就快有孫子了,能每周來看看你送點吃的就不錯嘍。”“那就去小女兒家?!崩褷攲π∨畠菏欠浅S行判牡?,她不僅長得像他,脾氣性格都像他,從小姥爺就格外偏愛小女兒,她也一直與他親近,比如他的茶杯子她從來拎起來就喝,他正吃著的東西她也總是抓過去就吃,她從來沒有嫌棄過老爸。黑暗中的姥姥撇了撇摘掉假牙的嘴說:“老皇歷嘍,人家早都變啦。”“沒變,她變什么變?!崩牙雅吕褷攤?,沒敢告訴他。其實自從姥爺患了腦梗以后,就算女兒沒變他自己也變了,從前的姥爺算是個講究人呢,可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能怎么樣呢?小女兒從他手里搶吃搶喝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五六十歲的兒女們不管身體還是心理都添了很多的毛病,常常自顧不暇的,雖說對姥姥姥爺保持著溫和的態(tài)度,可小時候的親近感卻不覺地退去了。有一次,姥爺竟然將自己碗里的剩飯要撥給小女兒,姥姥趕忙把自己的碗伸過去接住了,說給我給我。姥爺怎么能看出來小女兒皺著眉頭躲碗的樣子呢。再說小女兒家收拾得一塵不染,講究得過分。她搬了新家把姥姥姥爺接去看了,也在一間臥室給他們布置了床位,姥姥心里明白,人家就是客氣一下,就算是真心的,那么精致的房間可不適合又老又病的人住。氧氣機(jī)、藥罐子、吐痰盒子、尿壺之類的一堆東西怎么好意思拎進(jìn)去嘛,還有,他這半夜起床看電視的毛病誰受得了呢。有些話姥姥能說,有些話她不說,反正姥爺也是難得糊涂,聊天歸聊天,他們態(tài)度明確,人只有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自由,誰的家也不去。聊著聊著他們就睡著了,一夜又過去了。
第二天,新的一切又開始了。每天午后三點多鐘,姥爺會請機(jī)器人小杜給他放歌聽,他最喜歡的幾首草原歌曲總是在這個寂寥的時間像變魔法似的將枯燥的房間變成綠蔥蔥的大草原了。姥爺狀態(tài)好的時候會打著節(jié)拍跟著唱,有時候一連幾首都跟唱了下來呢。他年輕的時候唱歌很好聽,現(xiàn)在不行了。小杜的外形雖然只是個小塑料匣子,但姥爺仍然把它當(dāng)作一位女士來尊重,需要聽歌的時候他很是客氣地這么說道:“小杜小杜,請您幫忙放一下《美麗的大草原》,謝謝了?!彼芰舷蛔訁s沒有反應(yīng),姥爺有點急,解釋道:“我就是請你放一下草原歌,不多麻煩你的?!毙《胚€是不理不睬,姥姥聽不下去了,急步走來說:“小杜小杜。”小杜趕緊應(yīng)道:“我在呢。”“聽歌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好的?!苯又?,這首姥爺百聽不厭的歌曲便縈繞在房間里了。姥姥不止一次地對姥爺說:“人家這個小杜是設(shè)置好的,你不必太客氣了,那種客氣它是聽不懂的?!笨衫褷斢洸蛔?,不僅開場白說那么多,叫停的時候也是會說:“小杜小杜,我困了,不聽了,辛苦你了,謝謝啊?!毙《湃匀皇遣毁I賬,我行我素地繼續(xù)唱著。姥姥氣哼哼地過來嚷一聲:“小杜小杜,關(guān)了。”歌曲便戛然而止了。姥爺長長地打個瞌睡,迷糊中想:“這個小杜啊,為何敬酒不吃吃罰酒呢?!?/p>
小區(qū)里的老鄰居們?nèi)ゲ耸袌鲑I菜的時候總會過來敲敲姥姥姥爺?shù)拇白踊蜷T,問問他們有沒有啥要帶的,還有的時候問都不問直接給他們帶了回來。姥姥都會高興地接住,然后把錢數(shù)給別人,只多不少。免不了一陣推推讓讓,使得院子里人聲忽高,熱鬧了起來。天氣不冷陽光又好的時候,姥爺也會同意出來坐坐。窗外面的果樹下一直放著姥爺?shù)牧硪话讶σ?,與屋里那把原本是一對兒,卻在外面經(jīng)歷著多年的風(fēng)吹日曬,使得它與屋里那把不止命運殊異,容顏上也是更銹蝕更老邁卻更堅固的樣子。姥爺不多出來,是因為他自己清楚,咫尺之距,也是要頗費一番周折的。穿穿戴戴不必說,僅一手拄拐一手被姥姥架著走下門前那兩層低臺階的時候,也如走過深溝高壑般艱險。老鄰居們會一擁而來,好一陣七手八腳大呼小叫才算坐定。姥爺最不愛嘩眾取寵,不覺中弄出這類風(fēng)頭來,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樓上的鄰居齊爺爺正大發(fā)著牢騷。他也有幾個五六十歲的兒女,他武斷地給他們下了命令,要求兒女們每個人來他的家里住一個月,在這期間,老齊聲稱拿出自己一個月的退休金補(bǔ)貼給他們??蛇^去了三個月,兒女們沒有一家住過來的,反而是他們聯(lián)合起來出錢給齊爺爺老兩口雇了個保姆過來,這讓齊爺爺很受打擊。他給大家說他在家里一直是說一不二的,沒想到現(xiàn)在八十歲了說啥話都不管用了。這個話題引出老鄰居們的紛紛議論,有安慰他的,有說理解孩子們的,有抱怨兒女的,等等。姥姥在人群里也有說有笑,她安慰著齊爺爺,說著讓人聽起來比較舒服的話,很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
姥爺?shù)淖慌c人群有著一些距離,聽大家說話,他們每個人的發(fā)言都很精彩,在姥爺聽來都是不錯的故事。偶爾有人探過頭來逗姥爺,目的就是想讓他參與到人群中來,大家很想聽聽他能說些什么。可姥爺總是擺擺手,說:“你們說你們說,我聽著就行?!比藗冇袝r候太無聊了就會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姥爺這邊來,比如那個五十幾歲又漂亮又會穿衣服的女人小陳,開起玩笑來很放肆的。她會將又香又美的盤發(fā)腦袋探到姥爺?shù)男厍皝恚恢皇职情_他的上衣口袋說:“來讓我瞧瞧你這里有沒有錢。”其他的人都將頭探向這邊,渴望著小陳從姥爺?shù)亩道锪喑鲆豁臣t色的票子來。而小陳果然抓出一沓錢來,朝著大家喊:“看哪,他是大款,太有錢啦?!崩褷斔查g就心花怒放起來,但他仍不喜形于色。小陳蹲在他面前說:“這錢給我花不?”姥爺慷慨地說:“拿去花?!北娙硕脊钠鹫苼恚β曇黄?。小陳便將錢小心地放回到姥爺?shù)目诖镎f:“快裝好吧,別回頭丟了說是我拿走了。”姥爺頓時感到一些失落,要不是眾目睽睽,要不是姥姥管著,他真要把錢給小陳花的。大家說說笑笑,到了做飯吃飯的點上,好時光就散了。
這一天姥姥姥爺突發(fā)奇想,其實是姥姥的想法,她說很久沒有吃自己做的手搟面了。姥爺頓時來了精神,他說:“你和面,我來搟?!崩褷斈贻p的時候可是搟面的一把好手呢。于是姥姥精心地和了面醒上,又蔥蔥菜菜地?zé)土税杳娴闹樱F(xiàn)在他們兩個都不能吃辣椒了,但綠菜里點綴上去了皮剁成小塊的西紅柿,那碗紅綠相間的汁子就誘人多了。這回該姥爺大顯身手了,他拄著拐杖,由姥姥扶著,急切又不得不十二分小心地朝廚房走來。姥姥在姥爺搟面的時候始終支撐著他半個麻痹的身體,以防他跌倒。還真不錯,一小張手工面竟然搟成功了。姥爺坐在餐桌邊喘著氣,像剛攻克了一個高尖難題,姥姥切面、煮面,將先前那妄念變成了現(xiàn)實。他們覺得很久沒有做像樣的飯了,兩人吃得那么香,仿佛回到了身強(qiáng)力壯的時候。兒女們送來的東西足夠豐富的,大魚大肉都不少。有時候從餐廳點了端來,有時候家里做了送來,姥姥總是加工一下就行了。今天他們自己做了手搟面,那不是一頓面,那是對自己能力的證明啊。但他倆商量好,這件事不能跟兒女們說,有時候兒女的好心也是一種麻煩。
更有一回,姥爺指導(dǎo)著姥姥擺花盆,將屋里曬不到太陽的小花盆送到陽臺上去,陽光太強(qiáng)的時候還得從陽臺上搬回屋里。以前這些事情都是姥爺親自侍弄。后來兒子不許他們來回搬動,總是他來了替姥爺干這些事,可是兒子忙呀,他來都是給他們送吃送喝,就算坐上一會兒,也是舉著電話和別人說個沒完沒了,要不就是外面的車不能久停,或者還有事情要做,總之他們不能纏著兒子給他們弄這些小小不言的瑣事兒。其時花盆已經(jīng)搬完了,姥姥并沒有感到有多吃力,自己哪里就老到這點小事做不了了呢?可就像有誰故意使絆子似的,一下子就翻滾在了地上。姥姥倒在地上,哪里也不感到疼痛,她覺得自己一骨碌就能翻坐起來,可她翻了幾次都沒能起來。姥爺就坐在姥姥附近的圈椅里,他眼睜睜看見她摔倒了。平時都是姥姥護(hù)著姥爺,怕他摔一跤,這下可好,向來精干的姥姥先摔倒了。姥爺抓起靠在圈椅邊上的拐棍站了起來,他走了三步就靠到了姥姥的身邊,但姥姥警告他說:“你別拉我,危險?!痹捯魟偮洌褷斁蛷澤砣ダ牙?,他像是一個跳河里救人的人,全然把自己給忘了,頃刻間,姥爺也倒地了。兩個人誰也爬不起來,誰也給誰使不上勁,他們離電視柜上的座機(jī)和沙發(fā)上的手機(jī)都不遠(yuǎn),可就是夠不著。一時間兩個老人都倒在客廳的地中間,如果有人此刻進(jìn)來一定會被這個景象嚇到。但是不可能有人進(jìn)來,就算這會兒有人敲門或電話鈴響起,他們也還是無法回應(yīng)的。躺在地上的兩個人就嘆著氣,姥姥說:“難怪別人都說,老年人可千萬別摔倒啊,摔倒那可是爬不起來的,這下領(lǐng)教了,怎么就爬不起來呢?”姥爺說:“沒本事了嘛……”姥姥說:“我就不信邪。”大概姥姥的這句話起了作用,她在地上幾起幾落總算是翻了個身,然后歇了一會兒,就匍匐前進(jìn)地朝沙發(fā)那里爬去。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姥姥終于挪到了沙發(fā)的跟前。后來她扒住沙發(fā)扶手一鼓作氣,上半身總算是躍上了沙發(fā)。姥姥像是得了個好成績的運動員,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大口喘著氣說:“好了好了,起來了。”她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救姥爺,姥爺卻說:“你別拉我,你快去打電話?!崩牙丫妥テ鹗謾C(jī),然后又看了看座機(jī),她沒有打電話,而是將圈椅推到了姥爺?shù)纳磉叄{(diào)整了角度,她怕自己再次摔倒,就坐進(jìn)圈椅里,姥爺抓住圈椅腿往起掙扎,姥姥就伏身抱他,一波三折的,也是有神相助,姥爺竟然也起來了。從那以后,他們倆彼此提醒著,更加小心了。雖然當(dāng)天發(fā)生的事情大多忘到了腦后,但只有這一件他們記憶了很久,而且,兩人約定好了不對任何人說起。
最熱的那個階段,姥姥身上的皮炎復(fù)發(fā)了,隔壁的老楚給她介紹了個診所專治此疾,并親自陪著姥姥去了兩天,但事不過三,不能總是麻煩人家了啊。到了第三天,姥姥就對老楚說:“太麻煩你了,謝謝啊,今天我小女兒來,她開車送我去?!崩铣f:“那就好那就好,十天一個療程,錢都交了,你一定要堅持做完啊?!崩牙褢?yīng)著看見老楚回屋去了,她便進(jìn)到自己家里對姥爺說:“我出去的這工夫你可要當(dāng)心呀,盡量別走動。”姥爺坐在圈椅里看電視,揮著手對姥姥說:“你放心,你路上要小心?!崩牙驯成狭怂男】姘?,摸了摸里面的鑰匙、零錢,從窗子向外望了望,暑氣正濃,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姥姥便快步走出了小區(qū)門,左拐,就來到了大街上。她在路邊伸著胳膊叫出租車,一輛車子就停到了她的身邊。姥姥很容易就上了車的后座位,司機(jī)問道:“大熱天的老奶奶去哪里呀?”姥姥干脆地說出了診所的名稱,車子就一溜煙地跑起來了。司機(jī)說話了,他說:“樹葉都曬得耷拉了,您這歲數(shù)可不適合一個人出門,兒女怎么不陪著呢?”姥姥就說:“這歲數(shù)老是老了,可手腳都能動呢,有些事情能自己做就不靠別人。錢要花在刀刃上,兒女用在臨死前,啥都要省著用,早早消耗了不舍得呀?!彼緳C(jī)笑著說少見這么精干的老人,他也拉過不少高齡老人,消極的多,抱怨的也不少。姥姥就來了勁兒,一路上與司機(jī)師傅說說笑笑,竟說出了不少真知灼見來。偶爾遇到了對的人,不僅酷暑變得涼爽了,連車窗外的樹葉也顯得挺拔了起來。
這件事姥姥自然也沒有對兒女說起,姥姥深信一點,有些事情屬于自己,對別人說得越多就意味著對自己失去的越多。姥姥清晨愛去逛早市,這事是兒女們堅決不允許的,他們輪著送來豐富的東西,就是怕她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上街出問題。但姥姥就喜歡逛早市,就算她不需要買什么,她也設(shè)法徜徉其中,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在那清新又熱氣騰騰的買賣氣氛中,姥姥愿意多逛一逛。她拉著一只小購物車,不知不覺就裝滿了一車,要不是怕姥爺一個人待在屋里著急,她愿意一直逛到早巿散場。姥爺對姥姥的外出也多了幾分擔(dān)憂,他總是囑咐她:“小心一點?!崩牙颜b待發(fā)中有些急不可耐,說:“知道呢,我走得慢,你在屋里小心一點,別走動。”姥爺就乖乖地說:“我不敢走動,我就坐著看電視?!逼鋵嵗牙央x去一會兒姥爺就開始擔(dān)心了,他從圈椅里站起來,拄著拐棍去到窗前伸著脖子朝外望著。他看見別人都大包小包提著東西從早市回來了,唯獨不見姥姥的影子。姥爺?shù)哪X子開始出現(xiàn)不好的場景,她在路上摔倒了,小購物車?yán)锏臇|西撒了一地,或者她被車撞倒了,流血,東西也撒了一地……姥爺這么想著感到氣都上不來了。
他每次給姥姥描述這樣的想象時,姥姥都忍不住有些小得意,他畢竟是離不開她的。可最近,一種濃濃的憂慮時不時便覆蓋在了姥姥的心上,使得她會呆呆地看著姥爺,樣子很是異常。最近姥姥這樣的走神可不是一次兩次了,連姥爺都發(fā)現(xiàn)了,他問道:“你看我干啥,我臉上有花嗎?”姥姥回過神來說:“美得你,還有花呢?!崩牙呀K于把這個話題對姥爺攤牌了,她說:“如果我死在你前頭,你咋辦?”姥爺愣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但他從頭到腳都顯得那樣的茫然無措。
在一個深夜睡不著的時候,憂慮又纏住了姥姥,她對姥爺說:“我要走在你前頭你咋辦呢?”姥爺在被窩里縮了下身體,沒有吭氣。姥姥繼續(xù)說:“你要走在前面,我好辦,我去養(yǎng)老公寓,我的兩個老閨密都在那兒呢??赡憔筒恍?,你該咋辦呢?不過你放心,哪天把孩子們都叫來開個會,如果剩你一個人了,就讓他們?nèi)逸?,讓他們接你每家住一個月?!边@回姥爺聽清楚了,不過他也已經(jīng)忘記了這是他年輕時最鄙視的一種活法。姥姥還在他耳邊叨叨著,說她會為他做主的,她就是走在他前頭也會給他安排好的,可姥爺輕微的鼾聲已經(jīng)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