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愛堂
在山之巔,青草地上,表演師穿著飛行裝置,像一只大鳥,張開雙臂,等風,來一場天與地的熱烈擁抱。
風不來。風向標矗立在半空,像一只寂寞的手。他溫柔地等,知道風終將要來。大風起兮云飛揚。等大風起,云飛,他亦飛。
風始終不來。他躬著腰,保持起飛的姿勢,堅毅地等。那個裝置一定很重,我看見他的肩膀抖了抖,我的肩膀也跟著抖了抖。
陽光烈烈地從表演師頭頂上刺過來,我眼前一片電光石火。金光閃閃中,一個身影向我走來。他身材高大,穿蓑衣,戴斗笠,站在高高的曬谷樓上。黑黑的蓑衣像橫空里沖出來的翅膀,雄赳赳氣昂昂地挺立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他看見我,寬大的嘴往兩邊咧開,亮堂堂的聲音像一口洪鐘朝我敲來:等大風來,我就飛起來嘍。
這個人,是我的滿爺。我爺爺最小的胞弟。
我對我爺爺沒有任何印象。我對我爺爺奶奶都沒有任何印象。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奶奶更是著急,竟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他們好像約好了趕著去一個神秘的地方,硬是不讓我知道,不讓我看見。以至于爺爺奶奶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神秘的符號。他們有時在過年時煙霧繚繞的神龕上,有時在清明節(jié)雜草叢生的黃土中。他們在父母的嘴里翻滾,在大姑小姑的眼神里綿延,就是沒有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過一次。直到滿爺、滿奶奶從遙遠的貴州老家搬到我家旁邊居住時,我才知道我爺爺長成什么樣子。至此,滿爺、滿奶奶終于代替了我的爺爺奶奶。
滿爺說要飛的時候,大風忽起。他迅速張開翅膀,從高高的曬樓上往下飛,一瞬間就“飛”到我跟前。我都還沒看清他飛翔的樣子,他粗糙的大手就在我蓬亂的頭發(fā)上揉了揉,然后盯著我橘子皮一樣黃黃的眼球說:等我們糖糖眼睛變黑了,也可以飛哩。
那個時候,我的雙眼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所有黑色的地方依然黑著,所有該白的地方卻沒有白。它們像變魔術(shù)一樣,在一個清清的早晨,把所有該白的地方全部換成了黃澄澄的顏色。很漂亮。我很喜歡。這是別人沒有的東西??晌业母改竻s非常害怕,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亮晶晶黃燦燦的眼睛。他們看我的眼神里充滿急躁和擔心。他們驚慌失措,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們十歲的三女兒,害怕她忽然變成一個神秘的小妖,風一樣飛走。
是滿爺?shù)氖?,救了這個隨時會飛走的小妖。這只手,撥開深山里尖利的荊棘,在潮濕的泥土里、清冽的寒水中、堅硬的石縫間,抓來一樣樣植物,或者動物。他把它們曬干、搗碎,倒入黑黑的陶罐,用大火、小火煮了半天,才濾出一碗臭烘烘、黑幽幽的水,哄我捏著鼻子喝下去。
正是這一碗碗墨汁一樣的水,把我的眼睛一天一天扳回原來的樣子,也把我混沌的腦袋一天天拉回人間。因此,當我在逐漸清醒的過程中,聽到滿爺說他要飛,竟深信不疑。
在十歲小女孩的眼里,滿爺就是神仙。他會在急沖沖的河水里造我們從來沒見過的水車,讓河里的水在一個個圓滾滾的竹筒里三百六十度飛一圈,然后倒入水渠,暈暈忽忽地奔向干枯的田地。他還會用稻草編柔軟的草鞋,走起路來,腳底下散發(fā)出香噴噴的新鮮谷子的味道。會吹木葉,引來無數(shù)的鳥兒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歌唱。會吹嗩吶,方圓百里,哪里有婚喪嫁娶,哪里就有他的嗩吶在如泣如訴。最厲害的是,他竟然會“魔法”,可以把我的眼睛由黃變白。
滿爺從曬樓上飛下來的那一天,他正要趕著在大雨來臨之前去檢修水車。見我不去上學,一個人悶悶不樂地蹲在墻角,便縱身一飛??吹轿倚α?,他開心地牽我的手一起去看他的水車。那天,他走路有點特別,腿一瘸一拐的。
風把水車吹得屁顛屁顛地轉(zhuǎn)。風大,水車滴溜溜轉(zhuǎn)得飛快。風小,水車慢悠悠地搖啊搖。
滿爺圍著他的水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大聲對我說了一句:你們女娃子就是風哩。然后又說了一句:我們父母就是水車哩。
那時候我還不懂,但我記住了女娃子是風。滿爺?shù)脑挘疑钚挪灰伞?/p>
從那時起,我便以為,女人如風。
有時候,微風拂面,讓人心曠神怡。有時候,狂風咆哮,令人膽戰(zhàn)心驚。但風不論怎樣吹,總有寬闊的天地將它圍住,有堅硬的東西擋住它,柔軟的東西纏繞它,它終究不能撕開一角天地,撞將出去,自由自在、無法無天地亂吹。
后來,讀了《紅樓夢》,看到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才知道,女人亦如水。
這樣看來,女人既如風又似水。一個女人就是一部風水。好的女人就是好的風水。
滿爺一定也把她唯一的女兒當成最好的風水吧。在那個偏僻的山溝溝,他推脫了無數(shù)上門說親的媒婆,硬是擺脫了村里從小就定娃娃親和不讓女娃子上學的傳統(tǒng),把花一樣的女兒,我的花姑姑送上了學堂。那時候,滿爺是不是也期待她的女兒像風一樣,來去自由,人生自主?
滿奶奶去世了。很長一段時間,滿爺一個人待在村里的老屋。傍晚,他常常獨自坐在家門口,把目光從村頭拉到村尾,再從村尾扯回村頭,仿佛要在村里拉出一個人來。村莊這幾年來,像一張撕裂的畫,東掉一角,西落一塊。先是表姐家搬出去了,搬到幾公里外離新修的通鄉(xiāng)水泥路很近的田邊。跟著,幾戶人家也搬走了。我家最終也在父親的艱難同意下搬走,只有滿爺家孤零零地留在村尾。
工作二十年來,我盡管離開了家,但從未曾離開家鄉(xiāng)。家鄉(xiāng)這條美麗的紅水河,常常讓我無端升起一種幸福感和優(yōu)越感。如今的紅水河,因為龍灘大壩的下閘蓄水,龍灘天湖的寬大包容,沉淀了紅褐色的泥沙,變清變亮變綠了,人們記憶中那條紅褐色的“龍”,那條在暴風雨里轟隆隆地沖下一根根木頭、一棵棵大樹,或者一頭頭尚未來得及逃跑的豬的河流已難以重現(xiàn),紅水河變成了綠水河,變成一條綠色的絲帶。這條綠絲帶溫暖了多少顆冰冷的心啊。它撫平了這條河流曾經(jīng)制造的無數(shù)個急流、險灘、漩渦,阻止了無數(shù)個悲傷故事的發(fā)生,以最柔軟最溫順的姿態(tài)袒露在人們面前。
我雖然常常懷念紅水河曾帶來的驚喜和震撼,但更喜歡綠水河現(xiàn)在留給我的寧靜和柔美。它翡翠般的透亮,仿佛可以讓人洗盡鉛華,只留一個干凈的靈魂。
誰不想擁有一個干凈的地方,用來安放一顆純粹的靈魂呢。所以那些可以離開家鄉(xiāng)、遠離村莊的機會,我統(tǒng)統(tǒng)沒有抓住。我還是那么喜歡看紅水河,看我的村莊、我的娘。
每次回娘家,我都要去看老屋,看滿爺。
那天,遠遠看到從老屋的窗口射出燈光時,那些潛伏在心底深處的童年記憶潮水般向我撲來??蘼?、笑聲、叫罵聲,它們清晰而熱烈地穿越沉寂的黑夜,滾滾而來。是誰還在這蒼涼的老屋里守著日月星辰?
進屋,入座,喝一杯暖茶。才知道原來老屋一直有人住著。盡管它已殘缺不全,陳舊而狹小,但還能為人遮風擋雨,屋里的燈光還那么溫暖,讓我心里寬慰不少。
入住的是遠房表妹和她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兩歲多,小女兒還在月子里。此刻,她們像兩只溫存的小貓,偎依在母親的身邊,溫柔而安靜。小女兒像一只剛破繭的幼蟲,柔軟、滑嫩,她新鮮的肌膚在白熾燈光的照映下,圣潔而光亮。
她還在月子里!那么門前的大紅燈籠呢,為何沒有高高掛起?
在老家,一直流傳這樣一個傳統(tǒng):哪戶人家的女人要是新生了兒女,月子里,屋前都要掛幾盞紅燈籠。還要在大門口插上紅色或黃色的小旗子。紅色代表男孩,黃色代表女孩。這樣路過的人看見紅色小旗子就知道這家人生了男孩,看見黃色的就知道是生了女孩。紅燈籠在紅色或黃色的旗子上飛呀飛,像一只只燃燒的火鳥。哪家門前的燈籠越大越多,就意味著這家人越高興越富有。有時候,新生的孩子特別多,整個村莊一片火鳥。它們從這家飛到那家,從這個屋前飛到那個屋前。寂靜的夜空里,燈火通明、紅紅火火,整個村莊都在回蕩著火鳥明亮的歡唱。
等到孩子滿月那天,孩子的外婆、舅媽、姑姑等女人們就會給外孫(甥)送來花背帶,還有甜酒、花糯飯、雞鴨等。送背帶是布依族一個重要的習俗。花背帶是孩子的外婆親手繡制的。布依族姑娘從十二三歲起便開始跟母親學習蠟染。她們白天上山勞動,晚上加班紡織。把蜜蠟加熱熔為蠟汁,用三角形的銅制蠟刀蘸蠟汁,在自織的白布上精心描繪各種漂亮的圖案,再放入藍靛缸中漬染成藍色或淺藍色,最后將布入鍋煮掉蜜蠟,撈出后到河水中反復蕩滌,晾干,成為獨具特色的染布。染布制成后,開始裁剪背帶。布依族婦女,把繡制背帶看得格外重要。她們對背帶的選擇與構(gòu)思十分慎重,非常講求精巧、工整、對稱。繡一幅五彩斑斕的背帶,是每一個當母親、當外婆的布依族婦女最重要、最得意的技藝。她們要經(jīng)過長時間反復策劃、構(gòu)思后,才一針一線繡制。她們繡出各種飛禽走獸、花草魚蟲、湖光山色。然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和三姑六婆們浩浩蕩蕩地把它送到外孫家,第一時間用新制的背帶把孩子背在背上。整個村莊的女人們于是便圍著背帶左瞧右看,嘖嘖稱贊。外婆成了當天最威風的女王,最尊貴的客人。
可此時,我家破敗的老屋前,清靜、冷寂。它們在空落落的村莊里,顯得那樣落寞、悲涼。
后來問了母親,才知道表妹嫁的是一戶三代單傳的人家。表妹連生了兩個女兒,懷三胎的時候,她們不敢回家。那時候,三孩還沒有全面放開,她帶著二女兒和婆婆東躲西藏,跋山涉水,從遙遠的老家來到我家老屋待產(chǎn)。不知道表妹挺著大肚子東躲西藏的時候,步履如何艱難,心情如何沉重。她穿過蒼涼的大山,蹚過清冽的河水,膽戰(zhàn)心驚地走向她的未來。
表妹分娩的時候,正是臘月初八的夜晚。老村莊里唯一的人家,我的滿爺正在煮臘八粥。臘八粥濃烈而香甜的味道繞著村莊到處跑。村子上空彌漫著濃濃的香甜。表妹聞到那個香味時,肚子一陣翻滾、攪動,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流和疼痛向她襲來。
她知道,肚子里的小東西怕是聞到臘八粥的香味,要出來了。她仿佛看到,一只火紅的飛鳥正從老屋的墻角飛升起來,它清脆的鳴叫劃破了香甜而顫抖的夜空。
孩子呱呱墜地的時候,婆婆憤怒而悲傷?!坝质且粋€賠錢貨!”她用力拍了一下床頭,丟下一句話,轉(zhuǎn)身走出門外。
表妹看到,那只火紅的飛鳥忽然變成一只黑鳥,它伸出尖利的爪子,兇猛地撲向自己。
表妹哭喊著伸出雙手顫顫地掐著黑鳥的脖子。
“你去死吧,去死吧!”她雙手觸摸到新生女兒的脖子。那脖子像一朵棉花一樣柔軟和細小。仿佛她稍一用力,就會把它捏斷或揉碎。這樣想著的時候,她顫抖的手加了一把勁,孩子的哭聲猛然提高了一下,驚得她快速撒開雙手。
“要動手就快點?!逼牌诺穆曇魪拈T外飄進來,硬邦邦的,像一塊鐵。
表妹慘白的雙手再次伸向女兒的脖子。那脖子那么精致,那么脆弱,正隨著哭聲微微地鼓動著。一陣暖流傳到表妹冰涼的手心,她的手僵硬了,不聽使喚地顫抖。
“快點!”婆婆厲聲催促。
表妹閉了閉眼睛,雙手在細弱的脖子上顫顫握住。由于顫抖,那力道便緊一陣松一陣,那哭聲便也高一陣低一陣,像一條條鞭子抽在心上。
“用力!”婆婆的聲音冷漠而凄涼。
表妹哀號一聲,握住柔嫩脖子的雙手篩糠似的發(fā)抖。孩子的哭聲猛然提高了起來。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那哭聲漸漸微弱。有一下,沒一下。沒一下,有一下。不久便沉寂下來。
彼時,北風呼嘯。
我神一樣的滿爺,懷抱花姑姑小時候用過的背帶,不顧族規(guī)里男人不能進產(chǎn)房的忌諱,一腳踹開表妹的房門,用繡滿花兒的背帶,輕輕裹住女娃的身子,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女娃身上的背帶,像一面堅韌的墻,將她緊緊圍住。墻上,桃花殷紅,李花白。一輪新鮮的太陽,在萬花叢中冉冉升起。
滿爺扯開嗓子對著表妹和她婆婆一頓臭罵。最后,滿爺哽咽的聲音輕輕飄蕩在桃花上:女娃子是風哩。
今年三月,桃花開得最艷的時候,表妹的大女兒,開著一輛寶馬,帶著她奶奶、媽媽和小妹從遙遠的貴州,順著紅水河畔,來看滿爺。
滿爺老了,他現(xiàn)在需要戴厚厚的老花鏡,才能看清是否有風從村口吹來。那天,他照例坐在家門口,剛把目光的絲線拉到村頭,這根線就遠遠牽回了四個女人。四個女人像風一樣走到滿爺?shù)拿媲?,一字排開,深深地鞠了個躬。最老的女人哽咽著喊了聲“叔”就再也說不出話,只是緊緊地握著滿爺?shù)碾p手。最小的女孩,把抱著的花背帶輕輕放到滿爺?shù)膽牙?,然后跪下,磕頭,用百靈鳥一樣鮮亮的聲音喊:太爺好!
花背帶被整整齊齊地疊好,兩只長長的袖帶環(huán)繞著緊緊裹住背帶面,像抱著一個嬰兒,靜靜地躺在滿爺懷里。滿爺伸出枯瘦而顫抖的手,一遍遍來回撫摸著背帶上的桃花。它們依然像十年前一樣鮮艷而飽滿,柔軟的花瓣在滿爺粗硬的手指下靜靜開放。
如果風知道,滿爺現(xiàn)在像一口破舊的老鐘,每天在時間的褶皺里搖搖擺擺,思女成疾,病痛交加,它會不會飛呀飛,飛到遙遠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把揪住我的花姑姑,把她拖到我滿爺?shù)母?,讓她看一看她老父親滿頭的白發(fā),摸一摸他老牛一樣粗糙的皮膚,喚一聲:爹,我回來了。
那時候,滿爺渾濁的眼睛才會變得明亮起來。
可是風不知道。它只知道吹綠了柳樹,吹紅了桃花,吹來了燕子,吹醒了青蛙。風不知道我的花姑姑在哪里。
滿爺也不知道花姑姑在哪里。她有十多年沒有出現(xiàn)在村子里了。哪怕在她母親,我滿奶奶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有人曾看見她在縣城的車站里,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登上了回村里的汽車。她在車子最后的座位上偷偷抹眼淚。后來,她們在半路下了車,從此不再出現(xiàn)。
沒有人知道花姑姑為什么來到半路又走了。狐死首丘,更何況是自己最親的人離開人世。她開始在親人們的眼里、嘴里變得不孝、絕情、冷漠。她像一只漸行漸遠的白眼狼,悄無聲息地離開村莊,離開親人和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有人說她做了傳銷正被禁錮。有人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還有人說她去了大城市,已看不起這個貧瘠的村莊。
滿爺不信他的花姑娘是一個冷漠的人。她一定是遇到生命中擺脫不了的劫難,在度著,不讓家人跟著受牽連哩。滿爺堅信,萬物皆有因緣,何況女兒和他流著相同的血。只要他每天堅持做一件善事,花姑娘的劫難就會減少一點。當劫難過去,她一定會回來。
滿爺說女娃子是風哩。風兒輕輕吹,水車慢慢搖。滿爺這輛老車,會搖到花姑姑回來的那天嗎?
十多年過去了。滿爺越發(fā)蒼老,他仍然像一個信徒,每天做一件善事。若是哪天實在沒有善事可做,他便拿起祖?zhèn)鞯慕?jīng)書,念一段佛經(jīng)。滿爺悲愴的聲音隨風飛蕩在幽暗的老屋,讓我沉迷。他還是常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把目光拉成一條絲線,像一個等風的表演師。
一
車子駛?cè)敫咚俾肥召M站,結(jié)束了五六個小時的狂奔,向城市滑進。收費站前,擠滿了不同顏色款式各異的車子,它們的喉嚨無一例外地發(fā)出低沉的喘息,像等待躍入大海的鯉魚,等待龍門的打開。這樣的等待在周末和節(jié)假日尤為漫長,每一分鐘都是煎熬。明明城市就在眼前,你卻無法逾越前面的阻礙,走近它。車子這時候完全失去了它奔放的魅力,垂頭喪氣地跟在一條條“魚”后面,等待放行,奔向城市各處。
先生這個時候急躁不安。他在路上沖鋒陷陣了五六個小時,眼看就要拿下陣地,可一聲令下,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的奔突,像一匹被忽然勒住的野馬,憤怒而茫然,不知道這茫茫車海,什么時候才像一把扇子,各自散開。
我卻是輕松而愉快的。因為城市就在眼前,無論等得久或不久,終將都會到達。早一點或晚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一路的風馳電掣,窗外一閃而過的人、車、樹、房子、藍天、白云,遠處的山和田野,甚至詩和遠方,這時候都慢下來,像一股溫熱的粥,慢慢地撫順、填滿一路上痙攣而虛空的胃。只要胃得到放松,我的眼里就會有光。那光像兩把刷子,在撲面而來成千上萬個火柴盒般堆砌起來的房子上來回摩擦。那些房子有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妝容。它們驕傲而冷漠,像訓練有素的犬,忠誠而堅韌地等候著它們的主人。
看中哪一套?買!
一定是我眼里的光太過明亮和鋒利,它們過關(guān)斬將,穿透一層層堅硬的墻后,又一路殺回我的眼里,以至于先生明顯地感受到了那道光。他對著那道光,像一個粗魯?shù)谋┌l(fā)戶,右手用力往我肩上一拍,拍出了五百萬的豪邁。
我把兩把刷子收回來,拍在他臉上,笑了笑說,夢想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
誰還不是個愛做夢的人。
此時此刻,我的夢翻山越嶺,千回百轉(zhuǎn),回到了十八年前年輕的春天里。
年輕真好。年輕可以隨意地唱《大花轎》,可以抱一抱月亮,抱花轎,抱妹。
在這樣美好的春天里,我們一遍遍地尋找著我們的夢。一套房子,便是我們最幸福的夢。
是哪位先人最先提出了門當戶對?那個活得像水晶一樣通透的女子,或者漢子,曾在陽光溫軟的春天里細數(shù)過哪家門前的“門當”和“戶對”吧,精雕細刻的石鼓和門簪,精致而神秘。花蟲鳥獸人,山川江河湖。金光閃閃的“壽”字,運日月之精華,滋養(yǎng)萬物于堅韌的石頭之中。女子或者漢子也曾撫石探月,深究這主人的家道吧?;蚪?jīng)商世家,或官宦府第,它們在他(她)們?nèi)彳浀哪抗庵校话胧遣衩子望}、綾羅綢緞,一半是癡男怨女、花前月下。
我和先生竟也逃不掉門當戶對的宿命。我們兩手空空。我們背后家庭的兩手亦是空空。我們最幸福的夢那樣艱難而空洞。
如果幸福有顏色,在我心里它一定是青的、灰的、白的。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屋檐灑雨滴,炊煙裊裊起。這一直是我夢中生活的樣子。門前有水,屋后有林,霽潭發(fā)發(fā),春草呦呦。我可以在檐下煮酒,也可以抱著竹篾,鋪設在幽靜的樹林間,用瓜果呼喚林中的鳥雀。河面上的蓮花像搖動的白色羽毛,籬笆上延伸著青翠的藤蔓。最好還養(yǎng)有一只貓,一只眼里碧波蕩漾的鹿。
然而生活卻給了我黑色的幸福,那些日子里,為了能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我們白天拼命工作,晚上拼命找房。我們像兩條黑色的飛魚,游蕩在縣城的每一個角落。
這個縣城年輕而蒼白。此刻,一個全國聞名的大型水電站正在縣城上游波濤洶涌的紅水河上修建。猛然間,縣城像一個張開大嘴的口袋,不斷地往自己狹小卻深幽的肚子里塞滿各種東西。挖掘機、壓路機、水泥罐車、大型拖車;粗大而堅硬的鋼管,白色粉末和石頭;大腹便便的男人,美麗而神秘的女人??h城忽然像個風情萬種的產(chǎn)婦,生出各種我們見過或沒見過、想到或想不到的事物。
街上一天比一天躁動,肩膀擦著肩膀,腳挨著腳?;璋刀鴷崦恋臒艄庠谶@個角落那個角落妖嬈地吐露暗香。我看見那個美麗的女子,永遠記得她。那時候,街上忽然多出來的女人,大都濃妝艷抹、唇紅齒白。只有她白皙而清純,她來到我的窗口,遞過一沓厚厚的鈔票,輕啟朱唇,說一句輕飄飄的“喏,存錢”。
她的錢比別的女人都多,一百、五十、二十、十塊的都有。我每數(shù)一張錢,似乎都有一個男人從我眼前飄過。他們都有一雙貪婪而絕望的眼。女人很年輕,聽說剛大學畢業(yè),從遙遠的江南涉水而來。大家都知道她租住在這個縣城最好的酒店里,做一些隱秘的事。
我也是剛大學畢業(yè),剛到這個銀行做營業(yè)員。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在我像風一樣撞擊到她的哭泣之后,我忽然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情感。那時候,她正蹲在銀行自動取款機的窗口前,雙手掩面??奁鼜乃缚p間流出,被風切割成一片一片:娘,你、千萬、要挺住,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等我、攢夠、了錢,帶你、看最、好的醫(yī)生,住、村里、最、好的、房子。
后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她,只知道她離開了這個縣城,窗口前再也沒有那句溫軟的話“喏,存錢”。有時候,看到漂亮的女人來存錢,我竟有些恍惚,忽然懷念起她來,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她后來攢夠錢沒有,她的娘是否看上醫(yī)生,住上村里最好的房子。我真后悔,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沒有走過去輕輕地擁抱她一次。
縣城不會憂傷一個人的離去或到來,它不斷在膨脹,空氣黏稠而熱烈。新開發(fā)的七區(qū)八區(qū)九區(qū),新鮮的泥土被翻墾出來,如同埋藏在地底深處的酒壇被打開,讓人垂涎欲滴。那些最先嗅到香味的開發(fā)商、土豪、大款,目光熱切地盯著那一塊塊土地,把它們盯成一棟棟整齊劃一的樓房。
我穿梭在這些房子里,像穿梭在一個冰冷而堅硬的夢里。這些土地和房子都太貴了,我不吃不喝攢個十年二十年都望房興嘆。罷了,租別人的房子,過自己的日子。
房子小而舊,樓下做米粉店。每天早早,米粉的香辣酸甜,各種味道像一條河流,不斷奔向我的鼻子,拽著我的胳膊喊:起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早早起來,到樓下唆完一碗粉,再心滿意足地上樓睡回籠覺。那些迷蒙的早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海里總是回蕩著這個縣城最詼諧的歌謠:小小天峨縣,三家米粉店,××吼老婆,全城聽得見。
米粉讓我油膩而肥胖,我的身體里血管里毛孔里每天都游蕩著一種叫粉的分子,趕也趕不走。
買房子再次成為強烈的夢。
二十年前,城鎮(zhèn)化建設正在邁開大步伐,縣城周邊新開挖的土地被分成一塊塊,一個個小區(qū)。土地開發(fā)商將取得的土地使用權(quán)或轉(zhuǎn)讓,或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錢人紛紛買地建房,或囤地轉(zhuǎn)讓。我們在七八九幾個區(qū)東奔西突,終于在九區(qū)路邊的一樁地上達成共識:幾個人合伙共買一塊地。一家建一層,費用少,劃算。我們約好第二天早上一手交錢,一手交地。因為錢未湊夠,我們必須利用一個晚上的時間來呼朋喚友,呼喚那些花花綠綠的錢。那個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當我們心潮澎湃提著一袋現(xiàn)金,踏上那塊曼妙的土地時,那個頭天滿口答應轉(zhuǎn)讓土地給我們的老婦,卻翻著白眼說:不好意思,那塊地親戚搶著要了,他們多付了兩萬塊錢。
我們澎湃的心一瞬間仿佛從天堂墜入地獄。
關(guān)于房子的夢想,這般難。
兩年后,我終于貸款在這個縣城最偏僻最幽靜的學校里轉(zhuǎn)手購了一套集資房。盡管比別人多付了一倍的錢,但終究是圓了那個幸福的夢。
房子背后,是一片悠遠綿長的山。山不高,但林木豐茂,花果燦爛,連接著這個縣城最原始、最具魅力的森林。房前遠處有水,紅水河像一匹綠色的綢緞穿越縣城。盡管離夢中的樣子相差甚遠,但總算是門前有水、屋后有林,我很滿意。
我們不斷地往自己的房子里裝東西。先是鍋碗瓢盆、木水火土。后來是我們的女兒。再后來,多了一個小子。在此期間,我從未停止過往里面裝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我如癡如醉地書寫父親掛在堂屋的嗩吶、藏在地底下的酒、飛在山谷的牛群。寫他夢中飛來的子孫,他在深夜里火塘邊孤獨地歌唱,他與自己親生兒子悲傷而漫長的“戰(zhàn)爭”。
我們的房子因此變得豐滿而沉甸。
二
我借十五萬給你,買!
她說得那樣輕而易舉而又斬釘截鐵,仿佛那十五萬不是錢,而是一坨屎。嘿,金錢如糞土。
我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當然我罵的不是她,而是為什么一樣的年紀,她有十五萬,而我連十五千、十五百都難拿得出手的悲哀。
當悲哀還在蔓延,另一閨蜜馬上應和:我也可以借給你七八萬,湊湊就夠首付了。
疫情期間,房價低迷,趕緊下手。她們的臉紅撲撲的,眼睛閃亮,十二字方針快狠準。仿佛要買房的不是我,而是她們自己。
此時,新冠病毒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肆虐襲擊,省城的房價一再跌落。身邊的朋友、同事紛紛前往買房。
忍不住內(nèi)心的驚異,我顫顫地問:你們?nèi)ツ睦锔愕侥敲炊噱X?
我媽的。她們笑意盈盈。
不孝女,老娘的錢你們也敢動。我在心里又罵了一句。我知道她們的娘已并不年輕,身體也不再硬朗,她們還指望著那些錢養(yǎng)老呢。
催促再三,幾番思量。最終我坦然接受了她們的建議。困難會有,希望也會有。
你們不怕我還不起?我黑著臉問。
等高速路過你家杉木地,領得補償款了再還。她們笑嘻嘻,仿佛高速路過不過我家杉木地,由她們說了算。
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才讓我在今生遇到你們啊。來生我要做一棵樹,就站在你們家門前。風來了,我就和風搏斗,讓它不要去撕扯你們掛在窗前的長裙。雨來了,我就和雨商量,叫它輕輕抹上夜晚的睫毛,讓你們在叮咚的樂聲中悄然入夢?;蛘咦鲆黄ヱR,讓你們策馬奔騰,“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我滿心感動,卻莫名想起六歲那年,在村頭那間一二三年級混雜在一起的教室里,十幾個孩子用粗糲的聲音一本正經(jīng)地讀,或者唱:
農(nóng)民把玉米種到地里
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
農(nóng)民把花生種到地里
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
小貓看見了
把小魚種到地里
他想收很多的小魚呢
我忽然想起這些,主要是想起那只貓。它頂著一身黃燦燦油亮亮的毛發(fā),邁著歡快的貓步,跳躍在溫暖而濕潤的土地上。此刻它多興奮,多快樂啊。想想就是多么幸福的事兒。一條條大魚從地里被翻出來,滑溜溜、肥嘟嘟的??谒急凰鼈児慈チ嘶辏瑖W啦啦地從嘴里流出來,像一條甜蜜的河流。
我就是那只貓吧。我們在老家高高的山腳種下一排排幼小的杉樹,用潮濕的泥土覆蓋它們?nèi)崮鄣母殻谒鼈兯闹苋鱿嘛枬M圓潤的肥料。于是我就像那只貓,天天想著那小樹苗變成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杉樹。它們的身影飄蕩在清露欲滴的春天里,在微風無聲的呼吸間,在螻蟻瘋狂地啃嚙中,甚至在一片火紅的鈔票里。杉樹無所不在。
后來,我確實變成了那只貓。我們的杉樹像一條條埋在地里的魚,長著長著就不見了。它們?nèi)チ四睦铮埐恢?,我也不知道?/p>
不管杉樹是否變成鈔票,反正它已經(jīng)與省城的某個房子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盡管比第一次買房還要艱難,我們最終還是貸款在省城買了一套房子。房子小而精,書房漂亮,像一首詩,是我喜歡的樣子。也是我憂傷的樣子。往后余生,我要用三十年的肩膀來扛著一塊“百萬負翁”的牌子。牌子很重,但因為有了詩和遠方,我心依然歡喜。
三
去年十一月的一天,我坐車近七個小時,前往一個偏遠的大城市。住在這個城市溫馨的酒店,我卻備感孤獨。也許是對這個城市太陌生了。那一夜,我像一只孤獨的羊,在酒店后面的湖畔默默游蕩。酒店后面是一片沙灘,綿長的沙灘上,卻只有一家人在白白的月光下游玩。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在一架秋千上蕩啊蕩,月光也就亮亮地在他身上蕩啊蕩。他的笑聲太過明亮和清朗,以至于我不得不把目光從手機屏幕上拉回來,再深深地投到他臉上。一時間,我的心不由得痙攣起來。這多么像阿語啊!我不得不用手緊緊捂住怦怦跳的心。我真害怕它會忍不住跳出來,跑過去緊緊地抱著他,一遍遍呼喚:阿語,阿語。
我知道這不是阿語。阿語怎么會在地上呢。他應該飛在高高的月亮之上。他的眼角膜此刻也許正緊貼在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睛上,這雙眼睛原本迷蒙而絕望,而他的心臟正跳躍在一個溫暖的身體里。
我真想拍一拍他的面容,他瑯瑯的笑聲,把他傳給遠在縣里的阿語母親。她一定在無數(shù)個綿長的夜晚,深深地思念著那個乖巧得令人心疼的兒子。她的悲傷像一條幽深的河流。河水逆流而上,憂傷而絕望地沖向天堂。
我后來沒有拍成照,只是把目光艱難地搬到了湖的對岸。彼岸,燈火微闌。黏稠的空氣被一聲聲男高音撕裂成一片片。是誰在不停地重復著騰格爾的歌:我愛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天堂一定很美。那里沒有車來車往。阿語可以自由地飛到街道對面,不用擔心忽然飛馳而來的車輛。他的娘也不用心痛得無法呼吸。這樣想著,剛抬頭向天上望去,我的目光便被一排排高大漂亮的房子攔腰砍斷。
多么美好的江景房??!我不由一陣驚嘆。但僅僅是三秒鐘的美好,內(nèi)心卻莫名空落起來。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窗戶,一排排、一層層,密密麻麻,像一堆疊在一起的螞蟻。然而,有燈光亮起的窗戶卻那么少。稀稀拉拉,這里一個,那里一個。仿佛浩瀚天空里的幾顆星子,孤獨而冷漠地發(fā)出顫巍巍的光。
大城市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空房子啊!
我剛在省城買的房子,還有很多我的閨蜜、朋友、同事在省城的房子,它們此刻也是黑燈瞎火的吧。它們在自己空曠的肚子里裝滿了城市的聲音、氣味,裝滿各種喧囂和繁雜。然而,它們卻那樣孤獨和寂寞。像一個留守的老人,眼巴巴地盼。
愧疚一下子就占滿我整個身心,就像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好看的新娘,卻把她晾在一邊,在偶然想起的時候,才去溫存一番。大多時候,這個美麗的新娘要獨守空房,獨自面對漫漫長夜,而我們卻需要花費大半輩子的辛勞,來守住一個一年才見幾次的“新娘”。常常有人會問我:值得嗎?
我沒有想過值不值得。很多事情,值或不值,不是可以用辛不辛苦、累或不累就能衡量得出來的。
房子裝修的時候,先生和我爭論,他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讓房間里能夠鋪上更多的床。他說在農(nóng)村的困難親戚多,要讓他們到省城來的時候有地方睡。我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幅畫。畫里,一個骨瘦嶙峋的老人,坐在浣花溪邊,對著滾滾而去的江水,沉痛地吟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悲痛的聲音穿越歷史的河流,洶涌地向我奔來。我心一痛,便和先生一起在房間里安上高低床。
住進房子那天,隔壁大爺大媽也扛著大包小包進門。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寒暄過后,才知道他們是東北來的候鳥人。家鄉(xiāng)太冷了,羸弱的身體已抵不過寒風,他們要在溫暖如春的綠城住到過年再回去。我便知道,他們的房子,很長的時間里,也是空的。
城里的房子和阿語家的房子靠近,有時候我會和阿語的母親香一起去看我們的房子。
我永遠無法忘記,香說,阿語出事前幾天,在新房子住的樣子。阿語太快樂了。他的笑聲貼滿房里的每個角落。我永遠無法抹去。香的聲音緩緩地抖動,像黑暗里的一條波浪。
香現(xiàn)在心很空很空,很想很想阿語的時候,就去看看那個房子,哪怕只看幾眼。每一眼,阿語都會在目光深處亮晶晶地對著她笑,甜甜地喊她媽媽。香的心里這時才覺得是滿的、實的,才找到了??康牡胤健?/p>
阿語,你長高些了嗎?香輕輕地在空蕩的房間里抱了抱。
每次回縣城的時候,香都要對著空房子輕輕說:阿語再見,媽媽下次再來看你。她把手圍成一圈,在空氣里掂了掂。阿語,你還是那么輕,那么輕。香嘆息一聲,戀戀不舍地關(guān)上房門。樓梯里,久久回蕩著一串緩慢而雜亂的腳步聲。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為了救回阿語,香花了很多錢,欠了很大一筆債。阿語離開后,家人想把房子賣掉還債。香痛哭,堅決不讓。
哪怕生活再苦再難,我也要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守住這個房子。因為這個房子并不是空的。香有一天對我說。
我一時怔住,心卻一點一點溫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