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軍 劉玉
魯迅的國民性思想深深地影響著讀者和研究者,也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在當代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強大的現(xiàn)實意義。魯迅與曹文軒之間的聯(lián)系研究者很少關注,探討兩者關系的文獻不多。曹文軒在2016年獲得“國際安徒生獎”后接受采訪時說: “幾乎沒有人問及我作品和魯迅的關系。其實,魯迅是對我有著深刻影響的作家。魯迅的兒童觀、魯迅小說的少年視角、悲憫情懷等都對我的創(chuàng)作有著深刻的影響?!盵1] 他明確地指出魯迅對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視角、審美理想和兒童文學觀念等方面有著深刻的影響。其實魯迅先生的國民性思想對曹文軒的影響應該占主導地位,與其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著精神上的傳承關系。基于此,曹文軒兒童文學作品才具有了獨特的藝術個性和思想深度。
一、“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傳接
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適逢日本國民性的大討論,日本敢于直面批判民族問題的態(tài)度和勇氣給了他極大的震撼,同時又受到美國傳教士史密斯《中國人氣質》一書對中國人性格優(yōu)缺點闡釋的啟發(fā)和影響,結合當時國內(nèi)之社會現(xiàn)狀,魯迅深入思考了中國國民性的問題,尤其是對國民性的弱點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他在考察中國國民性時,強烈地感受到民族的危機,魯迅認為國家落后的根本原因是“人”。
因此,中國要想擺脫如此境遇,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首在立人, 人立而后凡事舉”。“他圍繞‘立人提出三個問題: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2] 魯迅以文學為手段深刻剖析、批判國民劣根性,對精神勝利法、奴性心理、旁觀心態(tài)、瞞和騙、自欺欺人等性格弱點進行了無情批判。但是批判不是目的,他是為了重建,是“破而后立”。人“立”則國強,國強了才能擺脫被殖民被奴役的狀況。魯迅先生的國民性思想帶有“五四”時期濃厚的啟蒙色彩,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躍然于紙上。
曹文軒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繼承了魯迅改造國民 性的思想。其承繼大約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形式”上的模仿。以《網(wǎng)》等一類 作品為代表的早期作品有鮮明的魯迅痕跡,對人的劣根性的揭露和批判的立場很明確。第二階段是“精神”的繼承。20世紀90年代初, 曹文軒選擇在兒童文學領域深耕,孩子應該具 備什么樣的理想人性一直是他苦苦思索的問題。曹文軒重新提到了“國民性”這個熟悉又有歷 史感的字眼,21世紀重提國民性是不是因為曹 文軒太敏感?曹文軒對當下國民性的認識不是危言聳聽,也沒有嘩眾取寵之嫌,恰恰相反,當下重提國民性問題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意義。相對于魯迅生活的時代, 當下的中國, 國強民富,和平安寧,物質生活極其豐富,然而人們的精神生活與高速發(fā)展的社會存在不協(xié)調的部分。個人主義、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奴性思想和精神勝利法等仍然存在,這些思想不斷侵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解構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民族精神,更對青少年造成極大傷害,若再不警醒,后果不堪設想。洞悉國民劣根性的頑固和新的精神危機的曹文軒,像魯迅先生一樣,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大聲疾呼,借此引起社會的警醒和對療救的關注。他一直努力通過自己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及文學作品影響兒童文學的價值導向,呼吁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給孩子們打下精神的底子?!爸挥姓驹谒茉煳磥砻褡逍愿襁@個高度,兒童文學才有可能出現(xiàn)蘊涵著深厚的歷史內(nèi)容、富有全新精神和具有強 度力度的作品。也只有站在這個高度,它才會更好地表現(xiàn)善良、富有同情心、質樸、溫良等民族性格的豐富性……”[1] 少年強則國家強,他是這么倡導的,也是這樣實踐的,充分體現(xiàn)了作為優(yōu)秀作家“改造國民性”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二、“立人”思想的繼承
“國民性批判”和“立人”思想是魯迅國民性思想的兩個方面?!傲⑷恕笔悄康模皣裥耘小笔鞘侄?。魯迅的“立人”思想的主要內(nèi)涵是將人作為獨立的主體,發(fā)現(xiàn)并探尋人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立人”并不是僅僅將人從物質的壓迫中解放出來,更重要的是將人從精神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從而實現(xiàn)個性的覺醒、人格的獨立及主體意識的自覺。精神獨立和解放是“立人”思想的終極目標和歸宿,若沒有精神的覺醒,“立人”將沒有價值。鑒于這種認知,魯迅毅然“棄醫(yī)從文”,就是要解決人的精神問題。在“立人”思想的指引下,其用敏銳的洞察力和判斷力深入剖析現(xiàn)實、人性,并冷靜追溯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的根源。
21世紀,魯迅先生所抨擊的腐朽社會和“吃人”制度已不復存在,但是封建文化在思想和文化領域中仍然有不少殘存。精神勝利法、奴性思想、瞞和騙依然不同程度存在,對少年兒童的身心發(fā)展依然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相較于過去,兒童成長的物質環(huán)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安逸的物質環(huán)境導致大多數(shù)孩子不愿意吃苦,不敢直面生活中的苦難。在順境中成長的孩子,任性自我,卻經(jīng)不起挫折。我們依然喜歡培養(yǎng)“聽話”和“順從”的孩子,依舊喜歡將成人的意志強加給孩子,也依然喜歡包辦孩子力所能及的事務,等等。孩子仍然無法實現(xiàn)精神的獨立和個性的自由,主體意識淡薄,實質上仍然是精神和文化上的侏儒。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比绻麤]有精神健康強大的時代新人,根本談不上民族的偉大復興! 曹文軒在《美麗的痛苦(代后記)》中說:“《青銅葵花》在享樂主義泛濫的今天,無疑是另一種聲音。它進行的是一種逆向的思考。它是對苦難與痛苦的確定,也是對苦難與痛苦的詮釋?!盵2]“追求快樂,是無可非議的,更是無罪的。問題是:這種忘卻苦難的快樂,在苦難突然降臨之際,究竟有多大的對抗力量?它只是一種享樂主義,而不是樂觀主義——樂觀主義,是一種深刻認識苦難之后的快樂,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有質量的快樂?!盵3] 曹文軒洞察了現(xiàn)實世界、兒童成長的現(xiàn)實困境及可能出現(xiàn)的精神危機,用自己的作品對“什么是理想的人性”做了個性化的解答。故而他的作品中,孩子們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苦惱和成長的陣痛,有軀體上的疼痛,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苦痛。這些苦痛是他們成長道路上的磨刀石,他們經(jīng)過苦難磨礪后變得勇敢成熟、堅韌、堅強和富有責任感。《草房子》中的桑桑、禿鶴、細馬和杜小康皆是如此。曹文軒用實際行動繼承和呼應了魯迅的“立人”思想。
三、曹文軒對魯迅國民性思想的個性化運用
(一)由破到立的形式轉換
日本仙臺醫(yī)學??茖W?!盎脽羝录钡?刺激及當時中國被壓迫被奴役的社會現(xiàn)實,在 日本國民性批判的影響下,使魯迅從中國傳統(tǒng) 文化的負面作用上發(fā)掘國民性中惡的產(chǎn)生原因,開始對中國的國民性進行深刻的反思,尤其是 對國民劣根性進行了無情暴露和辛辣批判。他 在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病態(tài)的人,如阿Q、華 老栓、康大叔、孔乙己及祥林嫂等,生動傳神 地批判了自欺欺人、欺軟怕硬、愚昧無知、麻 木不仁、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等劣根性。魯迅還 曾表示,他做小說的目的是“為人生”“為啟蒙”,因此小說的題材多取自病態(tài)社會中被戕害、麻 木不自知的不幸的人。從思想革命的意義上來 考量國民性改造的意義,具有極強的思想啟蒙 意義。正如魯迅所說的“意在揭出痛苦,引起 療救的注意”,其對國民性的揭示,尤其是對 國民劣根性的揭露總是以“破”(否定)的方 式呈現(xiàn),讓國民性的弱點直接暴露在讀者面前,并以此為鏡照自己也照別人,警醒教育讀者。
曹文軒一直堅持用環(huán)境之美、人性之善及悲憫的情懷對抗社會的丑惡,試圖用“美”來凈化心靈,嘗試用真善美來建構人性,通過樹立真善美的典型潛移默化地感動小讀者,在模仿、遷移、同化和順應中促進人性的正向發(fā)展,借此奠定兒童的精神底色。譬如《青銅葵花》中青銅和葵花通過抽簽的方式?jīng)Q定上學的情節(jié):
青銅比畫著說: “我把一顆紅銀杏、一顆綠銀杏放到瓦罐里,誰摸到了紅銀杏,就上學去。”……葵花睜眼一看:一顆紅的銀杏,正安靜地躺在她汗津津的掌心里。青銅將手伸進瓦罐,摸了一陣,將手拿出瓦罐,然后將手張開:掌心里,是一顆綠色的銀杏。他笑了。奶奶、爸爸、媽媽都望著他。他還在笑,但已含了眼淚。他永遠也不會說出這里頭的秘密的。
《草房子》里桑桑和杜小康這對“冤家”,在知道彼此有困難(生病)時,都毫不猶豫地為對方貢獻出了全部的(最好的)家當:
杜小康將柳籃送到桑桑手上: “里面有五個鴨蛋, 都是雙黃的?!边@五個鴨蛋,大概是杜小康從大蘆葦蕩帶回來的全部財富。桑桑低下頭去。他看到五個很大的、顏色青青的鴨蛋,正靜靜地躺在松軟的蘆花上……
桑桑的鴿子,都是漂亮的鴿子。第二天一早,他提了籠子去鎮(zhèn)上,將這些鴿子賣給了一個叫“喜子”的養(yǎng)鴿人。他拿了賣鴿子得的二十元錢,直接去找杜小康,將錢通通給了杜小康。杜小康一手抓著錢,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用另一只手抓住桑桑的一只手,使勁地、不停地搖著。
像這樣的故事在《草房子》和《青銅葵花》中有很多處,曹文軒運用兒童的視角、通過詩意化的語言和富有感染力的情節(jié),為讀者塑造了一個個善良、勇敢、堅強和陽光的少男少女,他們在大麥地、油麻地、稻香渡等充滿泥土氣 ? 息的熱土上頑強地生活著、成長著。雖然歷經(jīng)苦難生死,卻沒被苦難生死嚇倒,依然奮力向前,心向陽光;雖然貧窮,卻依然心懷大愛,彼此守望相助;雖然有磕磕絆絆,但依然堅持人性善良。曹文軒與魯迅毫不留情暴露人性劣根不同,改破為立, 執(zhí)拗地禮贊人性之美, 采取“立”的方式彰顯國民性中優(yōu)秀的品質。他堅信“美也是一種力量”,而且是一種溫柔的、“潤物無聲”式的力量。
(二)用審美理想的理性表達代替思想啟蒙
魯迅基于對國民性的深刻剖析,充分認識到以滿足現(xiàn)狀和崇尚歷史(輝煌的過去)等為主要特征的民族心理會嚴重阻礙中華民族的覺醒和社會變革,所以偉大的社會變革總是以批判和否定過去(歷史)為開端的。批判和否定如果不徹底,必然導致舊勢力死灰復燃和瘋狂反撲,可能造成社會變革失敗。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的歷史悲劇就是明證。因為啟蒙思想和變革的需要,魯迅對于包含國民劣根性的傳統(tǒng)文化和封建制度不得不給予了整體性的否定,“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是和封建文化的徹底割裂,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摧枯拉朽的革命,而非修修補補的“奴才式的破壞”。只有摧毀舊的系統(tǒng), 構建新的系統(tǒng), 才能完成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重建,中華民族才有希望。為了思想啟蒙,喚醒“黑屋子”里沉睡的人,魯迅先生絕不妥協(xié),不斷與來犯之“敵”戰(zhàn)斗。
曹文軒用自己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和實踐表達著對當下國民性的關注和思考。作為學者型作家,曹文軒注重兒童文學理論的建設與發(fā)展,把兒童精神底色的構建作為使命是曹文軒對兒童文學價值的深度思考。他尤其專注于對兒童美好人性的塑造,呼吁兒童作家站在國家和民族乃至全人類的高度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從“未 來民族性格的塑造”到“為兒童打下良好的人性基礎”,再到“為人類提供良好的精神底色”,其創(chuàng)作觀念逐步發(fā)展和演變,構建良好的兒童 品性一直貫穿其兒童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 成為永恒的主題。無論文學思潮如何變遷,曹 文軒始終堅守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一初心,執(zhí)著 于兒童文學的歷史使命——為人類提供良好的 精神底色——的理想表達。他對國民性的思考 厚植在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中,依托個體生 活經(jīng)驗,在作品中構建了一個個山美水美人美 的精神家園,小主人公在充滿純真、友善和人 性美的環(huán)境中成長,在苦難中磨礪,在自我成 長中升華。作品中洋溢著對真善美的贊美,高 尚的品格和人性得到張揚,讀者的心弦總能被 溫柔地撥動,人們的情感在潛移默化中被順應 和同化。對理想人性的個性化審美表達可以視 為曹文軒對魯迅等作家的五四時期“民族品德 的消失與重造”這一國民性主題的傳承。
總之,魯迅的國民性思想對曹文軒的兒童文學觀的形成發(fā)展都有著積極的影響,曹文軒面對創(chuàng)作思潮的不斷變化依然堅守自我,初心不變,魯迅“民族魂”的特質在其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傳承,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賦予了曹文 軒兒童文學作品獨特的魅力。
研究項目:2020 年度安徽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曹文軒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審美個性探析——以《草房子》《青銅葵花》為例”,項目編號:SK2020A0711。
[作者簡介]王永軍,男,漢族,安徽霍山人,安徽工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劉玉珺,女,漢族,安徽淮南人,合肥學院本科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