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楓 鄭玉玲
(1.2.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在福建,儺文化的最早記載,為南宋莆田劉克莊的《觀儺二首》“煙熏野狐怪,雨熄畢方訛。惟有三彭黠,深藏不畏儺;祓除嘯梁祟,驚走散花魔。切莫驅窮鬼,相從歲月多?!盵1](10)這類“打夜狐”的儺俗,至明代弘治四年版的《八閩通志》上,仍見有載“十二月‘除夜’,逐疫(郡人謂之‘打夜狐’,即古者鄉(xiāng)人儺之意也)?!盵2](88)南宋莆田朱熹時,百戲盛行,路歧人撂地為場,其注《論語》,有“儺雖古禮而近于戲,亦必朝服而臨之者,無所不用其誠敬也……”[3](99)之說,也顯示了士大夫透過嬉鬧的雜戲把握住儺儀驅崇的精神內核。南宋泉州梁克家所撰《三山志·土俗類二》評曰“閩俗以作邪呼與夜搏狐之戲同,為逐除之戲。”[4](934)再次揭示了聚眾鬧戲的儺儀內涵。明福州謝肇淛在《五雜俎》卷二中指出,古代宮儺在民間已無法原型保留,而采用畫鍾馗與燃爆竹的形式以驅儺。①當?shù)匚娜擞浭隽藘畠x在福建民間的演變形態(tài),即古代驅儺在民俗多樣化的影響下,其以武力“驅逐”的原型逐漸被隱藏起來,代之以戲弄與歡樂。
當代學者也從歷史學、藝術學的研究視角出發(fā),認為福建之儺儀,受當?shù)亍皯蚯鸁帷敝绊?,消融于迎神賽會中,以戲演儀。如福建省藝術研究院研究員馬建華先生對“目連戲”的研究,揭示了莆仙戲保留了宋雜劇《目連救母》的原本,“與莆仙宋代佛教信仰相吻合”,[5]神佛鬼魅的情節(jié),配合了臘月驅鬼除疫、逐陰迎陽的年俗;學者楊慕震先生對閩北儺祭的研究,揭示了“儺歌”威懾鬼怪的祭儀方式;②福建省藝術研究院藝術理論研究室研究員葉明生先生,曾探究考證福建雜劇中的面具戲,揭示了閩北邵武市有“跳番僧”“跳八蠻”,閩西寧化縣有“七圣刀”,閩中福州市區(qū)有“八家將”,莆田有“皂隸舞”③等儺儀儺舞遺存;閩南師大鄭玉玲教授對閩臺“大神尪”也有專門的研究,她提出了“大神尪”,在宜蘭地區(qū)的歷史淵源為“傀儡說”與“古儺說”④等等。從前人的研究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閩地歌舞戲曲等藝術元素,對儺儀的深遠影響。民國《福州風俗竹枝詞·塌骨》,其詩曰“巨珠綴帽錦為衣,傅粉涂丹美且頎。三次計功加記錄,桂宮霞府許皈依。神采堂皇若賜緋,鳴鉦街巷任揚威。空空軀殼有人弄,勝似看花陌上歸?!盵6](270)從中可見多種藝術元素融合于“塔骨”的靜態(tài)裝扮中,而在當?shù)?,也承襲了福建歌舞鬧熱的傳統(tǒng),構建了“踩街”“迎儺”“拜廟”等游神儀式的動態(tài)表演形態(tài)。愈往近代,這類儀式表演的內容與程序,愈加規(guī)范,自覺地將世俗化所帶來的內容予以調整和組合,賦予其更多的藝術元素,從而更具有可觀性與感染力。
就藝術學的領域而言,以往對儺神造型“大神尪”(福州稱“塔骨”)的研究,鮮少從神偶本身的制作工藝及構造分析的視角來進行研究。實際上,當?shù)亍坝紊瘛眱x式所表達的意象,須通過可視化、可操作的物質媒介得以敘事,即:一系列象征符號群的優(yōu)化組合后,方得以構建“大神尪”“代神辦事”的文化邏輯。目前,富有時代氣息的傳統(tǒng)非遺手工技藝,在鄉(xiāng)村基層中悄然發(fā)生著變革,進而引發(fā)了“游神”儀式表演方式的調整與適應。非遺物化形態(tài)的創(chuàng)新,包裝古閩祈福的傳統(tǒng)風俗,煥發(fā)閩地“游神熱”的儀式傳播效應。因此,本文圍繞“大神尪”的制作技藝,選擇游神儀式濃烈且“做法”(閩南語俗稱tso hua?)傳統(tǒng)的長樂后團地區(qū)為觀測點,以期進一步揭示當前“神尪”手工制作技藝對維系游神民俗事象儀式功能的意義。
本文的實地田野調查地,選取陳信章工作坊為觀測點。其工作坊坐落于長樂后團西陳村,含雕刻、竹編、彩繪、刺繡等多種工序為一體,開展流水線的生產(chǎn),工作坊運營成熟。當?shù)氐拿逢栐S禮堂、蔡朱禮堂、東陳禮堂等原本村民議事的宗族祠堂,均成列著陳信章塑造的各類“神尪”造像。通過觀察與訪談,包含比對“神尪”神袛?shù)挠采碓煨?,觀察游神儺舞,筆者認為“頭套頭筒+肩頂編架+綢緞繡衣”式的“塔骨”造型,堅持了儺神圖像的符號,符合當?shù)匦潘讏鲇虻脑V求,同時,制作技藝的客觀條件也深深地影響了“大神尪”儺舞的表演形態(tài)。在實地的田野調查中,我們注意到以下幾點:
首先,是承襲祖輩的手藝得以流傳。陳信章,是福建省長樂地區(qū)“塔骨”手工制作的第四代傳人,1975 年,他出生于雕刻世家,祖父陳星修,為“塔骨”手藝人,也是老輩家族相傳的手藝。陳信章自幼就喜歡泥塑,經(jīng)過多年的翻閱古書、參觀寺廟神像和請教鄉(xiāng)賢“依伙師傅”,再跟隨父親陳彬彬膝下學藝,逐漸掌握熟悉了“塔骨”的手工制作技藝。從家族所傳的五座泥塑“眾人臉”(書生、勇士、保長、將軍、童子)中,他提煉出“塔骨”頭筒的特殊雕刻技藝,從而在“大神尪”游神濃烈的長樂地區(qū),拓展出各種不同神態(tài)的“塔骨”頭筒。如福建省長樂地區(qū)的許朱村,放置在梅楊許禮堂華光大帝的部將——八眼大神、牌將軍、旗將軍、杯童子、架童子、金印童子、鐵筆童子、六丁大神、六甲大神等造像,就是陳信章根據(jù)神話的傳說和描繪,塑造出的不同年齡層次且展現(xiàn)出喜、怒、哀、樂各種表情的“塔骨”神將。
2018 年,陳信章申報的工藝品通用將軍獲批國家專利保護,近年來他還接收了不少來自臺灣馬祖、澎湖等地公廟的訂單。
其次,是頭筒雕刻的塑形十分關鍵。“陳信章手工制作技藝工坊”,囊括了非遺項目“大神尪”造像組件的頭筒雕刻、帽冠裝飾、竹編身架、上漆彩繪、蟒袍戰(zhàn)甲設計和“塔骨”修復組裝等多項內容,其團隊的核心成員共計10 人。整身的“塔骨”制作,被分為相對獨立的幾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該團隊的核心成員牽頭負責。
這里,以頭筒的制作為例,其制作流程依次為:在心中構圖好后,需采購樟木回廠(一年后)-電鋸雛形-鑿空頭筒粗坯(4 人協(xié)作)-磨砂打磨-手工開臉(陳信章)-磨砂打磨(三個月后)-油漆打底-打磨并上漆(重復三次)-眉毛鑲嵌-彩繪俊扮或涂臉譜……頭筒制作的核心技術,在雕刻師傅開臉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見圖1,圖片內容:“大神尪”通用將軍的頭筒,由陳信章師傅給“開臉”。拍攝時間:2023 年2 月7 日。拍攝地點: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后團村“陳信章手工制作技藝工坊”。攝影:林楓)。
圖1
非遺項目“塔骨”手工制作技藝的傳人陳信章師傅,在我采訪他的時候特別指出:
頭筒的表情是否傳神,直接影響著人們對“神偶”逼真度的判斷。⑤
陳師傅還隨機用手掌遮住塔骨“馬元帥”的半臉,給我念起藝訣來:
遮住眼睛,嘴在笑;遮住嘴巴,喜上梢;正面看你,眼含笑,側面望去,余還俏。⑥
仔細觀察陳信章師傅已經(jīng)“開臉”的“大神尪”通用將軍的頭筒造型,確實看到了造型藝術理論中所說的“散點透視”,在民間工藝品設計中的實際運用。
再次,是“身型”與“步態(tài)”的銜接要適度和精準?!按笊駥丁钡摹吧硇汀保譃榇笮停ǜ吖牵?、中型(中骨)和小型(矮骨),其高度,分別為128 公分、105 公分和52 公分(見圖2,圖片內容:高骨“神尪”與矮骨“神尪”的身軀內部。拍攝時間:2023 年2 月7 日。拍攝地點: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后團村。攝影:林楓)從結構上看,儺神造型“大神尪”的上半身,套竹籠,竹子被拉升彎曲后,大體上形成了一個“工”字架:上寬下收,上寬以形成墊肩造型,負責起到支撐套衣⑦的“衣架”作用,衣袍下垂,覆蓋扛“尪”人的腿腳。下口相對窄,收口為一橢圓,大體對應扛“尪”人的腰部位置,負責周身以腰為軸的起承轉合發(fā)力。
圖2
高骨“神尪”的“工字”架,上下距離較長,扛“尪”之人,要雙手扶抓連接兩處的十字構架,以慣性帶動由鏈子和齒輪連接的上身“手臂”,矮骨“神尪”的“工字”架,由竹編交叉固定,扛“尪”人的手臂,從左右兩邊伸縮,可自由活動。
在福建省福州市長樂縣當?shù)氐膬栌紊竦年犖橹?,通常情況下,大尊神尪以邁著“官步”闊步前行的身影閃現(xiàn);中型的神尪,手拿相似的兵器,一前一后(持令牌、旗幟、玉筆與金?。┚o緊跟隨,行“開合步”前進;小型神尪,則助跑起勢躍起式助陣;超小型神尪,點頭擺身……可見,不同身型的“大神尪”,采取了不同的儺舞樣態(tài)。這些儺步樣態(tài)的變化,直接受限于手工技藝成品與扛“尪”人的默契配合程度。比如矮骨神尪,其“工字交叉”竹架,幾乎直接套在扛“尪”人的肩膀上,頭筒,則套在人頭上,頭筒脖子與下巴的長度,要等契合人的肩膀與眼睛的距離,扛“尪”人的視野,才能從“神尪”嘴巴開洞的空隙中獲得。如果,頭筒套在扛“尪”人的頭上后,反而擋住了扛“尪”人的視野,就無法看清儺舞表演前進的路線,更別說躍起或騰步了。因此,高超、精準的“大神尪”通用將軍頭筒的制作技藝水平,直接影響到“大神尪”儺舞表演效果的成敗。
《八閩通志》記述興化府“祈年”之俗云“……自十三日起,至十七日止,里民各合其閭社之人,為祈年醮。是夜,以鼓樂迎其土神,遍行境內,民家各設香案,候神至則祭酒果,焚櫧錢,拜送之……”[2](338)游神的習俗,在福建各地的傳統(tǒng)歲時節(jié)慶中,均為延續(xù)之俗,其時,廟中的神像,被請進神轎中,由當?shù)孛癖娞е尉逞舶?,接受廣大民眾的香火膜拜。如《福州風俗竹枝詞·塌骨》中所述,“塔骨”之身架,可滿足人藏于衣下扮神表演的特質。因此,該地游神不采用抬神轎的形式,而是由“大神尪”直立行走,在前開路,承襲至今,觀禮者愈加增多,早已演變?yōu)橐环N群眾性的社慶聯(lián)歡活動。
筆者在福建長樂地區(qū)進行田野調查時,于2023 年2 月7 日,現(xiàn)場實錄了福建省長樂縣后團地區(qū)的一次完整的游神儀式,其儀式的流程大致如下:
游神的隊伍,從后團的西陳禮堂出發(fā),迎神次序為保長鑼鳴開道—兩面旗高照—七爺—八爺—架童子—杯童子—筆將軍—印將軍—世子—現(xiàn)代軍樂隊—各姓將軍從小到大排位—太子爺—旗中軍—牌中軍—內班—外班—儀仗八將—吹號—主神鑾駕,按照以上的次序,排列成長龍,圍繞后團陳村游神踩街,并在5 個禮堂前拜廟敬禮,進行儺舞表演。
就儀式舞蹈而已,可概括為三種陣法類型。
第一種陣法為“踏四角”。大神尪華光大帝架前的“杯童子”,為中型神儺與其他三尊神儺共同完成圍繞供桌“踏四角”儺步的表演者,顯示出對四方神明的敬意?!疤に慕恰眱桕嚪ǖ氖疽鈭D,如下列圖3 所示(見圖3,所繪內容:神尪架童子與神尪杯童子行儺“踏四角”示意圖。表演時間:2023 年2 月8 日。表演地點: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后團村。示意圖繪制:沈桑柔)。
圖3
儺舞陣法“踏四角”儀式的流程如下:
A.“杯童子”作為首發(fā),正對四方供桌,在火把的指引下跳躍落地,三起三落。“杯童子”走的是“之”字路線,以便運用身軀擺動的慣性,來帶動戰(zhàn)甲揚起,增加逼真度;
B.“杯童子”走至供桌正前方,沿著舞蹈的方位圖(7 點→6 點→4 點→3 點→2 點→8 點)進行移步,定點后,雙臂展開,“一前一后”行禮;
C.緊接著“杯童子”表演的,是“架童子”的表演,兩尊在同一水平線上,但相間兩個的走位,是“杯童子”緊挨供桌正前方(7 點)的起勢之際,“架童子”則要開始準備行“之”字形路線;
D.待“杯童子”跳躍移步至3點方向,“架童子”正好踩點到桌前,兩者互相行禮,周圍的觀眾可乘機起哄,煽動“神尪”之間比試,誰跳得最高,誰能更快、更準地落到下一個定點,即2 點和6點或4 點和8 點,互相之間,需揚起水袖彼此較勁,作為裝飾的火焰,則上下竄動;
E.“神尪”間隔著供桌行禮,保持跳遠的安全距離,互相三拜行禮后,又示意火把的流焰,滯留在“四角”,從而營造出一種四方通透、八方來朝的氛圍來。后面的一對“神尪”,再如法炮制,重復如上陣法即可。
這種傳統(tǒng)的“跳四角”儺舞,在電聲未普及的古代,可以想象,它給人以更加強烈的視覺沖擊,表演者利用與“火焰”的互動,表達“神尪”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的神威氣魄。
第二種陣法為“旋轉走圓”。在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后團村的東陳禮堂,敬奉的是“紫金山九千歲”,其麾下的五位部將——樊道夫、金將軍、關將軍、玉筆將軍、令牌將軍等——列隊一字灌入禮堂前,他們圍繞著供桌,按順時針方向移動游走,其“旋轉走圓”的儺舞陣法所下圖所示(見圖4,所繪內容:五座神尪行儺“旋轉走圓”。表演時間:2023 年2 月8 日下午16:00。表演地點:福建省福州長樂區(qū)后團村東陳禮堂內?!靶D走圓”儺舞陣法示意圖繪畫者:沈桑柔)。
圖4
儺舞陣法“旋轉走圓”儀式的流程如下:
為首的“樊道夫”,走到禮堂前廣場四角的出口處,踏步等待;“金將軍”在禮堂右上方,“關將軍”在正中,“玉筆將軍”在禮堂左上角,“令牌將軍”在禮堂的入口處。正中的“關將軍”看到四角的部將均齊備后,就張開雙臂原地旋轉打圈,其余部將部,也幾乎同時逆時針旋轉策應,引發(fā)現(xiàn)場一陣陣的旋風氣流……原地旋轉三圈后,諸位將軍會“走圓打圈”移步,各自旋轉至下一個站位,即“樊道夫”到入口處,“令牌將軍”進入禮堂上角,依次類推,移步走位,象征著調動了全部的“五營神將”,最后,前后依次走出了禮堂會場。
第三種陣法為“繞宴環(huán)行”。后團陳村沒有獨立的鑼鼓隊,在游神儀式中制造聲響效果的,是從外邊請來的現(xiàn)代民間軍樂隊,演奏的曲目為《團結友誼進行曲》,該曲目高亢激昂、節(jié)奏明快,其旋律,雄壯有力、剛健豪邁。
《團結友誼進行曲》的主題,是采用大主和弦的分解進行為開端,以造成昂揚向上的氣勢。這一背景音樂的風格,盡管喧鬧熱烈,但作為西洋樂器傳入,與長樂鄉(xiāng)鎮(zhèn)此前形成的儺步節(jié)奏并未磨合。因此,也出現(xiàn)了些許音樂伴奏與儺舞表演不和諧的狀況?!按笊駥丁眱鑳x式的舞步,主要展現(xiàn)的是以腰為軸,以腳送力,左右腳均勻起步,以重心輪換慣性帶動“手臂自揚”的動律節(jié)奏,這類移動的舞步,需要的是較為單一的等分型節(jié)奏。音符的時值相等,舞者在聽從鑼“統(tǒng)一調配”的情況下,步履節(jié)奏才能相對統(tǒng)一。
譜例1
但筆者在此次深入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的后團村進行實地采訪時,在該村舉行的游神儀式里,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演隊所選用的軍樂隊,包括其所選曲目及音聲效果,均不理想,如其儺舞儀式表演所選的樂譜選段中的第五小節(jié)(見譜例1,記譜內容: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樂團所用的標準禮儀曲《團結友誼進行曲》樂譜節(jié)選。記譜時間:2023 年2 月8日14:30。采風記譜地點: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后團村。記譜、制作:林潔),以切分音為弱拍起,當舞步移動時,易造成表演者一時間找不到拍點位置的情況。結果,在切分節(jié)奏和快速度的影響下,造成表演隊步伐凌亂的結果。
反觀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譚頭鎮(zhèn)厚福村配合表演隊展現(xiàn)的鑼鼓樂(見譜例2,記譜內容: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譚頭鎮(zhèn)厚福村表演隊鑼鼓樂的樂譜節(jié)選。記譜時間:2022 年2 月10 日10:20。采風記譜地點:福建省福州長樂區(qū)厚福村。記譜、制作:林潔),該鑼鼓隊選擇的曲目為4/4 拍,由于速度慢,加上小節(jié)內有四拍,強拍再一次出現(xiàn)的時間比較長。因此,樂句雖然只有一小節(jié),但聽覺上一個樂句的時間“足夠”長了,使表演者有足夠的時間走完“四方步(八字步)”,且該鑼鼓隊所選的鑼鼓樂之節(jié)奏,類型簡單,強弱拍,拍點分明,在演奏過程中,還實施了兩樂句一重復的演奏技法,使得舞動行步的表演者,更容易據(jù)此判斷踩點的位置?!拌尅睘橹笓],代表著起步?!肮摹迸c“鈸”,代表的是腳踏地后從“腿、腰、肩、手”傳導向上的“反作用”力,從而,可以使得“節(jié)拍”象征著“大神尪”的“身子骨”之各關節(jié)的貫通。
譜例2
筆者在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譚頭鎮(zhèn)厚福村的游神儀式表演現(xiàn)場實地調研時發(fā)現(xiàn),在該村游神儀式表演的音聲場域中,一個主鑼,一個大主鼓,為主要打擊樂,其余若干鑼與鈸齊鳴應和,其中的“鑼”,為高虎音鑼、中音京鑼、低音手鑼等的合奏,不同音色的樂器混合在一起,比單一樂器演奏的聲音更豐富,進而使人耳所接收到的音響分貝,其強度更大,也更喧鬧,可使多個聲部、諸多樂器的演奏,與游神隊伍的巡安步行,成為和諧的一個整體。
宋人陳元靚在其所撰《歲時廣記》中,有“除日作面具,或作鬼神,或作兒女形,或施于門楣,驅儺者以蔽其面,或小兒以為戲。冬至歲旦前一夜,大作鼓樂,于宿倅廳,自初夜至五鼓其聲不絕……”[7](620)之載,說明自宋時起,在民眾的歲時節(jié)氣中,以聚眾喧鬧,來抵抗不正之氣。正如上述福建地區(qū)的儺儀,其“驅儺”的原形,被隱藏起來,代之以戲弄與歡樂,似更容易被民間社會所接受。
福州之非遺傳承項目“塔骨”,也正是在這樣的文化理解中被創(chuàng)作出來,至今在福建省的長樂地區(qū)風靡不衰。從正月初二到二十九,每天均有該地的村鎮(zhèn)舉辦游神儀式。據(jù)筆者的調查統(tǒng)計,其中,在正月十五,計有21 個村莊同時進行,而正月初十,在當?shù)氐暮窀4?,其“游神”儀式更被當?shù)厝俗u為“游神”民俗的“天花板”。以厚福村為中心,周邊18個自然村一起聯(lián)動,上百尊“大神尪”巡游廟堂、禮堂及角頭險要之地,10 里長的隊伍不少于10000 人。
長樂地區(qū)的后團陳村,現(xiàn)有5 個自然村(蔡朱村、西陳村、東陳村、劉朱村、山上李自然村),人口姓氏,較為簡單,多為宗族同姓,由該村四大禮堂宗族理事操辦,余人并無異議。加之長樂地區(qū),多有海外移民背景,當?shù)刂星嗄?,多務工在外,因此,禮堂重地,以老人會托管“大神尪”的儲存與維護,在活動的策劃上,顯得傳統(tǒng)而陳舊,資金支持也十分給力。通常是在春節(jié)期間,華僑們陸續(xù)回鄉(xiāng)團聚,祠堂里、街道上,多出了許多互道平安的宗親子弟,兒時游神鬧熱的記憶,促動了鄉(xiāng)民以短暫的訓練拾起“扛尪”的傳統(tǒng)技藝,因此,讓陳列禮堂的“神尪”也活躍起來,進而也以此傳統(tǒng)民俗活動的參與,完成“代神辦事”的精神訴求,以求游子與鄉(xiāng)里的庇佑。游神儀式,在該地春節(jié)期間,營造了鬧熱狂歡的節(jié)日氣氛,“大神尪”作為其中的主角,其功能與價值的體現(xiàn),也會集中在這一信俗場域中得到檢驗,筆者通過實地田野調查,加之綜合分析研究,總結出以下幾點啟示。
首先,是滿足了當?shù)孛耖g造神的信俗訴求,塑造出個性鮮明的神祇群像。筆者在實地的田野考察中,都全程參與了厚福村和后團村兩地游神隊伍的表演,發(fā)現(xiàn)在這個民俗活動中,除去當?shù)孛耖g信仰中的經(jīng)典神祇,如玄天上帝五部將王將軍、聞將軍、關將軍、馬將軍、趙將軍外,還有如世子、童子、班頭甚至是烏鴉、玉兔等“神尪”的形象,也出現(xiàn)在游神隊伍中。顯然,這些并不全然來自于民間的神話傳說或者佛道經(jīng)典中的典型角色,更多的反而是套用了當?shù)孛耖g的人倫秩序,或是對于“主神”的家庭成員、奴婢侍從的補充,或是依據(jù)本宗族的靈驗事件創(chuàng)生的“新神尪”(如落海人順著海鳥飛翔的方向游弋,最終找到歸途,從而塑造了“烏鴉大將”等等)。
總之,萬物有靈,形象各異,當?shù)刈裱瓊鹘y(tǒng)的雕刻工匠師傅們,堅持手工制作,在仔細揣摩原始的五尊泥塑神態(tài)的基礎上,探索出頭筒五官比例的規(guī)律。以童子頭筒為例,雕刻前的初坯,要求五官需比較集中,眼睛為單鳳眼,不能太大,“臥蠶”的造型,要薄似葉長,眼窩與鼻翼的距離,為雕刻師傅的一根食指寬(大人為兩根手指),人中部位,要雕刻的短而深(大人則較長而淺),嘴寬為3.8 寸(大人為4.2 寸),嘴角要深而上揚(大人則選擇下垂,以增強法令紋路),酒窩部位,要特別顯示出來……類似的雕刻細節(jié)處理,將“童子”與“大人”的神祇顯著甄別,增強刻畫造型的辨識度。另外,還有諸如七爺?shù)您椆幢?、田都元帥額頭上刻的螃蟹、海鳥的長嘴,玉兔的三瓣兔唇等等,凡是民間能想象出的神袛,就會在當?shù)毓そ车那墒种斜粚嶓w化,待這些頗具人間煙火的“神像”,再予以“開光”儀式的加持,則更加強化了信眾自身的精神信仰的歸屬感。
其次,是彰顯出現(xiàn)代審美的復古思潮,打造了一批可供傳承的造型藝術精品。筆者在走訪后團村各禮堂后發(fā)現(xiàn),當?shù)乇A粑闯鲫嚨摹八恰保宦煞胖迷趦湎渲?,保管得好好的,絲毫未損。在采訪中,筆者了解到,當?shù)氐拇蟛糠肿谧?,是將“神尪”放在禮堂供奉并加以保管,只有在過年時,才通過“擲茭”的方法,請出部分“塔骨”,為主神護駕。而且,從被采訪者的語氣中,筆者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們對自己家族世代傳承的“塔骨”神偶的那種自豪感,那怕是同一尊“神尪”,在不同年代的造型和經(jīng)歷、寓意,包括其軼事,他們也能如數(shù)家珍般地娓娓道來,將時代賦予神明造像的不同風格,條理清晰地例舉出來,這些都可以看做是他們自然流露出的對祖先崇拜的情感。
如上所述,“大神尪”的頭筒,是用樟木雕刻的,賴樟木天然驅蟲的材質屬性,可以世代相承;“大神尪”的行頭,是戲服裝扮,恪守著戲曲衣帽的規(guī)制;“大神尪”的儺舞,是對“天圓(旋轉走圓)地方(踏四角)”古人宇宙觀的踐履;“神尪”整體形象塑像中所凝聚的傳統(tǒng)符號,又支撐了人們憂思懷古的情感寄托。此外,“大神尪”的臉部,可用油漆翻新;“大神尪”的裝扮,可依時尚增亮增俏,如以LED 燈、珠翠、彩帶和眼鏡、手套等現(xiàn)代款式加身,別有情趣;“大神尪”的儺舞,也可配以節(jié)拍分明的抖音BGM,以便觀禮者轉發(fā)傳播,這些新時代的藝術加科學的元素,體現(xiàn)著新的制作技藝對當前“游戲化” 式的“游神”文化生態(tài)的適應。
再次,是強化公共空間的儀式意識,維系本鄉(xiāng)人的共識默契。禮堂,曾作為村民自主議事的場所,也是同姓祖先功績的祠堂內陳列地,如長樂當?shù)貣|陳村的“長樂第一位狀元”的榮譽,至今還懸掛在禮堂的正中。還有,本村的開支財務公示、新婚喜事及鬧熱唱戲等事務,都可在本村尋到蹤跡。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上述鄉(xiāng)土意識,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隨著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化的發(fā)展及現(xiàn)代傳媒視聽的便捷,當?shù)孛癖姷年P注度,也在發(fā)生著變化,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尤其是年輕人,趨向于“個性化”的文化消費。于是,全村彼此間公共事務的聯(lián)系變得模糊和淡漠,再加之人口的遷徙,使得同姓宗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觀念,愈加淡薄。當代學者李向振立指出“以信仰為核心的集體儀式,既為村民制作共享的歷史記憶提供了敘事場合,又為村民打破世俗規(guī)則,挑戰(zhàn)世俗權威提供狂歡情境,同時,還為村民積累社會資本,提供生活場域……”[8](62)筆者在福建省長樂縣后團村見識到的儺舞表演,即可以作為上述理論表述的佐證。游神儀式的公共參與(安排村落順序、組織游神次序、彩排儺舞表演、社員輪流扛尪、伴奏音聲協(xié)同、沿路供品祭祀、堂前接駕互動,保衛(wèi)應急指揮等禮數(shù)事項),較為充分地調動起當?shù)卮彐?zhèn)民眾的積極性,使大家在籌辦儀式中,追思傳統(tǒng),培養(yǎng)默契,確保娛神功德的圓滿。比如,“神尪”間行走的距離,有較為嚴格的控制,最好是“神尪”身高的1.5倍左右,因為,只有如此,小型神尪的“眼睛”(“頭筒”戴在表演者的頭上,表演者的眼睛,是從“頭筒”的嘴巴處獲得視線的),才能看清前方的路,在做起勢躍起的時候,才能有足夠的視域。陳信章師傅制作的“神尪”,其技藝中就十分凸顯這一點,在筆者對他的訪談中,他多次強調:
“塔骨”的雕刻,要注重與人身型的搭配,做到人眼居于頭筒嘴巴張開的洞口中央。從而使表演者能自由駕馭“塔骨”,走起路來,灑落自然。⑧
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地區(qū)的游神儀式表演,有效地連接起當?shù)厍Ъ胰f戶的普通民眾,以儀式的圓滿,最大限度地滿足了當?shù)卮迕衿砟牾吹男叛龊驮竿в猩袷傩缘膬鑳x式消費,是支撐起當?shù)貍鹘y(tǒng)手工技藝生產(chǎn)性保護的一股強大的內在力量,“大神尪”手工制作的功能,在傳統(tǒng)游神儀式的風俗中得以拓展和發(fā)散,究其根本,還在于圍繞“角色扮演”的當?shù)孛癖娭黧w的自覺參與,這是一片尚未由于為追求精致化,而脫離故鄉(xiāng)原生態(tài)文化的沃土。
最后,是演繹出現(xiàn)代娛樂的動感節(jié)拍,營造了情景式化身體驗的功能顯現(xiàn)。筆者以為,福建長樂的“在地化”創(chuàng)新,是比較成功的嘗試與實踐,其成功之處就在于使普通民眾也參與進來,不再局限于神職人員。事實上,在當?shù)氐挠紊裥辛兄?,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情形,是鄉(xiāng)民出于對傳統(tǒng)禮俗的堅守,而并非是從事一個宗教活動。基于對這一理念的共識,歌舞伴奏、舞美造型、雜耍特技、煙花爆竹等等,只要能放大這種習俗體驗效果的措施,都被植入同一場域中來,所謂“各美其美,互相協(xié)調”。
這種如集市般鬧熱的廟會場域,看似雜亂,卻在“指揮”的帶領下不斷遞進狂歡的氣氛。由于表演隊伍在行走的過程中,能統(tǒng)一發(fā)揮“指揮”功能的,很顯然,就是音聲。這同閩南“大鼓涼傘”藝術表演項目中的“撥弄”,頗有相似之處,與“弄獅”藝陣中的“打鼓”的角色,也十分相似,主要就是發(fā)揮其“統(tǒng)一聽令、調配隊形”的功能。如上所述,“大神尪”的表演隊列,也要聽令于打鑼的節(jié)拍,而集體變換腳步,轉移重心,自揚手臂,才能呈現(xiàn)儀仗隊的“手腳出列”,而節(jié)拍分明,才能區(qū)別“一靜一動”儀態(tài)中的穩(wěn)健大氣。因此,“大神尪”儺舞儀式表演的“儺步”,只要在左右平衡中,掌握住節(jié)奏,即可呈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場域的協(xié)調。我們再將目光轉向“大神尪”的技藝制作過程,特別是大型“塔骨”的構造,要盡量做到與表演者的肩、腰、腿的“貼合”,才能將腳踩地的反作用向上,“送”至手臂,也使得“四方步”中甩動的腰身,帶動手臂的反向轉動,從而實現(xiàn)整個身型的協(xié)調平衡??梢姡按笊駥丁钡膬鑳x式表演,能夠在福建省的長樂地區(qū)成為大眾積極參與的文娛活動,還在于其速成易練的儺舞步態(tài),究其根源,更是由于“大神尪”其“身架”的竹編技藝,能充分掌握表演者腰力傳導的位置,形成手握胸前十字構架與腰盤之間的三角發(fā)力區(qū),從而使得手腳協(xié)調,儺步緊跟音聲,充分發(fā)揮出鑼鳴與儺動相一致的沉浸式渲染效果。
自周朝起,儺文化就一直保留著扮神表演的傳統(tǒng)民俗屬性和基本文化特征?!胺较嗍厦苫⑵ぃS金四目,玄衣丹裳,執(zhí)戈持盾,率帥百隸及童子索室?!盵9](460)從頭(儺面具)到腳(儺步)的兇惡裝扮,皆是用來制衡鬼神的侵擾,彰顯了人們征服自然的象征性愿景。如上所述,“塔骨”的身型構造,是以雙腳的律動,帶動全身關節(jié)的起伏靈動,再以“頭筒+服裝”覆蓋行走的表演者,從外觀之,換臉換裝,營造一種“神明上身”的代入感。由此可見,在信俗的內涵上,福建省長樂地區(qū)的“塔骨”,承襲了儺文化的具象表征,具有相同性質的“保障境內平安”的儀式功能。
有需求才有創(chuàng)造,以陳新章工作室為例,與“游神”熱潮相協(xié)伴。這類傳統(tǒng)手工制作技藝,反映了江南僑鄉(xiāng)集體迎接新年,共敘同胞情誼的美好愿望,將傳統(tǒng)手工藝與現(xiàn)代材料工藝、現(xiàn)代文化藝術元素重新組合,用現(xiàn)代審美意識,對傳統(tǒng)手工藝進行再創(chuàng)造,蘊涵著本鄉(xiāng)人對“天圓地方”宇宙觀的暢想、對英雄人物的欽慕、對娛神敬神的藝術構思,使之與新時代的生活環(huán)境相適應,將可傳承的非遺項目植根于腳下這片文化熱土,這也為我們當下做好“傳統(tǒng)非遺“手工技藝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提供了啟示。
在儀式傳播媒介——“大神尪”制作技藝變革創(chuàng)新的同時,在福建省長樂地區(qū)游神的信俗場域中,神圣與世俗、藝術與娛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文化邏輯,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游神儀式,淡化了宗教的神圣感,儀式表達的意象,通過藝術符號得以全方位構建,與觀禮者有著程序化的感召與互動。正是由于“大神尪”表演充當了整體民俗行為敘事的媒介,在藝術的世界中潛藏著儀式密碼,從而在儀式中傳遞出包容開放的心態(tài),樂觀豁達的精神與精巧玄妙的構思,讓觀禮者不再糾結于往昔的失力煞景,而于新年狂歡中“扛尪通關”,回歸對“地方感”文化邏輯的自覺遵循與恪守。
注 釋:
①可參閱《五雜俎》一書“卷二·天部二”之詳述。這部書為明代著名的文學家、藏書家謝肇淛所撰,是一部隨筆札記名著,內容包括讀書心得和事理的分析,也記載政局時事和風土人情,涉及社會和人的各個方面。全書為十六卷,說古道今,分類記事,計有天部二卷、地部二卷、人部四卷、物部四卷、事部四卷。該書的新版古籍本,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本和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 年本;
②可參閱福建省邵武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1992 年所編輯的《邵武文史資料選輯》第13輯中收集的研究論文;
③可參閱葉明生《儺近于戲:福建雜劇中的面具戲考探》,福州:福建省藝術研究院2018 年版;
④可參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出版的鄭玉玲教授《閩臺民間舞蹈的源流與嬗變》一書之詳述;
⑤本段文字實錄,來自于筆者在福建省福州市長樂區(qū)后團村“陳信章手工制作技藝工坊”現(xiàn)場采訪“塔骨”手工制作技藝傳承人長樂后團陳信章師傅的訪談實錄。訪談時間:2023 年2 月7 日上午10:40。訪談人:林楓。被訪談人:陳信章;
⑥同“注釋”⑤;
⑦一般為蟒袍、文袍、戰(zhàn)甲等戲曲服飾,可參閱鄭玉玲,林楓發(fā)表在2022 年第6 期《北京舞蹈學院學報》上《戲曲與儺儀:閩臺“大神尪”儺舞的形態(tài)特征與戲曲化趨勢》一文之詳述;
⑧同“注釋”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