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宜
唐代法律制度研究目前學界成果豐富,以《唐律》為主題延伸出各類研究課題,如通過法律傳統的基本精神,說明中國古代“法的作用點”,在賞與罰之間做出明確的規(guī)范。①范忠信:《中國法律傳統的基本精神》,山東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在研究法律制度史的范疇里,除了關注《唐律》的細部規(guī)范與內容,也可關注法典內部的秩序觀。唐代法典包括律、令、格、式,其原型可追溯至秦漢律令。秦漢時期的律令一開始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標準,在當時的法律文獻中,很難清楚分辨出“律”與“令”之間的差異性;“令”是“律”的補充,加上律令條文大量增加與內容紛亂,律令內容的重復性又高,增加了官員用法的難度。直至西晉《泰始律令》②因為《泰始律令》包含律典和令典兩個部分,所以以下本文在討論律令分流時,會用《泰始律令》之名;當討論其與《唐律》關系時,因只著重于律典部分,故使用《泰始律》之名。開始,明確表明“律和令都是作為體系化法典而制定,以律為主,令為從”。西晉重視“律”的法律意義,即證罪名、禁強暴;而“令”具有教化的功用,若違令者,入罪懲罰,確立律與令之間的界線。③堀敏一:《晉泰始律令的制定》,載楊一凡主編:《中國法制史考證》(15 冊),丙編第2 卷,中國社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82—301 頁。從秦漢律令體系的復雜性發(fā)展至西晉泰始年間的法典編纂,確立了律令的區(qū)別標準,也影響了隋唐律令格式體系的建構,由此可知傳統法典發(fā)展的歷程與變化,實為統治者治理天下的展現。
法律起源于刑,如上古時期“大刑用甲兵”,刑罰一開始源于“兵刑”,它代表傳統中國合法的武力,具有執(zhí)行統治者意志的功能。頒行法典后,改以法代刑,由刑名體系轉變?yōu)樽锩w系之古代法,所謂法、律,具有度量以知輕重的功能,刑則無。“法”有“禁”的意思,也指強制服從,乃命令之義。①梁治平:《尋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諧:中國傳統法律文化研究》,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 年版,第59—84 頁。表面上看來法律與刑罰相通,實際上它是“刑”的古代法傳統完整的延續(xù),起到貫徹統治者意志的社會功用。然而,法律是否專為統治者的治理手段?原先的法律規(guī)范只限定于貴族。禮樂崩壞后,為了維持新秩序的建構,開始將平民納入法律規(guī)范中,正式公布法典,平民由此也擁有了法律地位,此即編戶齊民的重要變革之一。②杜正勝:《傳統法典始原——兼論李悝〈法經〉的問題》,載杜正勝:《編戶齊民》,臺北聯經出版社1990 年版,第229—260 頁。因此,法律不再只是為了統治之便,更重要的是體現了“治理天下萬民”概念的延伸,并將此套理想秩序實踐在法典之中。如何將治理天下與百姓的理想付諸行動?這又引發(fā)了后來法律體系的發(fā)展與轉變,即法典的編纂。
法典是統治者治理國家的具體展現,在傳統中國法的范疇里,統治者通過文字、法條規(guī)范、司法審判、詔告天下官民等方式,體現其治國的理想藍圖。隨著法典的頒行,法典的內容與形制也影響了法律秩序觀的建構。本文聚焦于《唐律》各篇順序展現的秩序觀,討論唐代統治者如何通過法典展現維護皇權與官民之治的統治理念。
《唐律》共有十二篇,即名例、衛(wèi)禁、職制、戶婚、廄庫、擅興、賊盜、斗訟、詐偽、雜律、捕亡和斷獄。③長孫無忌等撰:《唐律疏議》,中華書局1983 年版?,F行版本為《唐律疏議》,推測為唐高宗永徽年間流傳下來,另有一說為唐開元二十五年版本,宋元時期稱作《故唐律疏議》。④關于“唐律疏議”之名稱討論,可參考錢大群:《〈唐律疏義〉與〈唐律疏議〉辨》,載氏著《唐律與唐代法制考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版,第30—42 頁。錢大群認為應稱作“唐律疏義”,本文采用通行的“唐律疏議”。綜觀《唐律》研究,目前學界認為它是一個以皇權為中心的法典,其法律的首要職責是保護皇帝安全,即衛(wèi)禁、職制、戶婚、廄庫篇的設置;緊接著是維護外部安全與內部秩序,即擅興、賊盜、斗訟、雜律、詐偽篇的設置,懲罰一般違法行為者;最后則是規(guī)范刑事主體犯罪者,即捕亡、斷獄篇的設置。⑤陳銳:《以系統論的觀點看〈唐律疏議〉》,《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2 年第1 期。若僅從皇權統治的論述來看,此觀點會過于強調皇帝本身的權威性?!短坡伞访總€篇目的安排與順序,實際上不只是體現了維護皇權為中心,更重要的是展現了國家統治下所包含的多元面向。也即,雖以皇權為重,但也重視官民之治和對一般違法行為的規(guī)范。以下本文主要通過《唐律》各篇之“序”,⑥法典編纂之“序”記載淵源與歷史發(fā)展,這種書寫模式類似于“刑法志”,體現了當時法典頒行的權威性,以及可供參考的來源依據。進一步探討唐代統治者在法典落實上體現出的秩序觀。筆者首先以西晉時期的法典編纂為背景,來說明《唐律》與魏晉法典在篇名上的相承淵源關系,以體現《唐律》各篇安排的歷時變化。
據《晉書》卷三十《刑法志》載:“文帝為晉王,患前代律令本注煩雜,陳群、劉邵雖經改革,而科網本密,又叔孫、郭、馬、杜諸儒章句,但取鄭氏,又為偏黨,未可承用?!蜐h九章增十一篇,仍其族類,正其體號,改舊律為刑名、法例,辨囚律為告劾、系訊、斷獄,分盜律為請賕、詐偽、水火、毀亡,因事類為衛(wèi)宮、違制,撰周官為諸侯律,合二十篇,六百三十條,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七言。蠲其苛穢,歸于益時。其余未宜除者,若軍事、田農、酤酒,未得皆從人心,權設其法,太平當除,故不入律,悉以為令。施行制度,以此設教,違令有罪則入律也?!雹摺稌x書》,卷三十《刑法志》,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927 頁。結合唐杜佑《通典·刑法典》可知,司馬昭掌魏政時,意識到前代律令繁雜,加上法條過于嚴密,于是下令官員參考漢律、魏律,修訂法典。直至西晉武帝泰始三年(267),朝廷另組修法小組,以漢代九章律為基礎,另補上十一篇律,根據各類法條規(guī)范的性質特點做細分,重視各篇律名與律文之間的關系,合計二十篇。賈充等完成編修新律令后,皇帝親自臨講,由張裴楷執(zhí)讀。泰始四年(268)正月,皇帝大赦天下,頒行新律。其后,明法掾張斐又注律,表上之。①《晉書》,卷三十《刑法志》,第927—928 頁。杜佑:《通典》,卷一六四《刑法典》,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4016 頁。因此,西晉《泰始律令》的頒行確立了中國古代的律令體系。自此而后,律和令都是作為體系化的法典而制定的,以律為主,令為從。②堀敏一:《晉泰始律令的制定》,第282—301 頁。
上引《刑法志》史料還呈現了《唐律》十二篇名稱的緣由,以及與魏晉之際大規(guī)模的修法活動的關系。此外,其明確列出各篇名稱,如刑名、法例、告劾、系訊、斷獄、請賕、詐偽、水火、毀亡、衛(wèi)宮、違制、諸侯律。雖然沒有完整羅列出二十篇名稱,但可發(fā)現《唐律》名稱與西晉《泰始律》之間的關聯性,如繼承“刑名”“法例”,合稱為“名例律”;繼承“告劾”“系訊”“斷獄”,合稱為“斷獄律”;“請賕”列為“職制律”;“詐偽”亦稱“詐偽律”;“衛(wèi)宮”“違制”列入“衛(wèi)禁律”;“水火”“毀亡”多列為“雜律”或“捕亡律”。僅“諸侯律”并未出現在《唐律》篇名中。③關于唐律篇名之探討,參考高明士:《律令法與天下法》,五南圖書出版社2012 年版,第78—96 頁。程樹德:《九朝律考》,商務印書館1973 年版。
總之,隨著西晉《泰始律令》的頒行,確立了中國古代的律令體系與各律篇名。繼之,隋文帝《開皇律》之篇名有十二:名例、衛(wèi)禁、職制、戶婚、廐庫、擅興、賊盜、斗訟、詐偽、雜律、捕亡、斷獄。④《隋書》,卷二五《刑法志》,中華書局1973 年版,第712 頁。隋煬帝即位后,又頒行《大業(yè)律》十八篇,分別為:名例、衛(wèi)宮、違制、請求、戶、婚、擅興、告劾、賊、盜、斗、捕亡、倉庫、廐牧、關市、雜、詐偽、斷獄。⑤《隋書》,卷二五《刑法志》,第716—717 頁。若比對《唐律疏議》十二篇之名,可知,《唐律》大多更承繼隋文帝《開皇律》之篇名,包含的篇數、篇名、順序皆相同。
唐代法典的發(fā)展沿革,又可根據《唐律疏議》卷一《名例律》之“序”的闡述來觀察:“周衰刑重,戰(zhàn)國異制,魏文侯師于里悝,集諸國刑典,造法經六篇:一、盜法;二、賊法;三、囚法;四、捕法;五、雜法;六、具法。商鞅傳授,改法為律。漢相蕭何,更加悝所造戶、興、廐三篇,謂九章之律。魏因漢律為一十八篇,改漢具律為刑名第一。晉命賈充等,增損漢、魏律為二十篇,于魏刑名律中分為法例律。宋齊梁及后魏,因而不改。爰至北齊,并刑名、法例為名例。后周復為刑名。隋因北齊,更為名例。唐因于隋,相承不改。”⑥《唐律疏議》,卷一《名例律》,第1—3 頁。其中特別指出其承繼自戰(zhàn)國時期魏國李(里)悝的《法經》。⑦唐代史料為避諱“李”,因而改作“里悝”。但此時尚無“名例”篇名,已有的各篇名大都和一般違法行為有關,如“盜法”“賊法”“囚法”等,唯一與“名例”有關者應是“具法”,但詳細內容不明。漢代《九章律》又增加“戶、興、廄三篇”,此與《唐律》之“戶婚、擅興、廄庫”有關。至曹魏頒行《新律》十八篇,將“具律”改稱“刑名”,置于第一篇。值得注意的是,在漢代以前,具律都是放在法典后面的,但曹魏改革法典體系后,將刑名篇改至首篇,可謂法典編纂邏輯的重大改革。⑧樓勁:《魏晉南北朝隋唐立法與法律體系》(下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629—749 頁。此外,陳群在頒行《新律》時提到,“舊律因秦法經,就增三篇,而具律不移,因在第六。罪條例既不在始,又不在終,非篇章之義。故集罪例以為刑名,冠于律首”。⑨《晉書》,卷三十《刑法志》,第924 頁。在法典規(guī)范之下,罪名、罪刑、身分都被列為首要界定的內容,稱“罪例”篇。西晉《泰始律》也是將之置于首篇,分為“刑名”“法例”兩篇。北齊則將“刑名”“法例”兩篇合一,稱為“名例律”,隋唐時承繼了此篇名。由此可知,名例律之前身為具律,在秦漢時期皆置于法典的后段部分,真正的變革發(fā)生在曹魏時期的《新律》中,將此篇移至法典首篇。
前文已述,隨著魏晉時期法典編纂的發(fā)展,其對于篇名的擬定與法條的分類方式已經形成一套準則,《唐律》承襲了這套編纂模式,因此《唐律》各篇的安排并非獨創(chuàng)。在此,本文再通過表格的方式,對魏晉至隋唐法典各篇的安排順序加以對比,以更清晰地呈現其間的變化,以及《唐律》的特色(表1)。
表1 魏晉隋唐時期各法典篇名順序對照表①本表的制作參考了淺井虎夫:《支那ニ于ケル法典編纂ノ沿革》,京都法學會1911 年版;汪潛編注:《唐代司法制度——唐六典選注》,法律出版社1985 年版;程樹德:《九朝律考》,中華書局2006 年版。
根據表1 可見,從魏晉至隋唐時期,法典起初著重于對一般犯罪行為的規(guī)范,直到《北齊律》開始將國家的統治秩序觀納入法典體系考慮中,尤其重視維護皇權、國家安全、治理百官、統治百姓。因此,從法律的角度規(guī)范國家、社會、個人,這一順序變化正體現出隋唐法典的新秩序觀。
《唐律》十二篇,根據各篇的順序與性質,整體而言呈現出統治者如何規(guī)劃治國的藍圖,以及如何安排統治的策略與重心。本文以下將之歸納為先后四個層面,來進一步具體說明這一特點。
首先是《名例律》。根據《唐律疏議》卷一《名例律》之“序”:“名者,五刑之罪名;例者,五刑之體例。名訓為命,例訓為比,命諸篇之刑名,比諸篇之法例。但名因罪立,事由犯生,命名即刑應,比例即事表,故以名例為首篇?!谑?,故云‘名例第一’。大唐皇帝以上圣凝圖,英聲嗣武,潤春云于品物,緩秋官于黎庶。今之典憲,前圣規(guī)模,章程靡失,鴻纖備舉,而刑憲之司執(zhí)行殊異:大理當其死坐,刑部處以流刑;一州斷以徒年,一縣將為杖罰。不有解釋,觸涂睽誤。皇帝彝憲在懷,納隍興軫。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雹凇短坡墒枳h》,卷一《名例律》,第1—3 頁。《名例律》為諸篇之首,它是整部法典的總則概要,規(guī)范了罪名與罪刑,以及律條統一適用的制度與原則。③錢大群:《唐律與唐代法制考辨》,第63—70 頁。
為何罪名與罪刑的界定如此重要?根據上引《唐律疏議》所示,法典頒行的權威性來自儒學經典與皇權背景,所謂“上圣凝圖,英聲嗣武,潤春云于品物,緩秋官于黎庶”;又言“皇帝彝憲在懷,納隍興軫”。頒行法典需要引經據典以證明其合理性,皇帝的作用不僅是賦予法典執(zhí)行的權威性,而且是要通過法典與司法單位的執(zhí)行來治理天下、順應自然?!睹伞烦私缍ㄗ锩c罪刑,更重要的是體現了唐代朝廷對于法律規(guī)范統一原則的重視,從而影響各司法單位的運作。因此,《名例律》既是《唐律》的核心,也體現了法典秩序觀建構的核心思想。
其次是《衛(wèi)禁律》。根據《唐律疏議》卷七《衛(wèi)禁律》之“序”:“衛(wèi)禁律者,秦漢及魏未有此篇。晉太宰賈充等,酌漢魏之律,隨事增損,創(chuàng)制此篇,名為衛(wèi)宮律。自宋洎于后周,此名并無所改。至于北齊,將關禁附之,更名禁衛(wèi)律。隋開皇改為衛(wèi)禁律。衛(wèi)者,言警衛(wèi)之法;禁者,以關禁為名。但敬上防非,于事尤重,故次名例之下,居諸篇之首?!雹佟短坡墒枳h》,卷七《衛(wèi)禁律》,第149 頁。它主要規(guī)范宮廷內外、城鎮(zhèn)與津關的安全,避免發(fā)生危險,維護皇室與國家邊關之法律空間。②戴炎輝:《唐律各論》,三民書局1965 年版,第2 頁。在西晉《泰始律》之前,尚沒有獨立的相關之篇。早期僅針對宮廷或皇城的維護,另立于他項法規(guī)中。秦漢時期有相對應的法規(guī),規(guī)定宮門、關津出入等。漢武帝時期有《越宮律》二十七篇,《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有“津關令”篇目。③戴炎輝:《唐律衛(wèi)禁律之溯源》,載韓忠謨等主編:《薩孟武先生七十華誕政法論文集》,海天出版社1966 年版,第103—114 頁。桂齊遜:《唐代宮禁制度在政治與法律上的意義與作用》,《華岡文科學報》2005 年第27 期。桂齊遜:《〈唐律·衛(wèi)禁律〉沿革考》,《中國中古史研究》2007 年第7 期。自西晉《泰始律》的《衛(wèi)宮律》開始,官方法典始將保衛(wèi)皇宮、皇城、邊關的規(guī)范正式定為獨立篇目之一,安排在《名例律》之后。所謂“敬上防非”,就是將皇權與宮城的安危置于最重要的地位,強調皇城、城門、津關等在法律空間中的神圣性與安全性?!缎l(wèi)禁律》著重于國家安全之法律空間(即固定且不能移動的實體建筑或關卡)的設定與維護,所規(guī)范的是建筑物體本身與相關管理法則。
再次是《職制律》。它規(guī)范唐代官員的違法行為,包含行政疏失、因公違法等。根據《唐律疏議》卷九《職制律》之“序”曰:“職制律者,起自于晉,名為違制律。爰至高齊,此名不改。隋開皇改為職制律。言職司法制,備在此篇。宮衛(wèi)事了,設官為次,故在衛(wèi)禁之下?!雹堋短坡墒枳h》,卷九《職制律》,第182 頁。其實,秦漢時期已有相關法規(guī),如《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中的“司空律”“置吏律”“行書律”“內史雜律”“尉雜律”等,或《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的“置吏律”,皆可視為《職制律》的源頭。只是,《唐律疏議》在篇名的安排與延續(xù)性上,大抵以西晉《泰始律》為主,在篇名的歷史淵源方面多以西晉為始。兩晉南朝的《職制律》都置于其法典的后段部分,北周律置于其法典的中段部分,北齊律置于第五篇,直至隋代才將此篇列入其法典的第三篇。⑤桂齊遜:《〈唐律·職制律〉沿革考》,《通識研究期刊》2007 年第12 期。唐代承繼隋代《開皇律》,篇目與順序上大抵沒有太大的變化,列為第三篇的原因在于“宮衛(wèi)事了,設官為次”。《唐律》的《職制律》不只是要強調皇權的重要,而且要將唐代的統治策略展現在文書行政上,增進官員的行政工作能夠順利完成,推動國家制度的運作。
最后是《戶婚律》。根據《唐律疏議》卷十二《戶婚律》之“序”曰:“戶婚律者,漢相蕭何承秦六篇律后,加廐、興、戶三篇,為九章之律。迄至后周,皆名戶律。北齊以婚事附之,名為婚戶律。隋開皇以戶在婚前,改為戶婚律。既論職司事訖,即戶口、婚姻,故次職制之下?!雹蕖短坡墒枳h》,卷十二《戶婚律》,第231 頁。從篇名沿革看,《戶婚律》的核心是戶籍,這是因為國家制度的運作必然和百姓生活相關,如征收賦稅、調撥繇役、婚姻關系等都涉及戶籍管理系統?!稇艋槁伞诽貏e重視基層組織的行政管理,這與官僚制、均田制和鄉(xiāng)里制的時代背景有關。地方官員們負責收稅、征繇役等地方事務所根據的文本就是戶籍,調查人口、課役、維持社會秩序等又大多由基層組織負責,體現出官民之治的特點。
首先是《廐庫律》。據《唐律疏議》卷十五《廄庫律》之“序”:“隋開皇以庫事附之,更名廐庫律。廐者,鳩聚也,馬牛之所聚;庫者,舍也,兵甲財帛之所藏,故齊魯謂庫為舍。戶事既終,廐庫為次,故在戶婚之下?!雹摺短坡墒枳h》,卷十五《廄庫律》,第275 頁。其前續(xù)《戶婚律》,乃因國家通過管理戶籍田土征收賦稅與繇役,而后再將稅收、貢品等納入國庫,其中包含了牲畜的畜養(yǎng)與使用。
其次是《擅興律》。它重在增強國家防衛(wèi)力,用以規(guī)范軍隊的紀律與違法事項?!短坡墒枳h》卷十六《擅興律》之“序”載:“隋開皇改為擅興律。雖題目增損,隨時沿革,原其旨趣,意義不殊。大事在于軍戎,設法須為重防。廐庫足訖,須備不虞,故此論兵次于廐庫之下?!雹佟短坡墒枳h》,卷十六《擅興律》,第298 頁。
《廐庫律》置于《擅興律》之前,是因為也包含牛馬、兵甲之庫存,同樣涉及國家戰(zhàn)力的維護?!稄H庫律》《擅興律》皆與國家財庫、軍事作戰(zhàn)、公共工程相關,兩者相互依存并互有關系,體現了唐朝對內充實、對外防衛(wèi)的秩序觀。
這包括《賊盜律》《斗訟律》《詐偽律》《雜律》。其中,據《唐律疏議》卷十七《賊盜律》“序”:“隋開皇合為賊盜律,至今不改。前禁擅發(fā)兵馬,此須防止賊盜,故次擅興之下”。②《唐律疏議》,卷十七《賊盜律》,第321 頁。卷二一《斗訟律》“序”:“隋開皇依齊斗訟名,至今不改。賊盜之后,須防斗訟,故次于賊盜之下”。③《唐律疏議》,卷二一《斗訟律》,第383 頁。《詐偽律》卷二五“序”:“既名詐偽,應以詐事在先;以御寶事重,遂以‘偽造八寶’為首。斗訟之后,須防詐偽,故次斗訟之下?!雹堋短坡墒枳h》,卷二五《詐偽律》,第452 頁。《賊盜律》《斗訟律》《詐偽律》三者之間實有一定的順序關系。但是,細觀何者為前、何者為后,《唐律疏議》并未清楚解釋其認定標準。從這三篇所涉及的內容來看,都屬于一般犯罪行為,如殺人、偷盜、搶劫、斗毆、興訟、欺詐、偽造等,似乎應該是同等地位的。或許是由于《唐律》參考隋代《開皇律》篇名而來,因此在篇章安排上保持了同樣的順序。
關于《雜律》,根據該篇之“序”:“里悝首制法經,而有雜法之目。遞相祖習,多歷年所。然至后周,更名雜犯律。隋又去犯,還為雜律。諸篇罪名,各有條例。此篇拾遺補闕,錯綜成文,班雜不同,故次詐偽之下。”⑤《唐律疏議》,卷二六《雜律》,第479 頁。所謂《雜律》,是針對沒有適當之篇章可供放置的法條而另設一篇。此篇從內容上說,確實與一般犯罪行為有關,如交通事故、水火事故、私鑄錢、賭博、犯夜等,故與《賊盜律》《斗訟律》《詐偽律》同列。由于其涉及面較廣泛且龐雜,大多與庶民生活密切相關,也是因應當時所需而設的新法條,而《唐律》篇名是延續(xù)前朝而來,對于新增法條,勢必會出現沒有可對應且符合內容性質的篇目,因而需另外放置在《雜律》中。
首先是《捕亡律》。《唐律疏議》卷二八《捕亡律》“序”載:“捕亡律者,魏文侯之時,里悝制法經六篇,捕法第四。至后魏,名捕亡律。北齊名捕斷律。后周名逃捕律。隋復名捕亡律。然此篇以上,質定刑名。若有逃亡,恐其滋蔓,故須捕系,以寘疏網,故次雜律之下。”⑥《唐律疏議》,卷二八《捕亡律》,第525 頁。從歷史沿革看,其最早出現于《法經》的“捕法”中,安排在法典的后段部分。北魏至北周時期,篇名稱雖有更迭,大致上內容并無太大變化,主要是掌管逃亡者,避免影響司法制度的運作。
其次是《斷獄律》?!短坡墒枳h》卷二九《斷獄律》“序”載:“斷獄律之名,起自于魏,魏分里悝囚法而出此篇。至北齊,與捕律相合,更名捕斷律。至后周,復為斷獄律。釋名云:‘獄者,確也,以實囚情。皋陶造獄,夏曰夏臺,殷名羑里,周曰圜土,秦曰囹圄,漢以來名獄?!恢T篇罪名,各有類例,訊舍出入,各立章程。此篇錯綜一部條流,以為決斷之法,故承眾篇之下?!雹摺短坡墒枳h》,卷二九《斷獄律》,第545 頁??梢?,《斷獄律》源于《法經》“囚法”篇,主要規(guī)范監(jiān)獄、拘捕、獄訟等,可與后篇“捕法”結合。北齊時將“斷獄律”和“捕律”結合為一篇,又稱“捕斷律”,由此又可證明《捕亡律》與《斷獄律》合為同一層面的內容。只是,唐代《斷獄律》雖包含面向廣泛,但每條律文都和決斷獄訟有關,主要是針對獄訟、獄官執(zhí)行司法等的規(guī)定,這些屬于專業(yè)司法審理的范疇,因此有必要單獨列為一篇,以和《捕亡律》區(qū)分。
綜上,從《唐律》先后四個層面的順序安排看,前兩個層面,配合國家制度運作所制定的各項法規(guī)大致上已將唐代統治藍圖的外框與基礎完成;后兩個層面,主要是對內部法律秩序的維護?!短坡伞肥字貒野踩姆煽臻g,其次是治理百官、統治百姓、納稅、庫存、軍力維護與國防安全。在《唐律》十二篇中,《名例律》是總則;《衛(wèi)禁律》《職制律》與《戶婚律》則體現了唐代治國最重要的三個核心,即維護國家安全的法律空間與官民之治,它們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只是在順序上有所區(qū)隔,我們可將其視為皇帝、官員與百姓三者之間的互動關系,而將它們彼此聯結起來的正是《唐律》。另外,《唐律》中的《職制律》與《戶婚律》兩篇,尤其體現出唐代國家“治理百官”與“統治百姓”的核心思想:國家通過法典治理官員,官員通過法典支配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