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學,袁 煒
(1.敦煌研究院,甘肅蘭州730030; 2.貴州省博物館,貴州貴陽550081)
據(jù)史料記載,東漢魏晉時期,中國社會上活躍著一些支姓月氏人,南宋鄭樵《通志·氏族略》,將支姓歸類于“以國為氏”的“夷狄之國”,言“支氏,石趙司空《支雄傳》云,其先月支胡人也。實西域之國”[1]。然月氏“以國為氏”的具體過程,則鮮有論及,而這一問題對于闡釋中古時期外來諸族之華化歷史頗具典型意義。有鑒于此,筆者擬就漢代以來及至唐代之在華月氏、貴霜人“以國為氏”習俗進行考證。
月氏本居于敦煌、祁連間,至匈奴冒頓單于(?—前174年在位)攻破月氏,老上單于(前174—前160年在位)殺月氏首領,以其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過大宛(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盆地),西擊大夏(今巴克特里亞)而臣之,都媯水(阿姆河)北。其時當在公元前172年至公元前161年之間。[2]西遷的這一部分被稱為大月氏,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關于西漢時期大月氏人物的姓名,著于西北出土漢簡和傳世史書者有以下五例:
二月丙辰大月氏呼孫從者半大一人,與此五十六人,第一。(小方盤漢簡Ⅱ98DYT2:13)
二月丙辰大月氏伏越從者餔比等十一人。(小方盤漢簡Ⅱ98DYT4:10)[3]
使大月氏副右將軍史柏圣忠將大月氏雙靡翖侯使者萬若,山副使蘇賴,皆奉獻言事詣行在所,以令為駕一乘傳。永光元年四月丁酉朔壬寅,敦煌大守千秋、長史章、倉長光兼行丞事,謂敦煌以次為駕,當傳舍,如律令。四月丙午過東。(懸泉漢簡Ⅴ92DXT1210③:132)[4]
府移玉門書曰:降歸義大月氏聞須勒等。(懸泉漢簡Ⅰ91DXT0405④A:22)[5]
昔漢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經(jīng)》。(《魏略·西戎傳》)(1)《三國志》卷三〇《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曹魏)魚豢《魏略·西戎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59頁。
今按,就考古發(fā)現(xiàn)和簡牘文書整理來看,小方盤漢簡時代主要集中在西漢宣、元、成帝時,兩枚小方盤漢簡系大月氏人出入玉門關的記錄,可見大月氏人名有呼孫、伏越、餔比。懸泉漢簡中有永光元年(前43)簡,其中出現(xiàn)了大月氏雙靡翖侯使者的名字萬若。時代當為西漢末年的另一簡出現(xiàn)“聞須勒”一名,有可能系歸順西漢的大月氏人名字。《魏略·西戎傳》載公元前2年出使西漢的大月氏王使者名為伊存??梢?大月氏人物名稱集中在西漢中后期,包含出使西漢的大月氏使者、通過玉門關的大月氏人、歸順西漢的大月氏人,均無“以國為氏”的情況。西漢時小月氏人物名見于傳世史書者有兩例:
騠茲。以小月氏若苴王將眾降侯。(元封)四年十一月丁卯,侯稽谷姑。元年。太初元年,侯稽谷姑薨,無后,國除。(《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2)《史記》卷二〇《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056-1057頁。另見《漢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660頁。
瓡讘。以小月氏王將眾千騎降侯。(元封)四年正月乙酉,侯扜者。元年。(元封)六年,侯勝元年。(《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3)《史記》卷二〇《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056-1057頁。另見《漢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660頁。
是見,漢武帝時期,歸順西漢的小月氏王,其名分別為稽谷姑、扜者、勝,沒有“以國為氏”的情況。
此外,漢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十月,匈奴相月氏投降西漢,被西漢封為親陽侯,元朔五年(前124)因為謀反入匈奴而被斬殺。(4)《史記》卷二〇《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028、1029頁。另見《漢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642頁。匈奴相名“月氏”,是否與月氏人有關,不得而知。果如是,可稱“以國為名”之先例。除此之外,在東漢初年,“匈奴立龜茲貴人身毒為龜茲王,龜茲由是屬匈奴”[6]。此處的龜茲人名“身毒”,是否與匈奴人名“月氏”相似,都是“以國為名”的情形,待考。
至于月氏“以國為氏”而稱“支”情形的形成,當形成于兩漢之交,彼時“月氏”逐漸被寫作“月支”,二者交錯使用,如建平元年(前6)由劉秀(原名劉歆)主持校治的《山海經(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居繇、月支之國?!盵7]“月支”之謂始見。此后的《漢書·地理志》中有“月(支)道,莽曰月順”之謂。[8]1982年甘肅省崇信縣黃寨鄉(xiāng)河灣村出土“月氏”銘貨泉母范,其出土地可能系漢代“月氏道”位置,可見在貨泉開始鑄造的新莽天鳳元年(公元14年),還使用“月氏道”這一稱謂。[9]但三國時,蜀漢諸葛亮建興六年(魏太和二年,228)出祁山伐魏時,此地已名為“月支城”。[10]
西漢末年,王莽以中原對姓名喜惡來要求歸順新莽的域外政權君主改名,《漢書·匈奴傳》載:“時,莽奏令中國不得有二名,因使使者以風單于,宜上書慕化,為一名,漢必加厚賞。單于從之,上書言:‘幸得備藩臣,竊樂太平圣制,故臣名囊知牙斯,今謹更名曰知?!Т笳f,白太后,遣使者答諭,厚賞賜焉?!盵11]月氏“支”姓的出現(xiàn),很可能與此因素相關。
東漢時期漢文文獻收錄的貴霜人姓名可以分為兩種,一為在華貴霜人,二為其他情形。
東漢時期在華貴霜人的姓名出現(xiàn)在《出三藏記集》和西北漢簡等文獻中。《出三藏記集》有數(shù)則東漢時期“支”姓人物傳記,茲移錄于下:
支讖本月支國人也……漢桓帝末,游于洛陽。以靈帝光和、中平之間,傳譯胡文。
(漢桓帝)時又有支曜譯出《成具光明經(jīng)》云。
支謙,字恭明,一名越,大月支人也。祖父法度,以漢靈帝世,率國人數(shù)百歸化,拜率善中郎將……(支謙)十歲學書,同時學者皆伏其聰敏。十三學胡書,備通六國語。初桓、靈世,支讖譯出法典,有支亮明紀資學于讖,謙又受業(yè)于亮……其為人細長黑瘦,眼多白而睛黃,時人為之曰約:“支郎眼中黃,形體雖細是智囊。”……獻帝之末,漢室大亂,與鄉(xiāng)人數(shù)十共奔于吳。[15]
可見,信奉佛教的“支”姓貴霜人,自東漢桓帝時(146—168)在中土活動、譯經(jīng),到漢靈帝時(168—189),出現(xiàn)了貴霜“國人數(shù)百歸化”,且其首領被授予“率善中郎將”官職情況。作為佛教文獻,《出三藏記集》僅收錄記載與佛教相關的在華貴霜人,考慮到《續(xù)漢書·五行志》“靈帝好胡服、胡帳、胡牀、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竟為之”[16]之謂,可推定,東漢末包括貴霜人在內(nèi)的入華胡人規(guī)模不小。
西北漢簡為1920年春敦煌西北古玉門關城外沙灘出土的15號簡牘,疑屬名籍之類,文曰,“囗人支誠”?!爸д\”當為月支胡人姓名。因17號簡牘時代為東漢元嘉二年(152),此簡牘字體風格相近,故時代也相近。[17]從《出三藏記集》中“支”姓入華月支人在東漢桓帝時期開始在中原活動的記載來看,將此簡牘的時代推定為152年左右沒有不妥。
二為《后漢書·西域傳》所述丘就卻之子閻膏珍,郭錫良上古漢語擬音作[Λǐam-kau-tǐm],[21]蒲立本早期中古漢語擬音作[jiam-kaw-trin],[22]明顯可以和貴霜第三任君主,丘就卻之孫Vima Kadphises對音(希臘文銘文ΟΟΗΜΟ ΚΑΔΦΙΣΗΣ,佉盧文銘文V’ima或Uvima kavthisa,巴克特里亞文銘文ΟΟΗΜΟ ΚΑΔΦΙΣΟ[23]),卻無法和貴霜第二任君主,丘就卻之子貴霜君主Vima Takto對音。
此外,還有一則文獻值得注意,《獻帝紀》言:董卓部將牛輔“帳下支胡赤兒等,素待之過急,盡以家寶與之,自帶二十余餅金、大白珠瓔。胡謂輔曰,‘城北已有馬,可去也?!岳K系輔腰,踰城懸下之,未及地丈許放之,輔傷腰不能行,諸胡共取其金并珠,斬首詣長安”(5)《后漢書》卷七二《董卓列傳》(唐)李賢注引(曹魏)劉艾《獻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333頁。。此處的“支胡赤兒”,其斷句可為姓“支”,名“胡赤兒”,或斷句為指代月支人的“支胡”,名“赤兒”,但考慮到文中出現(xiàn)了“胡”“諸胡”這樣的描述,故斷句為指代月支人的“支胡”,名“赤兒”更為恰當,但此處的“支胡”指代的是貴霜抑或已轉化為義從胡的小月氏,尚未可知,一方面,《出三藏記集》言:支謙“祖父法度,以漢靈帝世,率國人數(shù)百歸化,拜率善中郎將”,可見確有入華貴霜人從軍;另一方面,《后漢書·董卓傳》言董卓于東漢桓帝中平六年(189)上書曰:“所將湟中義從及秦胡兵皆詣臣”[29]?!逗鬂h書·西羌傳》言:“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別也,舊在張掖、酒泉地。月氏王為匈奴冒頓所殺,余種分散,西逾蔥領。其羸弱者南入山阻,依諸羌居止,遂與共婚姻。及驃騎將軍霍去病破匈奴,取西河地,開湟中,于是月氏來降,與漢人錯居。雖依附縣官,而首施兩端。其從漢兵戰(zhàn)斗,隨勢強弱。被服飲食言語略與羌同,亦以父名母姓為種。其大種有七,勝兵合九千余人,分在湟中及令居。又數(shù)百戶在張掖,號曰義從胡?!盵30]《后漢書·鄧訓傳》也有類似的記載。[31]可見董卓手下的“湟中義從”即歸順漢朝的小月氏軍士,故“支胡赤兒”有可能系歸順漢朝的小月氏軍士,其名“赤兒”。
前文已談及,至少在公元76年,貴霜丘就卻已滅其他四翖侯和大月氏王庭,自立為貴霜王,此后,從《后漢書·西域傳》、印度馬土拉出土銘文、羅巴克塔碑(Rabatak)等可知,此后的貴霜君主維馬·塔克圖(Vima Taktu)、維瑪·卡德菲賽斯(Wema Kadphises)、迦膩色迦(Kanishka I)等開始沿恒河流域開始對北印度地區(qū)的征服。從羅巴克塔碑銘文可見,迦膩色迦在紀元元年(127/128)就已占據(jù)了包含沙祇大、拘睒彌、巴連弗邑和室利瞻波的整個印度。[32]所謂迦膩色迦元年,并非迦膩色迦即位的第一年,而是希臘紀元第301年省去百位。質(zhì)言之,迦膩色迦的即位時間,可能稍早于所謂的迦膩色迦元年,這也解釋了為何在迦膩色迦元年時,迦膩色迦就征服了恒河流域所在的“整個印度”[33]。從有君主姓名和紀年的銘文來看,迦膩色迦在位時間迦膩色迦紀元2年至23年,即公元129年至150年,此后胡維色迦(Huvshka)即位,在位時間為迦膩色迦紀元26年至60年,即公元153年至187年,及至波調(diào)(Vāsudeva I)即位,在位時間為迦膩色迦紀元68年至98年,即公元191年至225年,[34]君主間空缺的數(shù)年,是暫不能確定的王位交接時間范圍??梢?《出三藏記集》和西北漢簡中出現(xiàn)的“支”姓貴霜人,都是迦膩色迦后期以來入華的貴霜人。迦膩色迦時期,貴霜統(tǒng)治下興都庫什山以北的大夏地區(qū)流行伊朗系宗教信仰和不包含佛教的印度系宗教信仰,貴霜統(tǒng)治下興都庫什山以南各區(qū)域流行包含佛教在內(nèi)的各種宗教信仰。[35]考慮到貴霜宗教的分布范圍,可推想《出三藏記集》中信奉佛教的大月氏人,當為興都庫什山以南信奉佛教的貴霜人或貴霜統(tǒng)治下的印度人。
從東漢后期在華“支”姓貴霜人中可以看到,具有一定文化素養(yǎng),與漢朝士人接觸的月支人,其姓氏按“以國為氏”的習俗取為“支”姓,其名多數(shù)按“中國不得有二名”的習俗,取單字,且單字名為“誠”“讖”“曜”“亮”“謙”“越”這樣偏向漢文化褒義的詞匯,迎合漢代士人的取名風尚,甚至有按漢文化習慣,按名的含義取字“恭明”“明紀”者。
“以國為氏”,中華久有傳統(tǒng)。《左傳·隱公八年》:“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睎|漢后期成書的《風俗通·姓氏篇》亦言:“蓋姓有九,或氏于號,或氏于謚,或氏于爵,或氏于國,或氏于官,或氏于字,或氏于居,或氏于事,或氏于職……以國,齊、魯、宋、衛(wèi)也?!逼湫帐系膩碓催h比春秋時寬泛,且國名已稱為姓氏的來源之一。[36][37]
由是以觀,董卓軍中之歸漢小月氏軍士,其名應為“赤兒”,很顯然與其時在華貴霜佛教徒的姓名迥異,可能是其名字音譯。東漢記載貴霜君主的姓名“丘就卻”“閻膏珍”“謝”,均為音譯。由此反推,可認為,在華貴霜佛教徒按漢朝士人習俗取姓名,均系其為融入漢文化的主動行為,而非東漢政府強制推行。
曹魏明帝太和三年(229),“大月氏王波調(diào)遣使奉獻,以調(diào)為親魏大月氏王”[38]?!安ㄕ{(diào)”一詞,蒲立本早期中古漢語擬音為[pa-dεwh]、或[pa-dεw]、抑或[pa-truw],[39]郭錫良上古漢語擬音為[pua-di?u],[40]顯然系波調(diào)的巴克特里亞文名字ΒΑΖ[Ο]ΔΗΟ的音譯,而與其印度系名字Vasudeva無關。由此譯名可見,雖說在東漢后期以來,入華貴霜人普遍“以國為氏”并取單名,但曹魏朝廷則沿用音譯的方法翻譯貴霜君主之名。
這一時期,寓居塔里木盆地的貴霜人,逐步接受漢文化,也開始“以國為氏”并取單名?!吨T葛亮集》言蜀漢建興五年(227)“涼州諸國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詣受節(jié)度”(6)《三國志》卷三三《蜀書·后主傳第三》(南朝宋)裴松之注引《諸葛亮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95頁。,其中“涼州諸國王”當指即受西域長史府管轄的塔里木盆地諸國,而與康居并列的月支,也當指來自中亞的貴霜人,而非轉化為義從胡的小月氏人。這種寓居塔里木盆地的貴霜貴族武士,采用漢文“以國為氏”之俗,同樣也可見于魏晉時樓蘭鄯善出土文書,如:
出,廩卌一斛七斗六升給稟將尹部兵胡支鸞十二人,日食一斗二升,起十月十一日,盡十一月十日。泰始二年十月十一日倉曹史申傅、監(jiān)倉史翟闞攜修書史杜阿。同。(樓蘭漢文簡牘合校216號正面)
胡支得失皮鎧一領,皮兜鍪一枚,角弓一張,箭卅枚,木桐一枚。高昌故物。(樓蘭漢文簡牘合校269號背面)
兵支胡簿成,兵支胡寅得,右二人共字驢四歲。(樓蘭漢文簡牘合校411號)
兵支胡管支。(樓蘭漢文簡牘合校455號)
月支國胡,支柱,年卌九,中人,黑色。(樓蘭漢文簡牘合校636號)
月支國胡,支。(后殘)(樓蘭漢文簡牘合校637號)[41]
從公元2世紀末開始,貴霜的統(tǒng)治就逐漸開始衰敗,在這一時期,北印度的一些部落國家再次興起,如曾貴霜帝國相繼征服的尤德亞在貴霜衰敗時重新發(fā)行錢幣,在新發(fā)行的錢幣上出現(xiàn)婆羅迷文銘文Yaudheya Ganasya Jayah,意為“尤德亞部族勝利”,[43]意指尤德亞戰(zhàn)勝貴霜,擺脫了貴霜的統(tǒng)治。及至公元3世紀上半葉,新興的薩珊波斯占據(jù)了貴霜的巴克特里亞等地,建立薩珊貴霜政權。[44]貴霜衰落的過程反映在入華貴霜人的身上,則是“支”姓改為“竺”姓?!冻鋈赜浖酚涊d:
竺法護,其先月支國人也,世居燉煌郡。年八歲出家,事外國沙門竺高座為師……萬里尋師……是時晉武帝之世,寺廟圖像,雖崇京邑;而方等深經(jīng),蘊在西域。護乃慨然發(fā)憤,志弘大道。遂隨師至西域,游歷諸國。外國異言,三十有六種,書亦如之,護皆遍學,貫綜詁訓,音義字體,無不備曉,遂大赍胡本,還歸中夏。自燉煌至長安,沿路傳譯,寫為晉文。[45]
《隋書·西域》:“康國者,康居之后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然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溫,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踰蔥嶺,遂有其國。支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盵49]《舊唐書》:“康國,即漢康居之國也。其王姓溫,月氏人。先居張掖祁連山北昭武城,為突厥所破,南依蔥嶺,遂有其地。枝庶皆以昭武為姓氏,不忘本也?!盵50]《新唐書》:“康者……君姓溫,本月氏人。始居祁連北昭武城,為突厥所破,稍南依蔥嶺,即有其地。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盵51]由上可見,兩唐書此段行文與《隋書》內(nèi)容基本一致,行文相似,當為沿襲抄錄《隋書》而來,《隋書》成于初唐,可見在隋至初唐,就有康國君主作為月氏人而姓溫的記載。
今按,如以漢代的史實來考證隋唐正史對康國君主姓氏的記載,則《隋書》、兩唐書中此段記載謬誤頗多,若深究寄多羅貴霜、嚈噠時代,貴霜系民族與匈奴系民族的融合,則此問題迎刃而解。在漢文史籍中,《魏書·西域傳》將寄多羅描述為月氏(貴霜)人[52],但在拜占庭史籍中,普里斯庫斯(Priscus)的《歷史》一書則將寄多羅描述為匈人。[53]粟特地區(qū)出土巴克特里亞文銘文言:“(ρ?)ζ[…]ο βαγο ολαργο υοναν(ο) tαο ο(α)ζ(αρκ)ο (κ)οtανοtαο σαμ(α)ρκ(α)[ν]δο (αφt)μ(α)νο(Ularg主、匈王、大貴霜沙、撒馬爾罕的afshiyan)?!盵54]可證,統(tǒng)治了粟特的寄多羅人同時自稱為匈人和貴霜人,而漢文史籍和拜占庭史籍都僅記載了其中之一。[55]可見,在寄多羅貴霜時代,貴霜系民族與匈奴系民族就已開始融合,并統(tǒng)治包含康國在內(nèi)的粟特地區(qū)。
可見,《隋書》、兩唐書中康國君主族源、姓氏記載,系寄多羅貴霜以來,貴霜系民族與匈奴系民族融合并統(tǒng)治粟特地區(qū)的產(chǎn)物,與入華貴霜人“以國為氏”的習俗無關,實際呈現(xiàn)的是中亞匈奴人“以國為氏”。
綜上所述,西漢時期的月氏人未有“以國為氏”之俗,到東漢中后期,在華貴霜人為融入漢文化中,主動采取“以國為氏”和取單名的習俗,魏晉時期,隨著貴霜的衰落,有“支”姓者改姓“竺”,隋唐時期,自認為月氏人的康國君主,其姓氏“溫”與在華貴霜人“以國為氏”習俗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