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柏廬是一位理學家,其《朱柏廬治家格言》主要在于言“禮”,而劉止唐的《豫誠堂家訓》則重點在于言“心”,因為劉氏是陽明后學的馀緒。他以《中庸》為依據(jù),提出了“天”“孝”“誠”“恕”的家訓,借助于《大學》的“三綱領(lǐng)”“八條目”給其子子孫孫言明了進德修業(yè)、講信和睦的行為標準。由于劉止唐在《下學梯航》中抄錄了《朱柏廬治家格言》,所以,《豫誠堂家訓》可以視為是接著朱柏廬的格言繼續(xù)往前說?!对フ\堂家訓》的整體結(jié)構(gòu)有一個由天到人,又由人到天,下學上達的過程。這種結(jié)構(gòu)或思維定式貫穿于它的始終。但是,與晚明學者空談性情不同的是,它自始至終都落腳在人生進德修業(yè)、致良知的各個過程和各個側(cè)面之中。它有三個重要的理念面向:忠恕之道、以誠待人以及注重人的行為。需要注意的是,這雖然是一篇意在培育當時社會精英的家訓,但是它所體現(xiàn)的人才觀念又不僅在于一家之得失,而在于倡導以兼濟天下蒼生為己任的儒家觀念。
關(guān)鍵詞:劉止唐 《豫誠堂家訓》 《大學》 《中庸》
中圖分類號:B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3)03-01-08
《豫誠堂家訓》出自劉止唐之手。劉止唐(1767—1855),諱沅,字止唐。四川成都雙流人氏,祖籍湖北麻城劉家溝。后有《槐軒全書》1傳世,其中哲學方面除《四書恒解》《周易恒解》《詩經(jīng)恒解》《書經(jīng)恒解》《春秋恒解》《周官恒解》《禮記恒解》《孝經(jīng)恒解》等十三經(jīng)恒解外,還有《大學古本質(zhì)言》《正訛》《子問》《又問》《約言》《拾馀四種》等二百多種,其個人傳記被列入《清史·儒林傳》。由于在當時弟子多達數(shù)十萬,影響廣遠,所以被稱為川西夫子。劉止唐的家訓著作很多,除《豫誠堂家訓》外,還有《蒙訓》《下學梯航》《保身立命要言》2等等。本文限于篇幅,只論述《豫誠堂家訓》。劉止唐的學業(yè)大多傳承其父劉汝欽,其父精于《易》學,調(diào)和陰陽,洞徹性理。劉止唐認為,真正的儒家圣學圣道,至漢代以后,已經(jīng)被后世學者弄得面目全非,而且是每況愈下了;他還認為,韓愈、周敦頤、張載、邵雍、程朱的思想都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孔子、孟子的真義,以致孔學不傳。劉止唐的觀點屬于王陽明心學的馀緒,雖然儒釋道兼容,但仍是信守儒家思想的。這些特征也體現(xiàn)在《豫誠堂家訓》中。
一、《豫誠堂家訓》的忠恕之道
“豫誠堂”是劉止唐給自己中堂的命名?!霸フ\堂”之名,出自四書之一的《禮記·中庸》:“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朱熹在注釋《中庸》的時候說:“一者,誠也?!薄霸?,素定也?!?《中庸》在這里講的是治理天下國家,全部的工夫在于“行之者一也”,就是全部在一個“誠”字上。由于面對的是“九經(jīng)”,即“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所以,在《中庸》的文本中,“行之者一也”的話,就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同時,《中庸》從心性到治理,花了大量的篇幅來闡述“誠”,甚至形成了一個從天命到性情的流轉(zhuǎn)、下學上達、內(nèi)在超越的特殊儒家理論體系,最后無聲無臭,於穆不已。正是從“九經(jīng)”的角度上來講,結(jié)合上下文,這個“豫”字,就是由來已久,思深慮遠的意思了。因此,《豫誠堂家訓》從傳統(tǒng)倫理中人之所以為人的心性修養(yǎng)來講,是源自于《中庸》里面的。
劉止唐一生未曾做官,但是他有很大的家族,在當時屬于成都地區(qū)的名門望族。所以,如何把家族之事管理好,這應該是長時間擱置在劉止唐心頭的問題。把自己的中堂命名為“豫誠堂”,說明他對《中庸》“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這幾句話極為關(guān)注。由于《豫誠堂家訓》只有四百多字,所以,全文轉(zhuǎn)錄于此:
天理良心,人之所以為人。寬仁厚德,覆載所以長久。昧良悖理,不得為人。褊心小量,安能合天?得天理以為人,天地故為父母。父母才有我身,父母故同天地。欺堂上父母易,欺頭上父母難。一念欺天,即為不孝;一念欺親,得罪于天。修道以諭親,尊父母如天地也;盡性而參贊,事天地如父母也。孝在修德,德在修心。移孝可以作忠,只為不欺不肆;靜存始能動察,必須毋怠毋荒。犯了邪淫,便是禽獸;喜歡勢利,定成鄙夫。保養(yǎng)做善,即守身誠身之義;知非改過,為希賢希圣之門。人生如夢,修善修福方長。大道難逢,父教師教為本。自心抱愧,說甚夫綱父綱;做事不真,怎樣為臣為子?治天下無多術(shù),養(yǎng)教周全;學圣賢有何難,恕道便好。勤職業(yè),修心術(shù),何患饑寒?貪財色,亂人倫,必戕身命。弟兄以仁讓為主,正家以夫婦為先。飽暖平安,是為清福;溫良恭儉,到處春風。讀書要讀好書,凡事必宗孔孟;作人要作好人,時刻敬畏神天。善為兒孫積財,不如積德;多行巧詐害己,安能害人?先代格言甚多,在乎身體;圣人事業(yè)何在?必先正心。私欲去而聰明始開,致知故先格物;念頭好而是非分明,實踐乃為誠意。養(yǎng)心養(yǎng)氣,小效亦可延年;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學》。道須深造,功在返求。在上不正其趨,人才從何而出?倫常本于心性,故曰一以貫之。學業(yè)騖于浮華,所以萬事墮矣!戒之勉之,庶乎不替祖訓。2
這部家訓著作是依托于《中庸》和《大學》而作的,而且始終有心學的背景,所以,這部家訓的解讀絲毫都不能脫離《大學》《中庸》這兩部經(jīng)典以及王陽明致良知的儒學系統(tǒng)框架。在《下學梯航》中,劉止唐抄錄了《朱柏廬治家格言》,以為子孫借鑒。所以,可以推知,劉止唐在家庭管理方面是并不排除《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反而是認同《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因此,《豫誠堂家訓》的行文風格不僅受到了《朱柏廬治家格言》的影響,而且《豫誠堂家訓》的內(nèi)容別具一格,是站在陽明心學的角度,接著《朱柏廬治家格言》繼續(xù)往前說的。
《豫誠堂家訓》骨子里是陽明心學,突出的是一個“心”字,始終強調(diào)內(nèi)心的“良知”,期望子子孫孫自悟自得;而《朱柏廬治家格言》骨子里是程朱理學,突出的是一個“禮”字,訓誡的口吻很濃重。《朱柏廬治家格言》始終針對當時作為一個國家君主治理下的臣民視聽言動提出各種訓誡,而《豫誠堂家訓》則是依據(jù)陽明心學提出了他“希賢、希圣”的理想。筆者認為,從這兩部家訓,可以初步看出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的差別。
也就是說,《豫誠堂家訓》的展開首先是“天”與“孝”的相互通達,講的是“天植靈根”的“良知靈明”。它把“天理良心”納入到了人的心中。這正是王陽明心即理、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路數(shù)?!对フ\堂家訓》開門見山,以互文的形式指出,人之所以為人,務必要以“天理良心”為本。如果“昧良悖理”,就沒有做人的根本了。他認為,只有有了“天理良心”的前提,人之所以為人者才有可能杜絕“褊心小量”,做到“寬仁厚德”??鬃咏逃迂?,為人一世,要在一個“恕”字(《論語·衛(wèi)靈公》)?!对フ\堂家訓》其實就是首先提出了這個“忠恕之道”的“恕”字是做人做事的根基:“治天下無多術(shù),養(yǎng)教周全;學圣賢有何難,恕道便好。”“養(yǎng)教周全”,指的是待人接物,尤其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劉止唐關(guān)于“希賢希圣”的詮釋可謂獨辟蹊徑:“學圣賢有何難,恕道便好。”這是深得孔子之道的概括。“恕道”這一概念,在《中庸》中有十分詳細的解釋: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对姟吩疲骸熬S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办逗醪伙@!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在《論語》中,這個“恕道”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顏淵》),“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在《大學》詳細討論了“絜矩之道”的恕道,而且直接把這個“恕道”納入了“三綱領(lǐng)”之中,把“在明明德”的目標確定為“在親民”,并且把“在親民”確定為“道”的主要內(nèi)容。于是,到了《中庸》就出現(xiàn)了“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境界。真正完整解釋、論證這八個字的文字,充斥于《中庸》的每一個角落,比較集中的就是上面引用的這段文字。它的大致意思是,天地之道是博厚、高明、悠久的,只要人們心懷誠意,至誠不息,其生物不測,就可以把本來屬于天地的博厚、高明、悠久,納入到每一個人的心中來,無所不包,地行無疆。《中庸》以比喻的手法,形容了“恕道”的巨大能量,“今夫天”“今夫地”“今夫山”“今夫水”,可以無所不覆,無所不載,生養(yǎng)萬物。
儒家認為,“恕道”的前提是“忠”。沒有“忠”字的前提,就不可能有博大的胸懷?!爸摇痹诳鬃拥乃枷塍w系中,就是“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就是克治省察的“慎獨”(《大學》《中庸》),就是“與命與仁”(《論語·子罕》),就是“下學而上達”(《論語·憲問》),就是“君子有三畏”(《論語·季氏》)。因為只有做到了這個“忠”,才有可能認識到天地即是父母,父母即是天地,不能自欺欺人,更不能欺騙父母,欺騙天地的道理。這是天大的道理,但是,這一切都必須從人的內(nèi)心深處抓起:“孝在修德,德在修心。”人們必須克治省察,返躬自省,務必施行于視聽言動之中,才有可能修德、修心,進而達到參贊天地(《禮記·中庸》),把對父母的孝,對兄弟姐妹的悌,轉(zhuǎn)化、拓展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進入社會的公德,最后達到天地萬物一體之仁。這當然是陽明心學整體致良知理論的格局。
誠如上文提及,《豫誠堂家訓》與《朱柏廬治家格言》的訓誡對象是不同的。前者講的是家國天下,從劉止唐家族培養(yǎng)的人才來說,主要是想培養(yǎng)胸懷天下的人。所以強調(diào)的是“忠恕之道,一以貫之”。劉止唐寫道:“修道以諭親,尊父母如天地也;盡性而參贊,事天地如父母也。孝在修德,德在修心。”他把家與國連在了一起,把父母與天地融合為一。通過“尊父母如天地”,就可以“盡性而參贊”?!氨M性”一詞,表面上似乎是來自《中庸》和《孟子·盡心上》的第一章,但其實出自王陽明的《大學問》:“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夫是之謂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是之謂盡性?!?讀了王陽明的這段文字,可以了解到劉止唐“盡性”的意思。而且不僅是如此,“盡性而參贊”的語義是,盡性之極,那就是達到“參贊”天地的境界:“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保ā抖Y記·中庸》)這段文字講的是對自我的超越,合外內(nèi)之道,最后才能“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這當然是先秦儒家主張的下學上達,金聲玉振、“踐形”“於輯熙敬止”“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的境界。所以,在《豫誠堂家訓》中還有“移孝可以作忠”的話,這個“忠”是相對于在家里的“孝”來說的,說的是對國家、對公職、對天下蒼生的“忠”。類似的話還有“治天下無多術(shù),養(yǎng)教周全”“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學》”。“成己成人”,當然指的是忠恕之道,是由己及人的拓展;“功夫全在《大學》”,指的是三大綱領(lǐng),八大條目,還有忠恕之道。這當然只能是針對其時社會的精英人士說的話,與《朱柏廬治家格言》相比較,雖然是接著講,但是所說的境界明顯大不相同。
二、一念欺親,得罪于天
筆者仔細體會,貫通于這部家訓始終的是一個“誠”字。這應該是止唐槐軒學的本意。在《豫誠堂家訓》中,“誠”的含義有一個從“天”到人的下貫,再施行到視聽言動的行為之中的過程。家訓一下筆就從“天理良心”“寬仁厚德”開始,具體到“欺堂上父母易,欺頭上父母難。一念欺天,即為不孝;一念欺親,得罪于天”上面,特別強調(diào)了“堂上父母”與“頭上父母”相續(xù)相連,絕對不能由“欺親”而“欺天”。人生一世,面對萬事萬物,都不能與“欺”字沾邊?!耙荒钇厶欤礊椴恍?;一念欺親,得罪于天”,這里強調(diào)了一個“一念之間”的概念。王陽明提出:“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2哪怕就是私欲、偏見、障蔽的一閃念從心頭掠過,都會得罪于天。其實,這就是王陽明說的能夠克治省察,“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3王陽明認為,這正是最徹底的、從內(nèi)心深處致良知的工夫。王陽明對良知的這個富有針對性的定義,其實來自《中庸》:“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苯渖骺謶种?,正是克治省察的工夫。但是,劉止唐抓住了針對“天地”與“父母”的天地良心來展開性情、品格的訓煉,可見其對王學的研究體悟極深、用意尤切、工夫獨特。
這有點像《傳習錄》注重孝道的開篇,劉止唐把致良知的工夫集中在了“孝親”的問題上。但是,此家訓并沒有只是停留在這一問題上,筆鋒一轉(zhuǎn),由此而展開去:“孝在修德,德在修心。”“孝”的目的是為了“修德”;“修德”的目的在“修心”。這是對陽明學有深度把握的人才能夠體會出來的道理。因為王陽明強調(diào)的是“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善”,為人一世,這是本中之本,不抓住這一本,一切就無從談起:“移孝可以作忠,只為不欺不肆;靜存始能動察,必須毋怠毋荒。犯了邪淫,便是禽獸;喜歡勢利,定成鄙夫。保養(yǎng)做善,即守身誠身之義;知非改過,為希賢希圣之門。”一切是非善惡,都是從“心”中流出,每一句話都是有針對性的。這是陽明心學對“人之所以為人”內(nèi)涵的理解,劉止唐當然抓得很準。
但是,劉止唐的展開很有層次。移孝于忠,前者不欺,后者不肆?!安黄邸?,是針對“未發(fā)之中”的“良知”而言的;“不肆”是針對“已發(fā)之和”而言的。“靜存”的“存”字,是來自《孟子》“存夜氣”“收放心”(《告子上》)的工夫。劉止唐在這里有一個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靜”與“動”對,他的理解應該是,只有在寧靜之中克治省察、自躬反省的人,才能夠有能力在行為之中達到“克己復禮”,在理性上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他在“無怠無荒”的理解上,也是極有特點的?!盁o”通“毋”?!暗 睘閼卸栊傅≈患?,“荒”為流連荒亡之過分,都是因為心中沒有立志導致的結(jié)果。“犯了邪淫,便是禽獸”,是懶惰懈怠的結(jié)果;“喜歡勢利,定成鄙夫”,不僅僅是在說趨炎附勢而丑態(tài)百出,而且至為重要的是在說,趨炎附勢的人,就沒有了人生的準則,沒有了獨立的主見和純潔干凈的人格。這樣的人,就更談不上志向、氣節(jié)和觀念上的更新了。所以叫“鄙夫”。
“保養(yǎng)做善”與“知非改過”,一體而兩面。一正一副,言人之勤學改過、希賢希圣的過程。前者是“守身誠身之義”,后者為“希賢希圣之門”。這兩句的意思是,“保養(yǎng)做善”是“守身誠身之義”的本分;不過人人都有七情六欲,人人都會犯錯誤,在所難免,只要能夠做到“知非改過”,“希賢希圣之門”就隨時能打開。但是,前提是“不欺”,是“誠意”,是良知,是反省的能力和胸襟。陽明曰:“若‘誠意之說,自是圣門教人用功第一義?!?陽明又說:“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煜轮琳\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2陽明的話脫胎于《中庸》,借海揚波,這是很明顯的:“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薄吨杏埂愤@部書主要是針對其時之社會精英寫的,所以,這段文字之意是想表明“天”與人之“誠”之間感應的成分,“天”的下貫與啟示,人心的感悟與超越,相續(xù)相連,彼此感知。
因此,《豫誠堂家訓》自始至終都體現(xiàn)出這種感應的特質(zhì):“人生如夢,修善修福方長。大道難逢,父教師教為本。自心抱愧,說甚夫綱父綱;做事不真,怎樣為臣為子?治天下無多術(shù),養(yǎng)教周全;學圣賢有何難,恕道便好?!边@里所說的“福祚綿長”的原因,是指修善修福的結(jié)果;只要信守“父教師教”,就可以感受大道。內(nèi)心須要有含金量十足的“良知”,須要有滿腔的赤誠,充滿浩然之氣,否則,人們不僅不能面對家族人倫,鄰里鄉(xiāng)黨,更無法面對家國天下。那么,怎么才能做得最好呢?家訓的文本有明確的回答:“讀書要讀好書,凡事必宗孔孟;做人要作好人,時刻敬畏神天。善為兒孫積財,不如積德。”意思是懷著戒慎恐懼之心,敬畏天地神祇,宗本孔孟,讀書做人,積善成德,自然天道好還,因果福報,連綿無盡?!吧茷閮簩O積財,不如積德”一句,為千古不易之名言,自不待言。但是,這里面不僅僅只是因果報應的成分,更重要的思想層面是:與其給兒孫“積財”,還不如讓兒子兒孫樹立志向,走人生的正道、大道。
仔細分析,劉止唐的意思是,佇立在浩渺的天空之下,宇宙之間,感受到了人生其實只是一粒浮塵,猶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在“人生如夢,修善修福方長。大道難逢,父教師教為本”這幾句中,表現(xiàn)出劉止唐有一種莫名的悲傷與蒼涼浮現(xiàn)在字里行間。一是“人生如夢”,他認為吉兇禍福超過人們的預期,所以只能“修善修福”以俟天命;二是“大道難逢”,所以不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真誠地找到自己的好老師,并且以“父教師教為本”。
劉止唐認為,人們須志在圣賢,干凈做人,老實做事,至誠不息,溥博源泉,鳶飛魚躍,在事事物物的良知呈現(xiàn)之中體現(xiàn)出人們“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者也”(《禮記·禮運》)的價值,信守“與命與仁”的底線,突破“意、必、固、我”(《論語·子罕》)的痼疾,良知在心,自掂自量,舉一反三,聞一知十,謹慎交友,以友輔仁,改過遷善,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路上干出一番大事來。
三、私欲去而聰明始開,致知故先格物
“私欲去而聰明始開,致知故先格物”,這兩句猛一看,似乎完全是王陽明良知之學的思想,其實其精髓都來自《禮記·大學》的原典?!八接ザ斆魇奸_”一句來自《大學》三大綱領(lǐng),整個是第一段落的濃縮: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只有徹底“明明德”之后,才能夠逐步確立志向,洞徹道理。“明明德”是整個《禮記·大學》的文眼。第一個“明”字是動詞,是明確、理解、學習的意思;“明德”指的是日月之明,就是“天德”。有以下幾層意思: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也。只有“明明德”之后才能夠“親民”,達成“忠恕之道”而“止于至善”,于是人們的七情六欲,視聽言動,就直接指向了“定→靜→安→慮→得→道”。這個過程,就是“私欲去”的過程。只有去掉了“私欲”,才能完成“定→靜→安→慮→得→道”,真正建立在良知基礎(chǔ)之上的“聰明”才能夠真正使腦洞大開。如何理解“致知故先格物”,這需要借助于上下文。《豫誠堂家訓》寫道:“先代格言甚多,在乎身體;圣人事業(yè)何在?必先正心。私欲去而聰明始開,致知故先格物;念頭好而是非分明,實踐乃為誠意?!边@里的“身體”說的是踐履,是親身體驗,施之于行為之中;志在儒家的圣賢之事,必須首先誠意正心;只有有了良知之心,才能夠明辨是非,能否做到,關(guān)鍵在于“誠意”。于是可以通過王陽明的相關(guān)表述來分析劉止唐筆下“致知故先格物”的意思:“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其本體,是之謂止至善。圣人懼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復其辭。”1王陽明的意思是,把“誠意正心”納入到“格物致知”之中去,使之渾為一體。格物致知,必須以誠意為本,這就是格物致知的本質(zhì);如此一來,格物致知的目標,就是通過反躬自省,克治省察而“止于至善”,就是“復其本體”。所以,劉止唐的家訓說的是,“道問學”,必須首先“尊德性”。讀書也好,行為也罷,都必須首先誠其意、正其心。
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豫誠堂家訓》中對其教化對象提出了必須見之于行的具體內(nèi)容:“勤職業(yè),修心術(shù),何患饑寒?貪財色,亂人倫,必戕身命。弟兄以仁讓為主,正家以夫婦為先。飽暖平安,是為清福;溫良恭儉,到處春風。讀書要讀好書,凡事必宗孔孟;做人要作好人,時刻敬畏神天。善為兒孫積財,不如積德;多行巧詐害己,安能害人?”其中所說的意思主要是以下幾層:誠意、正心,勤奮努力,自然豐衣足食;如果貪婪好色,禍亂人倫,縱欲無度,流連荒亡,必然戕害身體性命。兄弟姐妹之間一定要心懷慈悲,溫良恭儉讓,多所包涵。五倫之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之中,一定是要夫婦為先。夫妻一倫為五倫之首,這是家庭安定和睦、個人生活幸福、事業(yè)成功美滿的前提和基礎(chǔ)。《豫誠堂家訓》中進而講到,可惜,現(xiàn)在很多人不知道這條修齊治平、家國天下的玄機。家庭和諧的根本在于夫妻的關(guān)系,否則,家庭的各種關(guān)系問題便會由此而釀成無窮的悲劇。夫妻關(guān)系有了問題,真正首先直接承受苦難的是孩子,而且由此引發(fā)家庭成員之間的各種問題。為人一世,必須千萬小心。只有有了這樣的基礎(chǔ),“飽暖平安,是為清福;溫良恭儉,到處春風”才有順理成章的可能。
正是從這樣的角度來看,“讀書要讀好書,凡事必宗孔孟;做人要作好人,時刻敬畏神天”,這是一切禍福之根,同時,也是更高的福報。這些看似沒有邏輯的話,其實里面隱藏著深刻的脈絡(luò)。由于劉止唐倡導學宗孔孟,所以在《豫誠堂家訓》中向兒孫后輩提出“善為兒孫積財,不如積德;多行巧詐害己,安能害人”的道理?!岸嘈星稍p”,雖然有的人在某些時候可以獲得一時的利益,但是長遠地看,終究是殘害了自己的德行、德性,也同時戕害了自己子孫的福壽和家庭的一切。
所以,這部家訓進一步提出了克治省察、反躬自省,從讀書人的知行合一、忠恕之道的角度提出了特別詳備的要求:“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學》。道須深造,功在返求。在上不正其趨,人才從何而出?倫常本于心性,故曰一以貫之。學業(yè)騖于浮華,所以萬事墮矣!”成就自己,同時也必須成就別人。《中庸》的原話是:“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边@段文字依然是孔子“忠恕之道,一以貫之”的理路,“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只有“成物”之后,才能夠最終成就自己。這是“至誠無息”的必然結(jié)果,至誠不息→久→征→悠遠→博厚→高明,由此而導致載物→覆物→成物。于是,“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這是“至誠無息”,悠久無疆的必然結(jié)果。劉止唐是從這一觀點來說的。
但是劉止唐說:“成己成人,功夫全在《大學》。”用《大學》的三大綱領(lǐng)、八大條目來詮釋“成己成人”之道。在陽明學中,從王陽明、王龍溪、錢德洪、鄒守益等等再到無數(shù)的再傳弟子,幾乎都是把致良知的工夫落腳在了三大綱領(lǐng)、八大條目之上。王龍溪的弟子翟震川說過:“圣門中正之學主于經(jīng)世,蓋人稟天命之性道以生,而日用倫物一切不離,是故養(yǎng)其體于未發(fā)之中,顯其用于中節(jié)之和,機通于家國天下,化達于天地萬物,皆是一身與天地萬物相管屬,而非自私自利、寂寞無情之學可以同日論也。故道以圣賢為則,學以孔孟為宗?!?在晚明虛空冷寂之論充斥的時候,其實還有很多學者是非常注重社會參與的,上面翟震川的話可以作為典型的代表。不過,劉止唐把陽明學的致良知工夫論通過三大綱領(lǐng)、八大條目寫進家訓之中,是富有針對性的?!暗理毶钤?,功在返求”兩句的分量是很重的。對“道”追求,完全不可能一蹴而就,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所以需要“深造”。“功在返求”,說的是在內(nèi)心深處,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返躬省察,戒慎恐懼,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劉止唐先生能夠用《大學》的“三大綱領(lǐng)”、“八大條目”來充實《中庸》的相關(guān)表述,然后又能夠用《中庸》的觀點來充實陽明學致良知的工夫過程,使之融為一體。這里較有特點的是始終不離開孔子“忠恕之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的理論總框架。他認為,學習儒家經(jīng)典要做到成人成己,推己及人。否則,“學業(yè)騖于浮華”,沒有“主忠信”(《論語·學而》),就一定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而竹籃打水了。
歷代的帝王家訓主要都是在討論如何鞏固其權(quán)力,永?;饰唬ɡ纾骸渡袝の遄又琛贰罱o兒子的書信、李世民的《帝范》《誡皇屬》等);歷代名臣家訓主要都是在討論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曾國藩、蔡襄等),一般的文人家訓如顏之推、朱熹等,主要是講進德修業(yè),但是像劉止唐這樣從一個學派的思想體系出發(fā)來展開家訓寫作,從王陽明的良知之學發(fā)展出一整套人物所處時代做人做事的道理,確實是十分少見的。劉氏家族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劉汝欽、劉止唐、劉梖文、劉仲韜、劉豫波、劉鑒泉等等人物,說明劉止唐的《豫誠堂家訓》對其子孫后代的影響是很大的。
A Xinxue Interpretation of the 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
Ouyang Zhenren
Abstract:Zhu Bailu was a rationalist, so his Zhu Bailu's family maxims mainly focuses on "rites", while Liu Zhitang's "Yu Cheng Tang's family training" focuses on "Xin", because Liu was the remnant of Yangming's post-school. It is based on the "Zhongyong", and puts forward the family training of "Heaven", "Filial Piety", "Sincerity", "Forgiveness", with the help of the "Three Programmes" of the "University", and the "Eight Articles" of the "University", Liu Chitang gave his 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 the standards of behaviour for virtue and cultivation, and for faith and harmony. Because Liu Zhitang in the Next learning ladder voyage in the transcription of the Zhu Bailu family maxims, so, 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 can be regarded as followed by Zhu Bailu's maxims continue to say. The overall structure of the 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 has a process of learning from heaven to man and from man to heaven. This structure or mindset runs throughout it. However, unlike the late Ming scholars' empty talk about temperament, it is rooted in the various processes and aspects of advancing morality and cultivating one's conscience in one's life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 It has three important conceptual orientations: the way of loyalty and forgiveness, treating people with sincerity, and focusing on human behaviour. It is important to note that although this is a family motto intended to cultivate the social elite of the time, the concept of talent which embodies is not only about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a family, but also about advocating the Confucian concept of taking the responsibility of helping the world as a whole.
Key words:Liu Zhitang;Yu Cheng Tang family Tradition;Da Xue;Zhong Yong
責任編輯:張 明
作者簡介:歐陽禎人,1961年生,哲學博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史。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省社科院2020年重大項目《劉咸炘儒家哲學思想研究》(項目編號:SC20ZDZW005)階段性研究成果。
1 按,2006年巴蜀書社出版有《槐軒全書》影印本。
2 劉沅:《槐軒全書》(十),巴蜀書社2006年版。
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1頁。
2 劉沅:《槐軒全書》(十),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4017~4018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5~1016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頁。
3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頁。
2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1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59頁。
1 翟臺:《水西答問》,趙紹祖、趙繩祖輯:《涇川叢書》,清道光十二年(1832)涇縣趙氏古墨齋刻本(天津圖書館藏),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