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雨水流入夢中時,有時候是白天,偶爾也會在晚上,經(jīng)常在盛夏,也在乍暖還寒的春末。它在夢的管道順暢而馳,仿若給深睡的我撓癢。我收集世上所有的聲音,唯獨漏過自己的笑聲。
這是這座城市最后的城中村,在規(guī)劃中,它應該在2015年被征收改造,建起成片的摩天高樓,成為最新的商業(yè)圈。但是,轟轟烈烈的造城運動在2013年末戛然而止,因為缺乏征地資金,以及島上政策瞬息萬變,位于一座巨大宗祠廟后面,與高爾夫球會隔河而望的村子停止向城市進化,維持著它固有的宗族人情,無數(shù)的嘆息匯集成雨水流入位于低洼處的我家。
從我家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條小河,這里曾經(jīng)有成片的濕地和蘆葦,如今,這條小河與我所能看到的自然景象一樣慘淡。河的遠處,卻是連綿的果嶺,可以看到日光下的球童開著電瓶車拉著客人往更遠的豪華酒店去。下雨時,他們會給客人撐起巨大的傘。下雨時,我會聽到支棱起來的窗戶有清脆的雨聲,雨水的疼痛隔著那片透明古老的玻璃滾入我心里。村里很多年輕人在這個集團工作。唯獨我不是。球隊的隊長住在后面那一條更寬闊的巷子——備戰(zhàn)路2號。他盯著我,想找出我遺傳母親面癱的證據(jù),說我這張整容般僵硬的臉不能友好對待客人,出事了他罩不住。我一言不發(fā)走回來,心里的拳頭不僅捶他滿是痘疤的面孔,也猛踢他的下體,我希望他斷子絕孫。
我媽拎著禮物求過他,希望他教我這個年輕的小姑娘一點兒本事。希望我能有點兒事做不至于整天吊兒郎當。他說,你先讓她學會騎電動車。我媽花了四千塊錢買回一輛電動車。她不知道電動車也需要上牌才能上路。這是村子被城市包圍的不方便之一,一出門就是城市的公路。她不知道暫停電動車上牌的公告已經(jīng)出具超過兩年,一直沒有更新。她叫我上車,說自己在后面扶住,我就不會摔倒。那是小時候她教我騎自行車的方法。
陳維樂說,阿姨,我來。
陳維樂住在備戰(zhàn)路3號巷,跟我是師兄妹。我八歲時的暑假,被我媽送到二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學雕刻。陳維樂也是師父收的徒弟之一。
那個鎮(zhèn)子的木雕手藝曾揚名全島。我媽列了一個長名單,去銀行把微薄的存款全部取出來,換成一份份禮物,逐個拜訪。她在一旁看著他們忙活,一邊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央求他們。她用了很多天,終于說服眾多師傅中的一個教我。雖然他的手藝不算最突出,她卻認為能有師父收下已算不錯。她根據(jù)師父的要求,給我準備了一套工具,叮囑我要好好學。我說為何我不能學做衣服?她想了想,說,這是謀生的技術,每個人學個把月就能上手,我們要做更好的。
我媽來自那個鎮(zhèn)子,她見過“雕刻之鄉(xiāng)”的輝煌,見過人們絡繹不絕穿行于忙碌的水路,把一個個師傅好吃好喝地供著,請去刻廟宇、刻神像、刻宮殿。她想象了我未來的樣子,為我殫精竭慮。
有錢人家的新房子,總喜歡在外墻上雕些花紋的。師父的另一名男徒弟跟我說。他叫陳維樂。我說,你們家不也有錢嗎?他的父母在服裝批發(fā)市場經(jīng)營一家男裝店。顯然,他的父母也希望他能以獨特的技藝在將來出人頭地。
他住在那里,每天凌晨五點起床做活兒。
他問我,你喜歡玩嗎?我搖頭,不喜歡。師父家的庭院,放滿各種各樣的東西,人被它們所包圍,會感到局促不安。他卻已經(jīng)習慣,臉上始終有安恬的表情,即使說話,他的目光也未曾離開他正在進行的工作。
也許年紀過小,面對單一而重復的雕刻學習時,我感到索然無味。我無法集中精神,只是在他身邊或者在整個庭院里打轉。他卻在他的世界巋然不動。后來,我才知曉這是“忘我”,或者換一句話說,他有一種本領,可以屏蔽掉所有無用的信息。
他雕了很多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眼睛。我問眼睛不是一雙嗎?為什么只是一只?他回我,廢物利用。那些厚薄不一的木片都是師父從幫人干活兒的工地上帶回來的。他便用那些木片沒日沒夜地做著他的手工。我拿起其中一片問他,畫的是左眼還是右眼?他說,左右不分,你還做什么雕刻。他見我不理解他的話,便進一步解釋說,眼睛的區(qū)別不僅在位置上,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眼睛也有很細微的區(qū)別。就像你,你看你的左眼就比右眼小。
我呸了一聲,覺得他在罵我丑,對他拿我舉例很不滿。我對自己的容貌并不自信,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周圍,發(fā)現(xiàn)一些可疑的傷害或者批評的話語就搶先把它們踩死。
他不在意我的氣憤,反而問我要不要做,他可以教我。
那是我第一次刻眼睛。是師父家看門狗的眼睛,一只歪歪扭扭的眼睛,因為我完全陌生的手藝而殘廢掉的眼睛。他無奈地看著我手上的成品,說第一次做到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那年,濕地還沒被房地產(chǎn)吞并時,他家有獨特的景致。他的房間正對著濕地的全貌,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成片的水稻田、成片的沼澤還有水上小森林。
暑假結束后的新學期,升入新年級的我被分到與他一個班。學校的教學質量很差,稍微有錢又重視教育的都把孩子送去更好的學校,每天接送。而我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說,我們不學人家的時髦,按照自己的條件來。
二月,晨起經(jīng)常有大霧。眼前都是飄浮的白,去上學的我有一種莫名的竊喜,我覺得霧中的自己變得跟別人一樣,我低垂的肩膀可以聳起來,在這霧中走得筆直。立起來的肩膀撞了一個人。那人輕輕地問,是童眠嗎?陳維樂!嗓門兒比素日小很多,仿若這霧氣阻礙了聲音的傳播。我感到慌張,這迷霧里怎么也能認出我來?我不出聲,疾走,所幸一直到校再沒撞上任何人。
上完第一節(jié)語文課后,霧氣才被慢慢升起的太陽驅散。我靠在三樓的欄桿上,地上落滿日光,本該價值連城的,卻因過剩淪為尋常之物。
我瞅著手中嶄新的橡皮擦,把陳維樂的名字寫在橡皮擦上,其余的空白處像今天朦朦朧朧的霧。這個舉動讓事后的我覺得自己真是神經(jīng)病。我把橡皮擦握在手心,覺得上面的字長出小刺,讓我有輕微的痛癢。
上課鈴響,我回到座位,用圓珠筆在桌子上寫字,我坐在第一排,前面就是老師高高的講臺桌。我聽見渾濁不清的聲音,一本厚重的書往頭上砸下來,不是很疼,卻叫醒了我。老師把書本收回,對我飄飛的思緒很是不滿,思緒雖然是看不見的東西,但是它有印跡在臉上、在身上。
這是最嚴格的語文老師,每天都布置大量的作業(yè),完不成便被留堂體罰。留堂最多的是我。我是不做作業(yè)的,我根本沒有時間做作業(yè),也沒有意識要做作業(yè)。我在家最常做的是發(fā)呆,或者趁隔壁鄰居家安裝在房門口的水龍頭忘了用空罐頭套住,鎖上,便去開開關關,蜿蜒的水線如夢似幻往更低處去。即使每次鄰人回來,都會來家里當著我媽的面把我訓斥,我仍然屢教不改。
我微微側過頭,為了確認陳維樂是否嘲笑我剛剛的窘迫。沒有。這個確認讓我覺得心口被灑了一把黏稠的蜂蜜,好感從不嘲笑中誕生。我盯回黑板,我的位置讓我必須盯著黑板。老師看到我專注的神態(tài),滿意地挪開目光。只有我知道自己把走神藏在腦袋之中。也許我在想澤澤的芭比娃娃,那是一個公主。
我走路回家時,陳維樂追上來,說霧終于消失了。我指著外面的高樓說,霧還在。他抬頭,看到傍晚落在外面三十二層高的大廈里。霧在中午消散,又被黃昏凝結,變成雨水掉入夜晚的房子上,叮咚叮咚。我坐在窗前,因為這熟悉的雨聲而神志不清,連我媽的叫喊也聽不見。
柴窯里密集的火烹煮著密不透風的陶器。在一個隔熱的孔洞里有無數(shù)的眼睛張望著星辰日月,那是兔子的灰色眼眸,那是我用指甲在柔軟的泥巴上戳出的記號,收錄著柴窯內部崩裂的巨響。
我媽有輕微的面癱。她來到這個家時不過十九歲。她總是笑,罵我時也在笑,拿著掃把追著我也在笑。她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是暗黃色,在她垂下頭的一瞬間有一綹蓋住了前額,半明半暗的面孔有天生的詭異,加上曖昧不明的笑,讓人驚懼。我曾經(jīng)用力拉過她的臉皮,想把她的微笑扯下來,她痛得一邊咒罵一邊用力掰開我的手,最后也不忘往我臉上甩一巴掌。這是公平的報復。她對正哭哭啼啼的我說。數(shù)年后我才知曉,是面癱讓她有了一個永恒的表情,而這張始終笑臉相迎的面孔卻有那么一丁點兒惹人生厭。
我們住在一棟古舊的木制雙層三角瓦房里,當別人紛紛拆舊屋蓋新樓時,我們只是給這屋子的外墻糊了一些泥,堵住風雨來臨時跑進來的水。水居然也要避開自己。我媽指著地上的潮濕開玩笑。凄風厲雨的天氣竟讓她溫柔起來,藏起了她為母又為父的另一面。這讓我日日緊繃的神經(jīng)也像老婦的肌膚那樣松弛。平常,她在家時總是制造許多噪聲,比如突然讓木桶撞到了墻,比如下樓梯時重重踩一腳,她喜歡用堅硬的東西碰堅硬的東西,然后指著聲音的虛無說希望我像兩者之間相撞的力那樣強壯。
我出生沒多久,父親就不知所終,也許是對這樁婚姻不滿,也許是對我媽天生的毛病充滿嫌棄,一個年輕力壯的人怎么會心甘情愿娶一個有缺陷的女人?也許是扛不住村里的同齡人對他的戲謔與嘲諷,他帶著健康的雙腳走到城區(qū),至今未歸。有人說,忘了你爸吧。我便支棱著頭,確認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人無半點兒念想。
我媽坐在小圓桌前,凝視結婚時的嫁妝之一,一盞煤油燈的微光看了一整夜。她在想往后的應對之策。男人跑了在當時是稀奇事。如果我媽是正在烹煮的菜肴,那么父親的出走便是漏掉的調料。
奶奶勸說她一邊養(yǎng)孩子一邊等父親。男人總是比女人成熟得晚,他有一天會醒悟回到這個家的,不然能去哪兒,他還沒膽拋棄祖先。奶奶信誓旦旦,給我媽做保證,一定會把自己的兒子追回來,一定會讓她的肚子再大起來,生個壯碩的男娃娃,傳宗接代。奶奶帶上她,準備了一屋子的祭祀品,來到已經(jīng)變成寬闊柏油路的路口,對著在樹下的小小的土地神龕拜了又拜。有奔馳或者寶馬的豪車拐進來,那是去往高爾夫球會的近路,人工導航還不是很準確,有時會把人帶到村里多拐幾道。司機不得不停下問路,然后一邊抱怨高爾夫球會的垃圾位置,一邊去往酒店的方向。
我媽覺得尷尬,零星的椰子樹被當成景觀,在路的中央,還沒有修整完畢,進度太慢被工程部的領導罵得狗血淋頭。負責綠化的人無論怎么被罵都有一張笑嘻嘻的臉,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據(jù)說正和這家地產(chǎn)商談一個超級項目,但是價錢一直談不攏,有小道消息說高爾夫球會的幾個股東起了內訌,商量著說撤資還是繼續(xù)注資等到時局明朗的一天。
我媽拜神那天,被一個嚼檳榔的工程車司機搖下車窗吐到了鮮紅的口水。她低頭看到自己褲管上的污跡時車子已經(jīng)開進去了。她想應該是一個巧合。后來她說那口水是神對奶奶愿望的否定。
奶奶在父親走后沒幾年就去世了,我媽哀號不已,并不是因為奶奶的死,而是因為奶奶不守諾言。我問她哭什么。她會說,想哭就哭,眠眠啊,你要不要也哭一下,哭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她那張止不住笑的臉,混合著淚痕,讓我想起流行一時的小丑。我媽確實是這個搖搖欲墜的村子里最出名的小丑。
我媽曾經(jīng)是一家倒閉的陶瓷廠的工人。廠子效益不好,為謀生計,便開始自學裁縫,她的身邊圍著成捆的布片,她光著腳丫在那縫紉機的踏板上有節(jié)奏地踩著。機子的韻律跟她臉上淡淡的微笑配合得天衣無縫。后來她才到澤澤家當上門工人。
我媽是一個言語吝嗇的人,從不主動跟人攀談,也從不主動參與任何的風俗活動。她不想把這筆捐贈花在從未顯靈的神神鬼鬼上。所以,當我站在路邊瞅著自己的好朋友澤澤涂抹著胭脂,兩腮紅彤彤地挑著花籃緊隨鑼鼓隊伍走街串巷時,我只配等曲終人散去跟澤澤討來一朵假桃花。我會用力嗅一嗅,我讀過《西游記》,知道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想把蟠桃的香氣嗅出來,也許那樣我也能跟澤澤一樣,成為別人注意的對象。
我媽只有春節(jié)前才會給我買新衣服。在端午,她不包粽子;在中秋,她不買月餅。如果我徘徊在那些食物的攤子前,我媽會看我?guī)紫?,之后出聲叫我跟上。如果我仍然不走,我媽會說,你想吃就問阿婆愿意賒賬不,你有錢了再還。我知道自己沒錢,只能在她的身后哭哭啼啼。
小學生的身體,一天一個樣。我穿短了一截的衣裳,動作幅度稍微大一些,便露出肚臍,一些眼尖又頑皮的,會大呼小叫。這是一個開始對身體產(chǎn)生好奇的年齡。我感到羞赧,把衣服使勁地往下拉,然后跑到廁所里偷偷哭。那時候的廁所不比現(xiàn)在,糞坑里的排泄物清晰可見,稍微待一會兒,臭味便爬滿衣服。出來時,只要低頭聞一聞,就會覺得自己很臟。但和衣不蔽體比起來,這點兒終將消散的氣味算得了什么呢?
我經(jīng)常撿澤澤姐姐們淘汰的衣服穿。澤澤家開一家小型女裝廠,衣食從來不缺。每次我拿著澤澤家的舊衣回來,我媽的情緒就會高亢,她一件一件取出來,說這個好看;那個太舊,改良一下;這件顏色深,不適合孩子,拿去擦桌子。她盯著衣裳的眼睛有最明亮的光芒。這也是為何她一直在澤澤家做工,她喜歡那一批又一批的款式,尤其是澤澤媽帶回的正版,為做仿版一針一線拆解時,她總是目不轉睛,忘了自己手中活兒。
我媽是有些瘋癲的,我很小時便有所察覺,跟我認識的所有大人都有所不同的。有一次,我跟她出來到廣場買菜,廣場的戲臺已經(jīng)拆了,安裝了一些強身健體的體育設施,我媽會經(jīng)常在那里動動身體,卻始終無法加入晚上的老年舞蹈團。她的步伐不知為何總是不聽她指揮。
我遇到陳維樂和他母親。有那么一剎那,想把我媽藏起來。此刻的她一定很難看,蓬松的長發(fā)為什么不綁起來呢?人們總說披頭散發(fā)的母親像個奔喪的。我媽為什么喜歡穿那些花花綠綠的連衣裙呢,像她這樣的婦人,應該要樸素一些,尤其又沒老公又沒兒子的。所有的批評之聲瞬間蜂擁,我差點兒急哭了。我縮在身形高大的她的右側,只露出自己的半張面孔。陳維樂還是喊了我。我討厭愛喊人的陳維樂,我看也沒看他一眼,就跟著我媽走到豆腐攤前面。豆制品對正長個兒的孩子有幫助。我媽讓我多吃豆腐,油炸豆腐皮、水豆腐、干豆腐、烤豆腐。
她拎著豆腐,晚餐就是白米飯加炒豆腐,純素,回來的路上,突然說,你是不是喜歡那個男孩,曾經(jīng)和你一起學雕刻的孩子?
雕刻在這兩三年沒落得厲害。學習穩(wěn)定的陳維樂還是決定專注于課業(yè),至于雕刻,只能是一種愛好。他比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早熟。
那天的體育課上,老師帶來了泥巴。陳維樂捏了一個小兔子,順手送給我。也許是對我樂于分享的感謝,也許只是純粹不想要,不單單是我,每一個一起玩的人都被他送了他親手捏的不同的東西。但是,我是第一個,特別的第一個!我內心狂喜,眼睛有光。我小心翼翼地拿著它,告訴他,我要把它放進窯子里燒熟,這樣可以長生不壞。
回來后,我托我媽幫忙,用一種難以開口的語調。我心里想,自己從未求過人。我把它放在小方桌上。頂上的燈昏昏暗暗地打下來,古怪的光束,照在那眼睛半瞇的兔子上,它看起來還需要再曬一天,才能拿去燒。我覺得應該在它上面留點兒自己的東西,于是指甲的劃痕便出現(xiàn)在眼睛里。
我媽瞅著那只僵硬的小動物,一副瀕死的形態(tài),普通,毫無靈氣,出自一個孩子之手,被我的癡迷覆蓋。她知曉一旦放進去,接受上千攝氏度的烘烤,這只兔子不一定能完整地出來,要看它的運氣。她看著我,又想,多么熱烈的感情都比不上正熊熊燃燒的陶窯。我又問了一遍,語氣比剛才有力很多。
我媽說好。
?;鸷蟮牡诹煜挛?,黃道吉日,我跟我媽去了小柴窯。它已經(jīng)很少燒了。衛(wèi)星在上空罩著,柴火燒出的灰進入大氣,讓城市的空氣質量變差,從最優(yōu)到次優(yōu)。都是陶瓷惹的禍。村干部三番四次地來,窯主便三番四次軟趴趴地道歉,說混口飯,這一池的泥巴弄完了就更新?lián)Q代。他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不知道我們?yōu)榱藸幙諝赓|量全國排名第一跟拉薩暗中拼搏了多久。他暗中覺得如果自己的窯有擾亂空氣的本事也非常不得了。所以,他下定決心,除非執(zhí)法部門對他這里進行強拆,否則他絕對不會停止燒窯,他做瓦片,也做一些生活陶器。時代變了,原本以為被淘汰掉的東西又重新在其他市縣流行起來。他一年至少能賺二十萬。他覺得我媽是守得住秘密的人,很小聲地跟我媽說。
我們在窯口旁等著,看著窯主進進出出,一直到窯內空了,我才鉆進去找我的東西。里面的氣溫比外面熱很多,我額頭冒著細密的汗珠,看著最偏僻的角落。小東西只能待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兔子裂成兩半,泛黃。我回頭看我媽,眼里有淚花。我不知曉為何這樣。我媽說,都有一定的破損率。她知道溫度太高,導致它的開裂。我蹲下把它們撿起,一言不發(fā)地走出去。我說,媽媽,一切都毀了。
我沒有吃晚飯。
不良的情緒一直持續(xù)到三月來臨。
三月里有一日是雨天,一日是陰天。這奇怪的天氣來自漂洋過海的北方。陰天的黃昏,我媽突然叫我走一走備戰(zhàn)路2號,那里的盡頭有陷阱,松軟的泥土經(jīng)常讓人動彈不得,就像把人種在花草里,為了把四周襯得醒目。所以,我媽的腳上是很久才穿一次的黑色小皮鞋,方頭,略顯老氣,穿在她的腳上正合適。我把單薄的外套披上,跟著她走出門。
我們把路走盡,我媽問我,要不要去踩一踩泥土?我說大冷天不想找死。她轉身往回走,進了陳維樂的家。這時候還不是太晚,門都是虛掩的,一推即入。
我在背后問,媽媽,你要干嗎?她說,跟上來。
陳維樂一家正在吃晚飯。不合時宜的時間。我媽不理會他們的愕然,問陳維樂以后能不能娶我。說完張望著我,仿佛正等我的贊許。
對于我媽無所顧忌的直白,我大驚失色,不知如何處理這尷尬的情況。她的笑容有裂痕,我知曉她的瘋病又加深了幾厘米。我垂下頭,淚光模糊了視線,想著以后如何立足,想明白了隊長拒絕讓我在球會工作的原因。
陳維樂的母親是一名瘦削的生意人,客氣地說從長計議,接著默不作聲,低頭吃飯。我明白其中之意,也看清她壓抑的慍怒。
我和我媽又走上同樣的路,我媽問,你幾歲了?我說,下學期要讀中學了。我媽笑得很爽朗,是該成家立業(yè)了。我瞪了我媽一眼,她看不出來我正恨著她。對親人的仇恨比對一個陌生人還要強烈很多,熟人作案多半是被這種心理驅動。
我媽褲子的口袋藏了半只瓷兔子,本來要拿出來給人家看看我的一片深情,不過她聽出女主人言外的拒絕,便不想太操心。她把它拿出來,交給我。
我隨手把它扔到一處圍墻邊。圍墻后面是一個次新小區(qū),限購之前,主要賣給河南人,冬天時,小區(qū)都是老人,外面的飯館都是河南燴面和胡辣湯,村里人去嘗試過,說難吃得很。
我走得比她快,我不知該如何處理此刻的心情。她在背后說,他不要你是他家的損失。我回頭吼起來,我有什么好,我家有什么好。我想把我媽和我都丟到綠色的垃圾大桶里,裝入兩個人綽綽有余。
我媽還是按照自己的速度邊走邊望著越跑越遠的我,想著女兒是否因為哭泣而必須背對她。
我有許多關于咯吱的存貨,它們分門別類放在我買來的儲物罐里,有些是動物的聲音,有些是人的笑聲。而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個,是兔子的嘴巴張開時突然冒出的叫聲。我覺得我的瓷兔子活過來了。
四月很快來臨,四月的第一個節(jié)日是清明。這時的天氣已經(jīng)很熱,三十多攝氏度的高溫能讓體弱之人中暑,在這一日都是燒起來嘩啦嘩啦響的枯枝敗葉。
墓地在備戰(zhàn)路5號的后面。經(jīng)過柴窯留出的一條小路,就能看到因為各種遷墳而擠擠挨挨的小土堆。這一日人們特別懷舊,說地下的先人很快也要住上城里的套房,說地下的先人也能與時俱進,在以前可是不敢想。連綿不絕的笑聲也一并在這一日燒給地下的居民。
人們說,騎電動車要十五分鐘、開車要二十分鐘的郊區(qū)新樓盤就建在一片墓地上,晚上鬧鬼。但是那里的人齊心協(xié)力,一到午夜就齊刷刷開燈,把鬼弄瞎,鬼只能摸索回自己睡覺的地方,罵罵咧咧說人心不古。奇異的故事讓聽的人哈哈笑,紙錢燒得更旺。
這是備戰(zhàn)路最鬧騰的一天。小孩子把鞭炮點燃,扔到河里的瞬間就炸裂。他們喊著“把河炸死把河炸死”。魚嚇得跳離了水,荷葉嚇得殘了一半。
這一天我媽很古怪,不跟任何人說話。她拎著簡單的供品獨自去掃墓。我則待在家里,即使需要上課,我也堅決不去學校。亡靈的節(jié)日,第二天我的如實回答總能取得老師的全部諒解。
即使塞滿各種雜物,房間依然顯得空蕩。墻上有父親的手工畫,角落里有父親丟棄不穿的衣物。我走過去,從上面取過一件,比畫著、想象著父親的體形。對于毫無辯駁能力的死去之人,人們享有更多談論的自由。因此,我把父親想成死人。我想象墓地,我知曉那野地里,長有桉樹。我想母親燒紙錢的樣子,那些數(shù)額巨大的冥幣會不會讓祖先不再受窮。
我計算我媽差不多回來時,才走出門去。我會看一看近處的天空,有時很藍,有時很白,都是賞心悅目的顏色,都是很應景的顏色。
我媽通常在鬧鐘指向十二點前回來。
我媽看上去很臟,衣服粘滿小刺,后背的衣裳應是沾滿汗水,變得透明。她沒有馬上進屋換洗,而是站在一樓的門前出神。她的腳下是一個碩大的籃子,里面裝滿祭祀的東西。食物的魂魄已隨死人而去,帶回來的這些都沒什么營養(yǎng)。
她盯著自己的十根手指,數(shù)數(shù)。最后,她只是豎起一根,露出迷茫之色,不知是什么困擾著她。我在藏身的近處,注視她詭異的一舉一動,等待母親出聲,呼喊我的名字,回來幫忙把那些祭祀的食物加熱,當作午飯。
“我們把它們吃了,這樣晚上可以夢到自己想夢到的人?!边@是我媽年年都會在這一日重復的話。自我有記憶以來,那些食物都未能讓她有過夢境,雖然她很期待。
我媽說桉樹一旦沾土,就會一直茁壯地長,筆直耐看,盡管桉樹讓別的物種沒有生存空間。她把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飯桌上活動不便。我對她奇怪的舉動毫不過問,奇怪的事情見得太多,也便覺得正常了。
“人生真是糟糕透頂,但我們仍然要繼續(xù)活著,不是嗎?”我媽吃著祭祀用的飯,偶出智慧之言。
我歪著頭,吃飯的速度比平常慢兩倍以上,沒有味道的五花肉、落滿紙灰的白米飯、盛在碟子里的黑乎乎的醬油,讓人毫無食欲。我讓我媽自說自話。
這天黃昏,還是清明節(jié)的尾巴,不管節(jié)日是否喜慶吉祥,人們的情緒都很容易被煽動。澤澤也是因這莫名的興奮而來找我。她滿臉的好奇與雀躍,充滿聊興地跟我說起我們家驚奇的故事。我們家從不吝嗇奉獻故事給備戰(zhàn)路每一個無聊的家庭。我們家的故事應該傳了整整三代。我從澤澤的臉上,知道她最大的興趣是我與陳維樂。
故事隨著清明的火焰燃燒很快。我很小,還不能擺脫那些故意的調戲與無能的調侃,于是,我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澤澤盤問。誰叫我們是好朋友呢,誰叫我媽在她家工作呢,誰叫她長了一張?zhí)煺鏌o邪的臉呢?所以無論做什么,她都值得我原諒所有無知無意的冒犯。
我與澤澤在這個平常的傍晚交換了各自的秘密。這秘密是無望的,無望的秘密說出來也無傷大雅。她迫不及待地、情竇初開地提到埋藏很久的人。她說起他,臉紅心跳,非常開心。我沒想到我的故事居然成為點燃她秘密的引子。
澤澤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她深信她只要跟他待在一起,什么都是快樂的。她憧憬她的未來,是與這名男孩一起度過。一起走路,一起吃飯,一起說話,一起睡覺。
對面陽臺上紫色的花隨著風一閃一閃。
然后,我說,挺好的。我只能說挺好的。
我說,那件事后不久,放學回來的路上,陳維樂突然跑來跟我說沒關系。我記起他笨重的書包,隨著奔跑在雙肩跳躍。
澤澤說,那就沒關系了。沒關系能讓人放松。
我在窯主的指導下,成功捏出一只兔子,只是兔子的眼睛和那只壞掉的不一樣。我意識到是眼睛里的光芒締造了世上的獨一無二。他說,相似的物件也有著很多的不同,只有心細的人才能看到,你看我那些盆缽,是不是都一樣,但我知道我在它們身上的力氣還是有區(qū)別的呢。開始的時候足一些,結束的時候太累就缺了點兒氣血。
男孩子喜歡到處亂竄。我看到陳維樂時,我和澤澤正坐在下午硬邦邦的地上。他朝我這邊走來,臨近黃昏的光如珠子顆顆往我的方向墜落。
他問我們在做什么。也許這最普通的句子暗藏某種高級的東西。我什么也答不上來,我要確認他走來的身體與聲音。澤澤朝我們的作品努嘴。他打算走過去細看,卻被親戚叫走。也許他們想翻入果嶺,看能不能撿到高爾夫球。我一陣失落,那個專注雕刻的陳維樂似乎消失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又看著曬在地上的兔子,覺得它死而復生了。
黑一點一點把天空吞噬。我突然擔心,陳維樂回來時我看不清他的臉。于是,我讓澤澤先回去。澤澤確實想回去,但認為讓在黑暗中的我獨自待著不夠義氣,決定繼續(xù)陪我在這路邊聊天,驅逐夜之恐懼。澤澤家是村里最高的一棟,備戰(zhàn)路1號巷的第一間,她父親是這里最早蓋樓的富人之一。
太過安靜的路,太過安靜的夜,偶爾有蛙鳴,誰叫這里太潮濕呢?安靜會讓內心恐慌,我覺得應該回去了。
窯主答應把我捏的東西放進去和那些龐然大物一起燒。他說,兔子會躺在一個圓圓的盆里,完好無損地出來,這次會很重視這小玩意兒,放心吧。大人的口吻卻藏有孩童的天真語氣。我聽著,望著他臉上的柴火痕,咧嘴一笑。我笑起來有些像母親,所以我不常笑,怕被別人說遺傳我媽的各種病癥。
我沒有染上我媽任何的疾病。我只是在數(shù)年后,跟她去城里,住在一所有花池的醫(yī)院里,作為不稱職的家屬照顧她。
我躲在門的一側,目睹她蹣跚地爬上那張白色病床,她沒有任何力氣去收拾自己制造的污穢物——床底是一堆黃色的糞便。她腹痛,只來得及脫下褲子,連拿盆的時間都沒有。
我感到惡心,希望我媽能按下鈴,讓護士進來收拾干凈。不過我心里清楚,這里的護士不會干這種活兒。確實有人來,只是進去問,你小孩去哪兒了?我媽說,買東西去了。護士說,回來趕緊讓她收拾下,還有別人呢。命令的、毫無情感的話。
我終于走進來,拿衛(wèi)生紙把地上的擦掉。我想吐,想罵人,想逃離這窒息之地。我把一切弄完,去公共衛(wèi)生間拼命地洗手,便去了醫(yī)院附近一所網(wǎng)吧上網(wǎng)。我想起第二只燒得漂亮的兔子,我想自己會不會像兔子一樣重生呢?
那晚,我沒有等到陳維樂。
我與澤澤走過一段空無一人的夜色,終于抵達有光之處。我一路都在想,以后一定要常來此地,自由地玩陶,把錯過的重塑。
人們喜歡看波紋,經(jīng)常找小石子扔進去,撲通。其實,波紋的聲音更讓人印象深刻。我無數(shù)次聽見母親四濺而起的水花,她的下沉讓水面抬高,水流過所有叫備戰(zhàn)路以及后綴數(shù)字的巷子,掀起一場山呼海嘯。
這是新一年的四月,我覺得自己長高了很多,也覺得新教室空蕩了很多。因為陳維樂不再跟我一個班,他全家遷往城區(qū),住在漂亮的小區(qū)環(huán)境里,要交物業(yè)費的那種。我媽說如果沒工作,這樣的房子我們一輩子住不起。她打量我們家,想著自己死后還有我將來嫁作他人婦后這一切都會被隊長收走。按照我們這一脈遷徙而來的時間,按照長幼排序,他將連土地一并繼承。這也是他不想村子被征用的原因,他很清楚,他很難得到現(xiàn)金。他很清楚,他有強大話語權,所以,他不希望我有一個好人生。在備戰(zhàn)路出生、長大后在挨著備戰(zhàn)路的果嶺撿球的人生是他認為的最好的人生。
我媽手頭沒有多余的錢。
我開始新的生活。我在數(shù)學課上偷偷讀語文書,在語文課上看歷史課本,在歷史課上閱讀地理……傍晚我回到家中,告訴她自己在課上的荒誕作為。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說,那又如何呢?我媽又走神了。
我那種自生自滅的感覺又從腳底那里慢慢生起,正受著它的烘烤。我進廚房,打開煤氣爐,給自己熱菜。每日,母親都會把晚飯在中午一并做好。省時省力。
我很瘦,但我很高。我不知為何自己能比別人高出一截。同學們說是遺傳,雖然他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但在經(jīng)年累月的口口相傳中,他們對我父親外表的熟知遠遠超越了我。我媽不會主動提及我父親。但是,備戰(zhàn)路的五條巷里的每戶人家都深諳我們家的歷史。
我只跟澤澤結伴同行,澤澤每一日都興高采烈,因為她跟心愛的男孩同一個班。澤澤說男孩坐在最后排,這不是一個好位置,她無法經(jīng)?;仡^看,那會被發(fā)現(xiàn)的。
有時我會想陳維樂。我想我很難遇到他,即使他回到這里的舊宅,也不一定會聯(lián)系我。我開始隨意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下他的名字,開始隨意地跟認識的每一個人說起他那段鮮為人知的學徒歲月。我也經(jīng)常去冷清的柴窯,用泥巴捏著人形,捏著捏著,突然發(fā)現(xiàn)五官跟陳維樂很相像,我便將它們毀掉。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正在創(chuàng)作雕塑。我還不知道自己走向我媽的反面,拒絕對人生的所有順從。
我媽的工資越來越少,裁縫工作也沒讓她賺到多少錢。她去銀行從存折里取出那所剩無幾的錢,跟我說,真沒錢沒飯吃了我還可以去死。
這些笨重的語詞把我砸得暈頭轉向。有一次,我扛不住,跟澤澤訴苦??墒?,一個孩子跟一個孩子訴苦能起什么作用呢?澤澤能做的,便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并用一個消息提振我的心情:陳維樂要回來過端午。
我在他回來的那幾天里,見到了他。他約我一起騎車去鎮(zhèn)上見雕刻的師父。我叫上澤澤。陳維樂當司機拖著我倆。我坐在最后面,半個屁股懸空,在大風的呼嘯中說,陳維樂真是一個有良心的小伙兒。我當時癡迷電視,日夜看不停,學來了正宗的普通話。
得到師父說我們有道德的夸贊后,我們離開去鎮(zhèn)上一家飯店吃豬腳飯。我記得拌飯的汁水。也許是那時很餓,食物的美味也被擴大。我一直吃著,嘴角一定沾有白色米粒,不然陳維樂不會多看我?guī)籽邸:髞?,我吃過很多家飯店,卻沒發(fā)現(xiàn)哪家店的老板有那么好的廚藝。
我們從店里出來,看到一個黝黑的孩子,騎著一輛高高的自行車,飛速地經(jīng)過。我注視著孩子,耳邊卻只有澤澤的聲音:我喜歡你。澤澤代我跟陳維樂表白,一種輕飄飄的語調。
我記得當時的自己有憤怒與尷尬,感覺錯綜復雜的事件再次重演。陳維樂卻化解了難堪的場面。他說,是你喜歡吧,你看童眠什么都沒說,話都被你搶去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似乎沒有人把這話當回事。那時我們那么天真無邪。
那個晚上,我獨自看著那只送不出去的兔子,仿佛看到各自的未來。
陳維樂用了將近兩天,也沒有教會我騎電動車。他走后的隔天,電動車不翼而飛,備戰(zhàn)路5號那個吸毒仔很可疑。因為一有錢他就會消失在這封閉的城中村。
也許身患重病的我媽被這一次嚴重的失竊擊垮,也許她蓄謀已久,為人生的謝幕做好萬全的準備。不想低三下四求人的她沉河自殺了。
她是近十年來第一個跳河自殺的人。自從果嶺建起后,每年夏天這里的積水無處排出,河變得又大又深,撈魚的說至少兩米,淹死這一帶粗心的居民綽綽有余。
會游泳又喜歡釣魚的人劃小船垂釣或撒網(wǎng)捕撈,其中的一艘運氣不好,撈上了我媽。她濕淋淋的身體和零星的魚兒躺在一起,仿佛比活著更笨重。捕魚人尖叫著松手,日光晃眼,覺得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我媽再次被淹。
很快,河邊聚集起人。河邊小小的精衛(wèi)廟前的小亭子,也站了一些。有人進去,把幾近損毀的線香重新點燃,插入香爐,把纏住神龕和神像的蜘蛛網(wǎng)拂凈,這座凋敝的廟宇重煥生機。
人們在神的面前,議論著母親。老生常談的話摻進了風中,以全新的力氣重新吹皺河面,像極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中年女人的臉,我媽的臉。
即使是傍晚,陽光仍然殺氣十足。
不知是誰把我媽撈上了岸,用一塊大紅棉布床單蓋住了她。她蜷曲的四肢讓躲在里面的她看起來像一個怪物。即使要死,溺水時還是掙扎了幾下,這是一種本能。
族叔指揮有序地安排著死后的儀式。為了讓我媽能夠躺進棺材里,她任人擺布的身體被重置動作,對于死人,骨折一處和無數(shù)處毫無差別。我只是旁觀,看著她身上的肉、肉里面的骨頭把皮膚撐得變形。想起生物課上關于骨頭的數(shù)字。斷裂的骨頭還算一塊嗎?數(shù)學不是我擅長的科目,在打滿“×”的卷子上是難以辨認的修正。而我媽永遠無法修正回活著的樣子。
我把目光從她的腿移到她凝固的臉龐,不是痛苦,并非憤怒,而是一種對人生的嘲弄。也許是水給了她力量,讓她的思想與身體在瀕死之際有了嚴重的分裂。我記得她的新衣裳,看來她已有所圖謀。
我半跪在一側,紅布被扔在一邊,沒有過分哭泣。
晚霞灑在人們身上,灑在河里岸上,像伸出的無數(shù)根觸角。我媽一定是以其中一條為入口。荒廢的水田、瘦小的樹木、熱烈交談的圍觀人群,還有一處冷冷清清的精衛(wèi)廟,像極她的殉葬品。
現(xiàn)在,因為我媽的死,有人忙著打掃廟宇,也許是被冷落多時的神展開的報復,必須讓它回到從前的光榮;提醒人們記住,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城里人,他們必須守著他們的思想,不能逾矩。有人悄聲問能溝通上天的族叔,此地是否招了血光之災?族叔瞪了那人一眼,吩咐一旁的抬棺人快點兒把棺材抬走。
我站起來跟在后面送了一程,又折返,今晚,我要在我媽亡故的地方獻祭。這是族叔的原話,水鬼很惡,超度不易。
遠處的猩紅消退很多,天正慢慢地暗下來。在所有圍觀者完全離場之后,我對它有了恐懼之心。
族叔叫我走進去,把雙腳放到水中,跟他念咒,把我媽剩下的魂魄叫回來。他把我往前推,直到我的裸足沾到了渾濁的水,直到水緩緩吞過膝蓋,浸透了我的長褲。這水是污濁的,底下是柔軟的淤泥與不知名的水草,水仿佛比陸地還肥沃,也許是人的壽命滋養(yǎng)了它。我感到自己的恨意與嫉妒正蔓延到巨大的河面,魚受到驚嚇,開始四處亂蹦。我的嘴巴一張一合,符咒的魔力能把未知的生靈殺死嗎?
因為疾病,我媽決定去死。
后來我想,我媽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可我不會為這個問題去找我媽的親戚,四散在本城的他們彼此不往來許久,關于我媽的記憶所剩無幾。
我媽死時換的新衣是一條齊膝的窄黑裙、一件白色襯衫,外搭一件灰色的西裝外套。這是她在澤澤家以批發(fā)價格買來的打版款。
后來,澤澤說,備戰(zhàn)路所有巷子的婦女都不再跟她家買衣服了。
人心被燃燒時的聲音和人在火爐里變成一把骨灰發(fā)出的叫聲是一樣的。無論是肉體還是思想,都在那一樣的余燼里,即使你熱衷玩“找不同”,你也永遠找不出區(qū)別,這是玩家必輸?shù)挠螒颉?/p>
我看到我媽在房子的各處張貼她瘆人的笑臉。我突然知曉,我媽的魂魄依然游蕩于此。她仿佛有無盡的好話跟我說,比如為突然的離世感到抱歉,比如生病不想花太多的錢,人生早死晚死都一樣,至少給我留下房子,在我結婚之前有一個容身之地。不然把這屋子賤賣治病不劃算。隊長單獨找她談過話,說給點兒錢,讓我們搬出去。她不敢說什么,她也沒力氣說什么,只是拿起掃把開始清掃垃圾,一不小心掃到隊長的大腳上。她也說起遇到跟父親很相似的鬼,她相信那是一種錯認,父親必定還在世上的某處活著。父親是懦弱的,不然不會拋下一切不辭而別;懦弱之人無論身在何處,都干不出大事業(yè);懦弱之人無論如何都不想過早死去。
我的手掌經(jīng)常握著一團慢慢干掉的泥,好像父親就困在這黃色里。我聽見我媽跟別人談過這個消失的男人。我媽的笑無法抹去,嘴唇卻是苦的。我小心而緩慢地走來,我不能突兀地奔去,那會讓她的對話無處躲藏。
春天消失在干裂的泥土中,天氣一天一天暖起來。其實,春天就像對聯(lián)背后的糨糊,無人注意。但是,我想象過春天到來的樣子,萬物從春天的皮囊中萌發(fā),那是自由的時刻。春天來的樣子就像母親死去的樣子——奇形怪狀。
春節(jié)之后的第一個節(jié)日是清明。對我來說,第一年的清明,往后每一年的清明,都是一年中最糟糕的一天。那一天的上午,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煙霧彌漫的墓地前,這些灼燒的煙火能把我媽養(yǎng)胖嗎?我和曾經(jīng)目睹的死亡再次面對面,長久停留的,只有她臨死的樣子,形銷骨立。我忘記許多與她有關的事件、她年輕的樣子。在這一年間,每次跟澤澤談起我媽,或者她的死,我從未停止微笑,對死亡微笑,是一種悲傷的禮貌。人生孤孤單單而來,孤孤單單而去。
我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桉樹林,這些兇猛之樹蠶食了所有的弱小,一家獨大。我媽曾經(jīng)想過砍掉一些,但她怕落人口實,這片公共墓地的界限一直不明不白,因為先人睡覺的面積大小,齟齬也在林子里發(fā)生。
我不知道排列不齊的樹木是否可以數(shù)得清,不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土堆,不知道桉樹稀疏的陰影投向別處,日光會不會投到地下,把哥哥曬得烏黑。奇怪,這時候我怎么想起他來。他應該只是我媽肚子里不知性別的團塊,曾經(jīng)的。我卻正在想象他長大的樣子,一個充滿活力的小伙子,對親妹妹充滿保護欲。我看見哥哥在金光下朝我走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被淚水洗得黏膩,一旁的人明了的表情,擊碎我的幻覺,我厭惡這種表面的理解。
我離開后,決定以后每一年的這一日,都要用東西擋住自己的眼睛,比如疤痕。我也知曉我媽在這墓地上被突然跑出的野狗咬過,那是她在門前豎起手指的原因。原來每一個表情都有特定的含義,我很后悔現(xiàn)在才明白這一點。那時的她思前想后,還是沒有打狂犬疫苗。一支狂犬疫苗要花很多錢。她決定拿自己的性命賭一把。她在家附近尋來止血的草藥,搗爛,敷上去,一分不花。
如果不來墓地,我怎么能聽到這些事?十六歲生日那天出現(xiàn)的狗是不是曾經(jīng)咬過我媽?它是否聞到相似的血腥味,所以和我對峙,流連不走?
我?guī)е鵁o從解答的疑問,習慣去自己的母?!淹V拐猩耐耆W—,我在這里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散步。如果不去,我覺得自己會朝我媽的疾病撲去。
我站在四處撒野的陽光之中,熱得汗水迫不及待地從身體各處鉆出。我應該吃點兒什么東西,或者想下一次寒潮來襲是什么時候,應該是明年了。人們不是說,清明一過,天氣就正常了嗎?出門的我偶爾遇到認識的人,我用完全不是敷衍的口氣跟來人說話。來人的目光會躲過我,往后面打開的大門看進去,雜而不亂。這是我意志的外顯:即使面對一成不變的生活,即使跌入人生的谷底,也要在身體和內心種滿鮮花,不做一個荒蕪之人。
我扯著花瓣,扯著野草,上面還沾著不久落下的雨露,手很快潮濕,如同下了一場二手的雨水。
現(xiàn)在,陽光穿透云層,撕裂先前的水汽,大地一片一片褪色,坐在椅子上的我,腳上仍然是夏天的涼鞋,露出五根粗糙的腳趾。我松開手,彎腰摸了一下腳趾,看向操場,那里空空蕩蕩,跑道仍然很原始,都是勞動課上的學生慢慢修整出來的。我的目光從跑道落在角落里的一株小草上,我想跑過去,毀掉它,但我按壓住這瘋狂無用的想法,看向附近幾株大榕樹,榕樹讓這學校生出一點兒老舊的氣息,仿佛是書本泡在過久的時光里的腥氣。
我突然很想澤澤,澤澤總能救我于水火之中,澤澤總能把陳維樂帶到身邊,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我比從前年長了兩三歲。那些關系或遠或近的親戚說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必須成為自己的大人。
時光咿咿呀呀,轉眼孩童成大人。
春天應該過去了,不然我不會生病。只有在新的季節(jié)里,身體才會以生病的方式告訴我。
也許是一切事情處理完畢,我感到輕松,讓我忽略某些持續(xù)存在的東西。它們便以疼痛為表現(xiàn)方式,乘虛而入。疼就像鮮紅西瓜里擠擠挨挨的黑色瓜子,想從身體里蹦出來。
我不遵醫(yī)囑,在餐后立刻吃藥,我想讓食物稀釋藥性,即使痊愈的時間被拉鋸,我不想完全被藥物控制,在床上昏昏沉沉一天。
我的眼睛每天都會涌出很多眼淚,不是因為想哭,而是因為身體的某處出了問題。我去看醫(yī)生,再次買回藥,搭配著。吃完藥,我想跟澤澤說說話,可我沒有電話,也不想用公用電話,每一分鐘都是錢,我因為話語有了金錢的價值而百般掂量。
我只能寫信。我坐在桌前望著買來的空白的紙張,寫下澤澤的名字,也寫下陳維樂的名字。我把所要說的話全部寫在那些紙上。我節(jié)約著用,寫完正面寫反面。我的心因為寫信而蓬勃起來,我感覺自己和陳維樂有了更深的聯(lián)結,我在信里告訴澤澤,要更努力,才能匹配得上他。陳維樂像脖頸下面墊著的一根稻草,在堅硬的地面給予了一點兒輕微的柔軟,一點兒輕微的與眾不同的觸碰。
我媽對我說,眠眠啊,你一定要成才。那時,她對讓我成為雕刻家充滿斗志。孩童總是充滿可塑性的。
我當時的頑劣讓人看不出任何智力超群的跡象,學習上一塌糊涂,臉上、身上、衣服上都是骯臟的斑點,也不貌美如花。卻給了我媽一個回應:嗯。我不知曉這個單字包含了幾重意思,但我確定那時我耍了花招,我不了解什么是未來,也不知道人為何需要未來。
不知為何,我媽的聲音近年來越來越清晰,我要為它另購一個儲物柜。
我不喜歡坐公交車,所以我只在附近的小服裝店買衣服,都是適合中年人的款式??傆心敲匆粌蓷l,曾經(jīng)穿在我媽身上。老板換成了河南人,只要是從外面進入島內的外省人,都被我們認定有聰明的經(jīng)商大腦。
我也會去越變越小的柴窯。我坐在石墩上,看一天被陽光的強弱切割成不同的時刻。窯主說,天那么藍,我也說天那么藍。窯主燒不出天空藍,灰心喪氣說做不下去了。他得到的罰單逐年增多,讓他近年一直在做賠本生意。這里是城市,不是村子了,我要搬去更偏遠的地帶。他赤膊在日光下說,他的皮膚混合陽光與炭火,油亮絲滑。
我伸出雙手歡迎黃昏時,來了一男一女兩名記者,他們要做一些傳統(tǒng)手藝的報道。而窯主的手藝很有代表性。雖然他買來改良的機器,半自動化生產(chǎn),讓他沒有從前辛苦。我在一旁協(xié)助緊張的他。我已完全熟悉制作流程,也熟悉天氣,知道何時曬陶是最好的時機。我也知道,如何把自己的想象放進還什么都不是的黏土。
攝像記者說黃昏的光線能在相機里呈現(xiàn)無與倫比的美感,這些顏色單一的瓦片在含有礦物質的泥土下,拍出來也都是大片的味道。
我給他們做了兩個小物件。攝像記者給我留了一張名片,對我的技巧表示贊賞,說我可以去西郊的陶吧試試。我感受到他的誠意,接下名片,說自己一定給他打電話。
晚上,我去網(wǎng)吧打游戲,我迷上游戲,一個游蕩的閑人,也需要安排好自己的日日夜夜。
我認識了一些新朋友,在那個虛擬世界,有些禁地不可闖。但大部分我都可去,森林、都市、街道、雪山,來自不同幫派的趕路人……我似乎有了遁世之處。
我終于等到澤澤在一次漫長假期中回來。我介紹我的新朋友們,都是男的,比我大一兩歲,或比我小一兩歲。我們在外面的小商店買來冰鎮(zhèn)的飲料,繞著這一帶走。澤澤問我,在一群男的當中,不尷尬嗎?我說,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男女有別嗎?你是這個意思嗎?澤澤覺得自己想多了。
我很開心,生活有了新的東西。我跟我媽是不一樣的。人要與時俱進。我想。我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名片撿起來,加了攝像記者的微信,說你好,得不到回應。我跟澤澤說了這件事。澤澤說可能是騙子,可能是客氣的話。澤澤說我們搭車去明珠廣場吃炸芋頭片。我說好,我們轉了兩趟車,來到明珠廣場時我已經(jīng)暈得吃不下任何東西,只能坐在公交車站牌下歇了很久。
過了幾天,我發(fā)送了第二句話:是否能去提過的陶吧工作?他驗證通過后即時回了信息:之前自己在深山老林里拍攝,信號不好,沒注意看信息,回晚了,沒問題的,那邊缺熟手。
我懷揣著攝像記者的回音,擁有了難得的夜之平靜。我篤定地知曉,自己即將離開這最后的城中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媽其實一直為驅趕我離開這個頑固之地煞費苦心。
也是這天的下午,我買了一部紅米手機,去窯上拍了自己一些天馬行空的作品并傳給他,好心的年輕的攝像記者。對一個女孩來說,他是最重要的貴人。
我在晚上打了澤澤的宿舍電話,說攝像記者不是騙子。澤澤說自己的宿舍有一個長得很像我的同學,這便是不經(jīng)常想念我的原因。我笑得東搖西晃,也許是因為花了五百塊錢買了一部二手手機,也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新人生,也許是因為知道長得很像我的人過著另一種富足的生活……
我動身去陶吧之前,先去澤澤的旅游職業(yè)學校,和她擠在同一張小床上,也見到了很像我的女孩。我跟澤澤去上大課,再不去她就要畢業(yè)了,和澤澤共用課本,過了三四天悠閑的校園日子。分別時,我對澤澤說,如果能這樣下去多好。可是,這里總要吃飯咧。我指了指飽餐一頓后圓鼓鼓的肚子……
說是陶吧,更像是一座陶院。植物讓它有清雅的氣息。攝像記者怕我不懂路,在城里的某處公交站等我,并親自帶我過去。他跟陶吧負責人帶領我熟悉環(huán)境之后,便離開了。我站在路邊,目送他上車,即使因為幾次轉車而頭昏腦漲,內心還是涌上少女的沖動,很想拉住他的手,親一親他的面頰,表示我純粹的感激。曾經(jīng),我也想對陳維樂那么做。在師父的院子里,他認真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僅僅把這些生理的欲望藏于皮膚之下,跟車里的攝像記者揮手而別——這個順手幫了我一把的人……
我的手工和美術功底都很不錯,很受孩子們歡迎。
到了各種瓜果的采摘季時,我會去附近的果園當臨時采摘工,或者果蔬包裝工。都是黎明前干活兒,沒有曬到很烈的陽光,倒是因為睡眠不足讓我消瘦不少,年齡也在這變化中虛長。
有一天,澤澤來找我。園區(qū)挨著一條小路,小路旁邊是附近的人開荒的菜地。我們沿著路,一邊剝荔枝一邊吃,不時看著那些可愛的綠色,覺得日子都是嶄新的。澤澤叫我不要去摘果,太累,把一個年輕的女孩變老了。
只需要養(yǎng)活自己,沒必要很累。澤澤拉起我的手,語重心長的口吻。我不是一個溫和的人,在澤澤面前有幾分小孩子的無賴與撒潑,我說自己要賺到足夠的錢,再從這城市遠走高飛。
我又告訴澤澤,我跟陳維樂重新聯(lián)系上了,在班級的微信群。有人起哄過我和陳維樂,大家都還記得從前的事件。陳維樂反而辯駁幾句,我則在群里沉默不語。
時間是廟里的撞鐘,時間是推土機開進這個最早的高爾夫球會日夜開挖的新地帶。時間是備戰(zhàn)路所有紋絲不動的巷子,時間是房子折疊起的雨水暗痕,時間發(fā)出暗示,等著被找到。
我用了六年,把陶吧老師傅的所有本事學到,我必須尋別的出路。
我回來把房子以很低的價格賣給了隊長。
人們傳播他善心,繼承權改良所以我才拿到了錢,這是巨大的饋贈。人們也謠傳房子的靈異事件。據(jù)說20世紀60年代末,那是一個公共的場所,放滿從各處寺廟里搜羅來的神像。其中有一尊特別靈驗的精衛(wèi)神像,依據(jù)風水先生的話,人們踐踏了神的尊嚴,居于此地的人都會被詛咒,不管善惡,不論男女。我覺得很可能是頗有心計的隊長散布的。
我借住在澤澤的舊屋里幾天,澤澤的父母買了一套市中心的大平層,原來屬于舊機場的地盤搖身成為最昂貴的地段,澤澤說每次她回父母家,站在落地窗前俯瞰這座城市時,覺得自己的理想已經(jīng)實現(xiàn):居高臨下俯視眾生。所以她很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夫家,八十平方米的兩房兩廳小而窄。我說不要埋怨自己嫁窮了,看現(xiàn)在一天一個價的房子,有得住已經(jīng)不錯了,你看看我。
那幾天,我都頂著一張醒來不曾洗過的臉,不曾抹上精油亂糟糟的枯黃長發(fā),穿著拖鞋走在備戰(zhàn)路的任意一條巷子里。然后,我撞見了陳維樂。
老實說,我有些慌亂,覺得現(xiàn)在的形象糟糕透頂,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我不知何時把他樹立在心中,我能感到那種無意的撞擊。我想我怎么了?我跟他并未經(jīng)歷過什么,我還未意識到,我只是停留在舊日對他的感覺里,一種條件反射。
我心想自己怎么變成這副鬼模樣,我對自己過分挑剔,我不上健身房,也沒有任何想鍛煉變瘦的欲望。此刻,卻是因為放棄而換來的全然的后悔。
陳維樂卻有老友相見的熱情,說他媽媽叫他回來提前清理屋子,因為姐姐要在這里被接親,晚上才去酒店開席。他邀請我去走一走。我是想拒絕的,卻不由自主跟著他慢慢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直到抵達死過人的河邊。如今的他在一家國企工作。
我并不想來到這條河流,但是備戰(zhàn)路那么小,無論怎么走都會經(jīng)過這里。我想起我媽,她仿佛有一把專門收割磨人的苦難的鐮刀,每次的舉起與落下,便是新的一天。而那時,我卻認為是一種捆綁。有些事,需要到一定年齡才懂得。我是在荒蕪里挖出寶貝的人,我覺得是我媽一路的鋪就讓我成為今時今日的我,我有我媽真正的血骨。我終于可以安靜下來,認認真真捏一個有自己想法的實用作品。
起先我感到拘謹,但他似乎很擅長提問,總能讓我回答得圓滿,富有細節(jié)。我一時興起,把胡亂拍下的像素低下的陶瓷作品照片給他看,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他說如果我想學到更先進的技術,可以去佛山或者景德鎮(zhèn)。
我卻想起我和我媽拜訪他家的那一日。他家房子的盡頭便是這些風景,正在逐漸消失的沼澤和變得寬闊的河流。接著,我想象他家被各種氣味占據(jù),陽光浸泡太久的氣味,木頭家具渴求主人的氣味,慵懶的乳膠漆的氣味。久無人居,氣味都變得懶散。剎那間,我把當時目光所及的景致都記起來。我暗中掃了他一眼,他沒有提及過去的想法,只是慢慢地用他一貫安穩(wěn)的語調跟我分析哪座陶都更適合現(xiàn)在的我。工科生的思維。
我羨慕他強大的邏輯能力,我需要引入正常的邏輯,憑借這條理由,我第一次主動問能不能加他微信,即使在一個群里,我卻從未主動添加過他,至于原因,我也很不清楚。我說需要一個聰明的人給予很棒的意見。他說我現(xiàn)在加你。我們成為好友,我可以給他發(fā)私信了。這讓我覺得求人或者問人原來不是特別困難。
在他知道我媽去世后,有一年,他在桉樹林看到我,沒有任何遮掩地叫著我,陪我祭掃我媽的墓。他穿白襯衫黑褲,說是對亡者尊重。他說一個人面對孤獨時必須有人陪。何況你媽媽是為了你。我知曉他指的什么。我記起他刻過的眼睛,怕他的技藝從我的雙眸探進去,把我的心思雕出。
那時,我覺得我們的友誼也僅止于一塊木片的厚度。他卻做了這樣的事,純粹。我想。
他問我媽臨終說了什么囑托的話。我訝異,對于這樣的話題,一般人都主動避讓,他卻坦坦蕩蕩地問起我。我說你為什么這樣問?他的目光同情泛濫。我接著說,只是記得媽媽說開心的事,還有她要穿什么衣服去睡覺。他想了一會兒說,我懂了,你媽媽想一直養(yǎng)著你,沒有遺言就沒有死亡。
我震驚,很想把心里的感激扎成一束花,送給他,這是當時我唯一能奉獻給他的東西。
這個善舉讓我有長期的美夢,我把陳維樂對我的好視為一種愛慕,卻不知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個性,無論男女,一視同仁。有一天,我在同學群里看到他和一名女子的親密合照。即使后來他們分開,我也記得那名女子。
我坐在水泥地面上,看著夜色從河邊升起。我知道,這里很快就要變成堅固的泥土,說好的濕地公園不會被建起,即使有,也會被并入樓盤設計中,服務那些購房者。一家叫融創(chuàng)的公司已經(jīng)收購了這個經(jīng)營不善的高爾夫球會,也財大氣粗地買了這些自然地塊。
我把雙腿屈起,把裙擺整個罩到腳踝,夏天要到了,草叢里飛出許多蚊子。
他有過幾段半路而止的感情。他問我攝像記者的事,他聽澤澤提起過。
我說,只是朋友。我這么說時,內心有所愧疚。他說,你無依無靠的。他的語氣有成熟的同情。
我笑了,我有我自己,怎么說我無依無靠呢?一個沒有至親的人,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自由。
他說,你變了。我說,你也變了。我們相視而笑,互相理解。
歲月是工匠,而生活便是這名工匠正在建造的永不完工的建筑。
我聽他說一些感情上的受挫。他看向我的眼睛有衰老的劃痕,原來眼睛的衰老意味著一個人精神與身體的共同衰頹。他變胖,臉很圓,不知何時長了一顆微小的痣在嘴角下方。我依稀能看出年少時那張稚嫩友好的面孔。而全神貫注雕刻的孩童已不見。我又看了下他的眼睛,存在暫時的低沉,可能是工作的事。原來陳維樂也有生活的煩惱。我想通了一件事,我喜歡的不過是他曠日持久的友善,而不是他本身。從前澤澤無數(shù)次說不知為何我如此癡迷一個人?,F(xiàn)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的身體在緊繃多年后終于放松。我把右手搭在左肩上,原來的疼從皮膚的表層逐漸消逝。
我一直拽著一個紙袋,在我待在備戰(zhàn)路的這幾天,每次漫步我都會帶著它,也許不想那么孤單,也許想有個人陪在寂靜的備戰(zhàn)路。里面是我給他燒的一個觀賞的擺件——一塊寫有他名字的白色兔子,完全嶄新的。我沒想到會遇見他,我也沒想過要在這樣一個時機里給他。
我說,晚了,我們回家吧。
我們起身走開,風不斷涌來,吹起我厚重而長的劉海。也許是說了太多的話,他說,放下歌聽吧,不然一路走下去無聊。他打開網(wǎng)易音樂,都是老歌,香港或者臺灣的歌星。而我的趣味已經(jīng)改變很久了。我說,歌很老了。他說,我們也老了。說這話時的他剛工作不久。
我心里說,不,我沒老,我比從前的自己更年輕。我察覺到某種敲打,把那些存在已久的事物擊碎,瓦解,就像那年隨手扔到圍墻邊的第一只瓷兔子。
我想,所有的形容都被這荒島殺死,所有的經(jīng)年累月都被海水泡得發(fā)白,起滿皺紋。我想起過去的某一天,浪花慢騰騰地吃過我的腳,吃過裙子,我頓感清涼剔透。那一時刻,我第一次明確地知曉,自己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誰,有自己的地方便是天堂。
又是一年的春夏。而舊時的春夏,連同他的名字被橡皮擦抹去了。我說,有空了我們去看看師父吧。師父還在,而我們有了不同的未來。
我去了景德鎮(zhèn),收集各種瓷器的碎片,將它們重新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