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恒
阿達平日里種田,是個地道樸實的農(nóng)人。到了挖藕的季節(jié),阿達就成了挖藕匠,在麥鎮(zhèn)一帶小有名氣。他并非甘愿挖藕。妻子患惡疾去世,留下年幼的雙胞胎兒子。如果有人看家,他早就流入外出打工的浪潮了。
阿達四十余歲,生活的重壓使他很顯老。阿達家離我家很近。我和他的兩個兒子從小就在一起玩,關系不錯,常常去他家蹭飯吃。我上初中時,不喜歡讀書,愛逃課出去玩。阿達的兩個兒子學習很好,從未逃過課。和他們一起玩的時候,總有人跳出來把我們做比較。久而久之,我逐漸遠離他們,阿達一直搞不懂我為什么不愛去他家了。
秋末的一天,我又逃課去鄉(xiāng)間。走到池塘邊,看見阿達頭戴草帽,一身布衣,半截腰深陷在淤泥中。阿達也看見了我,他踩著厚重的淤泥,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池邊走來。
“阿皮,又沒上課???”他喚著我的小名,問道。
看他上了岸,我便找了一塊干凈的草皮坐下。他懷里捧著一捆細小的蓮藕,要我?guī)Щ厝プ霾?。他把蓮藕放在池邊,坐到我身旁。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吸煙,我從煙盒里抖出兩支煙,一支給他,一支留給自己。
“你還在長身體,還是少抽煙為好?!彼f。
我那時處在叛逆期,誰的教導也聽不進去。阿達是我為數(shù)不多可與之談話的成年人,他平時不會說這種話,那天突然說了這么一句,我心里有點兒火,想站起來走人。
阿達大概知道觸到了我敏感的心弦,立即轉(zhuǎn)移話題,問我缺不缺錢。
他知道我缺錢。煙錢、酒錢,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開銷。我不敢張口問家里要,我父母都在外地,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在家,我不忍心開口。有時候?qū)嵲谌卞X了,我就想干點兒壞事,弄點兒錢花。我認識的幾個學生就是這么干的,看見他們整日大把花錢的快活樣子,我很心動。他們曾邀我加入,我反復權衡利弊,仍猶豫不決。
我想找人商議,思前想后,只有守口如瓶的阿達值得信任。
我在地里找到阿達,他正背著藥桶給棉花噴灑藥水,正午的陽光把他曬得汗流浹背,蠟黃的臉膛兒上爬滿汗珠。我說明來意,他靜靜聽著。我說完后,他當即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塞到我手里。他說以后我再缺錢,就去找他,他會力所能及地幫助我。他只有一個要求:千萬別做壞事。
從那天起,每次見到我,他總是偷偷塞錢給我。有時候缺錢了,我就裝作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口袋里有多少錢就會全部掏給我。這件事除了我們倆,誰都不知道,包括他的兩個兒子阿周和阿正。
挖藕一般在秋季,也有時在冬季。臨近春節(jié)時,蓮藕的價格會猛漲。有些池塘主為了賣個好價錢,會選擇在冬季出藕。
冬季挖藕時,阿達會穿上皮衣皮褲,防水擋寒。在呵氣成霜的天氣里,一層薄薄的皮衣并不能驅(qū)退寒冷。這時候破冰下水,需要的不僅僅是好的體質(zhì),還有頑強的意志。
寒假里,我終日無所事事,常去池塘邊看阿達挖藕,陪他聊天解悶。開工前,阿達會央我去買燒酒,他需灌上幾口燒酒才有足夠的勇氣下水。天氣再冷些,除了灌燒酒,他還會嚼上幾個辣椒,辣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像被火燒了一樣。
阿達踩著浮冰向池塘深處走去,冰塊咔咔地碎裂。他在池塘中工作兩個小時就要上一次岸回暖。剛上岸時,他面色蒼白,嘴唇發(fā)青,牙齒不住地咬合。我把手放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比冰還要涼。他一上岸,我就趕忙遞上燒酒,他接過去連著喝上七八口。過上半天,他的臉色才恢復正常,嘴唇也不那么烏青了。
“阿皮,你要有出息,不要像我?!泵糠昀鄣冒静蛔r他就會這么說。休息一會兒后,阿達又要下水了。
長年累月地彎著腰浸泡在水里,人的身體勢必會出問題。有一天,阿達上岸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腰彎著,直不起來了。我繞到他背后,想給他捶捶。我只能很輕地捶,力稍微重些,他便咬緊牙關眉頭緊皺,腦門兒上布滿細密的汗粒。我突然感到,阿達老了。
后來我輟學去外地謀生,一年最多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會買上幾樣菜,帶上兩瓶酒,去阿達家里做客。他問我在外面的情況,我總裝出一副很篤定的樣子,吹些牛皮給他聽,其實是不想讓他掛念。
阿達老得很快,身體一年比一年壞,每逢陰雨天,他便哼哼著喊腰疼腿疼。為了省錢,他不去看醫(yī)生。我大概知道他的病狀,去藥店給他買成包的中藥,在鍋里煮了,給他敷在腰上。
我在家的那段時間,早晚兩次去他家,給他敷藥,陪他聊天。我走后,一切就得靠他自己了。他的兩個兒子在外地念大學,不到寒暑假是不回來的。
我在外面打拼的這幾年,混得很不如意,也沒攢下錢。后來我每月會按時給阿達寄一筆醫(yī)藥錢,要他拿去瞧病買藥。他起初不肯收,總給我寄回來,說我在外也很不容易,各處都需要花錢,手里沒錢是不成的。我不說什么,照樣每月寄出。半年后,他便開始收下,不往回寄了,大概是不想拂了我的好意,惹我生氣。
前年除夕,我從外地回來。吃過晚飯,我就帶著餃子和酒朝阿達家走去。
他家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我見他正坐在椅子上,給一群柴雞投食。阿達看見我,驚訝地站了起來。
他的腰仍舊彎著,顴骨和眼眶向外凸出,蠟黃的臉皮緊貼在塌陷的雙頰上,人比以前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顯得松松垮垮。
看見我,他連聲說:“回來好,回來好?!卑⑦_把酒瓶蓋子擰開,把酒倒進兩個小杯中,我們舉杯碰了一下。阿達輕抿了一口,咧嘴咂摸咂摸:“這酒好,綿軟不烈,有一股酒香?!?/p>
那天下午我坐到很晚才離開,臨走時叮囑他,沒有錢了就告訴我。他點頭說好。
去年端午節(jié)前后,我接到阿達去世的消息。等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返回家鄉(xiāng)時,阿達已經(jīng)下葬。儀式很簡單,連靈棚都沒有,簡單到稱不上是葬禮。阿達去世當天,他的遺體就被帶到殯儀館火化,下午,他的骨灰被埋在了野外的荒草地里。
聽說他去世時,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人們在他的枕頭下翻出我每月寄給他的錢,總共五千元,一分不少,他根本沒去買藥看病。從阿周口中得知,他把我寄給他的錢攢下來,預備將來我結(jié)婚時,給我添彩禮用。
轉(zhuǎn)眼一年多過去,我仍時時想念他。如果沒有阿達,我可能會成為一個街頭混混、扒手,甚至走私犯。如今回到麥鎮(zhèn)的池塘邊,蛙聲依舊起伏回響,我的身旁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跟我聊聊天,聽我訴說煩悶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