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族字的孳乳規(guī)律探究

⊙梁曉潔［寧夏師范學院，寧夏 固原 756000］

對同族字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東漢的《說文解字》，許慎最先注意到某些形聲 字中的聲符具有表音和表意的雙重功能，并將之命名為“亦聲字”。繼而，南朝梁顧野王在其著作《玉篇》中闡發(fā)了同一聲符字之間的聯(lián)系，并有意將屬于同一聲符的漢字進行聯(lián)系。有宋之際，王圣美將這種認識歸納為完整的理論——“右文說”。然而，王圣美認為所有的形聲字都是聲符表意，存在以偏概全之嫌。近人沈兼士批判地繼承了前人的學術成果，第一次建立了“右文說”系統(tǒng)的、科學的理論，并總結(jié)了七條公式。但他仍認為聲符表意的是形聲字，與真正的形聲字相混。后繼者蔡永貴在總結(jié)前輩學者理論經(jīng)驗的情況下，克服了“右文說”在研究對象范圍上等諸多不足，建立了科學、系統(tǒng)的漢字字族理論，為我們研究漢字孳乳歷史及孳乳規(guī)律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和寶貴的理論。蔡永貴認識到：“在今人所謂的形聲字系統(tǒng)中，包含著一部分‘母文類屬字’，本來是‘母文＋類屬標志’的字，后世漸漸以為是一般的形聲字，與另一部分真正的形聲字合而為一。”①而研究漢字字族，其實也就是對由母文孳乳分化為母文類屬字的過程和規(guī)律的研究。

漢字字族的孳乳是呈現(xiàn)規(guī)律性的，具體表現(xiàn)為以母文本義、引申義、假借義或基因義素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造新字，從而承擔根詞的某個義項或在根詞基礎上孳乳而來的新詞的意義。其中，以母文的假借義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造出的一族新字，孳乳字的母文原是假借而來的，所以這族孳乳字屬于另外一個字族。為什么會呈現(xiàn)這樣的孳乳規(guī)律呢？首先，漢字是用來記錄漢語詞匯，其發(fā)展必然會受到漢語詞匯的影響。王寧先生將詞匯的發(fā)展歸結(jié)為三個階段，即“原生階段”“派生階段”“合成階段”②。在“原生階段”，漢字對漢語詞匯的記錄基本上是一一對應平衡的，而到了“派生階段”，這種字詞平衡關系被打破。這個時期，社會生活的生產(chǎn)實踐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對事物認識水平提高，這些都會反映到語言方面，而語言的變化發(fā)展必然促進詞匯的引申發(fā)展。“一般認為，詞義引申到了引申義相對獨立時，派生新詞；在很多情況下，新詞派生后文字要相應分化以分擔新產(chǎn)生的職務，這就是詞的派生推動文字孳乳?！雹垡虼?，漢字孳乳便從詞語的派生中受到啟發(fā)。詞語派生是通過新詞在舊詞的基礎上保留核義素而添加類義素的方式，所以漢字的孳乳也采取在本字的基礎上添加類屬符號，進而分化新字的辦法。為了說明字族的孳乳規(guī)律，需要對某一字族進行探究，本文將以“奇”族字為例，對《王國維遺書》第九卷《補高郵王氏說文諧聲譜》和《說文解字》中的所有從“奇”得聲的字作為研究對象，進行分析探究，從而揭示母文“奇”的孳乳規(guī)律。

一、母文“奇”字釋義

奇，《說文解字·奇部》：“異也。一曰不耦。從大從可?！薄墩f文系傳》：“臣鍇曰：‘大可，是異也?！钡铺m的《論周昭王時代的青銅器銘刻》中認為：“奇字，像騎在人背上，后來騎馬的騎，就是由此發(fā)展的?！雹苓@里我們比較贊同唐蘭的觀點，因此“奇”字的本義應當為“騎、立也”。

“奇”以“騎、立也”為本義，因騎的時候腿分于兩側(cè)、兩旁，故引申出“偏、側(cè)”之義?！捌?、側(cè)”與“正”相對，是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故引申出“奇特、特殊”之義。奇有“奇特、特殊”之義，從感情色彩方面來說，則可以向褒義、中性、貶義這方面進行引申。向著褒義的感情色彩方向進行引申，物中之“奇”引申出“善、美好”之義。向著中性的感情色彩方向進行引申，數(shù)中之“奇”引申出“奇數(shù)”之義。因古人認為奇數(shù)是數(shù)字中極其特殊的一類，比如中國古典哲學原型的思維模型是和數(shù)學模型高度統(tǒng)一的，皆是“以奇數(shù)演化公式大化其類”⑤。

二、母文“奇”的孳乳

（一）以母文本義“騎、立也”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

騎，《說文解字·馬部》：“跨馬也。從馬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兩髀跨馬謂之騎，因之人在馬上謂之騎?！薄墩f文解字約注》（以下簡稱《約注》）：“兩足分張，各跨馬之一旁，因謂之騎也?！币簿褪钦f，“奇”字本義表示“騎馬”之義，后為使表意更加明確，在母文上加了特定類屬標志“馬”，以承擔母文本義。如《史記·袁盎晁錯列傳》：“百金之子不騎橫?！边@里“騎”即表示“跨之”之義。今按：“騎”的意思為“人兩髀跨馬”，即表示兩足分張，立在馬上。

（二）以母文引申義“偏、側(cè)”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

1.攲?！墩f文解字·支部》：“持去也。從支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支有持義，故持去之攲從支。宗廟宥座之器曰攲器……《廣韻》：‘?、不正也?！倍握f，攲本義為“用箸夾取”，因“箸必邪用之”，故含有“不正”之義。今按：攲即不正，則是有所偏側(cè)。

2.倚?！墩f文解字·人部》：“依也。從人奇聲?！毙臁豆{》：“《廣雅》曰：‘倚，依也?！采碛兴?，則必少偏，故引申之義為偏?！惫省耙小北玖x為“依也”，又引申出“偏”義。今按：“倚”的意義許慎訓為“依”，因身體有所依恃，含有“偏、側(cè)”義。

3.剞?！墩f文解字·刀部》：“曲刀也。從刀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高注《俶真訓》曰：‘剞、巧工鉤刀。’”《說文解字今釋》：“剞……彎刀。”故“剞”表示彎曲的刀子。今按，《中文形音義綜合大字典》：“乃指專用為刻鏤的刀而言，故從刀。又以奇與正相反，刀以直為正，以曲即不直為奇，故剞從奇聲。”⑥故剞含有“偏、側(cè)”之義。

4.掎?！墩f文解字·手部》：“掎，偏引也。從手奇聲?！薄墩f文解字今釋》：“掎，偏向一方牽引。”《約注》：“舜徽按：古云偏引，即今語所稱一偏拖也?！艘嗥皇露！苯癜矗恨岜玖x為偏引，有所偏側(cè)。

5.齮。《說文解字·齒部》：“嚙也。從齒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按凡從奇之字多訓偏。如掎訓偏引、齮訓側(cè)嚙?！端麟[》注《高紀》云：‘許慎以為側(cè)嚙?！苯癜矗糊t表示側(cè)咬。

6.輢?！墩f文解字·車部》：“車旁也。從車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謂車兩旁，式之后、?之下也，注家謂之輢。按輢者、言人所倚也?！薄锻ㄓ柖暋罚骸败囍畠砂丝梢兄幰?，兵車戈殳戟矛皆植于輢?！苯癜矗狠}即表示“人可憑依的木板”，即讓人身體稍微偏側(cè)斜靠之地，有“偏、側(cè)”義。

（三）以母文引申義“奇異、奇特”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

1.猗?！墩f文解字·犬部》：“犗犬也?！薄读x證》：“趙宦光曰：“猗，犗，并割勢異名。”《約注》：“犗犬謂之猗，今語則稱閹。”即猗特指騸去睪丸之犬。今按：“猗”與其他正常犬類相比，是一種“奇異、特殊”的存在。

2.觭?！墩f文解字·角部》：“角一俛一仰也。從角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觭者、奇也。奇者、異也。”《約注》：“觭之言奇也。凡角以兩相對值為美。若一俯一仰，則形異且不耦矣?！苯癜矗河s，乃是造型奇特的一種牛角。

3.畸?！墩f文解字·田部》：“殘?zhí)镆病！薄墩f文解字注》：“殘?zhí)镎?，余田不整齊者也?！薄都s注》：“田以比例整齊為美，若奇零則不整齊，形似于殘缺不全矣。”可見“畸”為不整齊、不規(guī)則的田地。今按：“畸”即表示畫井田時剩下的、形狀奇特的一種田地。

5.??！墩f文解字·歺部》：“棄也。從歺奇聲。俗語謂死曰大??！庇郑骸皻x，列骨之殘也。從半冎。”《說文解字義證》（以下簡稱《義證》）：“俗語謂死曰大?者，通作奇。”今按：?與生存在世的人不同，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形式。

（四）以母文引申義“善、美好”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

1.旖。《說文解字·?部》：“旗旖施也，從?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檜風》：‘猗儺其枝?！秱鳌吩疲骸⑷犴樢??！薄稘h語大字典》：“旖旎，旌旗隨風飄揚的樣子；柔和美麗?！雹哂帧墩f文解字·?部》：“旌旗之游，?蹇之皃。”即?表示旌旗飄揚的樣子。今按：旌旗隨風飄動時，十分柔和美好。

2.綺?！墩f文解字·糸部》：“文繒也?！薄墩f文解字注》：“謂繒之有文者也。文者、錯畫也，錯畫謂?逪其介畫。繒為?逪方文、謂之文綺?！薄翱暋北硎竟糯z織品總稱，而“綺”特指“有文彩的絲織品”。今按：可見“綺”是一種顏色“鮮艷、美好”的布帛。

3.椅。《說文解字·木部》：“梓也。從木奇聲?！薄墩f文解字今釋》引《本草綱目·木部·梓》：“梓之美文者為椅?！薄墩f文通訓定聲》：“椅木有美文?！苯癜矗骸耙巍笔且环N木材質(zhì)地“優(yōu)良、美好”的木材。

（五）以母文引申義“奇、偶之奇”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

1.踦?！墩f文解字·足部》：“一足也。從足奇聲。”《說文解字注》：“《管子》：‘俈堯之時，一踦腓，一踦屨，而當死?！^一足剕、一足屨當死罪也，引伸之凡物單曰踦?！苯癜矗骸佰p”即表示單足之稱，含有“奇數(shù)”義。

2.錡?！墩f文解字·金部》：“鉏?也，從金奇聲。江淮之閑謂釜曰錡?！薄毒渥x》：“《召南》：‘維錡及釜?！瘋鳎骸凶阍诲W，無足曰釜?！毙臁豆{》：“錡之言踦也，一足謂之踦，三足釜謂之錡，皆單數(shù)也?！苯癜矗哄W當是一種三足的器皿，而三足為“奇數(shù)”。

3.寄?！墩f文解字·宀部》：“托也。從宀奇聲?！薄墩f文解字注》：“《言部》曰：‘托、寄也?！斗窖浴吩唬骸b，托，庇，寓，媵，寄也。’”徐《箋》：“寄者，羈孤之意，故用奇為聲。奇者，單獨也。”今按：“寄”表示一個人寓居，含有“奇數(shù)”義。

4.徛?！墩f文解字·彳部》：“舉脛有渡也。從彳奇聲。”《大廣益會玉篇》：“舉足以渡也。”《約注》：“徛之言踦也，謂以一足前后相續(xù)而過也……止容一足相越以進，不能兩足分張并行其上，故名之曰徛?！苯癜矗汗省皬隆北颈硎尽耙砸蛔愣珊印敝x。

（六）待考的從“奇”得聲的字

三、結(jié)語

本文通過對“奇”族字的分析探究可知，“奇”族字的孳乳是呈規(guī)律性的，最終表現(xiàn)為兩條孳乳路徑：一條路徑是以母文本義為義核，添加特定的類屬標志，以記錄母文的本義。比如，以母文本義“跨、騎也”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馬”，孳乳出騎這個字。另一條路徑是以母文引申義為義核，添加特定的類屬標志，以記錄在此基礎上派生而來的詞義。比如，以母文引申義之一“偏、側(cè)”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支”“人”“車”“刀”，孳乳出攲、倚、輢、剞；以母文引申義之二“奇異、奇特”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犬”“角”“田”“牙”，孳乳出猗、觭、畸、；以母文引申義之三“善、美好”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方”“糸”“木”，孳乳出旖、綺、椅；以母文引申義之四“奇、偶之奇”為義核，添加類屬標志“足”“金”“宀”“彳”，孳乳出踦、錡、寄、徛。

總之，解決好了漢字字族孳乳發(fā)展規(guī)律問題，就能準確把握漢語詞匯的孳乳方向與孳乳過程，采取發(fā)展的、歷史的眼光去看待理解形聲字與母文類屬字關系的問題。

①蔡永貴：《漢字字族研究》，福建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4頁。

② 王寧：《訓詁學原理》，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6年版，第146頁。

③黃易青：《漢字的自然孳乳與自覺規(guī)范》，《語文建設》1997年第2期，第30—33頁。

④ 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編纂：《古文字詁林·第5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072頁。

⑤ 李秀美、王全年：《漢字發(fā)生同構(gòu)律》，《當代教育實踐與教學研究》2016年第5期，第126—127頁。

⑥ 高樹藩：《中文形音義綜合大字典》，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50頁。

⑦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23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