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煒婧
摘要:孟浩然的詩歌結構以線性敘述為特點,具體表現為遵循時間、空間發(fā)展的自然順序,注重對時空變化的整體印象式把握,在詩歌中形成時空交織、表明起止的線性敘述結構。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各種要素相互影響,孟浩然詩歌中的線性敘述結構隱含著地域環(huán)境及交通方式的影響,表現出具有地域特點的自然平淡、渾然曠遠的詩歌風貌。在行旅泛舟的時空觀照中,靈動變化的時空與舟船位移的視角,讓詩人有了特殊的審美感受與生命體驗,也開拓了水域活動的地理空間。孟浩然對行舟活動的敏銳把握,使詩歌篇章結構體現出循序漸進、連貫流暢、自然渾成的特點,也是孟浩然區(qū)別于其他盛唐詩人的重要特征之一。文章以其數量眾多的舟行詩為例,從地理及交通的角度解讀孟浩然詩歌中的線性敘述結構。
關鍵詞:孟浩然;舟行;線性敘述結構;文學地理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3-0082-(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3.015
“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1],孟浩然生活在水陸交通發(fā)達的襄陽地區(qū),河湖縱橫、水網密布的地理環(huán)境中,行舟是更為便捷的交通方式。孟浩然本人偏愛水行,常見其以舟船作為交通載體進行漫游、行旅、尋勝等活動。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各種要素相互影響,交通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個要素,帶有地域色彩的交通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定的創(chuàng)作空間與視角。行舟中,乘舟人隨著舟船的漂流移動,接受周圍山水風物的環(huán)繞轉變與時空的不斷發(fā)展變化,形成個性化的審美體驗。殷璠在《河岳英靈集》評價:“浩然詩文采豐萁,經緯綿密,半遵雅調,全削凡體。”[2]提到了孟詩的構思精妙,結構緊密。閱讀孟詩,可發(fā)現詩歌中的線性結構常與舟行活動息息相關,行舟所見所感帶有地域特點,舟船位移帶來了時空交織的視角轉變。孟浩然在行舟詩歌中放大對時間、空間自然變化流動的線性把握,以此作為銜接詩歌篇章的線索。詩歌的發(fā)展遵循時空自然發(fā)展的規(guī)律,顯得循序漸進、清淡自然而不露雕琢痕跡。而舟行過程中,所遇荊楚南國水鄉(xiāng)的水文地貌,也影響著孟詩自然平淡、渾然曠遠、從容連貫的詩歌風格的形成。本文試從地理及交通的角度,解讀孟詩中的線性敘述結構。
一、江與湖:線性敘述隱含的地域環(huán)境因素
曾大興指出,文學具有鮮明的地域性,它根植于地區(qū)之間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的差別:“這種環(huán)境是人們賴以生存、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的土壤。只要這種土壤的性質不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人們在此土壤之上形成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就不會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這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就會對文學產生影響,從而構成文學的地域之別?!?sup>[3]孟浩然詩歌充滿鮮明的地域色彩,如常見水、舟船意象、常見“泊”“泛”等動詞、在詩題中點明 “江上”“入峽”等創(chuàng)作地點,是地形與水文地理要素在詩歌中的反映,暗指著創(chuàng)作主體所在的地域環(huán)境為河湖縱橫、水網密布的地域?!吧剿^形勝,襄陽美會稽”[4],孟浩然一生大部分時間隱居襄陽地區(qū),其生活的重要內容是漫游山水和探訪勝跡?!吧剿畬窃剑L塵厭洛京”[5],他所游賞的吳越地區(qū)也同屬水文條件豐富的南方。相似的地域背景給孟浩然帶來持續(xù)而深刻的審美熏陶與心靈慰藉,也給他筆下所作的詩歌注入了秀美山水的靈氣。
孟浩然詩歌中的線性敘述結構,表現為遵循時間、空間的自然變化順序來謀篇布局,這與交通方式的選擇、地理環(huán)境的制約息息相關。在江河眾多的水域之上,交通方式受到地理環(huán)境制約,進一步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與空間。江河湖海的自然地理位置相對固定,行舟的路線也是相對固定的。兩者在地理位置上具有重合性,對行舟過程中展現的敘述結構也造成一定影響。唐代的經濟與政治中心集中在北方,南方的交通建設尚未完備,交通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特點。人力無法超越地形地勢的阻隔,來往交通依靠天然水道,形成區(qū)域縱橫的交通航道,其為文人生活及文學創(chuàng)作積累了許多別開生面的素材,為文學創(chuàng)作增添了新鮮靈動的魅力。孟浩然行舟游覽,于江河湖海之上創(chuàng)作眾多詩篇,它們洋溢著如南方水系般流動鮮活、清新淡遠的風貌特點。
孟浩然詩歌線性敘述隱含的地域環(huán)境因素,表現為景觀上的地域特點。水路的視野更加開闊,船隨江河移動,兩岸景色變換也是依自然發(fā)展的線性順序移動,猶如徐徐打開一幅山水畫卷,兩岸掠過變化著的山水風物,自然景觀依次呈現,如江樹、漲潮、沙洲、猿猴、煙樹等等。如《早發(fā)漁浦潭》中記載“東旭早光芒,渚禽已驚聒”“飲水畏驚猿,祭魚時見獺”,兩岸有猿猴居住山林,到江邊飲水,又有水獺爬到岸上捕食,將所捕的魚陳列水邊。《經七里灘》中描述猿、鳥自由自在的靈動:“猿飲石下潭,鳥還日邊樹?!苯觾砂兜膭游镅厮?,悠然愜意,展現了七里灘上鳥獸生活的隱逸之趣。
社會人文景觀表現為該地區(qū)的風土人情與生活方式。孟浩然的詩歌在行舟中記錄下該地區(qū)的地理特點,如《湖中旅泊寄閻九司戶防》:“襄王夢行雨,才子謫長沙。長沙饒瘴疬,胡為苦留滯?!秉c明了長沙地勢低平,氣候濕熱,山林間流行傳染病的地理特征。行舟過程中,詩篇也記錄了生活在江、湖兩岸旁人們的日常生活場景,還原當時的社會生活面貌。如記載了美人水邊梳洗的情景:“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早發(fā)漁浦潭》)夜晚航行,江上漁火遍布的特殊場景:“百里行春返,清流逸興多。鹢舟隨雁泊,江火共星羅?!?(《陪盧明府泛舟回作》)夜晚渡過湘水時,采蓮女與漁夫黑夜勞作的場景:“露氣聞芳杜,歌聲識采蓮。榜人投岸火,漁子宿潭煙?!保ā兑苟上嫠罚┪膶W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是一種互動的、辯證的關系[6],地理環(huán)境所蘊含的氣候、水文、景觀等影響著文學的地域性,也影響著創(chuàng)作主體構建出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學空間。孟浩然舟行詩中的特殊風物與人情,增添了他自身的生命體驗。河湖眾多的南方水鄉(xiāng),也影響著孟詩自然清新風貌的形成。
在孟浩然游蹤的線性敘述中,隱含著地域中各種江與湖相聯系的水文路線。泛舟江河,由點至線,擴大了詩人對所在地域交通路線的了解,也開拓了詩人對周圍地理空間與文學空間的探索,進一步加深了當地獨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他重視航行經過的地點,記錄下舟行的航線。如《經七里灘》:“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復聞嚴陵瀨,乃在茲湍路。疊嶂數百里,沿洄非一趣?!比娑喾褐赶娼饔蚣岸赐ズ貐^(qū),新安指新安縣,新安江流至建德入富春江,又至桐廬,稱為桐廬江;桐廬往下數里至嚴陵瀨,“茲湍路”則是指桐廬縣至于潛縣的水路。在此展現的是吳越一帶的水路航線。孟浩然漫游吳越,從湖南一帶沿著錢塘江西上游玩,通過閱讀孟詩路線,可印證當時的洞庭湖及吳越一帶的水文地貌環(huán)境。
他還在舟行中反映地理位置、記錄所經過的地點與行旅路線。如在《送張祥之房陵》:“我家南渡頭,慣習野人舟。日夕弄清淺,林湍逆上流。山河據形勝,天地生豪酋。君意在利往,知音期自投?!逼渲姓f明了孟浩然家“澗南園”的地理位置,在漢江之南,臨近澗流。“山河據形勝”,點明了所在地襄陽在南方的地形地勢較高,江河從此而下?!逗新貌醇拈惥潘緫舴馈罚岬搅藥X南地區(qū)的地理水文特點:“桂水通百越,扁舟期曉發(fā)?!?《自潯陽泛舟經明海》提到潯陽地區(qū)的水文條件:“大江分九流,淼漫成水鄉(xiāng)。舟子乘利涉,往來至潯陽。因之泛五湖,流浪經三湘。”詩人從水網縱橫的潯陽出發(fā),泛舟至彭蠡湖。關于孟浩然行舟生活對途徑地點的具體記載,可以得出其行旅路線及相關的地理特點,如《適越留別譙縣張主簿申屠少府》:“朝乘汴河流,夕次譙縣界。幸值西風吹,得與故人會。”詩人沿汴河通往譙縣,即今安徽譙縣地區(qū),需花費一日路程,為了解唐代地理與交通發(fā)展提供了生動的社會生活畫面印證。
二、舟與船:舟人合一的心靈游蹤
嚴耕望指出:“交通為空間發(fā)展之首要條件,……交通發(fā)展為一切政治經濟文化發(fā)展之基礎?!?sup>[7]作為地理要素之一的交通,為地區(qū)人員的行旅往來與物資運送提供了可通達的渠道,也為文學創(chuàng)作開拓了可書寫的空間。行人在舟船之上駐足游賞,甚至是生活一段時間,在此過程中的風物人情、見聞感受為文人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行旅交通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舟船及與之相關的人的活動,如應舉、游幕、送別等等密切聯系著。不同的交通方式,其速度快慢、路線變化、景物視角、空間大小、承載人數等皆有不同,這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內容、文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以及創(chuàng)作空間與視角等都有影響。
孟浩然詩歌中的線性敘述帶有鮮明的水上行舟的地域交通色彩,表現為對水、舟船意象的偏愛,展現行舟過程中的環(huán)境及具有地域性特點的兩岸風物人情。孟浩然一生出入荊楚,主要在南方四處游歷,他偏愛舟船作為自己出行的交通工具,以舟船水上漫游的視角,開展對山水勝景的觀賞。舟船是交通方式,是空間載體,也是心靈寄托的顯性物質體現。
李德輝指出:“江行詩只指描寫在江河上航行時所聞所感的詩,其主要內容有二:一是指的江河氣象、舟航情景;二是江河沿岸的自然景觀和社會面貌?!?sup>[8]江行與湖行所采取的交通方式都為舟船,目的或有行旅或游賞的區(qū)別,但主體都在河湖水面所承載的舟船之上來進行日?;顒优c審美行動,其交通方式產生的審美效果有相似之處,故以下所論的詩歌將此兩者歸并舟行詩一同討論。
水路航道一般相對平直,其航行路線也往往是線性相接,相對平緩。對于乘坐舟船之上的游人,所見的兩岸風物也是接連不斷、徐徐前行、前后關聯的。水上行舟有著時間連續(xù)性,空間上也是相互接續(xù)的。船行會造成空間位移,身處船上的人較少有對自身所處方位、方向變化的劇烈感知。對于船上視角,如一幀一幀的畫面緩慢變化,具有連續(xù)不斷、平鋪直敘的連貫性,呈現出連續(xù)又統一的畫面,表現為詩歌畫面連貫轉換、前后承接的線性結構,常見于孟浩然描寫山水景物的詩篇中。皮日休《郢州孟亭記》中提到:“先生之作,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sup>[9]孟浩然將景物自然融入詩歌里,離不開以舟船游蹤作為線索的線性敘述結構。其將所見之景與所感之情串聯,清淡描寫中引人漸入佳境。
如在《初春漢中漾舟》中,詩人在漢江之上蕩舟游玩,自由暢快。整首詩以詩人的游賞順序為線索,以時間、空間變化的線性順序展現了一幅行舟探春圖。開篇詩人交代足跡,乘船順流而下“羊公峴山下,神女漢皋曲”,寓目所見兩岸冰雪初融。陽光明媚春意勃發(fā),碧綠的潭水有了綠意的映照,顯得更為深沉?!拜p舟恣來往,探玩無厭足”,舟船來往活動,人也沉浸其中,引出了人在明麗繁茂的春日所游玩的閑暇愜意。“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傾杯魚鳥醉,聯句鶯花續(xù)”,人的活動與春日之景互相交融,以舟行為線索,在游賞活動的線性敘述中,顯得流暢自然?!断娜崭≈圻^陳大水亭》中,以行舟軌跡為詩歌的游蹤線索表現得更為完整,呈現一幅夏亭幽賞圖。夏日的水亭涼爽怡人,孟浩然乘舟而來,欣賞水亭清爽幽靜的景色,“水亭涼氣多,閑棹晚來過”,最后以行舟歸去作結,“幽賞未云遍,煙光奈夕何”,幽賞是對所見景色的概括,前后銜接緊密。詩篇中景物的敘述也呈現出線性的結構,“澗影見松竹,潭香聞芰荷。野童扶醉舞,山鳥助酣歌”,由行舟到溪澗、潭水,目光再轉移到水面之上的松竹芰荷,進一步聚焦到岸上的小童老翁行動,山上的鳥兒高歌,隨著行舟的漸進,視角也逐步向上轉移,所展示的畫面渾然一體,表現出水亭夏日游賞怡然自得、令人流連忘返的意趣。
水上行舟,江湖水流是不可逆轉的,具有自一個方向往另一個方向的線性流動特點,使得舟船航行的方向亦為單向,這影響著乘船之人的空間感受。可以說,舟船視角與水流視角、游人視角相互統一,呈現出方向的單向性與連續(xù)不斷的線性。孟浩然詩歌中出現了很多與交通方式特點相似的單向線性敘述結構。此時的舟船,也是詩人心靈的外化顯現,舟船的狀態(tài)象征著詩人的狀態(tài)。如《北澗浮舟》:“北澗流恒滿,浮舟觸處通。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毕獫九c五湖形成了對比,浮舟在澗流中飄蕩,雖然與湖中風景不同,亦自有其趣。詩人隱居澗南園,平淡雋永的敘述中,是以浮舟隱喻歸隱心境。
另外,舟船的狀態(tài)也暗示著詩人的心靈歷程,是詩人的自我表現。舟船在江河上漂流,詩人處在相對獨立與寂靜的空間環(huán)境里,其情緒與心境更多地受到舟船外部變化紛繁、漂泊不定的環(huán)境影響,產生漂泊、孤寂、迷茫、思鄉(xiāng)等愁緒。《早寒江上有懷》中,由深秋江上“木落”“飛雁”“寒風”起興,將徜徉天際的孤帆與自身心靈狀態(tài)結合,表現客居思鄉(xiāng)與前路未明的悵惘。“鄉(xiāng)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詩人仕途不達,漫游長江,孤帆是行旅生活的交通方式,亦是詩人心靈狀態(tài)的象征。在無邊的滔滔江水上航行,形單影只而遠隔故鄉(xiāng),歸舟不得,津口難尋,情與景相互對應,充分表現了思歸的愁緒與前路迷茫的悲哀。
乘船之人在片刻寧靜的空間里,與岸上景色進行相對的欣賞觀照,展開思緒的流動。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形容孟浩然:“浩然文不為仕,佇興而作,故或遲;行不為飾,動以求真,故似誕;游不為利,期以放性,故常貧?!?sup>[10]孟浩然的隱逸生活中,行旅漫游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山水行樂中放逐心靈,得到精神慰藉。長期的舟船漫游生活,與“游賞”緊密連接的水上行舟方式,對孟浩然詩歌的線性結構造成了影響。
孟浩然詩歌中的線性結構特點,具體表現為全景印象式的游賞視角。蕭馳指出:“對中國景觀傳統而言,由特定地理方位與特定時間交匯而形成的具體‘時象或許是最具特色亦最重要之一項?!?sup>[11]水上行舟游賞,江河涌動不息,水的流動性限制了舟船的停留時間,使得游人觀賞在時間與空間上都具有短暫性。瞬時動態(tài)的空間位移,造成了觀賞點的不固定,也不能精細與深入。在孟浩然詩歌內容的整體結構中,呈現出線性的全景印象式觀賞,注重當下畫面的整體意境與瞬間畫面印象的捕捉,或是在整體游覽結束后,回憶起記憶深刻的景象與感受。在詩中并沒有注重環(huán)境細節(jié)的精雕細琢,而是注重時空,有序地選取印象式的景物鋪排描寫。
《晚泊潯陽望廬山》以自然高遠之筆,勾畫了詩人行舟中的廬山印象?!皰煜瘞浊Ю?,名山都未逢”,寥寥幾筆勾勒出行舟千里,群山遍過的廣闊景象,以印象式的自然筆墨在詩篇中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安粗蹪£柟?,始見香爐峰”,隨著舟船的緩緩移動,詩人泊舟潯陽,竟意料之外般驚喜望見廬山的遠景。“香爐峰”是對廬山外形的形象比喻,孟浩然抓住廬山得以在環(huán)境中區(qū)別出來的重要特征,在詩篇中留下了生動又深刻的印象,與“望”之意境契合?!皣L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遠望廬山,引起了詩人對高僧慧遠高潔隱逸的懷念思緒。“東林精舍近,日暮空聞鐘”,詩人的思緒回到當下,日暮已經降臨,寺廟尚在,而高僧已逝。在這昏暗靜謐的環(huán)境中,鐘聲顯得更為悠遠空靈,留下了余味無窮的情思。詩歌中時間、空間按自然發(fā)展的順序變化,平淡自然的線性敘述中,有著思緒的流轉,蘊藏著清幽的境界。簡淡的印象式的環(huán)境描寫,傳遞出悠然高妙、韻致流溢的意境。
與之相似的還有《彭蠡湖中望廬山》中對廬山的印象書寫。同樣為遠望廬山,這首詩用雄渾磅礴的語調抒發(fā)感情,但在敘述結構、觀賞視角及景色描寫的印象選取上,兩者是相似的。開篇即點出遼闊無邊的江河環(huán)境,點明自己欣賞廬山的交通方式:“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掛席候明發(fā),渺漫平湖中?!痹娙嗽谇宄繒r分出發(fā),在行舟過程中忽見高聳巍峨、氣勢雄偉的廬山:“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黤黕容霽色,崢嶸當曙空?!?匡阜是廬山的別稱,黤黕形容深黑不明,“容霽”又作“凝黛”,孟浩然初見廬山的深刻印象,便是它高峻的山勢與深沉的黛色。山上林木并非為黑色,而是濃郁蒼翠的山色染上了尚未破曉時分的昏暗,這也暗指時間。“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隨著時間流逝,紅日東升,航行的舟船上觀賞廬山的視角發(fā)生了變化。瀑布從巍峨的廬山間噴涌而出,在日光的映照下懸起絢麗燦爛的彩虹。詩人觸景生情,在眼前絢爛之景中產生了思緒的飄移。“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伴隨著舟行路途的前進,詩人的思緒遠去,表現出對廬山的神往與隱逸的意趣。全詩結構緊密,以自然發(fā)展的線性敘述作為線索,選取了具有時空變化特征的廬山印象,將空間、時間的變化與情感變化緊密結合,環(huán)環(huán)相扣,使全詩自然流暢,氣勢渾然。
值得注意的是,在舟行的時空變化位移中,還可能因為參照物的不同,帶來舟行中獨特的景觀與審美體驗。如《廣陵別薛八》:“檣出江中樹,波連海上山?!敝鄞诮永锖叫校奈U仿佛也變成了江中的樹木,從中出現;由于視角差異,翻涌的波濤仿佛與岸邊的山脈相連。《宿建德江》:“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鼻锶漳荷慕嫔?,遼闊的曠野低沉,仿佛可以與樹相接,澄澈的江面倒映出來的月色清晰,仿佛與人靠近?!暗汀迸c“近”都是由于舟船航行特點所造成的特殊的審美體驗?!抖赐ズ拈惥拧罚骸澳媲G吳地,唯余水共天。渺彌江樹沒,合沓海湖連?!倍赐ズ蠞q,形成水天連成一片的空闊湖景,遠遠望去湖面浩渺曠遠,湖水里生長的樹木被淹沒,分辨不出究竟是海還是湖。舟船航行中視角的不同,構成了獨特的景觀。
線性敘述中全景印象式的游賞視角還體現為,詩人在游賞過程之后,回顧所見所聞之景,融入印象寫就山水詩篇。舟船所行的線性游蹤,也是詩人的心靈游蹤。其筆下的情景變化具有概括性。全景印象式的感受往往是具有自然情韻、淡然流動的。如《舟中晚望》中,孟浩然于日暮時分欣賞晚霞,近日自身的游蹤與所游歷的吳越水鄉(xiāng)一帶的印象,紛紛重新浮現腦海,“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這是對所經過的江河縱橫的越州一帶的總體印象;水網密布、船行來往忙碌,“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又從眾多舟船轉而聚焦自身,“問我今何去,天臺訪石橋”;一天的行蹤將畢,在即將上岸停泊之際,于寧靜的晚霞時分回味今日,“坐看霞色晚,疑是赤城標”,漫天彩霞映照,霞色中的赤城山似乎換上了陌生的面貌,令人難以分辨。
三、日與夜:時空感知中的生命體驗
孟浩然游蹤遍布,在詩中構建了一個時空交織的線性敘述結構。其外在表現為對時間、空間整體的起止式敘述,內在暗含著情興起伏的線性變化??臻g、時間與景觀有著密切的聯系,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對時與景的關系素有關注。清代畫家湯貽汾認為:“春夏秋冬,早暮晝夜,時之不同者也。風雨雪月,煙霧云霞,景之不同者也。景則由時而現,時則因景可知?!?sup>[12]具有不同時間、空間要素的環(huán)境表現出它特有的地域性特點。在文學上,據此引發(fā)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興發(fā)感動,使它成為可承載多種情志的文學空間。
孟詩的線性敘述中,注重強調時間、空間的開始與停止,對時空的描述是相互交融的??梢哉f,他以游蹤的視角在詩歌中展開鋪排敘述,游賞的腳步即是詩歌內容發(fā)展的順序?!捌鹬故健钡木€性敘述結構,在孟詩中主要表現為兩大類,一為分別在詩歌的首尾強調出發(fā)與歸去,以歸去的動作收束全詩,詩中展現游賞的行蹤;另一類是在詩歌的首聯點明出發(fā)的時間、地點以及歸去的時間、地點,隨后展開情興。
注重在詩歌的首尾點出游蹤的起止,在詩歌中形成一條較為完整的線索,串聯起時間、空間與情興。無論是詩歌的內容,還是與游蹤伴隨的情感變化,在詩歌的前后進行了相互連接,使得詩歌首尾銜接流暢自然,前后呼應,詩歌整體渾然天成。在詩歌的結構中按照時間、空間發(fā)展的線性順序來謀篇布局,使游賞中的山水風物按照線性順序呈現,使讀者閱讀時能按照游蹤自然變化的順序來感受,使人身臨其境。最為典型地體現該線性結構的是《登鹿門山懷古》,它生動清晰地展現了孟浩然的一次閑適的游賞活動。詩中除點明起止外,還以舟行的狀態(tài)為線索,表現詩人的游賞過程?!扒鍟砸蚺d來,乘流越江峴”,在首聯即點明詩人出發(fā)游賞鹿門山的緣由,清晨踏上了尋訪的腳步;“漸至鹿門山,山明翠微淺”,他行舟過峴山,漸至鹿門山。此時天色也清朗起來,太陽初起,群山上茂密的林木被燦爛的日光籠罩著,青翠的綠景仿佛也被明媚的陽光照耀得褪去了一層鮮艷。時間、空間隨著船行發(fā)生了變化,“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紛吾感耆舊,結攬事攀踐”,隨著行船,山水名勝的蹤跡顯現,或調轉行舟前進,或停泊岸邊游覽,船行的變化蹤跡也是游賞的蹤跡。最后意興盎然,乘舟而返:“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闭自娗榫般暯恿鲿?,展現了清晰的游蹤線索,從容不迫、閑適淡雅,于自然處顯隱逸自得、悠然自適之趣。最后以夕陽西下的時間變化與歸去的行動收束全詩,留下了余味悠長的空間。除此之外,還有《下灨石》“灨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間”“暝帆何處宿?遙指落星灣”,《夏日浮舟過陳大水亭》“水亭涼氣多,閑棹晚來過”“幽賞未云遍,煙光奈夕何”等詩句,可見此線性敘述結構是孟浩然偏愛的個性化敘述結構。
另外,在詩歌的首聯概括起止行蹤,也為詩歌內容鋪排增添了清晰的線性變化邏輯。如《適越留別譙縣張主簿、申屠少府》提到:“朝乘汴河流,夕次譙縣界。幸值西風吹,得與故人會?!庇闷街钡恼Z言點明時間、地點與游覽整體線路,在下文展開詳細敘述?!稓w至郢中》在首聯便概括了路線“遠游經海嶠,返棹歸山阿”,“遠游”與“返”點明了此次出行的目的,是外出漫游,而詩題及首聯的兩處地點則表明所游的是吳越地區(qū),首聯概括行蹤,點明地點。
在時與空的概括敘述中,詩歌所展現的是對時空印象的捕捉,是淡然自適的隱逸情調,是蘊含著孟浩然精神氣質的文學空間。正如聞一多所說,孟浩然的詩,也是詩的孟浩然,“孟浩然幾曾作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tài)?!?sup>[13]
孟詩的線性敘述中,外在結構表現為時空交融變化的線索,內在結構體現為情感的線性變化。聞一多評價:“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筑在一聯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sup>[14]孟浩然的詩句中少見精細的雕琢,用淡然的印象式的、全景式的角度觀照山水勝景。線性的敘述結構與分散的詩情互為表里,在水行游賞的舟行詩中表現得尤為典型。在詩境游蹤里,孟浩然將游興的意趣與恬淡的情思隱匿其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孟浩然舟行詩篇的時間敘述中,常見對“日暮”時間的關注,由此引發(fā)情興,體現了孟浩然對于時空的敏銳感知與其個人的生命體驗。有無陽光照射,是自然界劃分日夜的標準,也是依賴自然條件的古代社會起居、勞作、生活、歇息的標準。大部分的水上行舟與游賞活動常在白天進行,夜晚更多需要泊岸休息,黃昏預示著游賞活動的結束,或是最后一段靜謐的游賞與行思時光。日暮作為白天與夜晚交替的臨界點,具有光線隱約朦朧的自然特征,營造出超逸空靈的意境;從其本身的含義而言,預示著時間的流逝,與時間密不可分,預示著時間、空間的轉換,由忙碌落入閑暇,由活動走向靜止,詩人的情感與思緒得到進一步放松。由日暮時分或日暮之景所引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多種心緒,暗含了廣闊的情感空間。
在孟浩然的線性敘述中,日暮是具有代表性的時間節(jié)點,是線性敘述結構中的重要一環(huán)。游賞的舉動定格在“日暮”這一時間點,由景、時入情,開拓出豐富獨立的情感空間。在日暮這心靈放松、思緒流轉的時刻,是詩人生活狀態(tài)的自然流露,也由審美活動深入到對生命本真的體驗。
時間意識往往與生命意識相關聯。日升月落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生命規(guī)律,兩者是相似的。在舟行游賞中,孟浩然從欣賞外物之景回歸到對生命本身的體悟上,由對時間、空間的體悟過渡到對生命狀態(tài)的敏銳感知?!八^生命觀念,是指那種上升到哲學層次的生命思想,它主要包括生命本體觀和生命價值觀兩個部分。前者是對生命本身的性質的認識,后者則是對生命應有價值的把握與判斷,后者往往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的?!?sup>[15]孟浩然在舟船之上對時間、空間的敏銳把握中,融入了自身的生命體驗,表現自身的意緒、志趣、取向及審美活動,用空靈之筆寫下了心靈的游蹤。
如《西山尋辛諤》中,首聯點明行舟的緣由與方式“漾舟尋水便,因訪故人居”,接著定格在“日暮”這一富有詩情的時間“落日清川里,誰言獨羨魚”?!吨壑型硗分?,孟浩然舟船上凝神遠望,是對日暮晚霞的欣賞,也是在靜謐的環(huán)境中進一步觀照自己的生命體驗。如《宿武陵即事》中,全詩圍繞著時間變化的線性順序,依次展現不同時間段景物的光影變化,表現從日暮到破曉悠遠寧靜的江岸景色,也襯托出詩人夜宿武陵,身處清幽環(huán)境的安寧愜意心緒,情景渾融一體,變化銜接自然。劉辰翁評價此詩:“隨意唱出,自無俗氣?!?sup>[16]首聯概括了日暮時分的總體印象“川暗夕陽盡,孤舟泊岸初”,隨著日色將盡,江流似乎被夜幕漸漸籠罩,顏色隨之變得暗淡,行舟也將結束一天的活動,停泊岸邊休憩?!鞍怠迸c“盡”兩個動詞,用光影的逐漸變化展現了時間的流逝。“嶺猿相叫嘯,潭嶂似空虛”,夜幕降臨,江岸變得寂靜,夜幕下的山光天色變得影影綽綽,似有若無。“空虛”是他對靜寂環(huán)境的直接感受,與“孤舟”相呼應,也是他夜宿武陵的寧靜淡泊的心緒體現?!熬驼頊缑鳡T,扣船聞夜?jié)O”,“明燭”將滅提示時間的進一步流逝,夜深人靜之際,詩人也將進入夢鄉(xiāng)?!半u鳴問何處,人物是秦余”,一聲雞鳴喚醒了武陵的山水,也喚醒了詩人,一次由日暮而起的夜泊結束,迎來新的一天。只是詩人的思緒與感受仍然沉醉在昨夜愜意寧靜、超然塵外的清幽境界,醒來恍然不知何處,詩情與詩境隨著線性的時間順序而展開,前后呼應,悠遠自然。
四、結語
葛曉音指出,孟浩然的詩能“兼取陶、謝之長,融主觀感受于客觀觀賞”[17],他在詩歌中以時空自然變化發(fā)展的線性敘事,將寫景與抒情融為一體。孟浩然的詩歌以線性敘述結構連接自然山水與主觀情感,顯得詩歌自然渾成,以此形成閑淡飄逸、清凈自然的清遠境界,成為盛唐詩壇的一大個性風格特征。在記錄以舟船為交通方式的游賞活動中,外在結構體現為過渡自然、平鋪直敘的時間、空間發(fā)展順序,內在結構是情興的層層漸進。看似平淡的線性敘述中,有著清晰的時空交織與情志變化的脈絡,舟船航行中,景物因時序流轉,情感因景物興發(fā),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推移。孟浩然對一景一情的觀照遵循著自然發(fā)展變化順序,描摹山水、記敘游蹤、抒發(fā)性情,有著線性漸進的變化線索,也有著舟船之上全景式的觀賞視角,物象、意象、情象得到了串聯。在線性敘述結構的構思下,詩歌在謀篇布局與內容鋪排方面具有完整性,并沒有跳脫割裂的思緒變化,詩歌前后貫穿呈現出一幅完整的圖景,景與情相互交織、自然流暢,一氣呵成。他承接了陶、謝以來的詩歌結構,用線性敘述方式巧妙地將寫景與抒情結合在一起,于舟船航行、山水游賞中融入自身特殊的審美體驗。其個性化的詩歌敘述結構取向,體現了地域環(huán)境與游賞交通方式的影響,為山水游賞詩創(chuàng)立了情景交融的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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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