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與鴕鳥

陳建明

1

世上美味佳肴千千萬。“芭蕉根炒雄雞公”這道菜，估計你們誰也沒吃過。

這是我們的朋友謝道中發(fā)明的一道名菜，還別說，在我們這個小圈子內(nèi)頗有點名氣。據(jù)說此菜不僅美味而且大補，至于補什么，具體你們?nèi)ハ胂蠛昧恕?/p>

謝道中常常在朋友群吆喝：“走，上我家吃芭蕉根炒雄雞公去！”搞得好像如果沒吃過他家的雞都不好意思說是他朋友似的。

不過，如果你有幸真去了他家，這人倒一點兒也不小氣。雖說這道菜并沒有大家傳得那般神乎其神，但食材一點兒也不馬虎，絕對是正宗的家養(yǎng)走地雞，用紅辣子爆炒，大缽子大碗地盛上來。主人的熱情也不摻假，不喝得酩酊大醉絕不許你下桌。

從藍(lán)水鎮(zhèn)到謝道中家所在的梨花村，驅(qū)車剛好三十公里。車至半路，謝道中和他老婆已經(jīng)急急忙忙從山上趕回家。當(dāng)車子快開到門口，隔著一座茅草山坳坳，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他家那座四層小洋樓的白色屋頂時，他老婆已經(jīng)開始悠悠然地生火燒水。謝道中正滿院子亂竄，手忙腳亂地抓雞殺雞。好不容易逮住一只花公雞一抹脖，往廚下一扔，他便扛著把鋤頭房前屋后滿山滿野掘芭蕉根去了。

謝道中家有個寬敞的院落，院子里養(yǎng)著黑壓壓的一大群雞。想吃雞，燒好柴火，架好鍋，現(xiàn)吃現(xiàn)宰不用愁，愁的是芭蕉根。謝道中隔三岔五往家里領(lǐng)人，做他那道名菜“芭蕉根炒雄雞”，把后園的芭蕉根都給掘光了，只得厚著臉皮到左鄰右舍挨家挨戶去討。

古時候有個笑話說，有戶人家用蘿卜燉雞待客，只見蘿卜不見雞。謝道中家的芭蕉根炒雞恰恰相反，只見雞不見芭蕉根。有幾回，好不容易夾到幾塊黑不溜秋的芭蕉根莖塊，都被我當(dāng)成姜給扔了。老謝大呼可惜。

謝道中雖然一介農(nóng)民，但生就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臉部棱角分明，鼻梁上還架著副金絲眼鏡，乍一看，根本不像農(nóng)民，倒像個喝了一肚子墨水的干部。

他家的四層小洋樓豪華氣派，倒回去十年，在村里絕對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豪宅。這常常令我疑惑不已，這么些年來，在我們不認(rèn)識他之前，謝道中究竟是做什么的？靠什么發(fā)家致的富？

毋庸置疑，他們家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茅草山里，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不過，誰若不信他是個農(nóng)民，去他家看看他老婆就知道了。

謝道中的老婆姓黃，我們背后都叫她“黃毛嫂”。這是個土得不能再土的山里女人，長了一副地包天的鞋拔子臉，頭發(fā)焦黃，又瘦又矮。人家都說女人如花，她可好，非花非草，倒像是屋后漫山遍野生長的一株黃絲茅。后來一打聽，果然是從山里嫁下來的。你想想看，如果不是農(nóng)民出身，如果不是家貧如洗，堂堂謝道中會娶這樣一個老婆嗎？

不過，謝道中的一雙兒女倒是生得不俗，十足十地像極了父親，水靈蔥綠，活像是茅草叢里播錯了種，長出兩棵挺拔俊秀的小樹來。

謝道中常常把他一雙兒女的照片拿給我們看，邊看還驕傲地說：“瞧瞧，這是我們家的孔雀公主，這是我家的鴕鳥小子?！?/p>

一開始，我滿頭霧水，老大不明白，好好的為啥非要把兩個孩子叫做孔雀和鴕鳥，后來才慢慢明白這其中的緣故。

2

說實話，都跟著到遙遠(yuǎn)的梨花村鄉(xiāng)下吃好幾回雞了，我愣是還沒弄清楚謝道中是以何為業(yè)。大部分時間，他像個小老板，悠哉悠哉。我們這個圈子里的朋友都稱他為謝總或老謝。

謝道中常常開著那輛破皮卡工具車往縣城跑，奔波于各種酒局之間。

一喝高，他那滿嘴的梨花鄉(xiāng)下土話便冒了出來，語速快得像吐連珠炮，又似鳥語般生澀難懂，聽得人云山霧罩。偏他又兀自嘰里呱啦地說個沒停，滿屋子人就聽到他一個人在那吹牛。

“想當(dāng)年，我若不是違反計劃生育超生被開除了，現(xiàn)在說不定都混上個正科級干部了！小老弟，你腦子里想啥，別以為哥不知道。別瞧不起哥，哥可不是個鄉(xiāng)巴佬。”

謝道中滿口酒氣，攀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推心置腹地說。

我忙笑著點頭稱是。

抬眼望去，老謝那茶色鏡片下泛紅的雙眼里正發(fā)出狡黠的光。

說完這話，他轉(zhuǎn)過身去，又對右邊的朋友大聲吼叫：“若不是攤上了那個背時工程，我也早已經(jīng)是這藍(lán)水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板了?！?/p>

大老爺們酒桌子上瞎吹牛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誰也沒把他的話當(dāng)真。

后來，我們私下一打聽印證，謝道中這段當(dāng)官的歷史包括他的正科夢是沒影子的事情。盡管他說，千真萬確當(dāng)過公職人員，生下“孔雀”后，又想生“鴕鳥”，所以被開除回家。到底是不是酒話，時間久遠(yuǎn)已無從考究。

不過，這當(dāng)老板的事情倒是確有其事。

那時，謝道中還真是個像模像樣的小老板，手上攬的工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發(fā)大財說不上，養(yǎng)家糊口足夠了。與別的老板不同，他專事承包政府廉租房、公租房工程建設(shè)這一塊。這些項目普遍標(biāo)的量不大，利潤也不高，但好在工程質(zhì)量抓得也不是那么嚴(yán)，事后還不用擔(dān)心政府賴賬。唯一麻煩的是，要與形形色色的政府官員打交道。一想起那些官老爺他就頭疼。

幾年下來，謝道中這個小小包工頭也著實賺了一筆。

正當(dāng)他雄心勃勃準(zhǔn)備向大老板進(jìn)軍時，卻沙場折戟了。

這一年，他瞄準(zhǔn)了藍(lán)水鎮(zhèn)的一個工程，三天兩頭開著那輛破車跑到鎮(zhèn)上來請客吃飯。

磨了一陣子后，他終于成功包到了兩棟房子，于是一合計，一家子從鄉(xiāng)下搬到城里，在街上租了個房子，專心做起工程來。足足有一年時間，他忙得腳不沾地，又是借錢墊資，又是四處找人拉隊伍干活，就連他那黃毛老婆也不種地養(yǎng)豬，專職在工地上監(jiān)工了。

一年后，工程終于完工了，夫妻倆算算，把之前掙的錢全部填進(jìn)去不說，還欠了不少銀行外債。那段時間，兩口子急得口舌生瘡，每晚睡不著覺，火急火燎地就等著工程結(jié)算回款。

沒想到，這工程款一拖就是三年。內(nèi)里緣由很復(fù)雜，據(jù)說主要是藍(lán)水鎮(zhèn)主抓安置工程的那位大領(lǐng)導(dǎo)進(jìn)去了，連帶著這一片由他經(jīng)手的安置房工程也成了重點盤查對象。查來查去，案子攤了三年，工程結(jié)算款還沒下來。資本雄厚的大老板還好，像謝道中這樣的小包工頭只能暗暗叫苦連天。工程款不能及時結(jié)算，欠著人家工人的工資卻一分不能少。雪上加霜的是，上頭一查，原本已驗收合格的工程被重新審定為質(zhì)量不過關(guān)，得返工加固。好不容易拖到第四年，這兩棟房子的工程款才回來一大半。算算成本利息，這幾年，兩口子竟是白忙活了一陣。

“他娘的，搭幫那個背時鬼，這幾年我算是白混了。”

每次謝道中喝醉了，嘴里罵罵咧咧，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

3

老板當(dāng)不下去了，謝道中又準(zhǔn)備打道回府干他的老本行去。據(jù)說，他真正起家的還是搭幫養(yǎng)豬。他住的這棟豪華小洋樓就是靠一把把豬屎給壘起來的。其中幕后的大功臣還得數(shù)他的老婆。黃毛嫂雖然長得有些寒磣，卻天生是個旺夫命。她比村里誰都勤快，天天起早貪黑，不管是白豬、黑豬、杜洛克還是老母豬，在她手里都養(yǎng)得膘肥體壯。最多的時候，他們家一年要出欄牲豬一百多頭。

一聽說要回家養(yǎng)豬，黃毛嫂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可在城里混了幾年，當(dāng)慣了老板的謝道中卻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早些年他就是因為嫌養(yǎng)豬太苦、太臟、太累，才扔下老本行到城里來謀生的，現(xiàn)在又回去養(yǎng)豬，不被人笑話死？不行，咱要養(yǎng)也得養(yǎng)點高級的。謝道中滿腦子的主意，眼珠一轉(zhuǎn)，一個主意又涌上心來。他家屋后原本就有一大片欄舍，還辟有好大一座園子。園子后山又有一片寬闊的竹林，正適宜養(yǎng)動物。豬是不想再養(yǎng)了，那股豬屎尿氣他聞了十幾年都聞夠了。要養(yǎng)就養(yǎng)鴕鳥、養(yǎng)孔雀，多高大上！

算算，鴕鳥可以下蛋，可以食肉。鴕鳥肉營養(yǎng)豐富，據(jù)說市場價賣到八十塊錢一斤。孔雀不但觀賞價值高，還可以下蛋。到時規(guī)模擴(kuò)大了，就在家里開個小小的農(nóng)家樂，集餐飲與觀賞一體，想想就美。

謝道中這主意打得妥妥地漂亮，就連黃毛嫂也很快被他說得心服口服。

兩口子說干就干，立馬就行動起來。那段時間，謝道中完全神隱了。具體這鴕鳥和孔雀養(yǎng)得怎么樣，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原本三天兩頭要跑到鎮(zhèn)上來喝一頓大酒的他有些時間沒露面了。大家紛紛揣測他是不是忙著研究高大上的鴕鳥養(yǎng)殖去了，都還在等著他哪天突然跳出來吆喝一聲：“今晚集合，都來我家吃鴕鳥肉。”

沒過幾天，這夢想還成真了。

這天，謝道中挨個給我們打電話：“弟兄們，梨花走起，今晚有空的都上我家來啊！有好東西呷，別錯過，錯過后悔一輩子啊?！?/p>

有好事者多問了一句：“謝總，今天是吃雞公還是吃鴕鳥??？”

這話問到了他的痛處，電話那頭不作聲了。

大伙知道謝道中這人從不小氣，說有好東西吃絕不會假。鴕鳥還沒這么快，估計是又弄了個雄雞公炒芭蕉根，特地呼我們?nèi)ズ纫活D大酒。

于是，十來個老饕呼朋喚友，分乘幾輛車，熟門熟路地直奔梨花村而來。

一進(jìn)門，大伙就發(fā)現(xiàn)氣氛有點不對。謝道中正在廚下忙活；他的老婆板著一張鞋拔子臉出出進(jìn)進(jìn)，見了我們也只從鼻孔里輕哼一聲，說了句“來了啊”，算是打過招呼了。

在堂屋正中央擺著一只煤球爐子，紅紅的火苗上趴著一只特大號的瓦罐。瓦罐里不知燉的是什么，異香撲鼻。

這時，早有一個老饕按耐不住，好奇地揭開了瓦罐。往里一瞅，滿滿一鍋子肉，正咕嘟咕嘟地響呢。用勺子舀起來一看，那肉連著骨頭，剁得方方正正的，偌大一塊，既像豬龍骨，又像是鵝肉，但絕不是雞肉。

驚喜之下，這位老饕朝著廚房大喊一聲：“老謝真不錯呀，還真宰了只鴕鳥來請我們吃！”

謝道中正在廚房忙得叮當(dāng)作響，忙里偷閑“哦”了一聲，算是回答。

這時，黃毛嫂如魅影般從大家面前輕輕飄過，嘴里咕噥著：“吃吃吃，就知道吃！這里一萬多塊錢呢！”

大伙頓時就呆住了。

原來，謝道中在網(wǎng)上搜到了一家湖北的鴕鳥養(yǎng)殖戶，開著他的破皮卡車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過去。湖北的這位老板熱情地接待了他，領(lǐng)他在自家規(guī)模龐大的養(yǎng)殖場里到處參觀了一圈?？吹嚼习甯闾厣B(yǎng)殖搞得風(fēng)生水起，更堅定了謝道中養(yǎng)鴕鳥的決心。他一口氣花了三萬塊錢，選了一公一母的兩只大鴕鳥買下來。

這兩只鴕鳥體型龐大，公的那只更是高達(dá)兩米，體重足有七八十公斤。老謝開的是普通的皮卡車，又沒有這么高大的箱籠，只得想了個辦法，找來幾根麻繩，將兩只鴕鳥左右牽縛，牢牢固定在車廂里。鴕鳥的身子和腳被綁得死死的，從胸腔里發(fā)出痛苦的“啊啊”聲。

謝道中緊了緊繩索，溫柔地說：“兩個大寶貝，我快點開，你們?nèi)讨c??！”

他告別了老板，飛奔上路，徑直往家里趕。

從湖北到藍(lán)水鎮(zhèn)足足有六七百公里，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開了六七個小時，兩只可憐的鴕鳥全身被縛住動彈不得，一天水米未進(jìn)，又吹了一路的冷風(fēng)，一下車就癱倒在地。

謝道中趕忙叫了幾個人將鴕鳥抬至欄舍里，又是喂水喂藥，又是給蓋被子。折騰了一宿，一只勉強可以站立起來，另一只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

無奈之下，謝道中只得將這只瀕死的鴕鳥給宰了，正好請大伙一起來搓一頓。

這一晚的盛宴，主菜是一大鍋鴕鳥大骨湯，副菜是爆炒鴕鳥肉、鴕鳥肝、鴕鳥腸、鴕鳥胗，竟吃了個鴕鳥全席。大伙吃得那叫一個痛快淋漓，只是苦了謝道中夫妻倆，別人吃的是肉，他們兩口子吃的是花花綠綠的人民幣，吃的是血、是淚呀！

幸而，這天在城里念高中的“鴕鳥”小子也被叫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小子，果然生得玉面玲瓏。都說歪竹子長好筍，這黃毛嫂生出來的孩子就是一代比一代強，不止一點點，強太多。

于是，大家對著孩子一頓猛夸，夸小伙子長得帥，夸他彬彬有禮，夸他待人接物可比老子強多了，將來大有出息。一頓插科打諢下來，謝道中和黃毛嫂兩口子終于陰轉(zhuǎn)晴露出了久違的笑臉。

我們這十來個人饕餮一餐，剩下的鴕鳥肉還有不少。于是，大伙悄悄地你三斤，我五斤，連骨頭帶肉剁了點帶回去，回頭一律按50元一斤把錢轉(zhuǎn)給了老謝，好歹也算盡了點心意。

4

第一次養(yǎng)鴕鳥以失敗告終。老謝還是不甘心，沒過幾天又補了兩只鴕鳥回來，這回順便還捎回了兩只孔雀。這一次，他吸取了教訓(xùn)，花高價雇了一輛裝豬的大貨車，將鴕鳥妥妥地安置在貨車鐵籠子里，終于平安無事地運了回來。

鴕鳥一時半會兒還沒下蛋，兩只孔雀更是成天滿園子亂飛。這些活寶貝們一天到晚得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精飼料和鮮草輪換著喂還愛吃不吃。倘若惹惱了它，一個不提防抬起腳就踢，踢得你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疼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黃毛嫂過去是個養(yǎng)豬能手，還曾被評為縣里的三八紅旗手，遇到這一群野慣了、滿山跑的黃毛畜牲也是沒了轍。更令她惱火的是，往常養(yǎng)豬，三五個月就可以出欄見成效。鴕鳥雖說有好幾十年的壽命，卻又嬌貴得很，投了好幾萬塊本錢進(jìn)去，就好似將錢扔進(jìn)了水里，半點聲響也沒有，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還本。

黃毛嫂越想越覺得煩躁，于是成天在丈夫耳畔嘮叨個沒停。兩口子時常為此拌嘴吵架。謝道中煩不勝煩，索性開著車子直奔藍(lán)水鎮(zhèn)來找我們喝酒，扔下丑老婆和一群黃毛牲畜在家自生自滅。

男人和男人到一起，除了喝酒吹牛就別無他事。喝完酒，不知有誰提議去洗腳，于是，一行人又熱熱鬧鬧地開往洗腳店去。

我們這群人大都兜里沒幾個錢，也不裝逼，大的按摩會所去不起，就在街角找了家叫“知足堂”的小小洗腳店，連泡腳包按摩外帶松筋骨，一人才六十元，將一眾大老爺們侍候得舒舒服服。

巧得很，知足堂的老板娘也姓謝，叫謝小艾，三四十來歲的年紀(jì)，長得細(xì)眉細(xì)眼的，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挺讓人受用。

本來這一大群人洗腳也花不了幾百塊錢，可就是沒人出來搶著買單，就算有，誰也沒有一個人買單那么快。那個人是誰？當(dāng)然是謝道中。謝道中就有這個本事，洗個腳不但搶著買單，還順帶跟老板娘混熟了，認(rèn)了個干妹妹。

謝道中一表人才，斯斯文文，又愛吹牛，頗有點老板的派頭，走到哪都挺有女人緣。這一來二去的，竟然與小艾打得火熱，一口一個干哥哥干妹妹，叫得那個甜，讓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在旁邊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直呼作嘔。

大家私下里議論，想當(dāng)年，不論是喂豬還是做工程，他們夫妻倆可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從來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謝道中從不嫌妻丑，妻子也從不抱怨他不愛干活只會喝酒吹牛。那時，同甘共苦，人前人后都恩恩愛愛的兩夫妻直叫人羨慕不已。如今眼看著奔五的人了，竟然只為受了點“鳥”氣就往外跑，一跑還生出許多花花腸子來。

那小艾是個聰明女子，做生意之人，和氣生財，自然招攬八方來客，任憑誰來，她都這般小溫柔。只是偏偏老謝特別吃她這一套，如同掉進(jìn)了迷魂陣似的，被她迷得五迷三道。小艾也不見得有多年輕漂亮，厚厚的粉底遮不住一張半老徐娘的臉，勝就勝在那張小嘴甜，會疼人，說出的話來貼心貼肺，讓你從頭發(fā)梢一直熨帖到腳板底。打個比方吧，同樣一句話，從黃毛嫂嘴里說出來是鋼是刀，從小艾嘴里說出來就成了繞指柔。

偏偏老謝就好這一口，有事沒事就尋到店里去，也不圖什么，就斜倚在靠門的那張按摩床上，癡癡地看著小艾忙進(jìn)忙出。看著看著，腦袋一歪，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看看門外的天色已晚，又開著他那輛破車回鄉(xiāng)下去。

小艾忙著招呼客人，也沒時間來管他，早早晚晚，任他來去自由。逢上店里吃飯，便叫他吃飯。他也不見外，端起飯就吃，杯里有酒就喝，也不討要。喝了點小酒，又舒舒服服地躺下來看小艾干活。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香樟樹篩下遍地碎影，店里靜悄悄的。兩人眉來眼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撩騷。

情人眼里出西施。從門口這個角度望去，扎著個長馬尾、身穿一件水綠色連衣裙、走路裊娜如風(fēng)的小艾越看就越像一只花孔雀。而鄉(xiāng)下那個丑婆娘，喝醉時遠(yuǎn)遠(yuǎn)地一瞅，還以為是家里又多了一只黃毛怪呢。

謝道中是醉了。

那段時間，大伙都知道，謝道中不在梨花村養(yǎng)鴕鳥的話，一準(zhǔn)就在知足堂守著老板娘小艾那只花孔雀。要說，他家里也養(yǎng)了只孔雀，可家花不如野花香，彼孔雀怎么比得上此“孔雀”呢？

不僅如此，最令人好笑的是，后來，謝道中家里養(yǎng)的鴕鳥終于開始下蛋了。這還得歸功于黃毛嫂子辛苦喂養(yǎng)。鴕鳥下蛋一勤，老謝就開始動手腳，隔三岔五偷偷給小艾送個蛋去。

“喏，艾（愛）妹子，給你個蛋！”

“你個死人，又來揩我油。誰要你個蛋?！?/p>

“喏，不騙你，真的是個蛋，不信你摸摸，可比你下的蛋大多了?！?/p>

小艾跳起來作勢要去擰他。老謝笑著往后一躲，接著，獻(xiàn)寶似的從身后捧出一個碩大無朋的鴕鳥蛋來。

每當(dāng)他倆打情罵俏時，店里的小姑娘和老嫂子們便一齊捂著嘴偷偷笑。她們心里高興著呢，搭幫老謝，每隔一段時間店里就能吃上一回“老謝下的蛋”，賊大，賊香。不知那只鴕鳥發(fā)現(xiàn)蛋被偷了，會不會在家發(fā)狂。老謝泡馬子不送花不送禮，專送鴕鳥蛋的事情一度讓我們傳為酒桌笑談。

5

事情的轉(zhuǎn)機是從老謝的女兒，也就是那個我們從未謀面的“孔雀”公主。

黃毛嫂在家辛辛苦苦地養(yǎng)鴕鳥、喂孔雀，照料一大園子的牲畜，老謝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就在城里三心二意，守著一只花孔雀發(fā)癡。后來，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黃毛嫂在家哭天搶地。大路不平旁人鏟。旁人不好說，先惹怒了兩個孩子。

小兒子機靈，也不說父親好，也不說父親不好，反正他回家的時候一家人齊齊整整都在就好，父親每月按時給他生活費就行，也不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老謝的女兒，也就是那位在外念大學(xué)從照片上看起來英氣勃勃、分外俊俏的“孔雀公主”，因從小被父母給寵壞了，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

孔雀公主一回來就給母親打包了幾件衣服，領(lǐng)著她上外旅游去了。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牲畜和煩心事一股腦兒都丟給了父親。

謝道中只得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每天割草鍘草、喂鴕鳥、喂孔雀，還要照料滿院子的雞和十來只黑山羊，抽空還要侍弄自家一畝三分地，忙得他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哪還有時間去想那些花花腸子。

孔雀公主領(lǐng)著母親安安心心地在外面旅游了一圈，剛回到藍(lán)水鎮(zhèn)，又上她小姨家玩去了。十來天沒回家，黃毛嫂心急如焚，時而擔(dān)心家里的牲畜，時而又擔(dān)心謝道中一個人忙不過來，閑下來還想著地里的莊稼沒人侍弄，恨不得立時飛身回去。女兒死死地按住她說：“這次你要不聽我的話，下次也別指望我?guī)湍懔??！?/p>

黃毛嫂子拗不過女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母女倆正爭執(zhí)間，老謝打電話來了。

孔雀公主眼疾手快，一把奪過母親的手機，不急不慌地說：“我媽正躺著呢，心情不好，有什么事？”

老謝一聽女兒的聲音，立馬就軟了下來，低聲下氣地說：“乖女，女寶，叫你娘快回來算了。家里的活太多，我一個人怎么奈何得了？”

孔雀公主毫不客氣地懟回去：“你也知道一個人奈何不了。那平時我娘一個人在家奈何不了的時候，你干嘛去了？”

黃毛嫂在一旁急得直跺腳，恨不得立即張口讓男人來接她回家去。女兒卻不讓她說話。

老謝在女兒面前繼續(xù)演著苦情戲。

“女寶，爹講的是真話。家里的鴕鳥孔雀可是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你和弟弟的學(xué)費生活費都盼著從這上面來呢。我一個人真奈何不了?！?/p>

女兒有點心軟了，嘴上卻絲毫也不肯認(rèn)輸。

“你就知道弄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喂雞喂羊喂鴕鳥也就算了，偏養(yǎng)什么孔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你在城里和一只狐貍精勾勾搭搭的事情都傳遍了?！?/p>

老謝被女兒訓(xùn)得啞口無言，徹底沒了脾氣。

足足沉默了半分鐘，他眼珠一轉(zhuǎn)，又想出了一大堆說辭來。這一回說得天花亂墜，說來說去，他一口咬定養(yǎng)孔雀就是因為女兒的緣故。女兒在家的時候，成天打扮得花蝴蝶似的，說說笑笑，滿屋子都是她銀鈴般的聲音，別提有多熱鬧。自從女兒去上大學(xué)后，家里冷冷清清，別提有多不得勁。因此，在買鴕鳥的時候，看到旁邊的孔雀，他心想，這個買回去女兒肯定喜歡。于是死乞白賴地求老板低價搭售了兩只孔雀回來。你還別說，孔雀在家成天飛來飛去既養(yǎng)眼也熱鬧。只要看到孔雀，就好像看到女兒一般，老父親的心寬慰多了。

老謝說這番話的時候，起初半真半假，到后來竟演變成了發(fā)自肺腑的真言，連他自己也動情了。畢竟，女兒可是他和妻子兩人從小當(dāng)成心頭肉疼的寶貝呢。

“女寶，老爸早就想好了，誰要娶我家的女兒，沒過我這關(guān)可不行。不管他姓甚名誰，有多大本事，不發(fā)誓疼我女兒一輩子絕不能把你從我手中領(lǐng)走。等哪天你出嫁了，別的且不說，老爸就將這兩只孔雀送給你。你才是老爸眼里最最漂亮、最最重要的孔雀公主?！?/p>

老謝嘰里咕嚕地說了半天，電話那頭卻沒有了聲音。原來，女兒正和她的母親抱著哭成一團(tuán)呢！

一會兒功夫，老謝開著車上來將母女二人高高興興地接了回去。

從這以后，謝道中夫妻倆再也沒有吵過架。俗話說：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幾年下來，他們家養(yǎng)的鴕鳥越來越多，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鴕鳥養(yǎng)殖大戶。

至于小艾那兒，老謝自然是再也沒有去過。店里的小姑娘們也再沒那個口福白吃老謝送的鴕鳥蛋。只有我們這群老饕還時不時會收到他發(fā)出的邀請：“快到我家來吃芭蕉根炒雄雞公！速度來，來遲了沒有份，來得早的有禮物呀！”

我們都知道，謝道中這個人雖然有點不靠譜，但基本不誆人。他送給我們的禮物是一枚碩大無比、光潔無暇的鴕鳥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