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左思的詩歌流傳至今的只有十幾首,但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卻頗為深遠。太康文學的佼佼者以“三張二陸兩潘一左”為代表,但戲劇性的是,左思在后世的評價中卻最終超越了同代之人,成為冠絕古今的大詩人。支撐這一評價的理由,主要基于他對詠史詩體的變革與創(chuàng)立的貢獻。左思的詩作,特別是《詠史詩》,確如沈德潛所言是“陶冶漢魏”[1]140,繼承了漢魏詩篇雄健悲壯的風格。但是,他真的是“自制偉詞”[1]140,獨力將魏晉詩風冶于一爐卻又能不落言筌,只以張揚豪放的氣概與個性取勝嗎?
從以上學者的觀點來看,明清詩學雖然重視左思詩歌個性的表達及其對漢魏風骨的風格美的繼承,但卻長期忽視其詩歌技巧層面對魏晉詩歌的接受,缺乏細致的梳理與探析。也就是說,《詠史詩》與古詩的接受關系是一個被高度關注卻一直沒有說清的問題。本文對相關詩歌套語、結構、原型展開系統(tǒng)的梳理,以期對相關研究有所推進。
1.與古詩“疊音詞+三音體詞性詞組”句式的類似
《詠史詩·其二》首聯(lián)與《古詩十九首·青青陵上柏》(《古詩十九首》以下簡稱《十九首》)首聯(lián)的句式存在高度的類似,原詩為: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詠史詩·其二》[7]733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古詩十九首·青青陵上柏》[7]339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與“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同為“疊音詞+三音體詞性詞組”的句式結構?!对伿吩姟分羞€有《其四》的“濟濟京城內,赫赫王侯居”“寂寂揚子宅”“寥寥空宇中”[7]733,《其五》的“峨峨高門內”[7]733,《其八》的“習習籠中鳥”“落落窮巷士”[7]734等。此類句式在《十九首》中出現(xiàn)頻率也很高,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7]329“盈盈樓上女”[7]329“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7]331“冉冉孤生竹”[7]331等。古詩中也有蘇李詩《童童孤生柳》的“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7]340,《青青陵中草》的“青青陵中草,傾葉晞朝日”[7]343等。總之,這是一種有著顯著的古詩風格的句式。
2.此類套語的詩歌功能
在《十九首》中,這類句式大都出現(xiàn)在首聯(lián),有兩種詩學功能,一是感興式發(fā)端,二是物象的鋪寫。
第一種情形,這些句子是以自然物象與人事的并置形成類比聯(lián)想。感興式發(fā)端繼承了《詩經》起興的技巧,遵從自然—人事的層次結構。因此,古詩與樂府中的這類詩可以視為古代抒情傳統(tǒng)的直接繼承者。
這類感性式發(fā)端結構在漢魏詩歌中衍生為兩個系統(tǒng):其一,承續(xù)“冉冉孤生竹”“童童孤生柳”,如劉楨的“青青女蘿草,上依高松枝”[7]373,是女性托身主題;其二,承續(xù)“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如曹丕《于明津作詩》的“遙遙山上亭,皎皎云間星”[7]402與《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的“郁郁河邊樹,青青野田草”[7]404,曹植《雜詩》的“悠悠遠行客,去家千余里”[7]458,是游子思鄉(xiāng)主題;其三,徐干《室思·其二》的“峨峨高山首,悠悠萬里道”[7]376,傅玄《朝時篇》的“昭昭朝時日,皎皎晨明月”[7]558與《明月篇》“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輝”[7]559,是思婦閨思的主題。以上三類主題與樂府近似,且能容納君臣關系的政治寄托,是較為古老的詩歌主題及結構。
第二種情形,其主要修辭功能是摹寫物色或對景物的感受,增強節(jié)奏韻律感。
3.《詠史詩》對古詩套語的接受
《詠史詩》繼承了古詩中這類句式的兩種詩歌功能。
第一種,感興式發(fā)端。如《其八》:
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出門無通路,枳棘塞中涂。計策棄不收,塊若枯池魚。外望無寸祿,內顧無斗儲。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蘇秦北游說,李斯西上書。俯仰生榮華,咄嗟復雕枯。飲河期滿腹,貴足不愿余。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7]734
籠中鳥舉翅欲飛卻四處碰壁與士人窘困的人生處境并置,構成隱喻。三國魏詩人杜摯的詠史詩《贈毌丘儉》,與之結構類似。詩為:
騏驥馬不試,婆娑槽櫪間。壯士志未伸,坎軻多辛酸。伊摯為媵臣,呂望身操竿。夷吾困商販,寧戚對牛嘆。食其處監(jiān)門,淮陰饑不餐。買臣老負薪,妻畔呼不還。釋之宦十年,位不增故官。才非八子倫,而與齊其患。無知不在此,袁盎未有言。被此篤病久,榮衛(wèi)動不安。聞有韓眾藥,信來給一丸。[7]419-420
騏驥屈居于槽櫪之間與五壯士局促于草澤之內是同等性質的意象。“伊摯”句以下五聯(lián),排比式用典都是對第二聯(lián)的展開。由此可見,這種發(fā)端技巧在魏晉詠史詩中是流行的。
第二種是物象的鋪寫?!凹偶艙P子宅”[7]733“寥寥空宇中”[7]733“峨峨高門內”[7]733等句,沒有出現(xiàn)在詩的首聯(lián),“濟濟京城內,赫赫王侯居”[7]733雖是首聯(lián)但與前幾句一樣缺乏起興的功能,都是側重物象與場景的描寫。
在左思《招隱詩》二首中,找不到疊音詞的使用。而《雜詩》中的“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披軒臨前庭,嗷嗷晨雁翔”[7]735的“皦皦”“嗷嗷”句,《嬌女詩》中的“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7]735的“皎皎”句,《白發(fā)賦》中的“星星白發(fā)”“赫赫閶闔,藹藹紫廬”“皤皤榮期”[8]等句以及《三都賦》中大量疊音詞的使用,都無外乎描寫的功能。
1.對劉楨《贈從弟》對比結構的繼承
《青青陵上柏》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發(fā)端,取松柏與巖石持久長存的特性,引出人生易逝的時序感,再導向及時行樂的主題。首聯(lián)與次聯(lián)“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形成了物與人生命長短的強烈對比的結構,古人稱為反興。后世劉楨《贈從弟》、何邵《游仙詩》與其套語、主題有一脈相承之關系,而嵇康《游仙詩》首聯(lián)意象與詩意也與之近似。這四首詩如下:
泛泛東流水,磷磷水中石。蘋藻生其涯,華葉紛擾溺。采之薦宗廟,可以羞嘉客。豈無園中葵,懿此出深澤。
劉楨《贈從弟·其一》[7]371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劉楨《贈從弟·其二》[7]371
遙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蔥。自遇一何高,獨立迥無雙。愿想游其下,蹊路絕不通。王喬棄我去,乘云駕六龍。飄遙戲玄圃,黃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曠若發(fā)童蒙。采藥鐘山隅,服食改姿容。蟬蛻棄穢累,結友家板桐。臨觴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長與俗人別,誰能睹其蹤。
嵇康《游仙詩》[7]488
青青陵上松,亭亭高山柏。光色冬夏茂,根柢無彤落。吉士懷真心,悟物思遠托。揚志玄云際,流目矚巖石。羨昔王子喬,友道發(fā)伊洛。迢遽陵峻岳,連翩御飛鶴。抗跡遺萬里,豈戀生民樂。長懷慕仙類,眇然心綿邈。
何邵《游仙詩》[7]649
對劉楨《贈從弟》,今人常注意到“亭亭山上松”句與《詠史詩·其二》“郁郁澗底松”句的相似。實際上,《詠史詩》與這首詩的對比結構的類似性更值得重視。嵇康《游仙詩》中的松是詩人即目所見的物象,也是場景的核心要素。何邵《游仙詩》“青青陵上松”與“青青陵上柏”相類,但只是取字面之意,并未隨之引出人生短暫之感,更未引向游仙的主題。
相比之下,劉楨《贈從弟·其二》不僅詠松柏之生命力強勁,更是以之作為士子人格的隱喻?!顿洀牡堋て湟弧返谝宦?lián)中的流水、巖石與生長其間的浮萍、水藻,在生命的長久與短暫上有強烈反差感。《贈從弟·其二》的四聯(lián)實際只寫了寒冬中冰霜雨雪與松柏常青的對比,松樹與寒風、烈風與松枝、冰霜與青松、凝寒與松柏,形成強烈對比的意象結構。
2.對古詩《嚴嚴鐘山首》對比結構的繼承
古詩《嚴嚴鐘山首》(1)對此詩的作者,學界有古詩佚名和孔融兩種說法,逯欽立考證后將之編入古詩《李陵錄別詩》中,本文從逯說。的對比技巧則更為豐富。詩云:
嚴嚴鐘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云門,遠景灼寒素。昂昂累世士,結根在所固。呂望老匹夫,茍為因世故。管仲小囚臣,獨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恐年歲暮。幸托不肖軀,且當猛虎步。安能苦一身,與世同舉厝。由不慎小節(jié),庸夫笑我度。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7]341-342
首聯(lián)以北海鐘山之巔的極寒與南方炎天之路的酷熱作對比。第二聯(lián)以日光輝映天門隱喻門第高貴之士的氣焰滔天,與日光余輝仍能烤炙殘雪隱喻寒門之士的仕途窘迫作對比。這兩聯(lián)與《詠史詩·其二》寒門與士族對比的結構更為類似。
綜上可見,此類“疊音詞+三音體詞性詞組”的句式結構使用是對古詩風格的有意繼承,左思的《詠史詩》通過對古詩套語句式和對比結構的借用,有意繼承了其詩歌技巧,延續(xù)了漢魏詩風。
除去套語和對比式結構,左思《詠史》是否和《十九首》還有其他接受關系呢?筆者以為可以換一種思路,從組詩形式入手進一步思考二者之關系。
組詩是某一詩人相同主題詩作的集合。魏晉時代的組詩以《步出夏門行》《氣出倡》開始,創(chuàng)作成績豐碩,但大型組詩仍比較少。五言組詩有五首以上組成者有曹植《鼙舞歌》五首和《雜詩》七首、王粲《從軍行》五首、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張華《情詩》五首、陸機《擬古詩十四首》、左思《詠史詩》八首、張協(xié)《雜詩》十首、楊方《合歡詩》五首等。對于左思《詠史詩》是否為一時一地之作,學術界并無統(tǒng)一意見。
《十九首》是五言詩創(chuàng)生期的典范之作,其組詩形式最終定型于《文選》,但從陸機所擬十四首原詩來看,其魏晉時流傳的面貌已經具備組詩的基本特征,其結構如表1。
表1 《十九首》與陸機擬古詩的主題
《十九首》對漢末士人交游生活的書寫,已經將他們的人生遭際及生活情境凝練為較為抽象的原型。它的歷時性邏輯是:詩人離開故鄉(xiāng)交游都城(《行行重行行》),汲汲于功名(《回車駕言邁》),交游于都城權貴(《青青陵上柏》),廁身于貴族宴游(《今日良宴會》),感嘆當及時行樂(《生年不滿百》),有時聽曲生情(《西北有高樓》《東城高且長》),屢感仕途失意(《驅車上東門》),埋怨朋友不相援引(《明月皎夜光》),思鄉(xiāng)欲歸而不能歸(《去者日以疏》);妻子送別自己的丈夫(《行行重行行》),家鄉(xiāng)的妻子在各類日常生活情境中思念丈夫(《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凜凜歲云暮》《明月何皎皎》),她偶爾收到丈夫的信件或贈物(《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等。
從陸機所擬古詩十四首來看,在西晉初年,《十九首》的序列結構已經定型。當時的組詩中缺《生年不滿百》,但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的主題在《今日良宴會》《驅車上東門》中已經蘊含。無《去者日以疏》,似乎少了思鄉(xiāng)欲歸的閉環(huán)。不過,《明月何皎皎》一詩歷來有游子思鄉(xiāng)與閨怨思夫兩種主題的讀法。從今日流傳版本看,“照我羅床幃”[7]334句中“羅床幃”似暗示抒情聲音的女性身份。但從陸機《擬明月何皎皎》“踟躕感節(jié)物,我行永已久。游宦會無成,離思難常守”[7]687句,以及阮籍《詠懷詩·其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7]496等句來看,《明月何皎皎》在魏晉時期的接受范式中是被解讀為游子思鄉(xiāng)的主題。故此,其基本結構仍然完整。
陸機所擬古詩《蘭若生春陽》今不屬于《十九首》,它有“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7]335等句,似有人神戀的抒情模式遺存,與《十九首》的人間氣息不同,或許是不為后人收入《十九首》的原因所在。不過,此詩基本可以作游子思妻或閨婦思君的愛情主題解讀,故而納入以上所總結的人生原型序列也并無沖突。
《十九首》的人物原型可以歸納為游子與思婦兩類,游子即游士。古時士人之游有多種,有渴望建功立業(yè)而縱覽天下之壯游,有官宦生涯中游歷四方之宦游,有交接權貴、名士、同好之交游,有宴飲游賞之宴游,有閑賞自然風光名勝古跡之閑游?!妒攀住分问课匆姳晃晒俾殢氖聦崉展ぷ?這當然不是壯游、宦游,也不是純粹的休閑之游,而是以交游、宴游為主。
《十九首》所寫之游,實際上是士人交游。其中寫飲宴之游的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會》《生年不滿百》,若將聽曲生情也歸于宴游,則又有《西北有高樓》;寫出行之游的有《回車駕言邁》《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漢末曹魏時期,貴族宴游風氣熾烈,士人混跡于出游與宴游中,本意為結交權貴、求其援引。
漢代以察舉和征召選官,士人如能得到權臣和名士的賞識而被舉薦可謂走上捷徑,為此士人熱衷于干謁權貴、拜謁名士、拜訪同鄉(xiāng)、結交同門。徐干《中論·譴交》曾深刻揭露漢末以來士人交游的現(xiàn)狀,他說“古時不以交游舉賢”,“故無交游之事,無請托之端”,“及周之衰,而交游興矣”。交游之風,“桓靈之世,其甚者也”。“古之交也為求賢,今之交也為名利而已矣。”離家遠游的這些士人,“不修道藝,不治德行”,只為欺世盜名換取功名富貴。其中,有“稱門生于富貴之家者”,有“奉貨而行賂”者。公卿大夫、州牧郡守也好參與其事,家家賓客填門、日夜不息,究其實質也只為結黨營私。然而,游士眾多而成功者寡,很多人處境悲慘,“或身歿于他邦,或長幼而不歸。父母懷煢獨之思,室人抱《東山》之哀,親戚隔絕,閨門分離,無罪無辜,而亡命是效”[9]。這群人的行跡,無疑就是《十九首》筆下的游士與思婦原型的來源。
士人交游的背景受到兩種影響,一方面是大一統(tǒng)政權的建立與士大夫的士族化導致了游士發(fā)展空間的縮小。余英時曾說:“‘士’在先秦時期是‘游士’,秦漢以后則是‘士大夫’?!保?0]軍功貴族、外戚貴族、地方豪族通過各種方式進入政權成為高官,又再次將政治權力轉化為文化資本,發(fā)展出若干經學化家族世代壟斷權力。另一方面是后漢士大夫所面對的整體政治環(huán)境的壓迫。東漢皇帝不重用士大夫集團而重用宦官、外戚。桓帝、靈帝之時,士大夫階層向皇帝爭權未果,與宦官集團發(fā)生尖銳沖突,釀成兩次黨錮之禍。在這雙重擠壓之下,無大宗強姓做靠山的游士的政治上升道路極為逼仄,使士人對交游變得更為熱衷。
《十九首》中的“游子”原型,映射著士人人生選擇的多元化。士大夫對漢室的忠誠發(fā)生動搖后,一部分人仍心系漢室,一部分人選擇全身避害,或棄官回鄉(xiāng)、或隱居不仕,另一部分人走向地方割據勢力集團。在這個大背景下,“游”的心態(tài)被凸顯。郭泰為漢末名士,交游京師時以才學名動一時,曾有同鄉(xiāng)勸其出仕,他答曰:“吾夜觀乾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吾將優(yōu)游卒歲而已?!保?1]郭泰對漢王朝的命運與人生的選擇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不與宦官集團發(fā)生直接沖突,在洛陽以教授學生、提攜后進為業(yè),曾避過黨錮之禍。優(yōu)游卒歲的態(tài)度,是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下士人無奈的選擇。
1.用典的歸類
程千帆曾對《詠史詩》中的人事典故這樣歸類:“析而言之,馮唐、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為一系。潛郎終身汩沒,四賢初仕屯蹇,則作者所為況譬者也。段干木、魯仲連一系,功成身退,爵賞不居,則作者所引為仰慕者也。許由、揚雄一系,當時尊隱,來葉傳馨,則作者所引為慰藉者也。蘇秦、李斯一系,福既盈矣,禍亦隨之,則作者所引為鑒戒者也。獨荊軻之事,若無關涉,殆可謂寂寥中之奇想,而歸本于自貴自賤,是與他篇固亦相通?!保?2]此處將認同、贊賞、仰慕、警戒等情志作為左思用事之起點,但視角仍只限于傳統(tǒng)詩學“用事”所重視的“事典”。而《詠史詩》中的語典也極為豐富,如《詠史詩·其八》“出門無通路,枳棘塞中涂。計策棄不收,塊若枯池魚”[7]734,前一聯(lián)點化自托名孔子所作《丘陵歌》“枳棘充路,陟之無緣”[7]26,后一聯(lián)第一句點化自東方朔《六言》“計策棄捐不收”[7]101,第二句“枯池魚”出自《莊子·外物》所載莊子貸粟于監(jiān)河侯所講的涸轍中鮒魚即將置身枯魚之肆的故事。此外,還有“草澤”(《莊子·讓王·原憲居魯》)、“澤雉”(《莊子·逍遙游》)、“浮云”(《論語·述而》)、“被褐”(《老子》)、“出閶闔”(《離騷》)、“振衣”(《楚辭·漁父》)、“濯足”(《孟子·離婁上》)、“偃鼠飲河”“鷦鷯巢林”(《莊子·逍遙游》)、“鉛刀貴一割”(《后漢書·班超傳》)、“蟬翼為重,千鈞為輕”(《楚辭·卜居》)、“迍邅”(《周易》)等。
密集用典使左思的情感表達極為細膩而深沉,不僅寄托了認同與否定的情感態(tài)度,也承載了對士人命運的觀照。士人們的處境窘迫、仕途艱難、壯志未酬、建功立業(yè)、榮華富貴、英名永存、立言不朽、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身敗名裂等眾生相皆被納入詩中,已經超越了左思的人生軌跡,深具“非個人化”性質,成為“寒士”政治命運的縮影。
2.原型的構建
《詠史詩·其七》有“四賢豈不偉,遺烈光篇籍”[7]734一聯(lián),可以視為左思對“賢士”原型的提出。在《詠史詩·其一》中,這一原型的典型成員為賈誼、司馬相如和司馬穰苴。《詠史詩·其一》說“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7]732“疇昔覽穰苴”[7]732,三人應該是左思早年所心儀的言論、文才、武略的模范。
更進一步看,三人都出身卑微。賈誼不屬于漢初軍功集團及地方豪族出身。史書載司馬相如“家貧,無以自業(yè)”[13]2287“家居徒四壁立”[13]2288。司馬穰苴原是田氏望族之后,但到他這一代已經沒落,晏嬰介紹他是“田氏庶孽”[13]1715,他自述“臣素卑賤”[13]1715?!对伿吩姟て淦摺分械摹八馁t”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也都是出身卑微。反觀金日磾、張湯、許廣漢、史高這樣的世家大族成員,都是以反面的形象現(xiàn)身于《詠史詩》。
左思對揚雄評價極高,《詠史詩·其四》中說“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qū)”[7]733。司馬相如、揚雄、左思都是辭賦大家,也都有“口訥”的毛病,性格也類似,都不喜交游權貴,樂于個人閑居。《漢書》稱揚雄“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14],他早年以辭賦聞名,晚年潛心學術研究,成就巨大。揚雄應該是左思中年以后建立的賢士原型的典型成員。
左思早年也是“游士”,還是“二十四友”集團的成員?!对伿吩姟返摹疤K秦北游說,李斯西上書”[7]731(《其八》),代指士人交游。蘇秦、李斯的典故,在這里以反用的面目出現(xiàn),反映了左思對廁身交游活動的負面評價。
左思建立的原型既是賢士,也是寒士,它是對《十九首》中的“游士”原型的窄化,主要側重游士中出身寒微者。在玄學思想影響下,左思晚年筆下的“寒士”有著很多隱逸情懷的表達。在左思《招隱詩》二首中可以看到“隱士”原型的進一步發(fā)展。到了陶淵明的《擬古》九首組詩,“隱士”作為士人的文化原型正式取代了“寒士”的地位。
左思以用典實現(xiàn)了對歷史事象的抽象與寒士原型范疇的建構,并發(fā)展了用典的古今對比與意象的異質對舉的結構,弱化了詩歌織體的時間性與敘事性,強化了空間性與抒情性,為以組詩的形式構擬類比結構、建立認知原型建立了充分的前提。這可以視為一種強烈的形式沖動的體現(xiàn),形式沖動是中古詩歌律化運動的主要動力,引領了文人詩對新的結構組織原則的探索。
通過對套語和結構的考察,可以看出《詠史詩》與古詩、劉楨《贈從弟》極為類似,都有以具有對比性意象的聯(lián)句發(fā)端的特點。鐘嶸以為三者有承續(xù)關系,是有一定道理的。推進到文學原型與認知原型的塑造層面,左思《詠史詩》組詩典范性地創(chuàng)立的五言詩中的“寒士”原型,是對《十九首》“游士”原型的窄化與發(fā)展。這卻是前人所忽視的。
可以從這一角度比較左思與陸機對古詩的接受。作為同代詩人,陸機以善寫擬詩而聞名,他對古詩、樂府詩、建安詩都有擬寫,以擬《十九首》組詩最為著名。他基本采用了逐句模擬的方式,較完整地保存了原詩的主題、結構甚至句式,其新變體現(xiàn)在語言更為典雅,抒情更為含蓄,用典更為文人化。陸機亦步亦趨的擬寫方式,曾被古代詩家大加撻伐。今天看來,他的擬古雖然是出于個人呈才較藝的動機,但在客觀上對推動古詩作為一種典范和風格的成立,對推進中古詩歌抒情技巧的精細化,都具有積極意義。
左思并不以擬古而聞名,但《詠史詩》也有意營造了古詩的風格,更是從內在結構對古詩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他對古詩的人生哲學思考的發(fā)現(xiàn)與再造是遠在陸機之上的。陸機曾作《百年歌》十首,寫士人的人生歷程。日本學者佐藤利行考證陸機生平形跡后認為其“并非詩人回顧往日時所作”,“陸機僅僅是借助詩,來抒發(fā)自己希望一生能夠如此的愿望而已吧。這樣一來,詩中描寫的內容,也許就是陸機為自己設定的一生計劃”[15]。所謂愿望、計劃,也就是人生理想的體現(xiàn)。但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其最大的弊病是無我——詩人主體性的缺乏。作者并沒有把對政治、社會、人生的抽象思考與現(xiàn)實互動俱映射入詩歌之中,使這些作品只能成為貴族宴游的助興之作,喪失了智慧與情感的力量。相比之下,陸機擅長寫情與事,左思擅長寫事與理。陸機的擬古詩彰顯了自身過人的才氣與風度,但在見識、膽量和筆力上卻遠遜于左思的《詠史詩》。
在晉代,擬古已經發(fā)展成為一種詩歌寫作的抒情策略。擬作類的詩歌寫作已化身為接受與創(chuàng)作兼具的抒情表演事件,具有了儀式性品質。詩人通過擬寫活動建立與文學經典的互文性,在對話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中建構一種與現(xiàn)實有疏離感的文化空間,獲得詩歌的美感與意義。詩人以擬作的形式對古詩風格的延續(xù),就是這一抒情策略的生動演示。但左思卻并未囿于風格化的抒情策略,而是從文學原型上完成了對古詩抒情范式的接受和創(chuàng)造性轉化,成為中古詩歌詩體革新運動中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