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華
夏夜走過中原
2022年暑假我在中原老家呆了11天。這十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中原大地似乎變成了熱帶亞熱帶地區(qū),從早上七八點開始,就是38、39度的高溫,人根本不能在室外多呆。白天,整個村子空空蕩蕩的,被高溫熏蒸烘烤著,直到下午五點鐘之后,大家才能走出家門,稍微做些事情。晚上氣溫會下降一點,是出門游歷的好時機。但是,因為持續(xù)高溫,村里干旱得厲害,夜行動物極少見,反復(fù)搜索,也僅僅是見到了一只擬步甲,一只中華蟾蜍,幾只壁虎,以及很多只蟋蟀。
除了村子,我也在田野里晃悠,整個潁河沖積平原,正是玉米大豆的生長旺季,舉目所及,沃野千里,良田萬頃,卻寂然無聲,全沒有了若干年前螽斯齊鳴、螞蚱飛濺的盛況,《寂靜的春天》里描寫的場面,已經(jīng)成為事實。除草劑和農(nóng)藥的大量使用,確實殺死了大量雜草,滅掉了許多農(nóng)作物害蟲,這種情況對農(nóng)作物增產(chǎn)是好事,但是對生物多樣性卻是巨大的戕害。孰優(yōu)孰劣,真的不是一下子可以說得清楚。
為了看到一些東西,我只有夜上潁河大堤。潁河大堤上種滿了樹,樹下有雜草,也許會有東西看。然而,這些樹卻都是單一的經(jīng)濟林,忽而一大片全是槐樹,忽而一大片全是楊樹,忽而一大片又全是楓樹,一棵棵整整齊齊,高矮一致,樹冠大小統(tǒng)一,株距遠近一致,好在并不單調(diào)乏味!
不過,無論如何,應(yīng)該還是有東西可以看的。
晚上九點多,田野里彌漫著玉米葉子的青氣,偶爾的艾蒿味,風(fēng)里有微微的涼意。夜晚的田野,到處都是蟲鳴唧唧,這些聲音,絕大多數(shù)來自蟋蟀。我在玉米地邊靜靜蹲了一會兒,只聽到微弱的噼噼啪啪聲此起彼伏。認真看看,玉米根部的土塊里,有無數(shù)的蟋蟀進進出出,它們跳起,飛一段,彈到玉米葉上,又落下來,整個夜晚樂此不疲。
《豳風(fēng)·七月》里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碑敃r的周歷以夏歷十一月為正月,推算下來,如今的農(nóng)歷七月正是詩中的九月,這兩天,我也在自己房間里看到了蟋蟀,《詩經(jīng)》所言“九月在戶”看起來確實有此事?,F(xiàn)在是農(nóng)歷的七月初,大暑節(jié)氣已經(jīng)過了半個月,馬上就要立秋,天氣炎熱潮濕,食物充足——正是蟋蟀們生命中的黃金時節(jié),它們要竭盡所能地鳴唱,求偶,交配,產(chǎn)卵,以便在肅殺的秋冬來臨之前,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就這片地里,就在這個時刻,就有成千上萬只蟋蟀乘著夜色忙碌自己的婚姻大事。幾乎所有的螽斯和蝗蟲都已經(jīng)從這片田野上消失,但蟋蟀卻每年都能大量孵化出來,在田野中大啖農(nóng)作物,并做了盛夏之夜田野音樂會的主角,這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但現(xiàn)在肯定不是蟋蟀最旺盛的時候——記得小時候,外公曾經(jīng)在田野的燈光下用掃把掃了半口袋的蟋蟀,一大早送到我們家里,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盛況了。
現(xiàn)在田里絕大多數(shù)是秋作物玉米,整個田野里充斥的也是蟋蟀此起彼伏的唧唧聲。這聲音單聽起來纖弱凄惶,但它們組合起來,卻是鋪天蓋地的聲音洪流。唧唧唧唧,唧唧唧唧,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盡管聲音高低、頻率并不一致,但它們卻全方位地、立體地、一刻不停地占據(jù)了這盛夏的原野之夜。夜晚穿行在田野里,就要分開這閃閃發(fā)光的聲音之河,溯流而上。
潁河河堤上有一條大路,堤下,潁河水清淺羞澀,宛如小溪,在寬闊的河床里無聲地流著,再沒有了1975年的暴脾氣。誰能想到,1975年,就是這樣一條淺淺的水流,居然突然暴漲,在半夜決堤,掀起滔天巨浪,在黑暗中吞噬掉無數(shù)生命?
白天,河堤上濃蔭匝地,蟬聲悠長,人車不斷,納涼者也不少;夜稍微深一點,這里就空無一人,只有河水慢慢流著。河堤上,車燈所到之處,只見大樹在頭頂環(huán)合交接,仿佛莊嚴的拱頂,你將由此走進一個黑暗廣闊神秘的世界。只有到了這種時候,你才又意識到,這里是大自然的地盤,只是容許人類白天在這里稍作盤桓,晚上,它又收回了統(tǒng)治權(quán)——于是,夜晚的氣味變得荒蠻濃烈,而你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立刻小心翼翼起來。
天空暗藍,一輪清晰秀美的上弦月掛在河上,北斗七星斜斜地躺著。因為有月亮,銀河并不是很清晰。車燈照射下的路面空空蕩蕩,只有偶爾一只蝙蝠在燈光里一掠而過。白天這里有無數(shù)上下翻飛的黑卷尾,根據(jù)它們嘶啞難聽的叫聲,吾鄉(xiāng)人叫它“吃杯茶”,現(xiàn)在它們不知道哪棵樹上睡著了。
一只小動物踽踽地爬了出來,大概是想橫穿路面。我趕緊踩了剎車。它動作并不靈敏,體型也比一般的老鼠大。刺猬!我看到了它拱起來的背,背上尖尖的白刺,以及它富有辨識度的尖鼻子。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野外的刺猬。沒想到潁河大堤上還有這等野物。這小小野物的存在,證明著潁河地界還沒有被人類完全收復(fù)改造,還有一些在人類秩序之外的野性。
我走過去,它停住了腳步,但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蜷縮成一個球,而是伸長鼻子默默等待著。第一次面對這野物,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想起鄉(xiāng)人說野外的刺猬極臭,我于是用腳尖碰了一下它,以為它一定會縮起來,哪知道這輕輕一觸,就讓它極為敏捷地掉轉(zhuǎn)頭,哧溜一下就滑進了草叢,沒給我留下一點細細觀察的時間???!后悔死我了!
第二個晚上,我仍舊來巡路,希望又能偶遇那只刺猬。這一次,沒有看到刺猬,卻意外地看到一只黃鼬躺在路邊,它沒有外傷,只有眼珠子外凸,顯然是橫過馬路上遭了意外。這只黃鼬體形矯健,皮毛土黃,尾巴大概有身體的1/3長,即使掛了,也能讓人想見它當日生機勃勃的樣子。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黃鼬,即鄉(xiāng)人口中富有神秘色彩的“黃大仙”。不知道這名“黃大仙”為什么命中有此一劫,悲哉!
匆匆兩三次夜游,勉強算是看到兩種野物,我意猶未盡。我總想在熟悉的地方發(fā)掘出它另外的東西來,比如,在秩序外看到異端,在熟稔里遭遇陌生,在遍地順服中發(fā)現(xiàn)野性,在規(guī)規(guī)矩矩中邂逅旁逸斜出——這些是多么美好的愿望!
當然,這些愿望也在逐步實現(xiàn):去年冬天,在這片田地邊的大楊樹上,我?guī)状慰吹揭恢黄胀\鎮(zhèn)守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一群又一群的小云雀在冬小麥田里飛起又落下,河里漂浮著一隊隊鮮艷的赤麻鴨;今年暑假,在一片早早收割完的玉米地里,我又看到了十幾只灰頭麥雞,許慎文化公園柏樹林里,則有一地的黑尾蠟嘴雀和金翅雀……在熟悉的故鄉(xiāng)里細細搜索,發(fā)現(xiàn)它讓人驚喜的另一面,就像跟一位故人聊天——在舊有的交情基礎(chǔ)上,你又發(fā)現(xiàn)故人又有新思想與你產(chǎn)生共鳴,你們不僅僅有過去共同的回憶,還更有此刻的心領(lǐng)神會——這是何等的喜悅!
被封控的夜晚
2022年8月17日,廣州。早上剛一起來,就看到手機里各種信息,說小區(qū)有一例陽性,我們整個小區(qū)被封控了。于是我的活動范圍就只剩下了一個斗室之內(nèi),連帶本棟樓大堂之內(nèi)的小小空間。當然,我還可以上天臺,我還能擁有整個天空。
是夜12點,我想,這樣的夜晚,一個被管制的夜晚,對一個夜游者來說,他能看到什么呢?僅僅給我這么一小片狹窄的地段,我能看到什么呢?我還能見到那些昆蟲們、甲殼動物們、兩棲動物們、爬行動物們、蛛形綱的動物們嗎?
于是我披起衣服,且到處看看。按了電梯門,進去,里面一通閃光,我詫異半天,才明白是攝像頭在拍我。大堂里都是垃圾。門口仍舊放了藍色塑料隔離物。六七位警察坐在二三棟之間的空地,看到我,一位唰地站起來,警覺地問:你干什么?退后!退后!我表示只是遛遛,他指示我站到大堂里。
我在大堂里看了很多遍,上上下下,真沒有看到一只蟲子。
秋聲、秋色與秋蟲
公歷9月11日,即農(nóng)歷的八月十六日,中秋剛剛過去一天,月亮仍舊很圓,仍舊整潔明亮地掛在東方的天空。在月亮的西北邊上一點點,木星也閃爍著——一星一月,一小一大,小的晶瑩閃爍,大的圓滿自得,新聞里說,這叫木星合月。
天氣仍舊很熱,這天嶺南仍舊收到了黃色高溫預(yù)警,然而,夜晚走在公園里,我的的確確、明明白白地意識到,這里已經(jīng)是秋天了。秋天,就在不知不覺之間,來到了這園子。
夏夜里昆蟲和兩爬動物們的蓬勃強悍之氣,已經(jīng)消彌。仍舊有蛙鳴,有螽斯彈琴,但是蛙鳴已經(jīng)不成陣,只剩下零星單調(diào)的幾聲,稀稀疏疏的,仿佛是對往日時光的惆悵懷念。螽斯們不再齊聚草尖振翅齊鳴,如烈士們端著大刀吶喊著沖過田野——不,現(xiàn)在整個夜晚充斥著的,是蟋蟀們繁復(fù)纖弱的鳴唱,這歌聲大概是說,夏天去了,愛情沒了,再過不多久,寒冷就要來了。
公園里小廣場的地上,靜靜地臥了一只雄性黑斑蛙。這只黑斑蛙出奇地肥胖,無論是腰腹、四肢,還是腳蹼,都滿溢著脂肪,胖鼓鼓的,胖得讓人忍俊不禁,甚至可以想見把它托在手中時那沉甸甸的分量。這里既沒有草叢,也沒有水,只有一片廣漠枯燥的大理石方磚,它就這么胖乎乎傻愣愣地蹲著,既無從捕食,也不開口呼喚配偶——在明亮的頭燈光線里,我看到它滿眼的無辜和愕然。
我想,也許今晚的月光太魅惑,它迷失了路吧。
小池塘里開了十來朵白睡蓮,夜色讓這睡蓮更皎潔,更自如。它們纖長的花瓣盡力伸展開,一朵一朵,仿佛燈盞一般,照亮了這如墨的水面。岸邊站著鳳凰樹,風(fēng)一吹,葉子就簌簌地掉下來,隨意地飄在水池里,落在睡蓮墨綠的葉片上。在頭燈下,這些小葉子仿佛細碎的光芒。
我默默站立良久,在水面上搜索了無數(shù)遍。在夏天的夜里,我曾經(jīng)數(shù)次看到一條黑白相間的銀環(huán)蛇在這里游弋?,F(xiàn)在,雖然看不到它,但它帶來的那種神秘又危險的氣息仍舊無處不在。我用頭燈掃射水面、腳下、四周,到處一片安靜,只有偶爾一片樹葉落下來的聲音。我不敢隨便挪動自己的腳,也許枯葉叢里就蟄伏著一條默默的蛇。幾只肥大的非洲蝸牛在紅背桂灌叢下踽踽而行。鳳凰樹腳下,默默蹲伏著一只與土地同色的黑眶蟾蜍,它仿佛在這里蹲伏了五萬年,仿佛就是這雄壯鳳凰樹的古老化身。
塘里今晚很平靜,只有零星幾聲蛙鳴。池塘仿佛睡著了。它又慵懶,又秀美。
銀環(huán)蛇最終沒有出現(xiàn),我也小心翼翼地退出來,走到大路上來。
園子里的游人漸漸少了。夜色開始獨占這園子。周圍一片安靜。秋聲彌漫。安靜把秋聲放大了。在逐漸幽深的安靜里,竹叢上有吱吱吱的叫聲。是一只趁著夜色覓食的白腹巨鼠。它警惕地爬上一根高枝,又謹慎地退后,消失在竹枝子后面。
突然,就在近旁的灰莉叢里,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這聲音緩緩地、連綿地響著,仿佛什么東西正慢慢碾壓過地面。絕不是蟾蜍或者某種蛙。我朝著聲音照過去,一條灰黑而肥胖的大蛇出現(xiàn)在視野中。燈光并沒有驚嚇到它,它就這么懶洋洋地,雍容地滑動著,只見它慢慢地把腦袋伸進籬笆,再慢慢地扭動腰肢,把自己抬起來,而后,它流暢無比地滑進公園管理處的小院子,不見了。根據(jù)我拍的視頻,兩爬專家后來鑒定說,看它腦袋上那典型的白斑,再看體形,看長度,看動作,這應(yīng)該是一條成年的舟山眼鏡蛇。
這是我在這個公園遇到的第二種毒蛇。
眼鏡蛇在秋天滑進了園子。
干旱的秋分
這顯然是一個干燥的秋天,好多天不下雨,公園里到處干巴巴的。嶺南的溫度一直都很高,秋分日,天氣預(yù)報仍舊是黃色高溫預(yù)警。
晚上十點鐘的公園,氣溫終于降下來了。游人散去,公園自己的聲音開始清晰可辨。
在一大片小蟲們唧唧唧的振翅聲里,我突然聽到了一兩聲微弱的“woop”“woop”聲音有點猶豫,有點愁苦,還有點迫不及待,仿佛是它不得不發(fā)出來的。
再認真聽聽,卻不見了。
我索性坐下來,等它。
幾分鐘后,它又猶猶豫豫地說話了?!癢oop——woop!”它在黑暗當中喊道。
這應(yīng)該是夏天里那只領(lǐng)角鸮的聲音。再聽兩下,更清晰了,確定就是領(lǐng)角鸮的聲音。聲音來自竹林深處。
通往竹林的路很干爽,似乎并沒有什么危險。我一咬牙,一頭就鉆了進去。
頭燈照亮了一切,但仿佛什么都照不透。幾只東西刷刷刷地從我腳下跳開去。應(yīng)該是無處不在的黑眶蟾蜍。Woop!Woop!那悠長的聲音又在召喚我。仿佛很近,就在旁邊的樹上。我朝四周照照,它似乎又深了一點。
既然來了,那就看個究竟吧。
我沿著聲音的呼喚往里走。竹林過去,是一條小路,兩邊都是灌木叢。Woop!它似乎就在頭頂。我在周圍打轉(zhuǎn)轉(zhuǎn),然而卻無法判斷它在我頭頂?shù)哪囊豢脴渖?。頭燈往上照,照到了木麻黃的葉子,相思樹的葉子,一切的葉子,卻看不到葉子里藏著的那只鳥。
Woop!Woop!它似乎又深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害怕,被它一步一步誘惑到了公園小樹林子的腹地。這里的樹環(huán)合相抱,遮天蔽日,樹下居然還殘余了一點點潮濕的氣息。這點氣息對兩爬動物很重要,剛抬起腳,四周就有無數(shù)小動物迸濺起來,刷刷刷,它們落在了枯葉上。我把頭燈關(guān)了,四周一片窸窸簌簌的聲音,它們四處逃竄。
這一次,它的的確確就在我頭頂上的樹葉里叫著。然而我只能看到無數(shù)碧綠的葉子。
領(lǐng)角鸮似乎也被我驚擾到了。它停止了鳴叫。一瞬間林子里安靜下來,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窺伺。我突然間覺得有點害怕,恍惚間覺得自己被隔絕到了一個非人間的地方,黑暗當中似乎有東西暗暗呼吸著,隨時要撲過來。然而,就在這略微有點失神的瞬間,我看到了一個縫隙——原來一步之隔,右手邊,就是公園空空蕩蕩整潔無比的小廣場。
我趕緊逃竄了出來。
領(lǐng)角鸮又叫起來了,它就隱藏在木麻黃的葉片深處。小廣場上還有人在站樁,練太極。我對著那一大片既深且黑的樹冠,只能徒然地聽著,悵然地徘徊,卻無法一睹它的尊容。這黑暗中的生靈,這幽暗中的聲音,這小小的未知,對我,真的有致命的誘惑。
廣場旁邊有一點點土壁,那里也有一點點濕氣。幾只黑眶蟾蜍貪婪地把自己蜷縮起來,蜷縮到最濕潤那一塊,它們一動也不動,仿佛幾塊泥巴,糊在了這點濕氣上。
廣場西邊的角落里種了一小片的鳶尾花。白天里應(yīng)該有工人澆水,到了這個時候,這一塊鳶尾田還有點濕。我走過去,突然,又有無數(shù)只小東西跳了起來。蹲下去細細地看,天,就因為這一點點濕氣,這一平米不到的地方,聚集了無數(shù)只的蛙和蟾蜍!斑腿泛樹蛙抱伏在鳶尾花葉子上,扁扁的,仿佛一個二維的影像,隨著長長的葉子一上一下地打秋千。巴掌大的地方,默默蹲伏著四只黑眶蟾蜍,它們觀察著我,我也觀察著它們。一只沼水蛙嗖地一下跳進鳶尾叢中去了。我站起來,頭燈照亮之處,所有的蛤蟆都在四散奔逃。
天太干旱,太熱了。這個季節(jié)的廣州,太炎熱太干旱了。真正的秋天,秋涼,秋雨,快點來吧。哪怕你帶來的是蕭瑟,凄涼,冷,都比現(xiàn)在默默的燒烤模式要好。
我走的時候,領(lǐng)角鸮還在遠遠地叫著。
Woop!woop!
它屬于這夜晚的最深處。
涼風(fēng)有信
風(fēng)從北方刮來了。這一次,天上的云往南走,地上的風(fēng)也往南走——天上地下,都被一股強大的北風(fēng)吹拂著,這股涼爽的氣團以其強勁的力量,趕走了盤踞在嶺南大地上的副熱帶高壓,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
秋天終于來了,整個世界都沉靜了。
今晚,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風(fēng)。這久違的肅殺的大風(fēng)。
大風(fēng)獵獵,推搡著它能推得動的一切。那些在大風(fēng)中披頭散發(fā)的檸檬桉,強自穩(wěn)重的小葉紫檀,托著巨大的樹冠喘息不已的大葉榕,平時要么優(yōu)雅端莊,要么疏落瀟灑,現(xiàn)在,都在與風(fēng)的持久對抗中。它們搖擺、呻吟、傾軋、低頭、抬頭。風(fēng)小的時候,樹冠的葉子在輕柔地碰觸、摩擦、低語;風(fēng)突然大起來,樹們突然開始狂舞,連最粗壯的主干都作出痛苦的抵抗姿態(tài)。大風(fēng)里,這些被搖撼的樹們仿佛突然間被賦予了筋骨,有了反抗的力量,和迫不得已的強韌——是風(fēng)賦予它們的。
高天之上,月亮寒光四射,清澈無比。它照著大風(fēng),照著被大風(fēng)推搡著的樹們。白云以極快的速度從月亮身邊擦過,小心翼翼地。它們一點也不敢觸犯這亮晶晶的天體。不遠處有一塊藍天,藍天里有一顆孤獨的星星。它也在風(fēng)里冷冰冰地閃爍著。
游人都被吹散了,公園里只剩下了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走在風(fēng)里,我覺得自己也突然變薄了,也像一片樹葉。
秋聲鏦鏦錚錚,“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正如一曲宏大復(fù)雜的交響樂。而這樂曲中最纖弱的,當屬秋蟲的鳴唱。這些鳴唱者大多數(shù)是蟋蟀。它們緊緊貼著地面,要么潛伏在樹葉下,要么躲進僅能容身的磚縫里,就那么緊緊地貼伏在那兒。在那僅能容身的逼仄之地,它們凄凄慘慘地抖著翅膀,嘆息著命運的不公,哀憐著自己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一個晚上都不停歇——這,應(yīng)該是秋聲中最凄婉纏綿的部分。
大風(fēng)推著我往公園的深處走。
在大片的灰莉叢里,突然響起高昂的蟲鳴聲,這聲音極具穿透力,仿佛兩片薄薄的金屬片在相互摩擦,單單聽聲音,你就可以想見它們巨大的體形。這里一只,不遠處又一只,更遠處似乎有一個集團軍。草越深,它們的聲響越大。即使有保護色護體,這些夜晚的鳴唱者也并不難找,只要循著洪亮的聲音,你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它們顫動的身影。它們不像纖巧的日本條螽那樣統(tǒng)一站在草尖上,而是把自己龐大的身軀含蓄地藏在灌叢的中間,或者葉子的下面——只要找好位置,它們就開始熱烈地彈奏,即使頭燈把它照個纖毫畢現(xiàn),它也仍舊激動地搓著背上那兩塊翅膜,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默默地站著,聽這些演奏者發(fā)出澎湃的織機聲。這些《詩經(jīng)》里已經(jīng)存在的動物(那時叫莎雞,現(xiàn)在叫紡織娘),在十月末的嶺南,仍舊處在它們的活躍期,仍舊在發(fā)出巨大的札札聲。這些紡織娘的合唱,應(yīng)該是秋天的音樂會里最有代表性的部分——冷靜、冰冷、高亢、無情。歐陽修說:“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币苍S,正是這些金屬質(zhì)地的紡織娘的札札聲,帶來了秋天的殺伐之氣。
確實,今晚,北風(fēng)一吹,所有的兩爬動物都消失了,大風(fēng)好像把所有的蛙類蛇類都吹跑了。現(xiàn)在仍舊是20多度,那些在黑暗的樹林里、落葉下、水坑邊默默蹲伏的,成千上萬只的黑眶蟾蜍都去哪里了呢?我巡遍了公園,僅僅在排水溝里見到了兩三只,它們默默地趴在地下,一只只扁而肥胖,顯出生無可戀的沮喪,似乎是被大風(fēng)一夜之間吹走了全部的生氣。
睡蓮池里也是一片死寂。睡蓮仍舊盛放,然而最外圍的花瓣已經(jīng)悄然垂下來,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頹勢。池塘的水位落了下去,馬上就要干涸,水里沒有咯咯聲,沒有蛇的游弋,沒有蚊蚋煩人的嚶嚶嗡嗡——只有大樹在涼風(fēng)中狂舞。
我的頭燈繼續(xù)掃射著池塘,哇的一聲,一只夜鷺突然飛起,不見了。這是我今晚見到的最活躍的動物了。
我告別它們回家去。
經(jīng)過翠竹園的時候,突然想起去年秋季那棵美麗的烏桕樹,于是忍不住去看一看它。頭燈光里,跟所有的同伴一樣,它也在大風(fēng)中搖曳著。與別人不一樣的是,它優(yōu)美的樹冠上,已經(jīng)有幾片葉子發(fā)了紅,看樣子,只要溫度再降一點,它又要點亮這個清幽的角落了。
立冬前三日
農(nóng)歷十月十一,立冬前三日。
干旱了許久的廣州,終于下雨了,是小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天,室內(nèi)溫度21度。晚上九點鐘,我打著傘去公園。
路上,一只手指頭大小的斑腿泛樹蛙急慌慌從草叢里跳出來,在廣漠的馬路上一小下一小下地蹦跶著。我輕輕戳了它一下,它一下子就縮回頭,像一片紙一樣緊緊貼在地面上,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這只晚生的樹蛙一定是被嚇壞了,我趕緊走開。冬天就要來了,這只樹蛙太柔弱了,希望它能長得再大些吧。
氣溫降了很多,但蛙類還在。今晚,我還能看到褐花狹口蛙,花細狹口蛙,黑眶蟾蜍,斑腿泛樹蛙。這些蛙都靜靜地,一聲不出,在雨中靜默著。
公園里到處都靜靜的,只有秋蟲低微的吟唱。大家都在安靜地迎接著秋雨。
(責(zé)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