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

媽媽走得很倉促，臥床僅僅四天，就要去天國找爸爸了，她走得沉靜安詳，只是把太多的疼留給我們。

幾十天來，每每夜靜人深，我輾轉難眠，遙望媽媽遠去的背影，追尋媽媽的歷歷往事。

“集中兩人的好看”

媽媽遺物里有張紙箋，書寫工整筆跡遒勁：阿姨，您笑起來特別漂亮！能和您合影嗎？媽媽耳聾，來人只可筆談。記得北京作家吳曄來時曾這么說過，我電話問他?；貜停骸拔沂沁@么說來著，也和阿姨合影了。條兒不是我寫的，可見同感的人不少呢。阿姨確實到了成仙成佛的修為了！我老記得她慈祥善良美麗的笑容，那是一種足以消融人心中冰塊的笑……”

抗戰(zhàn)期間，奶奶（我們管外婆叫奶奶）安家蘭州廣武門外鄧家花園以北果園。媽媽姊妹上學來回走動，時有鄰居評頭論足：“三個姑娘為啥個個漂亮？看看當媽的就知道了?！蹦棠淌菨M族格格的女兒，頭發(fā)微卷，秀眉舒展，睫毛濃黑，眼睛又大又亮，圓圓的鼻準，圓圓的厚唇，笑起喜感盈盈，親切溫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外公來過幾回蘭州，媽媽始終拒見。我和外公聊過，八十歲的老人，肩平身挺，兩腿稍帶羅圈（騎兵體型），連鬢長須直垂胸襟，隆鼻深眼，瞳仁褐灰，白凈面皮皺紋細密。他說自己行走伊犁街上，常有人用維語前來搭訕。

媽媽的卷發(fā)、秀眉、大眼、圓唇都很像奶奶；勻稱的身材，端直的鼻梁像了外公。姨姨們經(jīng)常說：“你媽媽集中了兩個老人的好看?！?/p>

穿綾羅欠學費

媽媽這一生，常懷憂患又豁達堅韌，所以經(jīng)得起磨難扛得住事，與幼時遭逢家庭變故有關。

外公行伍生涯的起點，是鄧寶珊部學兵隊。他當連長時，一家人還說得上相親相愛。他大概從騎兵營長任上，考進陸軍大學?？箲?zhàn)相持時期，他曾領來一個小女子，小女子待了很短時間即不知去向。不久，他也杳無音信。當時，媽媽才七歲，小姨還在懷抱之中。

外公當旅長時，已在陜西找了個財主的年輕遺孀成家。解放戰(zhàn)爭后期，根據(jù)裴昌會將軍的命令，他率麾下輜重旅在四川向解放軍投誠。而后回到陜西鄉(xiāng)間，因為臨陣率部投誠時曾掩護麾下的中共地下黨員安全撤離，起初還得到過當?shù)卣囊恍﹥?yōu)待。土改開始，他又被發(fā)送到伊犁勞改，刑滿在勞改單位伊犁煤礦就業(yè)， 直到1975年最后一次特赦戰(zhàn)犯回陜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們才知道這些。

風風雨雨四十年過去了，奶奶已由妍媚少婦變成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升官納妾是一些舊軍官的成功標志。標志背后，隱藏著多少負心漢的心機，浸透多少弱女子的悲淚？ 外公拋棄自己親骨肉去養(yǎng)育別人孩子，媽媽絕不原諒，到老也沒見他。

奶奶認定女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站得住，所以不顧親戚們非議，堅持送三個女兒上學。奶奶靠出租雁灘的十幾畝果園，維持生活還湊合，供三個學生上學實在是捉襟見肘。解放戰(zhàn)爭后期，國民政府信譽崩盤，發(fā)行的金圓券貶值如斷崖，別人拿去奶奶三百元銀元幫理財，最后竟然不值兩包煙錢。新學期開學，是一家人最難心的時候，為籌措學費，母女相擁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媽媽交不起學費，只能站在教室后面聽課，老師問她：“你不交學費，還穿綾羅綢緞？”媽媽說：“家里沒錢做衣服，都是我媽舊衣服改的。”被問及父親，媽媽說：“抗戰(zhàn)開拔后再沒有回來……”老師這才破例給了媽媽一個座位。

向往馬銜山

郭小川以激昂詩句：“革命！革命！在每一章，每一節(jié)。”表現(xiàn)了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對革命的向往。

爸爸最先吸引媽媽的，是革命戰(zhàn)士形象，身穿供給制灰軍裝，一分錢薪金也不拿。解放初，無論在新政權做什么工作，都被稱之為干革命。媽媽認定跟著爸爸，就是走進了革命隊伍。

那時候，他們可能沒有領會馬雅科夫斯基詩句的深意：“革命，不是涅瓦大道……”

投身反獨裁、反專制，為爭取民族自由解放斗爭，爸爸和他的一些同學選擇了跟共產(chǎn)黨出生入死，參加地下革命斗爭。解放前夕，馬家軍大開殺戒，蘭州城血雨腥風遮天蔽日。爸爸的入黨介紹人石鳳玉、魏郁慘遭活埋。他帶領幾位蘭大地下黨戰(zhàn)友，從阿干煤礦背后僻靜山溝一路潛行，翻越馬銜山直奔洮沙城。爸爸策動國民政府洮沙縣馬縣長起義，把縣庫存糧全部封存，后如數(shù)貢獻給解放軍。爸爸和戰(zhàn)友，和馬縣長齊心協(xié)力，為蘭州解放立下大功。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看過電影《沙家店糧站》，爸爸的戰(zhàn)友給我媽媽說，當年，老陳和我們在洮沙的工作，不比電影里表現(xiàn)的那些差……媽媽從此有個心愿，跟爸爸重上一次馬銜山。

2009年，洮沙解放六十周年，爸爸提議和媽媽上馬銜山。解放初，洮沙已撤縣歸并臨洮，屬定西地區(qū)管轄。我曾在定西行署任職數(shù)年，人熟地方熟陪同前往最好。而那兩年，我在國土資源報天天盯住看版，想走走不開。定西市政協(xié)副主席單發(fā)勤得知，來電話要陪老人去。我說待我回家時咱一塊陪，事情一推再推，我能脫開身時，爸爸已經(jīng)病重臥床。老人同上馬銜山的事，被我耽擱了。

無悔相隨

爸爸媽媽攜手自天水二中登上講臺，從蘭州二十中先后告別講臺。他們的人生華章，在校園從容寫就，在講臺充分展示。

二十世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國家經(jīng)濟建設提速，人才需求量激增。媽媽從省教育廳中學師資班畢業(yè)，被分配到新建的蘭州第三初級中學任教。在省會工作，與娘家同城，當然理想。這時，爸爸從省教育廳調任天水縣一中校長。媽媽毫不猶豫隨同爸爸離開省城，抱著襁褓之中的我，來到地處荒郊野外的黑王寨下，走進僅有初一年級三個班新生的縣一中（即二中）。

爸爸走到哪里，媽媽跟到哪里。七十年代中期。爸爸被打發(fā)到甘肅省供銷社酒泉二級批發(fā)站任副主任。媽媽立即離開酒泉一中，來到火車站學校。楊利民①：“我們幾位同學相約去看余老師，只見這所中小學一攬子的學校破爛不堪，條件比余老師原先任教的縣一中差遠了。余老師神情一點不見沮喪，說只要立足講臺，其他都無所謂。我想她所以樂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終于和陳校長在一起了?！保ā段倚哪恐凶詈玫睦蠋煛罚?/p>

時逢全國開展“評法批儒”，一批被封殺的古典文獻得以重印。爸爸又講開古文，他很少進單位講堂，多是自己家里，聽講的通常只有三五人，媽媽同校任教的原酒泉中學（下簡稱酒中）學生包生有②每次必到。包生有說那是上大學前，自己接觸古文最多的時期。通常是，師生們論詩說文，媽媽在旁邊織毛衣。

爸爸從酒泉調回蘭州，被派到離市區(qū)49公里、位于榆中縣夏官營鎮(zhèn)的蘭州三十七中，媽媽立即隨行。一家人擠在一間低矮平房，媽媽樂樂呵呵。

多少年，多少次，每逢變動，媽媽從來不考慮自己喜歡不喜歡要去的地方，從不考慮生活舒適不舒適，只要能和爸爸一起走，不管往哪，立即整裝出發(fā)。追隨爸爸，是媽媽一生無怨無悔的選擇。

三姨說過：“你媽小時候脾氣可大了，我們孤兒寡母，日子過得難心！誰要給你奶奶臉色看，她會拍案而起，摔碗砸盆，叫他們唯唯諾諾而退。裁縫來家做旗袍，大針腳先掛連起衣料上身比劃，樣式不中意，她當場就扯下甩了。誰都知道，余家大小姐惹不起！”

“你媽自從嫁給你爸爸，脾氣變了，好得不能再好，是公認的賢妻良母啊！”

相由心生

馬炯錦③：“在天水二中，余老師給我們上課時才20出頭，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卷發(fā)齊耳，圓臉豐潤，眼睛明亮；不涂脂抹粉，不穿綾羅綢緞，衣衫總是得體合身，每次上課，儀態(tài)落落大方，語言精當生動。下課之后，常有同學贊嘆：余老師真美！

“余老師更美在心靈。陳校長余老師的金婚、鉆石婚慶活動，我都參加了。酒泉來賓不少，說起余老師在險惡時期的智勇往事，聽來驚心動魄，過后難以忘懷。相比較而言，余老師在我們二中，坎坷雖也不少，總的看還算平順。

“余老師處順境淡定冷靜，遇逆境雍容坦然。我們進校時，陳校長兼地區(qū)文教黨委常委，還是市、縣人大代表。他和教導處安主任領導全校教職員工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校園充滿勃勃生機，教育質量迅速提高。經(jīng)過六年努力，我校首屆高中畢業(yè)生的高考成績遠遠超過其他縣中（二中當時是天水縣一中），錄取率十分接近百年名校天水一中。

“陳校長威望持續(xù)向高，圍攏來的人不少。真心實意地跟起干事業(yè)者當然居多，也不乏個把曲意逢迎的。不管周圍是冷是熱，余老師始終不為所動，一心撲到教學上。她注重傾聽學生的心聲，把學生的喜、怒、哀、樂銘記在心，有針對性地施教；她把陳校長的教育理念，貫穿于自己教學實踐，成績得到全校師生公認。

“大躍進后，陳校長因保護重用幾位蘭大下放的右派，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有些人（包括陳校長提拔的）迅速變臉，以整校長的實際行動，作為投靠新權貴的‘投名狀。面對翻云覆雨，余老師‘猝然臨之而不動，一方面繼續(xù)跟著那幾位蘭大右派學習化學、物理，一方面認真代好數(shù)學課。后來有知情人告訴我：‘攻勢凌厲的教工會上，余老師只檢討自己的工作缺點和教學失誤，從未揭發(fā)過任何人，包括陳校長。

“1961年，上面開始糾偏，甄別被處分干部。陳校長受省上重用，調蘭州一中任職。他和余老師動身那天，到火車站送行的師生可是多，火車徐徐開動，還有同學跟起跑……” （《有幸受教于最好的老師》）

講臺留影（一）

馬炯錦：“余老師就是為學生燃燒一生的紅燭！這樣的老師，我此生再沒有遇到過。記得有一次由于勞累過度，余老師給我們講完課，一出門便暈倒了。同學們急忙將她攙扶回家。第二天她又來照常上課。余老師從不缺席講臺，從不提前進教室，從不延遲下課?；貞浧甬斈暾n堂，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余老師轉身在黑板上繪圖，粉筆白色末飄落她黑發(fā)的情景……

“余老師講課也從不‘照本宣科，而是以自己淵博的知識，由淺入深，循循善誘，引領學生在潛移默化中深入理解，掌握新知識。余老師認真準備每一節(jié)課，考慮充分，周密設計。她教學靈活多變，善抓典型，比如，把好作業(yè)常貼在教室里，讓大家觀摩學習，取長補短，調動了學習好的同學和有差距同學兩個方面的積極性……”（《有幸受教于最好的老師》）

張東泉④：“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余老師上課雖然也帶來一本厚厚的教案。開講后她一眼不看，卻能把課程講得條理清楚層次分明，沒有一句廢話。現(xiàn)在有幾個老師能做到這一點？陳校長倡導教師苦練過硬本領，余老師做到了，給別的老師帶了個好頭?！保ā督K生難忘的余老師》）

劉亞枬⑤：“余老師給我們教授平面幾何，備課認真，講課很有條理，把幾何學中的公理、定理講得十分清楚，使歐幾里德幾何嚴密的邏輯系統(tǒng)和演繹推理思維深深映入我們的腦海。她還給我們講古埃及先民在尼羅河畔運用幾何原理測量大地的故事……” （《風雨校園師生情》）

在天水二中、臨洮四中、在酒中、蘭州二十中，媽媽經(jīng)常承擔公開教學，教案時而被拿去觀摩。

講臺留影（二）

王肅生⑥：“回憶酒中往事，一些愛拽文的男生喜歡說，余老師款款走來?？羁疃鴣淼?，是一種知性，是一種優(yōu)雅。余老師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工作忙累不說，家務繁重可以想來。我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衣服不整，頭發(fā)散亂，一次都沒有！女生可是不少議論，余老師波浪發(fā)型不是燙成是天生，好漂亮！不久前，我們班的劉鐵梅還說：‘余老師睿智端莊秀麗，既可親又可敬，往講臺一站，活像電影里的江姐。

“余老師講課有天然的親和力，她總以特有的溫馨細致，不緊不慢地解答同學的問題，她管理課堂秩序很有一套，從不嚴厲批評同學，那份真摯呵護，那種威而不怒，足以使我們這些調皮鬼不敢造次。

“余老師總是很耐心地作圖講授，每堂課都要留出些時間讓我們做作業(yè)，這時，她會走下講臺在課桌間巡視，發(fā)現(xiàn)誰做的不對，即俯下身子糾正。余老師的現(xiàn)場教學效果，在酒中老師中很突出。

“我認為，初中的幾何課，是邏輯思維的啟蒙教育，這方面訓練對人的思考方式、思維深度、邏輯能力的發(fā)展，有不可替代的功用。余老師不僅給我們傳授了應用數(shù)學知識，對我們科學思維的開發(fā)也是功不可沒。她深入淺出諄諄教誨，實際是在為我們啟蒙——邏輯思維的啟蒙。

“陳校長要求學校教育‘立乎大者，余老師身體力行，不厭其煩地向我們這些懵懂少年介紹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介紹世界上最解難的23道數(shù)學題……。枯燥數(shù)字有了趣味，學科前景令人神往。

“雖然在數(shù)學學習道路上，我們沒走出多遠。經(jīng)歷了種種坎坷后，余老師的良苦用心，大家感受愈深。余老師的紅燭精神，在我們心中永續(xù)光明！” （《教誨猶在耳音容長縈懷》）

講臺留影（三）

媽媽從蘭州二十中退休前，帶的最后一班的數(shù)學課代表韓曉燕⑦，數(shù)學考試經(jīng)常得滿分，是媽媽關注的尖子學生。韓曉燕回憶：“余老師講題時，強調每一個已知條件都有它在這道題目中的作用。余老師教導同學們通過已知條件，想象它所包含的內容和所能引申出來的更多用意，然后把所有的已知條件疊加起來，再一步一步推理出這道題的答案。數(shù)學很理性，學起來不免枯燥，余老師竟講得如同福爾摩斯探案一般生動有趣。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每堂課結束，大家總感到收獲滿滿。余老師課上得真好，我們班同學對數(shù)學興趣越來越濃，學習積極性越來越高?！?/p>

韓曉燕同班的晏大琳寫道⑧：“余老師教立體幾何，每次上課都帶著三角尺來，她畫起圖來又快又準，幾乎每堂課都要在黑板上給大家畫出要講的立體幾何圖形，標出已知條件，通過深入淺出的分析和演算，推導出最終的定理或公理。

“余老師邏輯思維很強，能把枯燥的數(shù)學知識，層層遞進分析，化繁為簡，變難為易，使同學們不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潛移默化地夯實了基本功，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課堂上，很少有人不愛聽講，在余老師教導下，大家都非常重視立體幾何的學習。每次年級排名，我們班立體幾何的平均成績幾乎都名列前茅。1988年高考，更是取得了全班數(shù)學平均110分的驕人成績?！?（《回憶我的班主任余翹玉老師》）

抗饑餓持久戰(zhàn)

1969年，和爸爸同住“牛棚”的高三（二）班的周謙仁⑨回憶那時：“陳校長干的是超強負荷的體力勞動，吃得特別多。多數(shù)時候，余老師給他送飯，面條從家端到‘牛棚已經(jīng)涼了。陳校長端起大大的飯盆，一盆面稀里嘩啦幾下就吃光了。有時還給余老師交待：‘下午飯再稠一些，再多一些。他們可都是知識分子啊！” （《緣分》）

“動亂十年”間，有一半時間，抗饑餓成了一家人的持久戰(zhàn)。服苦役的爸爸吃的是每月只有28斤糧的“腦力勞動者”供應標準。怎么保證爸爸吃飽，是媽媽的“第一要務”；怎么使身體發(fā)育提速的妹妹弟弟不至于餓垮，媽媽時時憂心。

“割資本主義尾巴”后，糧、油、肉民間交易被禁絕，除了糧本那點供應指標，一點主食來源都沒有。油肉是憑票證按兩供應，少得可憐聊勝于無。

我家鍋碗曾飽沾幾回油腥，與票證無關——天麻麻亮，媽媽去城外北郊屠宰廠門口排隊，買回兩斤豬油渣（限購），偶爾還能買到些六毛錢一斤的高溫肉（病豬宰殺后高溫煮熟）。這種機會不多，幸有學生家長及時通風報信。

幾次眼看快揭不開鍋了，我從生產(chǎn)隊回來束手無策，不得不蹭火車（對知青逃票，乘務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千里以外的蘭州，從親戚家背回來一些玉米面救急。許多日子，全靠媽媽絞盡腦汁地安排稠稀、弄瓜菜代。最沒辦法時，她只能從自己口中一點點省下給服苦役的丈夫，給身邊一對兒女。直到我意外地疏通了一個購買高價糧的秘密渠道（詳見《美文》《兩個人的夜市》），抗饑餓持久戰(zhàn)才結束。那些年，無論食物多么匱乏，爸爸沒有因此虧欠身子，首功在媽媽。

回首驚心

媽媽課講得好，在酒中師生里，在學生家長中威信高。停課時期，她聲名遠播，卻因了三次意外事件。

一是善事。那時節(jié)被打入另冊蹲“牛棚”的老師出入必須掛起兩尺見方的胸牌，牌上寫著各自罪名。有個老師被押著去理發(fā)店，街頭小孩子圍過來啐唾沫、扔石子，弄得他十分狼狽。得知這情形，媽媽怕爸爸上街遭罪，向當權者提出，她要給爸爸理發(fā)，所幸得到允許。媽媽捏慣粉筆的手第一次拿起推子，因為不會理只得推光了事。爸爸成了光頭，誰個再來撕拽頭發(fā)已沒“抓手”?！芭Ｅ铩崩蠋熂娂娬埬赣H理發(fā)，而且都要求理光頭。從此，棚里一片禿，街頭少了“活報劇”，大家保住了被拔剩下的頭發(fā)。

二是“猛”事。有天，一伙人把爸爸從家里拖出。媽媽迎著雨點般的拳腳，拉我緊緊跟上。校門口，一輛發(fā)動好的卡車冒著青煙，突突響著。他們拖爸爸上車，把強行攀上車槽的媽媽蹬下來。眼看車要開動，媽媽跑過去抱住車頭，又被硬扯開。媽媽猛地鉆到車輪下大聲喊：“你們先碾我吧！碾過再拉走陳世勇！”媽媽拼死抗爭，我嚇蒙了，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天已大亮，街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保護爸爸的師生聞訊趕到，一次結局難料的綁架失敗了。

三是癡事。在縣看守所關押了半年后，爸爸被拉回學校實行群眾專政。一天，學校老師和專政對象們混在一起掏糞。乘看守不備，媽媽偷偷遞給爸爸一個紙條子，上面寫，我相信群眾，相信黨，我相信你。紙條被截獲，媽媽立即被拿下，單獨關進一間黑房。密封的窗戶外張貼起大標語：余翹玉膽敢把叛徒特務和黨與群眾并列，罪大惡極反動透頂。

順便說一句，給我爸爸羅織叛徒特務罪名的關鍵人物，官場風光過幾十年，后因貪臟枉法被重判圄死監(jiān)獄。

楊利民：“一天下午，我們路過教室，聽到陣陣吼叫。跑過去隔著玻璃窗看，一些造反派正審訊余老師，喝令她交待陳校長的所謂特務問題。我們清清楚楚聽到余老師義正言辭：‘我認為陳世勇是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解放前他在蘭州大學讀書時加入地下黨，不怕流血犧牲為蘭州解放而斗爭，怎么能是特務呢！

“余老師據(jù)理力爭，審訊者無言以對，皮帶拳腳齊上。玻璃窗外的我們，都為余老師的一身正氣而動容。這就是我們的余老師！鐵骨錚錚，堅守真理，不畏強暴的余老師！

“然而，就是在那樣的批斗中，余老師的腿被打殘了，留下后半生無窮的傷痛！” （《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師》）

非典型師生

曾任蘭州市委宣傳部長的吳中懿女士告訴我：“1982年，市委決定把你父母從酒泉調來，好幾所學校得知消息，到我那兒爭著要你母親。你母親是名師，是你父親的高徒?！?/p>

整理遺物，第一次看到媽媽寫給爸爸的詩，其中有首《無憾》：

“六十三載伴君行， 三尺講臺渡終身。

“吾以吾夫為吾師，無悔無怨亦無憾?！?/p>

知道他們的故事，更理解媽媽的詩中之意。他們是一對典型恩愛夫妻，也可以說是一對“非典型”師生。爸爸比媽媽大11歲，年輕時經(jīng)常被問及：“你們是師生關系嗎？”爸爸每次回答“不是”，媽媽有時會說“是”，各執(zhí)一詞自有理由。兩人先后在四所學校共事二十多年，爸爸對媽媽的愛護，更多體現(xiàn)在對她業(yè)務和文化學習的傾心關注嚴格要求。媽媽對爸爸的尊重，很大程度來自學習經(jīng)歷。

爸爸經(jīng)常提醒媽媽，臺上一折戲，臺下十年功，要給學生一碗水，自己先得有一桶。他支持媽媽海量演題，抄錄教育學、心理學書籍。倆人經(jīng)常一塊研讀最新教育文獻和教學參考資料，隨時交流心得體會。爸爸認為數(shù)學是理科的基礎，語文是學校一切教育的基礎，也是各科教師構建文化知識寶塔的底座。“腹有詩書氣自華”，教師的表述能力、氣質教態(tài)，與文學修養(yǎng)息息相關；在他的鼓勵指導下，媽媽多年堅持抄讀古詩文。

媽媽在講臺一天，“非典型”師生關系延續(xù)一天。退休以后，她還按爸爸要求抄讀古詩文。

年邁的小同學

2018年春天，甘肅省作協(xié)組織作家進校園活動，馬青山主席帶我們幾個人去天水二中講課。走進高大敞闊的階梯教室，第一排竟是幾位老大爺老太太，他們都是爸爸媽媽當年的學生??！看著鶴發(fā)蒼顏的老人們端端正正坐在幾百位花季少年中間，我當下愣神?；丶艺f起，媽媽眼圈紅了。

媽媽說剛走上教壇的那些年月，新舊社會交替的余波還在回蕩，窮人解放了，上學念書的人越來越多。一個班的同學，相差五六歲很正常，甚至相差八九歲，十幾歲都不奇怪。有的已為人夫、為人妻，為人父母，還來讀初中。那天來聽講座的那幾位，都是年紀最小的同學。

每年媽媽生日，總有幾位她的老學生從七百里以外的天水趕來，帶來核桃、辣椒粉、蕎面呱呱（一種類似涼粉的小吃）。媽媽不讓他們來回勞頓，答復卻是：“先前坐汽車，搖搖晃晃行走多半天，年年都來著呢。現(xiàn)在乘高鐵，才一個多小時就到……”我說：“你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出遠門叫大家都不放心啊，千萬不要再來！”老人生氣了：“新民，這事你不能管。陳校長不在了，我們只要能走得動，年年來看余老師！”

媽媽耳聾，只能接受筆談。她關心學生的退休生活，外地同學的近況，各自兒女的出息，孫輩的學習等等。師生每次會面，我準備的紙簽都用去一沓一沓的?？粗先藗兏缴硪还P一劃地書寫，仿佛看到他們上中學時做功課的情景，而他們給母親遞上紙簽的神色，還像當年交作業(yè)那般恭敬。

班主任奇遇（一）

幾位年邁的“小同學”講給我的校園往事，讓今天的中學師生聽來，不可思議。

“你媽媽是我們的班主任。班上年齡最大的女同學英子，比你媽媽還大五歲哩。英子家境貧寒，解放前被打發(fā)出去當童養(yǎng)媳。哥哥參加工作后，把她從婆家領回來送到二中讀書。英子踏實刻苦，聽課、做作業(yè)都十分認真，可學習成績不是一般的差呀，是非常差！你媽媽教數(shù)學課，對她可是沒少下功夫。漸漸地，她的數(shù)學能跟上同學進度。但化學、物理兩門，英子總是沒得一點辦法。有老師給你爸爸提意見了：‘這女子不是念書的料，該干啥干啥去！ 你爸爸的回答很干脆：‘共產(chǎn)黨天天宣傳婦女解放。什么是最重要的解放？就是用知識照亮她們的人生！一個童養(yǎng)媳能讀到中學，也就是趕上了新社會！學校要全力以赴幫助她把書念成，要讓四鄉(xiāng)八里的人看到咱們的能耐。

“你爸爸開導英子：‘理科的難度，好比核桃的硬殼，把殼沖破，拿瓤兒就容易了。數(shù)學你能學進去，說明你能成。下定決心，選擇好破殼口，物理、化學也一定能成。你爸爸和媽媽諄諄告誡，要英子提升自信；還請來教學經(jīng)驗豐富的兩科教師， 一點點地梳理她的功課難點，研究適應的輔導方法。整整一個學期，師生協(xié)力，既打攻堅戰(zhàn)，又打持久戰(zhàn)，終于拿下這兩門課。在二中讀完初中，英子考進師范。以后幾十年，她一直在小學任教，用知識照亮了一撥又一撥孩子們的人生起點。

“論年齡，英子是我們的大姐。論學習，她是我們的榜樣。2010年，八十歲的英子大姐去世前對同學們說：‘沒有陳校長和余老師，就沒有我腳下的三尺講臺?！?/p>

班主任奇遇（二）

“年齡最大的男生比英子還大，按現(xiàn)在的說法，他肯定是班上的‘一哥?！桓缟鐣?jīng)驗豐富，嘴里說道多，行事架口正（架子大），對同學喜歡呼來喚去，時不時放言對任課老師評頭論足。班上同學對他早有反映，外班師生也多有議論。教導處安主任約他談過幾次，以示誡勉。有天，‘一哥不知從哪弄來一輛自行車，飆進正上課間操的隊列，大操場秩序大亂，有人跌倒，有人驚呼，有人斥罵。事情發(fā)生在人多廣眾地，全校影響挺大。有人給你媽提意見，說班主任沒把學生管住。有師生聯(lián)名要求學校清退該男生。你爸出面做大家工作：‘幫助復退軍人學文化，是上級交給學校的政治任務。他有錯誤應該批評教育，但是學籍要保留，書得讓人往下念！

“咱這地方水土好氣候好，自古出美女，人稱‘秦州白娃娃。我們班上就來了個‘白娃娃，是商業(yè)單位一個干部的新媳婦。人長得白凈美艷，穿著洋氣，走進教室飄來一縷香味。女生說她抹臉不用蛤蜊油，用的是雪花膏。不知怎的，已有家室、兒女雙全的‘一哥，打起‘白娃娃主意來，言語行動都有表現(xiàn)。弄得人家很惶恐，同宿舍女生也看不過眼。有天，一個姓扈的女生把這事反映給你爸。你爸把‘一哥叫到校長室，關起門狠狠訓斥了一通?？赡苁强紤]到各方面影響，再沒有往下處理。你爸要求班主任，也就是你媽媽，多留意、多操心，教育好男生，保護好女生。一直以來，這件事知情范圍很小很小。

“十年后，全國各地校園都在上演‘暴烈的行動?！桓绠敱娦Q：用拳腳清算陳世勇‘迫害革命復退軍人老賬的時候到了。為此，他不遠千里專程趕往酒泉。不料，酒泉中學也在鬧派性，保你爸的師生‘早已森嚴壁壘。 他雖有‘自選動作，卻無從下手，只好偃旗息鼓回去。這一去一回，把當年的校園秘事，搗騰的沸沸揚揚，著實‘公開化了一陣?！?/p>

誼兼師友（一）

1993年，兩位老人回天水，見了許多“失聯(lián)”三十年的校友。聽說沉冤二十年的張東泉連遭不幸，先是婚變，后患癌癥，獨自拉扯三個孩子，日子非常難心?；氐教m州，爸爸媽媽鄭重囑托我們兄妹三個，以后張東泉有什么困難，一定施以援手。2002年兩位老人再回天水，媽媽資助過張東泉。所幸的是，張東泉手術后三十多年來恢復很好，年過八十精神矍鑠身體硬朗。

爸爸去世六周年，張東泉和庾桂芳⑩、王福潤三位老人，專程從天水前來上墳燒紙。從陵園下來，三人和媽媽聊了許久，又寫下一疊疊紙條?？吹郊垪l，我耳邊回響起他們說的：“年年來看余老師?！?/p>

哪里能想到，那竟然是師生最后一次見面。他們的同學、知名體育舞蹈專家胡醒民，得知媽媽辭世，八十歲的他在電話里嚎啕大哭……

爸爸媽媽對學生的厚愛，遠遠超越了校園歲月。無數(shù)弟子對他們的敬重，也遠遠超越了校園歲月。老人鉆石婚慶那天，裴世澄?送來一副對聯(lián)：

相濡以沫渡時艱，逆境里熔鑄鉆石品格

攜手同行育俊彥，陽光下書寫人生華章

媽媽八十大壽，田興齊?、張東泉的賀禮是一幀書法，一個大大的壽字在上，下面題詩：性如幽蘭品如松，廣施甘露千株翠……

馬炯錦：“余老師把對學生的愛，完全傾注在事業(yè)上。我們忘不了她在三尺講臺辛勤耕耘的身影；忘不了她輔導作業(yè)時親切溫暖的聲音，忘不了她巡視晚自習時充滿希望的目光?！保ā队行沂芙逃谧詈玫睦蠋煛罚?/p>

誼兼師友（二）

記憶喚醒記憶的復蘇，真情引起真情的共鳴。媽媽走了，她的學生每一份回憶都使我感懷不已。

王肅生：“我們班的王一峰，外號‘小爐匠，焊、鉗、鉚都能搗鼓，自己會裝配礦石收音機。王一峰聰慧好學，物理成績突出，數(shù)學也學得好。余老師把他引薦給陳校長，說一峰是學理科的好苗子。余老師教學輔導給他‘吃偏食、開小灶，還給他借來書籍資料，指引他開闊眼界，樹立遠大目標。

“插隊后，王一峰因言獲罪被判刑，1978年才平反出獄。一天，十幾年不通音訊的師生偶遇郵電局。余老師一見王一峰，拉住手話沒說幾句，已經(jīng)淚流滿面。圍過來的人，了解到老師為學生的冤屈哭泣，有人抹淚，有人唏噓：‘這種老師真少見，太感人啦！”（《教誨猶在耳音容長縈懷》）

楊利民：“1976年，余老師聽包生有通報了我和韓雅芳結婚的喜訊。送來兩副鍛料被面，一副亮紅，一副翠綠，這在當時算是最大的賀禮。余老師說，楊利民你二十八歲了，等到一個好媳婦，我和老陳為你倆祝福！我家舉辦的簡單婚宴，沒有請來陳校長和余老師。那年月，他們從來不外出吃飯，大家都清楚，也很理解。

“改革開放之初，余老師說過，苦日子過去了，好日子來了。陳校長家客來人往慢慢多了起來，但凡老同事、老學生上門，校長必定張羅暢飲，余老師少不了大展廚藝，煎、炸、炒、拌，葷、素、熱、涼，一會兒一大桌。主人客人推杯換盞，瞻顧今昔，不勝唏噓。我們感慨，余老師你說好日子來了，好日子少不了你的好茶飯。這可不是恭維，是大實話！”（《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師》）

誼兼師友（三）

爸爸辦教育，堅持“立法乎上”，要求教師以知識照亮學生人生道路為己任，盡其所能把育才樹人努力落實到每一個學生。他強調決定學生前途命運的關鍵節(jié)點、關鍵時段，教師更要一往無前全力以赴。

剛恢復高考頭兩年，媽媽每天在學校上完課，回到家總有人在等，先前的學生、同事的兒女、素不相識的求教者……媽媽一撥接一撥地接待，提供咨詢、輔導課程，忙得顧不上開火做飯，經(jīng)常從食堂打回饅頭湊合。爸爸說，應該，值得！在他看來，沒有什么比幫助好學上進青少年更重要。他支持媽媽盡義務，又不斷引來新學生，媽媽負擔越來越重，直到社會上出現(xiàn)各種補習班后，才逐漸“減負”。

聽說要恢復高考，爸爸立即動員和他聯(lián)系的酒中六六級高三同學積極“迎戰(zhàn)”。他說同學們已被耽誤了十二年，這次機會萬萬不能錯過！你們的底子我比誰都清楚。想想看，這些年中學學制初中高中加起一共四年，四年間，有三分之一時間不上課，課堂上，有三分之一時間不上文化課，應屆生未必能考過你們。要自信，人生難得幾回搏，于此一搏出手必有成！爸爸在酒師附小安排了一間房子，讓楊利民、包生有兩人住進安心復習，要媽媽給兩人補習數(shù)學。

楊利民：“余老師課上的好，早已聲名鵲起。這次，終于近距離地感受到她教學的魅力，重點突出、條理清晰，解析難題寥寥數(shù)語，很有大道至簡的講授風格?！?（《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師》）

當年，楊利民和包生有考出了酒泉七個縣市的文科第二、第三名好成績，分別被蘭州大學、西北師大錄取。二十年后，楊利民已是甘肅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包生有成為全國先進教育工作者。

楊利民珍惜師生情誼：“這份珍貴的精神營養(yǎng)，五十年來一直滋潤著雙方。” （《我心目中最好的校長》）

家學點滴

媽媽上女師時，美術老師潘國炎先生（后為西北師院美術系教授）看好她的繪畫天賦，鼓勵她立志學美術。畢業(yè)后，媽媽報考省教育廳中學師資培訓班，被數(shù)學專業(yè)錄取，從此遠離繪畫。

我四五歲開始學畫，爸爸不主張寫生，只是讓我臨摹，要求至少臨摹十年。他買來《簡筆畫典》，買來葉淺予、黃胄速寫，買來哈定素描集、蘇聯(lián)鋼筆畫冊，等等。媽媽一張接一張地反復講解給我看，一筆一劃地教我臨摹，一次又一次鼓勵：“畫不像不要緊，慢慢會像起來?！薄禺嬒窳耍嫼昧?，畫出一點名氣了，上小學、上中學、上師范我都是美術特長生。

1968年，爸爸失去自由前，給我們兄妹留下指示：不準游門串戶，不許結伙成群，盡可能地閉門學習。媽媽天天要上課，還要帶學生進廠下鄉(xiāng)學工學農(nóng)，只能晚上擠出一點時間，給妹妹弟弟講課。他倆系統(tǒng)學完了正規(guī)高中全部數(shù)學課。弟弟后來在部隊勝任工程師，數(shù)學基礎至關重要。

媽媽是數(shù)學名師，我卻以“數(shù)學盲”考進不需要數(shù)學成績的美術專業(yè)。最終考上美術系，決定性的最初幾步，還是媽媽牽手引領。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我給蘭州、酒泉、金塔、永靖等地幾處樓、堂、館、所畫了些巨幅油畫，外面博得一時虛名，回家不免顧盼生姿。一次給奶奶畫肖像，媽媽提了些意見，我不以為然地咧咧嘴。媽媽生氣：“別忘了，你是怎么畫《簡筆畫典》來著！”聽這話，我懊悔地抽自己兩巴掌的心腸都有！

吁嘆聲聲（一）

我小時候調皮多事。別的男孩嘲弄我：“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有雨傘，我有大頭?！蔽壹纯谭磽簦骸版匕皖^，插進屎里頭?！庇谑且l(fā)“惡戰(zhàn)”，有時我被人打破頭，有時我把人家頭打破。媽媽十分惱火，不少斥罵，還打過我。我不怕挨打挨罵，最怕媽媽暗自垂淚。

我剛考上初中即遭遇學校停課，酒中二百六十畝的偌大校園不再嚴管。高聳云天的鐘樓寺，遮天蔽日的“鬼白楊”林，隱匿幽暗的光煞洞，荒蕪獷頑的飼養(yǎng)場，盡由我們一幫失學少年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撒歡鬧騰。

我一天到晚玩得天昏地暗，大事小事全不上心。趙叔銘?老師來家憂心忡忡說：山雨欲來風滿樓。我沒有感覺。媽媽讓我看爸爸從省委黨校的來信，要有經(jīng)得起千張萬張大字報轟擊的精神準備。我還是沒感覺。直到媽媽那次督促我抄書。我清楚地記得那晚停電，搖曳不定的燭光下，看到媽媽凝視我們的慈愛憐惜目光，看到她郁紆惶恐的神色，我突然預感，前面的路必定艱難。

燭光里的媽媽，定格在我記憶！無憂無慮的童年結束了。

吁嘆聲聲（二）

插隊四年，媽媽只去過一次我們生產(chǎn)隊，收完莊稼田野凋敝時節(jié)，她一路來回騎了六十里自行車?？吹轿易≡谝婚g沒有窗戶的農(nóng)藥庫房，黑幽幽深洞洞的屋子比豬窩還臟亂，除了半袋面，啥吃的也沒有。媽媽長長嘆口氣……

進城來，我戴起精心捏起邊棱的軍帽，軍便服只系最下面兩個扣子，刻意顯擺“知青版”生猛。媽媽看到，長長嘆口氣……

媽媽憂心忡忡，我感到無形壓力，心想再不能這樣混！回頭讀書，哪有書?。?/p>

正在這時，爸爸從農(nóng)場附近供銷社給我買來一本《新編北方中草藥手冊》。他要求我抄錄每一味中草藥介紹，背會每一副藥方湯頭，還要把所有草藥圖像臨摹下來，學會像李時珍那樣會識藥采藥。他說自己少年時代看過一本章回體科普讀物《草木春秋》，書中以中草藥為主角，用藥方排兵布陣，攻克一個又一個沉疴頑疾，情節(jié)引人入勝，語言詼諧生動……他說，上什么山唱什么歌，有什么條件就學什么。

藥性我一遍遍抄過，沒留下多少記憶，湯頭處方背會就忘了，終歸沒有學成中醫(yī)。倒是反復臨摹幾百幅中草藥圖譜后，線描功夫大大見長，從此開始饒有興趣地畫速寫、畫素描……。1978年，我以全省專業(yè)第一名成績考上西北師大美術系，說來與當年臨摹中草藥圖譜多少有點關系。

紅五星亮色

我和妹妹先后去農(nóng)村插隊，弟弟按政策留城參加工作，在百貨大樓樂器柜臺當營業(yè)員。百貨公司領導欣賞弟弟的文筆，擬調他去公司機關辦公室。正走調轉程序，征兵開始了。弟弟送一個報名的同學去征兵接待處。新疆部隊接兵的首長，一眼看上高大英武的弟弟，啥情況還沒問，先動員他報名，后專程來家做媽媽的工作（爸爸時在敦煌下鄉(xiāng)）：“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工程兵部隊很能出息人……”

媽媽同意弟弟當兵。我更支持，心想一家人被黑了這多年，需要紅五星（帽徽）帶來亮色，只是當時沒有重視弟弟的稟賦，沒替他設想治學前景。

七七年、七八年妹妹和我相繼考上農(nóng)大、師大。爸爸多次說：“我的三個孩子，新國最有讀大學的潛質，無論理科還是文科?！倍嗌倌赀^去了，每說這事，媽媽不免聲聲吁嘆。

每家孩子成長，母親都要陪上多少眼淚，多少嘆息！

我媽媽也是，但不會比別人多，她更堅強、更豁達。

三年后，弟弟已提干在營部當技術員。營部開具證明，支持他參加了高考。新疆大學外語系日語專業(yè)錄取通知書下來，團長動怒，先是狠狠批評營里，堅決不許放行，接著批評弟弟不安心部隊工作。他指示，陳新國留下來我們自己培養(yǎng)。后事證明，團長說到做到，以部隊的培養(yǎng)方式，走的是部隊培養(yǎng)路徑。

國際巴扎一幕

弟弟入伍前，爸爸反復叮囑：“記住，戰(zhàn)友情是生死情！你去部隊就清楚，現(xiàn)在多數(shù)戰(zhàn)士家庭經(jīng)濟困難，尤其是從農(nóng)村入伍的困難更多。咱家情況好一些，戰(zhàn)友相處誰個有了難處，能幫就幫。一塊外出游玩，你要主動承擔用餐花銷。先不說建功立業(yè)，試想一下，你若火線負傷，拼命背你回來的，除了生死弟兄還有誰？對別人，你也必須這樣！平常做到以心換心，戰(zhàn)場才能舍命救命。”爸爸是抗戰(zhàn)老兵，他的切身體會來自鐵血軍營。媽媽說：“記住你爸的話，有需要就來信?！?/p>

2003年初秋，我率領定西地區(qū)代表團參加第一屆烏魯木齊國際貿(mào)易洽談會。那段時間，恰好弟弟陪爸爸媽媽在烏魯木齊游覽。聽說老人要去，弟弟的戰(zhàn)友，軍區(qū)門診部的吳雄趕緊把自家房子粉刷一新，還專門置辦了全套新被褥。接站前，戰(zhàn)友們再次開會研究，決定老人住賓館，開兩個套間。

戰(zhàn)友們陪老人騎馬看草原、進氈房吃燒烤、乘纜車上天池……。弟弟說，那天逛巴扎（集市），爸爸好奇地拈起哈薩克馬鞭看了看，晚上有人送上門來，媽媽還為此嗔怪爸爸。

濃濃戰(zhàn)友情，殷殷尊老心，反映出弟弟在軍營的為人處事，折射了家風的溫度。十五年間，弟弟由一個“新兵蛋子”成長為中校軍官，是部隊培養(yǎng)的結果，也見兩位老人教育的成效。

那些日子，我忙于會務、忙于洽談簽約，弟弟戰(zhàn)友的系列接待活動，只參加過一次——國際大巴扎的晚宴。宴會上，兩位老人都喝了不少伊犁特酒，興高采烈地和年輕人聊天，笑語朗朗，場面熱烈。

餐桌正對小舞臺，臺上接連進行民族歌舞表演。表演間歇，戰(zhàn)友們把兩位老人擁簇臺上。媽媽抱拳示意：“我當好觀眾?！钡艿軘v扶她回到座位。

爸爸獨舞一曲迪斯科，引得滿堂喝彩。音樂一停，身著維族、哈薩克族、蒙古族服的各族演員，紛紛前來和八旬舞者合影留念。戰(zhàn)友們捧上花束，激情吼起：“祝賀老校長演出成功！”而后挨個過來和媽媽握手。

最忠實觀眾

張靜昌?：“2003年初秋，聞訊陳校長和余老師新疆觀光返程，要途徑河西走廊。時任玉門市委書記的我，決定 ‘搶抓機遇，邀請兩位老人游覽考察玉門。

“來到弟子主政的地方，看到玉門發(fā)展欣欣向榮，兩位老人忘記了旅途勞頓，顯得格外高興。周邊幾個縣的弟子聞訊相約趕來，一下子聚集了二十多人。有些同學自畢業(yè)再未見過校長，有些同學二十年來互相也沒來往。陳校長余老師帶來幸會機緣，同學們把兩位老人緊緊圍起，氣氛相當熱烈，可是喝了不少酒。

“我們畢業(yè)不久，陳校長和余老師就調蘭州工作。這次大家趕來，拜見校長為主，也有人專為看望余老師。離校后，大家陸續(xù)聽到動亂年月中余老師的傳奇經(jīng)歷，特別是她拼死保護陳校長的事跡，令人仰慕。見余老師，自是一種心愿。

“晚飯后，我們陪兩位老人到新市區(qū)廣場散步，燦爛的晚霞，映照得祁連雪峰熠熠生輝，初具規(guī)模的新市區(qū)樓宇林立街道廣闊，廣場上游人如織，熙熙攘攘。余老師說：‘玉門舊城先前可是不少去?，F(xiàn)在看看眼前新城新景象，再回想舊城舊面貌，滄桑之變?。?/p>

“觸景生情，陳校長更激動，興致勃勃地賦詩題字后，走進廣場，他竟然隨著噴泉音樂，跳起迪斯科，跳得律動協(xié)調，舞步輕盈，全然不像八十高齡的老人。即刻引起廣場游人的圍觀喝彩，紛紛報以熱烈掌聲。弟子們第一次看到平素非常嚴肅的陳校長，還有率真恣情的另一面。

“余老師樂了：‘看，你們校長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呢。

“同學感慨：‘余老師真是陳校長的最忠實觀眾??！余老師風度氣質很適合跳舞，為什么不上場？”（ 《他把大愛都給了學生》）

曾經(jīng)舞翩躚

媽媽先前跳舞很出色。她和爸爸開始相愛時，在教育廳機關舞會上，倆人跳華爾茲，總能引發(fā)陣陣喝彩。我上師大后，校保衛(wèi)處有位教育廳調來的長者，很樂于給我描述當年的熱鬧。

女師讀書期間，媽媽是美術特長生，也是體育特長生。她在黃河邊長大，自小喜歡滑冰，學校冰場上，她飛舞的身影曾給師生難忘印象。媽媽和爸爸早年都喜歡打籃球，看她在球場來回奔跑，誰能想到這位球員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種種美好，五十四年前被打上休止符。一次批斗會上，有個相貌實在對不起自己父母的男生，掄起壘球棒，狠狠地砸向媽媽的右腿……從此，媽媽告別了籃球場，告別了滑冰場，再也不能和爸爸踏歌起舞。

同一時期，同是酒中數(shù)學教研組的陶家俊老師，也被學生打傷，傷在臂膀。陶老師很優(yōu)秀，回蘭州后當過多年的名校校長。他退休以后，舊傷復新疼折磨日深。骨科醫(yī)生認為病勢已不可逆。原酒中六六級“高三·二班”學生周謙仁文理雙優(yōu)，是爸爸看好這個大學苗子。也是那時身陷冤案，被粗麻繩勒傷脖頸。改革開放后，周謙仁辦企業(yè)很成功，本應晚景福順，卻因脖頸舊傷頻頻發(fā)作度日如年。

骨科醫(yī)生告訴我，人年輕時的外傷，老來才受大罪，許多老人因此失能。媽媽先是騎不成自行車，接下來走不得長路，最后十年，只能扶杖挪步。

再說揮棒者，他與老師昔日無仇近日無怨，話都沒說過一次，怎能不依不饒下狠手？想了許久，我才弄明白，這是一種非典型的、惡變了的自我萎縮。在平時，丑陋對美好的幽暗心理活動，無非“羨慕嫉妒恨”罷了。特殊時期，借助這樣那樣的宏大名義，惡念極易變現(xiàn)行，自我萎縮反彈出種種自選動作，險惡程度比漢娜·阿倫特揭示的“平庸的惡”有過之而無不及。

揮棒者后來遭遇不幸，死于車禍。

“干咂”會飲自有時

休想問，怕相問！還是說些開心的，先說酒事。

爸爸好喝酒，八十五歲后暢飲改小酌，九十歲住進醫(yī)院才斷酒。他一直不情愿去酒店，只喜歡媽媽做的菜。

爸爸在農(nóng)場那些年，每到周六，媽媽總要烙好十個糖餡餅，從商店灌來三瓶紅薯干釀造的散裝酒（柜臺僅有酒品）。讓弟弟步行十幾里給爸爸送去。每天苦過、累過、被批斗過后，對著瓶嘴“干咂”幾口，成了爸爸唯一的安慰。有個老師帶學生來農(nóng)場學農(nóng)，中午接過爸爸酒瓶咂了幾口。下午的批斗會上，他激動地站起來揭發(fā)陳某腐蝕革命師生，用心何其毒也！

有一陣，我?guī)徒鹚h中東公社的社隊企業(yè)跑采購。到玉門、嘉峪關出差，發(fā)現(xiàn)玉門商店有安徽產(chǎn)的粬香酒，每次去拎回一塑料桶，以后還托親戚陸續(xù)捎帶過。媽媽表揚：“這事辦的好！讓你爸喝上糧食酒?！?/p>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商店里糧食酒多了起來，酒泉酒、金徽酒成家中常備。老同事老學生來家，看大家開懷暢飲，很少喝酒的媽媽樂了，即使主人客人喝高，從來不出怨聲。

兩位老人退休以后，日子閑豫，客來客往，會飲漸多，家中時有酒局。

包生有：“陳校長以書酒為樂，三杯下肚，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話題永遠緊扣讀書學習。讀書學習，教書育人，已滲透校長的靈魂深處。進入暮年，素以剛毅嚴正出名的陳校長性格大變，頗具太白遺風。老師同學聚會， 他把酒談笑憨態(tài)可掬時有金句，興之所至踏歌起舞，猶如天真少年，為聚會平添許多歡欣雅趣，使人更感可親可近。若不是豐富的人生閱歷，若不是深厚的學識修養(yǎng)，何以達到這順天應命的無我境界？” （《紀念陳校長》）

媽媽菜做得真是好。有些人喝高，端的啥酒也許會忘記，但下酒菜誰也忘不了。我和弟弟做菜也能拿得出手，得到最高評價是：好?。∮杏嗬蠋煵说奈兜?。

慈母手中線

正常情況下，爸爸媽媽工資能保證一家五口衣食無憂，也有條件孝敬雙方老人，還能出手資助困難學生。爸爸從來不講究穿戴，對面料、做工、款式、品牌一無所知，他不會，也沒給媽媽操過這份心。

媽媽不注重打扮自己，把更多心思多花在怎么讓我們兄妹穿暖和、穿體面。家里不至于“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但破舊衣服媽媽從來舍不得扔，收起打成袼褙，千針萬線給我們做鞋。一九六三年暑假去臨洮，我天天泡在洮河上的船磨邊，一個星期丟失兩雙白底兒黑條絨面布鞋，這是媽媽趕在暑假前才做成，沒穿幾次就丟了，氣得她掉眼淚。

布票不夠用，媽媽花高價買來朝鮮格子呢，給我做了件翻領外套。她說呢子結實，我穿過后妹妹弟弟還能接著穿。插隊到生產(chǎn)隊第一天，我穿的正是這件衣服。社員看到驚詫：“怪啊不怪！不怪又怪！城里來得尕小伙兒，穿的是丫頭家的花格格衣裳欸?！?/p>

我插隊時，媽媽給我做過一件對門襟中式棉襖，咖啡色府綢面，款式正當時。我穿起去農(nóng)場，和爸爸一塊勞動改造的李俊章老師（后任蘭州一中校長）笑了：“新民你一個土農(nóng)民，怎么偏偏打扮成洋知識分子？”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在蘭州，兩個姨姨鼓動下，媽媽身穿收腰旗袍外罩派克大衣，三姊妹上街，一派名媛“范兒”，很是牽動路人目光。但是，這種時候太少！

爸爸眼中媽媽的最美裝束，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入化學實驗室時穿的，被試劑燒出許多大小窟窿的那件列寧服。其時，媽媽正跟著蘭大右派胡依理（后為全國勞動模范，著名化工專家）等人學化學。

媽媽有素的就不穿花的，有舊的就不買新的。晚些年才在孫輩的“強求”下有些許改變。我給媽媽買過厚羽絨服，買過薄絲綿褲，怎么沒想著買幾套品牌鮮衣？

“有滋有味”應如是

媽媽七十壽辰，親友學生雅聚蘭州悅賓樓。我在北京接聽弟弟電話：“場面不小，紅火得很，媽媽特別開心?！?/p>

爸爸即席朗誦了寫給媽媽的詩：

“七十年間是耶非， 福禍相嬗患難隨。

“未見勛業(yè)酬人世， 甘做人梯扶新蕾?！?/p>

展示了董春陽（書法名家、于右任弟子）的嵌名聯(lián)：

“艱難險阻翹首過， 冰心鐵骨玉為魂”

有同學現(xiàn)場給我電話：“陳校長和包生有正跳維族舞呢，攢勁得很！”

同學還給我學說來賓感言：“陳校長余老師青年受罪，中年受累，老來活得有滋有味?！?/p>

退休老人最珍貴財富，是由自己支配的時間。退休后，爸爸媽媽一次次攜手出門，游京津、下四川、走寧夏、上新疆。每到一地，他們的學生，我的學生和同事，弟弟的戰(zhàn)友，熱情迎送周到安排。

2003年初秋，老人去參觀航天城，弟弟和包生有，還有我中東中學的學生，時任航天鎮(zhèn)黨委書記的馬劍陪同。我正好到上海開會，剛下飛機接到弟弟電話：“基地正執(zhí)行重大試驗任務，沒有邀請函的軍地人員一律禁入。馬劍沒辦法往里帶，張克勤（爸爸媽媽酒中的學生，酒泉市委常委）出面也不行?！?/p>

我連忙給基地杜欽鐸大校電話問情況，他是我在酒泉教育學院的學生。杜當時身擔要務脫不開，立即派員來大門口補辦邀請手續(xù)，用兩臺警車接進我爸爸媽媽一行。事后杜欽鐸給我說，基地先前沒有中學，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基地首長和科技人員及部隊子弟多在酒中讀書，給陳校長和余老師當學生……

我在高臺縣委工作期間，陪兩位老人回過一次酒泉，想的是好好轉幾天。不料，縣里突發(fā)案子，我分管政法，不得不提前離開。我走后，酒中和師范兩校眾多校友在長青花木公司生態(tài)園設宴歡迎老人。周謙仁回憶那天情形：“陳校長喝高了，伴著同學們筷子敲擊湯盆的節(jié)奏，唱起秦腔老生。他忘情，大家陶醉，多人酩酊。只有余老師一直以專注的眼神，欣賞著陳校長表演，面帶著微笑，像善良女神?！保ā毒壏帧罚?/p>

學生敬重兩位老人的，不僅是他們的學問人品，還有他們的愛情。

奇石琳瑯

走進老人家，最惹人眼是奇石。書房、客廳、餐廳、臥室皆有架柜，陳列豐富：藍綠輝映的龐公石，峋嶙透漏的戈壁風凌石，“花瓣”綻放的沙漠玫瑰石，分別由天水、酒泉、瓜州學生背來。還有新疆硅化木，漳縣疊彩石；還有靈璧石、太湖石……神姿仙態(tài)，目不暇接，我撰聯(lián)寫狀，叫媽媽開心：

“怪怪奇奇紛呈世相，石不能言。

“林林總總透露天機，人各有解?！?/p>

更多的形色各異黃河石，都是媽媽一塊一塊親手揀來。剛退休那些年，她隔三岔五下黃河灘，用弟弟為她定制的鋼筋扒摟翻撿，爸爸跟起收攏。兩人衣褲鞋子泥沙斑斑，幾次被認成拾荒老人?？此活櫷忍垡淮未纬鰟?，爸爸既心疼又煩神，神情夸張地念念有詞：“貪則癖！貪則癖！”

煩神歸煩神，無妨爸爸繼續(xù)跟起收攏。愛一個人，包括愛她的嗜好。有次，在酒泉城南茅庵河灘，他們無意中扒拉出一塊小枕頭大小的，元寶型祁連菜花玉。賞石界大佬見石驚嘆：色、型，品相俱佳，可遇不可求！如果把每一塊奇石發(fā)現(xiàn)過程都寫出來，沒準能成一本書，我想。

媽媽題詩自娛，裴世澄揮毫留跡：

“珍藏千百石，片片各有姿。

“若問丹青手，天工造物奇?！?/p>

凡能訂到買到的藏石賞石雜志，媽媽幾乎都有，時時翻閱樂也融融。爸爸選出古人詠頌山石的詩句，媽媽用毛筆工工整整抄錄在冊。

媽媽早年沒有學成美術，審美情趣逐漸轉移，先習刺繡，后來賞石，晚年生活多姿多彩。

好多年以前，賈世闊先生題詞并制匾“玩石屋”，裴世澄教授送來寫好裱好的對聯(lián)：“聚寶藏珍添雅趣，撫碑玩石懷遐思”。兩幀書法大氣精妙，制匾水平裝裱工藝更是沒得說。我卻以為一個“玩”字，把媽媽心思說輕了、說淡了。哪里是玩？分明是敬、是癡、是沉醉、是性情中難以言述的煙霞之氣。

家花、野貓

十九年前，老人搬進安寧科教城的十號樓一樓。涼臺下去有個約六十平方的長方形小園子，是媽媽最愛。

媽媽養(yǎng)花，養(yǎng)啥啥旺。春夏之際牡丹、月季、探春、薔薇、子午蓮，相競綻放，紅灼灼、紫煒煒、金燦燦，繽紛繁復，香氣襲人。園子東西兩頭是兩架葡萄，一架白葡萄，一架紫葡萄，夏日枝蔓掛壁、濃蔭撲地，秋來碩果累累。還有一株水蜜桃，年年結桃，年年吃不著，總有小孩捷足先登。媽媽經(jīng)常顫顫巍巍地扶杖挪進園中打理花卉喂金魚。我怕上下臺階摔倒，沒少跟她急。后專門買來大玻璃魚缸安放床邊，方便她飼養(yǎng)觀賞。

爸爸去世一周年，百余學生及一些親友在萬峰賓館會議廳舉行追思會。清晨臨出門前，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老人的臥室，寂寞了一個冬天的三角梅和蟹爪蘭，忽然開出幾朵銀紅、玫瑰色花朵?；顒咏Y束回到家里，又看到兩朵紫絲絨般的蝴蝶蘭也跟起開了。爸爸忌日開放的鮮花，像來自天國的美麗使者，給我們帶來春天的問候。媽媽俯身姹紫嫣紅，念念有詞：花不能言最可人，花無聲息有靈犀！

媽媽自幼喜歡小動物，先前可是沒少養(yǎng)貓養(yǎng)狗，還養(yǎng)過鸚鵡、麻鷯。后些年操持不動了，她就在小園臺階上擺起清水盆盆、貓糧碗碗，款待成員復雜的野貓。一只灰黃白雜色母貓，觀察許久，居然溜進媽媽臥室，把衣柜當產(chǎn)房，兩年下了三窩仔。出入三兩個月，母貓養(yǎng)的毛色水光溜滑，帶著半大貓娃兒重歸流浪江湖，再不見蹤影。

最是黯然傷別時

爸爸九十歲以后的兩年，多是在萃英門蘭大第二醫(yī)院住院。病房里間兩張床，媽媽時時陪護在側。我和弟弟妹妹輪換住外間，出入照顧兩位老人。做飯燒菜，我和妻子包了。我家距醫(yī)院乘公交車不過五站地，為使老人吃熱乎，每每飯菜起鍋，我立即下樓打車往醫(yī)院趕。我們做飯，好幾天不帶重樣，湯面片、餛飩、牛肉粉湯、臊子面、糊鍋、漿水面、羊肉泡饃、百合小米粥……兩位老人從沒吃過醫(yī)院食堂。

蘭醫(yī)二院樓群建立在蘭大老校址上。爸爸病房北窗往下，是一座古槐環(huán)繞的大殿——至公堂。至公堂最早是左宗棠開辦的甘肅貢院校舍。左公曾留此一副名聯(lián)：萬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復見黃河清。

解放前后，至公堂是蘭大圖書館。1949年八月的最后一天，蘭州解放第五天，爸爸接到通知到至公堂參加黨員會。這天起，蘭大地下黨員都公開了身份。

媽媽說，蘭大地下黨第一次登記，登記表第一頁第一個名字是你爸爸。媽媽說，解放初，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者叫人感到很神秘。媽媽和爸爸相愛了，親戚們并不看好，嫌爸爸年齡大，土頭土腦不像大學生，還有人顧慮共產(chǎn)黨的天下能不能長遠？媽媽不為所動，義無反顧地把一生托付給爸爸。

爸爸最后出院，主治醫(yī)生預計他的生命只能維持五六天。他回家后，硬是堅持了三個多月，只是越來越衰弱，昏迷時間越來越長。清醒時，媽媽攥著爸爸的手，說這說那，兩人都沒有聽力了，而此時此刻，心靈的互動無需用聲音傳達。爸爸不能言語，回應只能眨眼睛，再就是眼角的淚珠兒。他昏迷的時候，媽媽臉挨著他的臉，許久，許久……

媽媽81歲生日那天早晨，92歲的爸爸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倆走完了63年的婚姻。

冥冥之中有預感

爸爸生前給媽媽留了兩句話：“你要活到毛毛（重孫女）上大學。家里不要請保姆。”前一句是給媽媽鼓勁，后一句讓媽媽寬心。

遵循爸爸遺愿，我們一直沒請過保姆，“全天候”照顧媽媽。我一次次給媽媽寫下“活到毛毛上大學是低端目標，看到毛弟（小重孫）上大學完全可能”。我是根據(jù)媽媽身體狀況，據(jù)實說來的。

六年前，看著爸爸一天天衰弱，我們清楚，最后的日子正在逼近，雖有萬般不舍，隨時告別的精神準備還是有的。

媽媽情況完全不同，頭發(fā)多數(shù)沒白，臉龐依然豐潤，皺紋有但不明顯，更沒有老年斑啥的。十月初聚餐，甘肅開放大學原校長張方明還說來：“余老師越老越美，像一個明星……”外人看了媽媽身體狀況都很樂觀：“老太太活過老爺子的壽數(shù)沒麻達（沒問題）。”

媽媽把生死看得開，她愿為多活一天努力，也隨時準備離開這個世界。為她催瓊瓊（孫女）去老衣店買襪子的事，我還不高興：“哪跟哪呀？心思再別往老衣店去！”

前些日子，媽媽突然冒出一句：“你奶奶活了八十八歲，我今年也八十八，怕是得走啦?！?/p>

聽話我很生氣，立即寫條兒：“媽，不好好享受生活，胡思亂想啥！”

去世前三天，媽媽在微信里寫了半截子話：“我不行了你們仨……” 冥冥之中媽媽似有預感，我們完全不能接受！

這次只因一餐沒吃合適引發(fā)胃疼嘔吐，服藥后癥狀已經(jīng)緩解。前些日子也有過兩次類似情況，調理兩天很快恢復正常。

十八日傍晚，我給媽媽用熱毛巾擦了臉，給她喂了小半碗雞湯燴菜，兩塊蘇打餅干。安頓躺好后，她說胃不疼也不想吐，就是頭暈。我說不疼就好，好好睡一覺，明天要么醫(yī)生來，要么咱們去醫(yī)院。媽媽看著我點點頭。我根本想不到，這竟是媽媽對我最后一瞥！

前晚，我一宿沒合眼。是夜，讓弟弟守值。我入睡才一個小時。弟弟就喊：“哥，媽不行了……”

瓊瓊第一時間趕來，俯身哭訴：“奶奶，下午你還操心，操心要我把你種的葡萄帶回去給天天（重孫）吃。晚上，咋就搓不熱你冰涼的手……”

色難，不能原諒自己

我先后在兩個縣任職七年，自信把最好的耐心付與干部群眾，地方對此亦有公論。到漳縣第二年，我隨時隨地接待了超過五百位上訪人員，解決了一批積累問題 ，為縣里幾年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我被評為“逐級解決上訪問題先進個人”，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這事，我從來沒給人說過，包括家人。

在家里，我卻時有不耐煩，有話不能好好說。一次因為反對媽媽看抗日神劇，我態(tài)度挺橫，爸爸當即批評“色難”。接著質問：“你對自己治下群眾有沒有這樣？”

對親人色難，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日復一日干家務，媽媽總喜歡在一旁指指點點。我先是大幅度擺手，接著寫下紙條：“別管啦！你能想到的，我早想到，你沒想到的，我也想到啦！”看我的“能樣”，媽媽不再言語。

媽媽無論說什么，我立即俯身寫條。她怕給我添事，不要我再寫。不寫咋回應？接著寫。制止無效，媽媽不再言語。

媽媽關心三個孫子珠珠、瓊瓊、鈺鈺，關心三個重孫妹妹、天天、毛弟。誰家有困難，誰個遇不順，她焦慮重重，一遍遍追問，問得我發(fā)急：“別操不該操的心，別管不該管的。行不行？”

出門靜心回想，又后悔得不成。打開微信，把該說的話寫足，把想說的理兒說透。有時候會寫老長一段，有時接二連三地發(fā)去。心平氣和地言說，媽媽都能接受。

那天飯后，我還沒來得及回廚房洗涮，媽媽絮絮叨叨說起：“小時候我們自家菜園的綠蘿卜可好啦！從地里拔出，趁大人不注意，擰下櫻子擦擦就吃，又脆又甜，吃了還想?！昀щy時期剛過，餓壞的胃沒有恢復，買到一麻袋綠蘿卜，一次吃多了，落下病根兒，吃不成生蘿卜，但總想吃……”

她笑微微徐徐道來，我坐對面靜靜聽著，再沒動筆寫條兒。話說完，媽媽顯得輕松愉快。她不在意我回復不回復，意在我聽她說話??！

九月上旬，因疫情封控，我有幾天沒來家。見面，媽媽的第一句話：“想你得很！真是老了?！?/p>

第一次聽媽媽這么說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再也聽不到媽媽聲音了，忍不住眼淚嘩嘩。

娃們在心里

媽媽溺愛孩子由來已久遠近聞名。珠珠和瓊瓊兩個孩子她都帶過。她一聲聲“娃們，娃們”的呼喚，那種慈意，那種柔情，那種暖心，讓我們刻骨銘心。

楊利民：“余老師在酒師附小住時，已當了奶奶。陳新民王亦凡上大學去了，把兩歲的珠珠留給老人。余老師每天要去一中上課，早晚還要接送珠珠上幼兒園，多時騎自行車，腿傷發(fā)作就推車，推不住車時，就把孩子背起抱起走。星移斗轉，寒來暑往，余老師對孫女的親情，留在東文化街的足跡里，留在珠珠的成長中。我家住東文化街，酒師附小校門北側，我母親看多了余老師帶珠珠的情形，常常感慨地對我們說，余老師可是心疼珠珠啊，只要在一搭，孫娃多時在奶奶身上黏。領起珠珠，余老師再不顧惜自己的腿傷……” （《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師》）

最后年月，媽媽最最開心的事，莫過于看三個重孫毛毛、天天、毛弟的視頻圖片，要了還要，沒完沒了。每次視頻圖片一來，她立即轉身回臥室，捧起手機翻來覆去看，看完后逐一點贊，個個勉慰。毛毛每次考出好成績，她必定重獎。

瓊瓊說起奶奶對她和孩子的深情大愛，聲聲哽咽：“八十八歲的奶奶去天堂找爺爺去了??！奶奶一定是趕去陪爺爺過百歲生辰，要不然她不會走得這么匆忙。連日來，我兒子小天天反復問我：‘媽媽，太太是去找太爺爺嗎？媽媽，天堂在哪里？媽媽，能不能給我看看太太在天堂的照片？”

在娃們心里

整整三十年了，媽媽從來沒進過電影院。孫女珠珠編劇的電影《紅海行動》放映時，她一定要看，要我推輪椅送她去。面對銀幕，她一點聽不見，盡量前傾身子眼巴巴盯住字幕……此后，一旦發(fā)現(xiàn)電影頻道播放《紅海行動》，她總是趕緊用微信通知親友。

珠珠遠在瑞典讀研，時逢疫情正兇，回不了國?！邦^七”那天，孩子再發(fā)微信：

“已經(jīng)過去七天，因為事情突然，因為距離太遠，還是覺得不真切。無法相信再也見不到奶奶，總覺得一切還是沒有變，當我們回到安寧的房子里，她還會拉我的手，會笑盈盈地看著孩子們?？傆X得 ‘離開只是距離的隔閡，而不是天上人間相隔。奶奶一生伴隨著國家的動蕩起伏，經(jīng)歷過很多苦難。她憑借我們難以想象的頑強和勇敢，度過了八十八年，維護了一個充滿親情的家庭。是了不起的女性。雖然失去她讓我們萬分痛苦，但西方人在形容離世時最好的境界，就是‘未受疾病痛苦折磨，安詳清醒，在親人的環(huán)繞下平靜離去。這就是奶奶的情形，是值得羨慕的福氣。也有人說，女人的幸福看后半生，我想在這一點上，她也毋庸是幸福的?！?/p>

珍惜眼前人，但可能永遠沒有完美的相處，回想起未能做到的地方，難免留下永遠的遺憾，但作為親慈孝順的一家人，奶奶給我們太多讓人微笑淚目的溫暖回憶。我們也曾給她許多寬慰和喜悅，每次回憶起，就是我們思念她、祭奠她、緬懷她。在這種回憶的延續(xù)中，她在我們每個愛她尊敬她的人心目中，還會存 在很久，很久，很久……

成稿于安寧科教城東苑

2022年11月18日 今天媽媽辭世整整1個月

注：

①楊利民，曾任甘肅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內蒙古自治區(qū)黨委副書記。

②包生有，全國先進教育工作者，曾任中學、中專校長、書記。

③馬炯錦，退役大校，曾任野戰(zhàn)部隊副師長，軍分區(qū)副司令。

④張東泉，退休教師，地方文史專家。

⑤劉亞枬，物理學教授，曾任教于西北師大。

⑥王肅生，工藝美術師，退休民企高管。

⑦韓曉燕，會計師，企業(yè)財務籌劃咨詢代理。

⑧晏大琳，高級會計師，供職央企。

⑨周謙仁，民營企業(yè)家。

⑩庾桂芳，銀行退休職員。

?裴世澄，醫(yī)學教授，書法家。曾供職于蘭大醫(yī)學院。（已故）

?田興齊，曾任秦安縣委書記，天水市人大副主任。（已故）

?趙叔銘，作家，曾任酒泉文聯(lián)主席。（已故）

?張靜昌，嘉峪關市委副書記。

（責任編輯：馬倩）